往来行人擦肩而过,明珠正在咬糖人儿的脑袋,闻言动作一顿,凑过去压着声儿道:“你一定要听我的,千万别同那位七王殿下有牵扯,美人在骨不在皮,看人绝对不能看脸!”
这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娇柔中有恫吓的意味,即使在嘈杂的人声中也能教人瞬间分辨出来。
不远处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稍顿,淡淡瞥一眼,只见糖人铺前立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身旁年纪稍长的女郎朝她附耳,不知说了什么,气得她飞起一脚踹过去,却被对方灵巧躲开了。她踹了个空,娇小的身子一崴,竟然直愣愣跌坐在了地上。
惊花
明珠跌在地上,小屁股重重着地,发出一声闷响。冬令时节穿得厚实,痛倒不痛,就是傻得厉害。她没料到华珠身形如此敏捷,崴下去,鼻头扑了灰,小脸上木呆呆的,坐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
眼见妹妹崴身摔倒,身为姐姐的华珠非但没扶,反倒笑得捶胸顿足。她哈哈大笑,又是捂肚子又是捂嘴,上气不接下气地戏谑明珠,“让你没大没小地踢姐姐,这下可好,摔得一身又是泥又是雪的,傻了吧!”
这番嘲笑听得明珠大为懊恼,她生气,鼓起腮帮子反唇相讥,“分明是你先戏弄我,说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污蔑我暗恋七王,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这位姐姐向来言行出格,明珠是知道的,可出格到这这份儿上,着实令她瞠目结舌。大越女子的闺训也算森严,未出阁的姑娘论道这些是万万不该的。再说了,暗恋谁她也不敢暗恋七王啊,对手足都能下狠心的人,与他有牵扯,只怕是嫌命长了!
华珠一嗤,环抱着双臂打趣她,“这哪儿是污蔑呢,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无凭无据的,凭什么对人家有偏见?”说完便朝她伸出右手。
她气呼呼的,拉着华珠的右手借力起身,站稳后扑扑衣裳扑扑小手,眉目间嫌弃满满,“不是偏见,反正我就是知道。”说完又捉着华珠一番苦口婆心,边走边道,“往后见了七王,有多远就躲多远,一定得记住,别得罪他,也千万别去招惹他!”
这位姐姐还待两年便及笄,择婿之事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赵氏这样的世家,女儿婚配也不过两条路,一个是相匹的宗族,另一个便是皇族萧氏。依照前世,华珠及笄后嫁的是宣王萧穆,那位亲王脾气好,会做人,是夺嫡之争中为数不多不受波及的皇子。
四姑娘被念得烦了,皱眉道,“瞧你千叮咛万嘱咐,就跟咱们的婚事是自己做主一样。”边说边叹气,伸手随意地拂过路边小摊上的玩意儿,神色怅然,“世家大族的姻亲哪里算得上姻亲呢,只是氏族用来巩固地位与关系的手段罢了。”
华珠自幼顽劣,呈现在人前的总是没心没肺嬉笑玩闹,如今说出这番话,不由令明珠略微吃惊。她侧目,视线在华珠秀丽的侧颜上打量,略思忖,道:“姐姐忽然说这话,莫非是听说了什么?”
“年后兰珠的婚事就要定下来,父亲母亲似乎有意,将她配给萧家。”四姑娘瘪了瘪嘴,两手对抄进拢袖里。
长姊已经年满十六,婚配之事摆上台面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有一点令明珠诧异。她低呼:“萧家?与长姐年龄相匹的宗族子弟那样多,怎么偏偏是萧家?”
华珠耸肩,“父亲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呢。”
兰珠是赵家的嫡长女,以父亲在朝中的地位与权势,将她配予旁系分支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父亲希望兰珠嫁给一个亲王。明珠神色稍变,忽然发现事情同自己预想的不大一样。
她细细回忆起来,前世启华皇后寿诞,父亲带着几位嫡子嫡女入宫贺寿,兰珠与太子偶遇,互生情愫,以致皇后不得不放弃原先属意的靖国府千金,转而立了赵家长女为太子妃。
明珠眼中蓦地划过一丝异光。看来,前世兰珠与太子相遇不是偶然,极有可能是父亲蓄意安排。父亲并不知后来会生出的种种变故,理所当然地认为太子会荣登大宝,届时,兰珠成了皇后,赵氏一族便能大受裨益……
不不不,错了全都错了,将来即位的是七王,若兰珠与太子成婚,赵氏会有泼天大祸!她咬唇,一定要想办法改变父亲的心意,不能让兰珠与太子成婚,或者说,赵家的女儿都不能与夺嫡的三位亲王成婚,一旦卷入那场争斗,后果不堪设想。
四姑娘转眼一瞧,只见七妹一张俏丽的小脸煞白,不由蹙眉,拉过明珠的小手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冷着了?”
