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明珠含笑正要开口,边儿上的华珠却抬高嗓门儿哟了一声,目光落在程氏表妹细细的手腕子上,挑眉道,“你这小金镯子是母亲送的吧?”
四姑娘同七姑娘都是孙氏所出,是地道同胞姐妹,二者五官稍有相似,都有一双杏仁儿明眸,气质风华却迥异。明珠温软娇俏灵动可爱,华珠目光锐利举止英气,行径洒脱如男儿,嗓门儿也大,姑娘家的温声细语在她哪儿全寻不见。
程雪怀抬眼望向华珠,低眉敛目说个是,面上勾起一丝笑容,“是方才赐了压岁钱之后给的。”
赵氏大妇心肠好,对已故姊妹的遗孤更是极好。小金镯子做工上佳,雕花纹路无一不精,是请京中极负盛名的巧匠打的,除了赵家四位女儿外,便是这程家这外甥女有了。
四姑娘淡淡睨着程雪怀,步子微动,不由分说便拉起她的腕子,垂着眼儿观摩半晌,笑道,“母亲说五个镯子都一模一样,这样精细的东西,当真是没有半点儿分别?”说完便摘下自己腕上的手镯,又道,“来,你也取下来,让我好生看看。”
程雪怀略皱眉,却也没有推拒,依言将镯子摘了下来递给赵四姑娘。
华珠一手一个金镯子,举高了半眯起眼,在日光下细细端详比对。这姿态,这神情,方正齐楚的还挺有模有样。明珠在边儿上直想笑,然而好歹忍住了,只赞这四姐姐果真会做戏,还颇有几分行家的派头。
她含笑不搭腔,只默不作声地瞧着华珠。少顷,四姑娘已经比对完了,一面将镯子递还给程雪怀,一面道,“的确是如出一辙。”
程雪怀收回手镯看了一眼,眸子里几丝诧异一闪而逝,她旋即恢复如初,将小金镯子收了起来。明珠唇角意味深长一笑,却只不动声色,只笑盈盈吩咐程家女身后的仆妇,道,“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将表姑娘送回去吧。”
丫鬟们恭敬应个是,又见程雪怀朝两位娇客颔首致意,复踅身朝寒梅院去,几人的背影渐远,没入庭院深深彬瞧不见影儿了。
华珠挑唇勾起个冷笑,“果然如你所料。”她将手中的金镯子拿高了细打量,“她这镯子上头有刮痕,我那镯子却是完好无损的,我故意拿错,那蹄子也只当没看见罢了。这样不起眼的一道瑕疵,足以看清这人品性。”
“乡宦家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见识,小家子气原就是她的本性嘛。”明珠俏生生的小脸上盈满笑意,挽了华珠的手边走边道,“今晚的团圆饭,母亲一定会邀她坐在主席,到时候这金镯子的用处可就大了。”
两个姑娘携手同行,往明珠的棠梨苑去等候通传。华珠抬手拂开横在眼前的梅花枝条,侧目道,“你费这些心思,不过是为了让母亲对她心生不满,可说实话,依母亲那良善温婉的性子,即便对她不满,也会看在三姨母在天之灵好好待那表妹的。”
“四姐姐糊涂了。”她唇角染开两朵笑靥,细声细气与华珠开解,“待她好是一回事,喜欢她便是另一回事了。母亲虽温良,脑子却是极聪慧的,只要母亲能看清程家女的真面目,往后许多事就不必烦忧了。”
“……”华珠心中一琢磨,顿觉是这么个理儿,不由住了步子抚掌而叹,“行啊幺宝,虽然是个土著,可你这小脑袋瓜子好使,简直天生就是为这侯门高宅生的,堪称宅斗中的圣斗士!”
明珠的嘴角略抽了抽,小脸上一片茫然:“土著?什么斗士?宅斗又是什么啊?”
华珠面色一僵,清了清嗓子打算换个话头,然而还来不及开腔,一道男声便传来了,呼曰:“妹妹们留步!”