“……”明珠摇头,竭力将心头杂乱的思绪强压下去,“没事。”
时辰有些晚了,两个姑娘一面聊一面挽手朝前走,京城长街上人比之前少了些,已经没有了摩肩接踵的盛况。夜色下,屋舍和远处山脉的轮廓都模糊了,一片迷茫中,团团簇簇的彩灯大放光明,彩光闪耀。
明珠心头揣着事,逛市集的兴致也大减,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街边儿种类繁多的花灯。偶经一座走马灯,斑斓彩画投在绢丝灯罩上,旖旎迷幻得像织成了一个梦境,极缓慢地旋转,忽见彩蝶纷飞,又见蜻蜓振翅。
她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忽地街角处一声巨响,她侧目看,见是几个缺牙的小童在放鞭炮。那些孩子约莫六七岁,小脸上浮着两朵可爱的红云,胆大的男孩儿过去点火,其余几个便捂着耳朵四下跑开,欢声笑语连串成海。
明珠被噼里啪啦的炮竹吓了大跳,赶忙朝后退了几步捂耳朵,眸光飘忽一望,整个人霎时如遭雷劈。
周遭大片风景都是彩光绮丽惶惶如画,尤显一方暗地格外突兀。半空中的尘埃都被火光描绘得灿烂,袅袅升起,交织成片。逆光处立着一个高个儿男人,着赤黑常服冠带,遥遥若高山之独立,漠然冷肃,浑身上下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相去不算远,明珠僵硬如石,视线愣愣地落在那人脸上。
一副完美无瑕的五官,高挺的鼻骨下是线条优雅的唇,薄而寡淡。尤其一双眼睛,幽深璀璨,漂亮得触目惊心,同时却又是凛冽的,目光染尽隆冬的森寒。高贵长在他的骨子里,没有半分的虚张声势,骄矜同倨傲都与生俱来,淡淡一瞥,足以教人生畏。
这样一个男人,不必言语,站在那儿就是种威慑。放眼整个大越,能有如此容貌气度的,除了大名鼎鼎的“玉人”,不作第二人想。
明珠心头一沉,一时间震惊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置。年三十的夜里,亲王们都应该在大宸宫中陪伴帝后,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料到会这这时候碰上这个人!
蓦地,漫天绽开了璀璨烟花,行人们纷纷驻足观望。华珠正仰着脖子拍手叫好,边儿上明珠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她侧目,不解地蹙眉,“怎么?”
“时辰不早了,再不走父亲母亲该发现了,快回去吧。”她惶惶不安,自己和华珠将来都是要与七王见面的,若是这个时候碰了面,以后让他认出来,赵家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哎哎哎,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华珠摆手随意打发她。
“四姐姐……”明珠正预再劝,视线不知怎么又朝那人的方向望了望,却不期与一道凛冽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接,她骇然大惊,霎时连呼吸都一滞。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潮落在她身上,森冷的,阴沉的,带着几分探究的兴味,教她毛骨悚然。她吓得心慌,鬼使神差间余光一扫,忽然就望向了他身后。只见一座高楼张灯结彩,匾额上赫然拿朱砂墨写着“红袖香”三个大字。
明珠先是一愣,再之瞠目,最后心如死灰俏脸惨白——完了完了,除夕晚上撞见皇七子逛青楼,以这人狠辣的手段,再不走恐怕就要被灭口了吧!明珠吓得手忙脚乱,也顾不得其它,拽起华珠的胳膊便使力往回拉扯。
四姑娘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烟花,被这狠命一拉害得险些滑跤,不由回过头来柳眉倒竖,“好端端的,你撒什么泼!”
明珠来不及解释,只下足了吃奶的力气拉拽华珠,一面拽一面断断续续道:“回府我再同你解释,眼下没工夫让你蹉跎了!人命关天哪,再不走就没命了!”
华珠被拖的踉跄几步,直起身来瞠目结舌,“你这小丫头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劲儿怎么这么大啊!”说完卯足了力气同她拉锯,往后奔着道,“什么人命关天,你说清楚!必须给我说清楚了!”
赵四娘子打小力气就大,明珠小两岁,细胳膊细腿不是对手,很快便体力不支败下阵来。她弯着腰大口喘气,只能捉着华珠转过身,拿后背对着红袖香的方向,压着嗓子道,“有煞神在这儿,咱俩决不能被看见,否则将来打照面被拆穿,要倒大霉的!”
华珠听了右眉高挑,兴冲冲地便回过身在人群里张望,踮着脚东瞅西瞧嚷嚷道:“煞神?煞神在哪儿?”
明珠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华珠的嘴将人半抱着往回拖,软糯着嗓子说了句颇是正统严肃的话:“生死关头,容不得姐姐胡闹,得罪了!”
她个子本就娇小,年龄又不大,比华珠矮了大半个头,拖曳起来格外费劲儿。不过这回华珠倒也没怎么挣扎,只是任她拽着往回走,背后烟花炸开夜色,五颜六色呈花团般散开,片片流光打亮小半座京城。
明珠不敢回头,七王的狠辣手段与美貌是齐名的,一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样一个人,能躲多远是多远吧!
大宸
七妹与四姑娘回到赵府已逾戌时,华珠鬼主意多,避开看门小厮不成问题。府内早安排了丫鬟里应外合,一方抛石引人,一方伺机开门,配合得天衣无缝。赵四娘子轻车熟驾,俨然不是头回这么干,明珠在边儿上眼睛都瞪圆了,心中暗暗比了无数个大拇指,直道四姐姐真乃奇女子也。
月上高枝,空皓的华光洒落满园,在积雪上头打亮一片迷茫的光影,近看是雪,远望成湖。集市的喧哗热闹犹在眼前,明珠只觉耳畔人声依稀,骤然从寻常巷陌回到廊腰缦回中,两个姑娘都有几分不适应。
罢了,除夕要守岁,总之也不兴眠,索性蹲坐在廊庑下闲谈。
明珠神思惘惘的,明眸中迷着一团薄雾,脸上愁云密布。华珠凑近过来细打量,忽然一笑,拿肩膀往她身上搡了搡,打趣儿说:“瞧你这模样,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想什么呢?”
年关里忌讳提“死”字,七姑娘听得瘪嘴,侧目道,“若是这话被父亲知道,不知又要怎么罚你了。”说着伸出根嫩嫩的指尖戳华珠,正经八百的语气,“姐姐们都大了,兰珠长姐眼看便要出阁,你也差不离,凡事还是谨言慎行一些吧。”
华珠嗤笑她,“了不得,瞧瞧这老气横秋的样儿,还敢教训姐姐了!我可从没把嫁人当做回事。”说着眸光一闪,蓦地想起了什么来,赶忙追问道,“对了,方才在市集上好好儿的,你怎么忽然闹着拽我回来?还说有煞神,看见谁了?”
“我看见……”后头的话戛然而止。
不对,不能告诉华珠她看见了萧衍。明珠抿唇,她如今是十一的年纪,此前从未见过七王,即便打照面也认不出来才对。道理说不通,那怎么办?若是将一切都对四姐姐和盘托出,只怕会被华珠当做疯子吧!
她惶惶,连忙打了个哈哈随口敷衍,摆着手道:“其实没看见什么,我就是怕回来晚了让父亲阿娘发现嘛,所以、所以就……”
“所以就什么?”华珠心中气恼,一连朝她甩了好几记白眼,“所以就诓我?还说什么人命关天,你还挺能诌的么!长得一副老实巴交样儿,满肚子坏水儿!”