两个姑娘一滞,回首望,只见后头赵家二郎兴高采烈地疾步而来,腰间宫绦翻飞,绛朱色的流云箭袖下摆带起一阵风儿。
“二哥?”华珠狐疑地皱眉,“何事这样匆忙?”
赵七姑娘细细回忆,心中已隐约猜到了兄长要说什么。果不其然,礼鑫顿了步子笑盈盈道,“边关战事大捷,陛下隆恩,除夕夜将御赐佳肴一十八道予正二品以上的爵府,父亲命我来知会你们,好生收拾一番,暮时去大门前恭迎。”
明珠心头霎时一沉,面色也陡然生变。
是了,承光一十六年的除夕,战事告捷,圣上龙心大悦,特意恩赐御菜,与朝中重臣恭贺大喜。
今日,北上出征整整四年的七王萧衍,已重返京城。

萧家

大越萧氏,着实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传说。
太|祖皇帝是前朝的外姓藩王,向前朝皇帝俯首称臣了百年,替前朝镇守北方边境,历经了前朝的极致繁荣,也经历了前朝的败絮杂生。前朝的亡国之君做梦也没想到,在百姓民不聊生的时候,萧家会倒戈相向,正义之师大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片锦绣江山夺入了自己囊中。
萧氏一族盘踞北疆数百年,同温文尔雅的前朝皇室不同,这是一个骁勇善战的世族,刚硬凌厉,杀伐果决,强势同高傲都深入骨血。入主中原之后,萧家为这片土地更名大越,以强硬到几乎残忍的手段快速扫平乱党,驱逐强敌,使举国上下心悦臣服,余威至今震于殊俗。
大越建国已久,三百年的岁月完美地磨合了所有棱角,如今的越国,融合了中原人的温婉同北疆人的铁血,文武兼备,四海升平,迎来了足以万古流芳的盛世,任凭如何的战火也屹立不倒。
萧氏的江山,繁荣昌盛镌刻进骨子里,固若金汤。
大越当今的天子是恭熙帝,国君多福,后宫佳丽三千,膝下子女也不少。皇女有长公主萧念真,四公主萧含真,以及八公主萧元真。皇子依长幼之序则依次为瑞王萧璟,太子萧桓,宣王萧穆,荣王萧琮,以及才从边关大胜返京的肃王萧衍。
这头赵家二郎同两位妹妹知会完,念有事在身,也不多留,兀自便旋身去了。地上白雪泛起青光,映得明珠一张俏脸莹莹洁白,她目送兄长离去,粉嫩的娇容上却隐有愁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珠也若有所思,蹙着眉头好一番思忖,忽道,“大捷……莫非是北方的战事?”
“……”明珠眼中掠过一丝异常,不过转瞬即逝,她侧目看了眼华珠,道,“北方战事?”
四姑娘失笑,拍拍脑门儿道,“瞧我,忘了四年前你才刚满七岁,自然是不知道了。”说完便又耐着性子同幺妹开解,道:“大越北方同丹梁相邻,承光一十二年,也是在腊月间,丹梁人挥军进犯,边城将领通敌卖国,竟然大开城门,将丹梁寇贼迎入……”
华珠以为她不知情,遂与她一一解惑,明珠心头却暗自回忆着。丹梁亦为强国,多年来同大越势均力敌。而北方第一道防线失守,无疑令丹梁人士气大振,短短三个月内便接连攻下了北关两座城池,消息传回京都,国君勃然震怒,随后便派肃王领军赶赴北方支援。
华姐儿拢着明珠的小肩膀边走边说,一路眉飞色舞连手带脚地比划,叙述之生动,活像茶肆里打板儿的说书先生。
明珠暗暗觉得好笑,心道这本事不去说书真埋汰了,面上却还是听得分外认真,时不时插两句嘴,“我听父亲说过,咱们朝廷既重文也重武,皇子大臣们个个都能披巾挂帅,为什么偏偏指派了肃王呢?”
“呃……”见幺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自己,赵四姑娘有些语塞,挠着后脑勺道,“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圣心难测,谁知道呢?不过……我倒是听过一些说法。”
“说法?”明珠挑眉,“什么说法?”
两人说着话,携手并肩已经走到了棠梨苑的垂花门前。四姑娘面色稍变,拉着明珠的一只小手便快步进了屋。丫鬟仆妇们见完礼,还来不及看茶便被打发了出来,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纳闷儿地守在了外头。
房中人散尽了,一室之内只有香雾轻烟,院中偶尔传出几声响动,约莫是积雪压折了梅花儿树的枝条。华珠犹不放心,扶着窗棂探首张望,见没有旁人,这才合上窗屉子踅身坐下来。
明珠默默无语地观望她一番举动,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问:“四姐姐这样小心谨慎的,究竟是什么说法如此神秘?”
华珠拿桌上的莲纹青花茶壶替自己斟了杯茶,抿了口方才道,“咱俩是亲姐妹又是铁磁儿,我也不瞒你,这说法,是我从父亲与何书光谈事儿的时候听来的。”
何书光是承远侯的门生也是心腹,之后被赵青山力荐入大理寺任职。
明珠自然知道,她压着心口唬了一跳,“你偷听父亲与心腹说话?四姐姐,你这胆子也忒大了,若被父亲发现,恐怕整个赵府的天都得塌下来!”
华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面儿上也有几分挂不住,只清清嗓子道,“哎呀,我又不是故意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这丫头不卖我,保管出不了错。”说着稍顿,思忖了阵儿才道,“四年前你年纪尚幼,自然不知朝中的波涛暗涌。那时陛下正欲册立储君,五位皇子中,属二皇子萧璟,三皇子萧桓,七皇子萧衍最得陛下喜爱,三位殿下都是皇后嫡出,三王夺嫡,那情形你能想见吧。”
说着,四姑娘呲牙咧嘴往脖子上比划了个杀的姿势。
明珠闻言颇为吃惊,她前世对这事知之不多,毕竟同之后七王掀起的腥风血雨来比,之前的三王夺嫡简直就是场闹剧。可看华珠这表情,显然其中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辛?她皱眉,娇小的身子往前欺近几分,“姐姐不妨细说。”
“这话说出来,一不留神儿可是要掉脑袋的,幺宝,你可记清了,今日我对你说的事,你半句都不能透露出去。”华珠正色叮嘱,见妹妹颔首,这才续说,“那年中秋晚宴之后,曾有死士夜闯皇宫行刺三殿下,那死士被俘后便自尽了,并未查出主使之人,只是自那之后,二殿下与七殿下便都大受冷落,所以陛下才会将七王派往北方。”
明珠心头一沉,刹那间心思一片清明。恭熙帝向来多疑,那时正值三王夺嫡,萧桓被行刺,他理所当然会怀疑二王与七王,难怪后来是三皇子被立为东宫了。
是时华珠又开口了,摸着下巴道,“你说这事会不会是太子的苦肉计啊?一石二鸟,毕竟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赶尽杀绝恐怕不会吧。”
明珠听了却只是摇头,垂着眸子说:“事关皇位,骨肉亲情又算得上什么呢?”再者说,二王会不会下此毒手她不敢说,可那七王,阴鸷寡言城府极深,什么事做不出来?前世萧衍返京,之后数位皇子便遇害的遇害,贬谪的贬谪,待其即位,更是对太子狠下杀手,更是波及了许多宗族世家。
她想起前世的匆匆一瞥,那人同大多中原男子的文秀截然不同,高大挺拔如劲松,立在人眼前仿佛遮天蔽日。漠然得近乎森冷的眼睛,看人时带着睥睨的味道,那是一种被他看一眼便不寒而栗的感受,足教她永生不忘。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也能解释为何登基之后会对太子赶尽杀绝了。
明珠心有余悸难以平复,一张小脸都隐隐泛起几分白,是时边儿上的华珠又拖着两腮开了口,啧啧感叹道,“萧家男儿容貌都不差,七王更是咱们大越有名的美人儿。据说这肃王的艳名和威名一样远扬,国中文人都将他比之‘玉人’。嗯,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观瞻。”
七姑娘听得翻了个白眼,她伸手抚上华珠的肩,面容极是严肃,话音出口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观瞻即可,旁的心思可千万别有,不得罪就行了。”
如今这情形,明珠也算是把什么都拎了个明白,那么之后的事也就能按照她的想法逐一推行了。她抿唇,若是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原本心仪靖国公千金为太子妃,只要能在寿诞上阻止兰珠同太子见面,两人未生情愫,那么与太子连成一气的就会是靖国公,之后七王即位,承远侯府便能逃过一劫。
她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外头芍药的声音却隔着一扇门板传了进来,说,“林妈妈来了。”
话音方落,接着便见林氏打起帘子进了内间。她目光在两个姑娘身上来回扫视一周,唇角绽开一抹笑来,“原来华姐在这儿,范妈妈找了您老半天儿,都急坏了。”
华珠面上浮起一丝不耐来,嘁了声道,“这么大个人了又没出府,难道还能丢不成?有什么可着急的。”说着神色稍变,“她不会又跑去跟母亲说了吧?”