她理亏,被说道了也不敢反驳,只能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同华珠赔不是。两只小手对揖起来长拜下去,小脑袋垂得低低的,挤着嗓子义正言辞道:“姐姐息怒,这事横竖是我不对,还望姐姐念在我年幼无知,且饶了这一回吧。”
说“年幼无知”这四个字时,明珠暗暗吐了吐舌头。虽然皮仍旧是十一的皮,可里头的芯儿囫囵变了,她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说这话,确实有那么些倚小卖小的意思。
不过赵七娘子打小受宠,合府都拿她当心肝肉似的宝贝,华珠也不例外。她喜欢这个妹妹,也没想过真要与她置气,见状皱着眉一拂手,豁然大度的姿态,“罢了罢了,与你个小丫头见识,我吃饱了撑的!”
正说着,背后传来一道含笑七分的声音,拖着嗓子慢慢悠悠道:“谁吃饱了撑的?”
明珠诧异地回眸,只见一位俊美威仪的少年郎。二兄赵礼鑫迈着阔步昂然而来,除夕这等吉日,男儿的打扮也务必周正,鑫二爷着绛朱色素纹箭袖,腰间坠宫绦,步履行径间英姿勃勃。
大越文武兼重,文人骚客之流都兴着褒衣博带,赵家三郎便是其中一个。然而二郎却不同,这位二兄自幼筋骨佳,儿时曾请高僧算过八字,被批为将才,他好习武,拳脚身手在世族同辈里算是佼佼。
习武的男儿言行爽朗,不拘小节,不似礼书那般循规蹈矩,自然对妹妹们的管束也少。是以明珠华珠都喜欢他,小时候时常一同嬉闹,后来年纪渐长懂了男女有别,可感情还是不减的。
见二兄来,明珠面上绽开一朵大大的笑颜,甜着嗓子招招手,喊了声鑫哥哥。
赵礼鑫上前,垂了眸子居高临下看过去,只见赵氏两位如花似玉的娘子蹲坐在廊庑上,他挑眉,撩了袍子在明珠身旁坐下来,道,“你二人倒是悠哉,不与母亲她们去剪窗花,却躲到这儿来谈天说地。”
华珠侧目看他一眼,眉微皱,“二哥凭什么这样说,咱们就得陪母亲剪窗花,你就能四处瞎晃悠?”
二郎半握了拳头干咳两声,“这哪里一样?我堂堂七尺男儿,剪什么窗花呢!”他说着笑起来,仰头望月啧啧感叹道,“今次之战,七王大捷返京,克复失城,威拭梁寇,实振我大越雄风!将来有朝一日,我定要像七王一般,顶天立地,征战四方。”
明珠小手托腮,侧目,面色说不出的古怪,试探道:“听二哥这话,你心中对七王殿下极是崇敬?”
“当然了!”礼鑫答得不假思索,箭袖一甩哗啦生风,豪气万丈道:“殿下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便北上御敌,如今不及弱冠便已立下赫赫战功,何等豪杰!”
女孩儿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很重,边儿上赵四姑娘听得兴致勃勃,凑上去接口:“果真么?京中盛传,七王殿下貌若仙人,艳名远播,此话究竟是真是假?”
七王少年拜将,大败梁敌,在世族子弟中简直成了一段传奇。赵家二爷年方十五,正是血气方刚胸怀豪情的年纪,自然将七王奉作目标楷模。
高门男儿的消息一贯比娘子们灵通,二郎知道得多,也乐意同妹妹们分享,复道,“假不了,‘玉人’岂是浪得虚名?姿仪容貌俱无可挑剔——”说着,礼鑫眼珠子骨碌一转扫向华珠,上下打量一番道,“你问这么多,莫非有什么心思?”
华珠来不及开口,边儿明珠就忍不住了。她秀眉大皱,两只小手撑腰道:“‘玉人’二字,不过是形容他喜怒不形于表罢了。行军之人自当磊磊落落,七王城府极深,哪儿有鑫哥哥说的那么好!”
二郎一边眉毛挑起老高,“小小年纪的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当七王殿下是等闲人物,竟敢在背后胡言乱语坏人清誉,给我住口!”