林妈妈捂嘴直笑,“哪儿能呢,瞧您这说的,我这就让丫鬟去跟范妈妈知会一声,说四姑娘在棠梨苑好好儿的。”
明珠跟着笑了一阵便站起了身,朝林氏走近几步说,“妈妈这时候来,可是宫中赐御菜的大人到了?”
“大人还没到,不过时辰将近了,侯爷吩咐娘子郎君们都出大门先去候着。”林妈妈笑容满面道。
明珠点点头,接着便拉了华珠一道往出了棠梨苑。冬日的太阳落山早,这个时辰天已经黑蒙蒙的了,府上各处陆续掌灯,五连珠羊角宫灯悬在各处,火光映衬着皑皑白雪,别有一番美态。
踏出兽头大门,街上的爆竹声同欢声笑语便扑面笼来,赵府阖家上下都已经整装恭候。主母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阵,见了华珠当即上前,拉过她嗔道,“去明姐儿屋里也不说一声,叫范妈妈好找。”
华珠大皱其眉,扯着明珠的袖子咕哝道,“不是说没告状么?”
七姑娘正专注地观望一个红袄子小孩儿放冲天炮,闻言也没搭理华珠,是时忽闻远处马蹄踏踏,众人举目而望,只见一名着锦衣的男子驱马疾驰而来,口中高呼:“御使至——御使至——”
御使行的是代皇帝说话的职,自然怠慢不得。是以话音落地,承远侯领头,赵府上下便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一袭风驰电掣阵仗浩大,挎红木雕花食盒的内监在禁军的簇拥下翻身下马,明黄锦缎一展便诵读圣旨。明珠埋头听着,只觉那道公鸭嗓子颇有几分刺耳,忽然边儿有人搡她肩膀,她侧目看过去,“做什么?”
四姑娘悄悄往她挪近半分,压着声儿道,“除夕守岁,这街上可比府里热闹。走,今儿个姐姐带你好好玩玩儿。”
明珠听得心动却又有些胆怯,“……母亲不会答应的。”
“你傻啊?”华珠翻了个白眼,“我还知道母亲不答应呢,这事儿当然不能说了!咱们偷偷从后门儿溜出去!”

出府

御使诵完圣旨,家主遂双手摊开举过头顶,将红木雕花食盒接过来,阖家叩头应谢。御使刘公公是恭熙帝的身边人,与赵青山相熟,见了面自然少不得寒暄几句拜个年。身后仆从奉上年礼,刘公公客套言谢,这才笑盈盈领着一众宫人离去了。赵氏一家目送马蹄声渐远,复踅身打道回府。
承远侯将御赐的年菜递给边儿上人,宋管家恭恭敬敬抬双手接过,几经辗转才到了厨房里,装盘点缀送入花厅。
大户人家的年夜饭讲究多,男女理应分桌而食,不过念及几位爷姐年岁尚小并未婚配,这道规矩也便省了去。家主撩了袍子上主位,孙氏便携着儿女们依次按序入席。明珠莲步轻移缓缓落座,抬眼看,程家那位雪怀表妹果然也在主席,坐在六郎礼续身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明珠父亲无有兄弟,三位姑母也远嫁高河营城等地,所以赵府的除夕远不如许多高门热闹。她眼儿微转,只见白氏姨娘仍旧独自开桌,一个人坐在四君子大屏风的另一头,看上去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过去赵府有两位姨娘,柳氏还能与她搭个伴儿,如今柳氏被赶出府门,白姨娘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正感怀着,又闻父亲的声音从主位上传来。赵青山的目光掠过屏风望向白氏,似乎心中不忍,忖了忖方才望向身旁的孙氏,神色柔和几分低声道,“夫人,今日是除夕,白氏一人独桌不成样子。”
家主话只说一半,可孙芸袖何等聪慧,当即颔首,稍思索便望向礼书同久珠,含笑温婉说:“宫里赐的是佛跳墙,三郎久姐,在主席用完御菜,便去陪陪你们白姨吧。今儿个是除夕,可别让她觉得孤单单的。”
两个孩子听了面色大喜,连带那头的白姨娘也受宠若惊,慌忙起身向主母孙氏道谢。礼书着的是时下文人皆青睐有加的广袖大袍,直起身来揖礼,一个不留神,宽袖险些将华珠面前的玉筷子拂落。
年关里忌讳多,尤其不能摔东西,明珠唬一跳,险险伸手将玉筷子给接住。几位娘子郎君将这幕收入眼底,暗道不妙,人人皆知承远侯的性子古板,抬眼望,家主两道眉毛拧起来,不由可怜三郎,大过年的也要挨顿数落。
果然,赵青山面色一沉,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责难,“三郎,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毛躁鲁莽?你是兄长,底下弟妹诸多,自当为家中表率,这副模样是做给谁看?教弟妹们都以你为楷模么?学问都做到天上去了?”
礼书的性子同承远侯像足六七分,家主责骂是万万不敢有反驳的,只埋着头闷闷道,“儿子知错了,父亲消消气,别伤了身子。”
侯爷还待开口,孙芸袖却含笑出来打圆场,从旁替三郎周全道,“三郎只是无心之过,侯爷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东西没摔没碰便不算犯忌讳,侯爷指点一二,足以令三郎长记性了。”
明珠机灵,见状连忙将面前没动过的老君茶推到礼书跟前,朝他递了个眼色。三郎回过神,复双手托起茶盅向家主奉过去,埋着头恭谨道,“儿子知错,必谨记父亲教诲,父亲喝茶。”
大过年的,真要为难孩子也不好看相,何况还有个程家的外姓女在,再苛责下去,三郎的面子也不好放。赵青山皱着眉瞥一眼儿子,这才伸手将茶盅接过来抿了一口,青花盖儿捻起来重又落回去,哐当一声轻响。礼书心头舒一口气,家主一个眼神示意,他方战战兢兢坐了回去。
除夕里闹出这么桩事,众人都有些尴尬。埋头坐着也不说话,只由仆妇们依次将佳肴摆上桌。华珠心大,天塌下来也能置身之外,只是挑了眉看向礼书,视线滴溜溜在他一身行头上流转,戏谑的口吻,“三哥,这下知道韩先生那一套不好使了吧?”
礼书最是尊师重道,闻言霎时蹙眉,压着嗓门儿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胡话?为学莫重于尊师,师者,人之模范也!先生授业,你不上进也便罢了,还在背后肆意编排,实在过分!”
一通之乎者也听得华珠脑子胀,她白了礼书一眼不予理会,自顾自地闷头吃杏仁酥。明珠坐在旁边,见两人这时候还斗嘴不由皱眉,轻轻搡了搡华珠的肩,道,“三哥古板冥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和他犟不是自找烦恼么。”
华珠忿忿不平地说了个“就是看不惯他”,之后菜已经上齐了,只听侯爷掖袖喊动筷,诸人这才开始正是用年夜饭。
气氛不佳,年饭也称不上是年饭,更像是年关里必经的程序。家中上下都各自吃着,明珠拿公筷替华珠夹了块儿什锦豆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她腕上的金手镯子,咦了一声狐疑道,“你这镯子上头怎么有道刮痕哪?”