“我……”明珠支吾了半天没挤出半个字,毕竟是兄长,出言顶撞已是不该,受了苛责再驳斥,那就更目无尊长了。她瘪着嘴咬咬唇,最后怅然叹息,两只小手对握胸前,一揖,垂首不甚情愿地挤出几个字,“二兄息怒,我再也不敢了。”
将来七王会御极,那是一个有手段有谋略又心狠手辣的人,追随之恐惹火上身,以赵氏的显赫,对他退避三舍又不大可能,那么就只能来往但不得罪。如此想来,二兄敬重他也没什么坏处,怕只怕这个实心眼子没有防人之心,将来遭人利用。
正惴惴不安,华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含笑轻轻拍了拍明珠的手背,小声嘀咕道,“人家现在是七王的脑残粉,你和他撕什么啊?且由他去吧。”
二郎眉毛越挑越高,右手比划到耳朵旁边,道:“你们俩说什么?大点儿声!”
一个念头窜进脑子里,明珠抿唇一笑,“没什么,我们说二兄……”她逐渐朝礼鑫凑近上去,蓦地捧起雪渣子劈头盖脸给他扔了过去,紧接着旋身拔腿就跑,“是傻子!”
“好啊……两个小丫头片子!”礼鑫毫无防备吃了满口雪沫儿,气急败坏追上去,“别跑!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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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走亲串户不休,明珠是嫡女,自然时时都被侯爷与孙夫人偕同身旁。今儿个靖国公府,明儿个长公主府,太平日子总是飞快地过,眨眼间便到了初十,启华皇后的寿辰也如期而至。
当今天下,帝后锦瑟和鸣,皇后的尊荣被彰显到了极致。启华皇后名为盛渡茗,是大名鼎鼎的汉中盛家之女,娘家不容小觑,加之皇后得圣心,这场寿宴自然也办得极为奢华浩大。
赵氏是当朝第一世家,受邀赴宴理所应当。早早的,明珠便被孙氏亲自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衣裳拿最体面的,簪珥也拿宫中御赐的贡品。七姑娘睁着大眼睛往西洋镜里打量,里头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纤白美丽,无论哪一处都格外娇俏动人。
她心头暗暗瘪嘴。今日的寿诞其实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后有意在世族中为太子挑选正妃,兰珠才是他们赵氏的正角儿。不过也足见父亲母亲对此事的重视了,她一个陪衬都这样精细。
走出棠梨苑时天已大明,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孙夫人牵着明珠的手出了兽头大门,打眼望,只见侯爷同兄姊们已经在等了。她乌黑的眸子在长姊身上细细端详,兰珠着碧色织暗花竹叶锦裳,周身隆重。
赵氏大娘子生得美,模样周正姿容端庄,再繁复的装束也不显得累赘,反而愈显出几分世家贵女的雍容来。
如此美人,也难怪太子要对兰珠一见倾心了。
明珠面色稍暗,心中悄然打定主意,接着便听二兄在前头招呼,她应声,莲步轻移上了华舆。驱车的马夫拎了鞭子往马股上甩下去,哒哒马蹄扬起细微尘埃。
宫城前有金吾卫按例检视,随后长揖见礼,由内监引着赵氏一行往宫内走。明珠同华珠挽手走在最后头,抬眼望,侯爷夫人正低声朝兰珠交代着什么,她间或点头应是,大多时的神情却是麻木迷茫的。
华珠在后头皱眉,压着嗓子道,“看来今日父亲母亲是有备而来。”说着瘪嘴,表情鄙夷,“他们择婿,都全然不顾兰珠的感受么?若是兰珠不喜欢怎么办?”
明珠但笑不语,眼底染着淡淡凄然。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世家女的命途不就是如此么,随时都要做好为家族牺牲的准备,小我与大我之间,必然要作出取舍的。
入得大宸宫,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盛世。
庞庞皇皇的宫城,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见一楼,十步见一阁,活水引入宫墙,建起一方偌大池泽,长桥卧波,复道行空,极尽华美骄奢之能事。
明珠悄然侧目观望着,隐绰间瞧见前方宫道上过来一行人。前头的那人身量极高,着亲王服冠,冕旒上的九串五彩珠玉垂落,遮了眼睛,只能看见一张线条起菱的薄唇。
挺拔如松,冷肃疏离。
……天呐,竟然是他!
她先一怔,待看清那人的面貌后脸色大变,下意识将脑袋深深埋下去。帕子一抖举起来,遮住脸,只露出一副尖尖的小下巴。
七王
宸宫庞庞,琉璃瓦与朱墙相交织,在浩瀚天地间形成了一张巨网,金碧辉煌,波涛诡谲。近处是烟波如画,远望是蜂房水涡,盘盘囷囷,矗不知几千万落。七王逆光而来,惶惶大片宫楼落在他身后成了陪衬,他的面目背光,看不清五官,只有日晖为他周身轮廓镶起光圈,淡淡的,凉薄的,同那浓烈的肃杀之气相映成片。
脚步声雷霆大作,赵氏诸人纷纷侧目,抬眼望,东长街上一行人由远几近,领头的高个儿男人眉目舒展,神情却是漠然的,相貌五官从昏沉阴影中突围出来,璀璨得能发光。
从兵刀血刃里走出来的人,看惯了尸骸成山,见遍了马革裹尸,面目应当是粗犷的,甚至有几分狰狞,萧衍却不这样。他背脊笔直,身姿英挺,每一处五官都跳脱了人对“美”字的想象。长腿阔步而来,分明从容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帕子挡了脸,明珠的视线也被遮挡,可即便不看,她也知道他正朝着这个方向过来。呼吸稍有些困难,她将头埋得更低,只觉心口像被只无形的手缚住了,紧张同惊惶丝罗密布将她笼罩。
完了完了,刚一入宫便同这位煞神迎面相遇,她这命途也忒多舛了!赵七娘子心中涌泪如注,堂堂一位亲王,除夕那晚被人撞见逛窑子,这事儿真是怎么想都觉得荒唐!她饮泣着暗自祈祷,一则巴望那晚夜色昏暗,二则巴望这位殿下眼神儿不好,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别将她认出来!
寒冬腊月,背上的锦裳却被冷汗打湿了,明珠惶惶不安,只听见前头父亲母亲齐声道,“参见七王殿下——”几位兄姊也跟着揖手见礼,她回过神,连忙将脑袋往胸口上埋,甩着帕子朝他恭谨道万福。
七王略垂眸,森冷的视线从承远侯一家的头顶掠过去,经过她时没有片刻的停驻,复寒声道,“侯爷夫人不必多礼。”
这嗓音难以描绘,悦耳却淡漠,冷凝如瓷。
明珠抿唇,跟着兄姊爷娘诺诺言谢,这才施施然站直了身子,老老实实立在华珠同二郎身后,低眉垂首,大气不出。
承远侯同七王算同僚,见了面自然得寒暄几句。官场上那一套,讲究颇多,大越朝廷才人辈出,赵青山能官居高位,自然有常人所不及的地方。他教子森严古板,朝堂上却是个左右逢源的好手。这七王虽四年前与东宫之位失之交臂,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少年拜将,征战沙场大败梁贼,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大捷回京,自然是各方势力都想拉拢的香饽饽。
心中忖着,侯爷揖手,笑盈盈道:“殿下别来无恙。此前听闻殿下力挫梁寇,将之驱离我大越边关三百里,着实大快人心!殿下可谓立了大功一件哪。”
他听了微勾唇,笑色却不达眼底,话音出口,仍旧是淡漠疏离的口吻,道:“梁寇犯我边塞,扰我百姓,本王奉旨出征,本就是行护国安邦之职,不敢居功。”
“殿下有此心胸,实乃社稷之福。”赵青山拱手称赞,说完侧目,朝身后的礼鑫递了个眼色。二郎会意,提步上前,侯爷复又含笑道,“殿下,这是犬子。这孩子习武已有七年,如今也算略通皮毛,改日若有幸拜于七王麾下,还望殿下指点一二。”
鑫二爷是个实心眼,年岁不大,对朝堂的接触也不多。不过毕竟出身高门,不精通,耳濡目染却总是有的。听了这话,隐约也能猜到几分父亲的心思,加之他心中的确尊崇七王,因揖手深拜下去,道,“赵氏礼鑫,还望殿下日后多多指教。”
萧衍冷眼观望,自然对承远侯的心思心知肚明。他的目光稍移,不着痕迹瞥了眼立在后头的赵氏长女。今日皇后有意为太子选妃,他携嫡长女入宫,又说要令郎子拜于自己麾下,算盘打得倒是精细。
他轻哂,气定神闲与赵青山打官腔,“令郎诞育名门,一表人才,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言罢侧目,不咸不淡的口吻,“赵兄与本王年纪相差不多,指教不敢,往来权当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