程雪怀神情一僵,小脸上霎时白了白。
华珠闻言,面上做出副惊诧的神情,“是么?”慌忙摘下手镯仔细端详,当即大为懊恼,撅着小嘴嘟囔道,“唉我这心疼的,今儿个才刚拿到手,还没戴热乎呢!”
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孙氏听得蹙眉,不由问道:“刮痕?怎么会弄上刮痕呢?”边说边伸手去接华珠手里的金镯子,“华姐,给母亲看看。”
四姑娘依言将手镯递过去,暗暗朝明珠挑了挑眉。明珠心头冷笑,俏丽的脸蛋儿上却一丝不露,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程雪怀,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孙氏端起金镯细细观摩,将刮痕的形态同位置都收入眼底。她面色稍变,掀起眼帘,目光从程家外甥女的小脸上扫过,边儿上侯爷略蹙眉,微微倾身道,“怎么了?”
“……不碍事。”孙芸袖含笑摇头,将手里的镯子递还给华珠,意味深长道:“华姐儿,你手里的都是赵府里最好的,往后拿了新东西可得小心着点儿。”
明珠闷着头夹起一块儿水晶虾仁儿,小嘴呼呼两下,吹凉了才放进粉嫩的唇里。母亲的脑子不笨,这么一来,那程雪怀是个什么货色也该明白个几分了。她嚼着虾仁儿咕咚咽下去,重又舀起一勺佛跳墙小口小口地吃。
这个时候,她猜那个恶毒的表妹一定后悔死了吧。没见地的乡下丫头,贪便宜都贪到她们头上来了,真是自作自受。来日方长,上一世那个蹄子害她的,她一定会加倍地奉还回去!
除夕守岁,用完年夜饭,便由主母带着娘子们围坐剪贴花。华珠打定了主意要带妹妹出府,自然想方设法脚底抹油,又是肚子疼又是脑袋疼不肯消停,最后孙氏无奈,只得啐道,“知道你这丫头坐不住,带明姐儿上别处玩儿吧。”
华珠听了笑盈盈地点头,乖巧道,“母亲放心,我和幺宝一定乖乖的。”说着看一眼明珠,笑眯着眼睛道,“是吧妹妹?”
“……”明珠扯着脸皮呵呵地干笑,心头发虚得厉害,也不敢吱声,只能任由华珠拉着走。孙氏手持窗花抬眼一瞧,两个纤细娇小的影子跑得飞快,银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很快便看不见了。
兰珠含笑无奈地摇头,“母亲也太纵容这两个丫头了,华珠性子乖张,可千万别教坏了咱们幺宝。也不让人跟着,若是跑出府去怎么办?”
“幺宝自幼胆子就小,怕生得很,不敢出府的。”久珠揣着手炉轻柔应声,“长姊不必担心。”
若是明珠听见这番话,必定会摇头感叹,姐姐们对她的了解很不足。胆小怕生倒是不假,可她对侯府外的天地着实向往。听华珠说,除夕夜里市集上热闹非凡,人们看烟花放鞭炮,杂耍艺人也不胜数,喷火的,踩高跷的,丰富得很。
上一世她短命,十七来岁便香消玉殒,重活一次,自然想把什么稀奇玩意儿都看个尽兴。明珠心头暗暗打定主意,硬着头皮便跟华珠去了。
承远侯府有两道门儿,后门不及正门堂皇,是供丫鬟仆妇们通行的,把守的家丁小厮也只有两个。明珠华珠藏在檐廊的廊柱后头,探首打望一番,各自拾起两块石头在掌心掂了掂,眼神上一番来往,便卯足了力气将石头朝两个方向扔了出去。
石头落地,哐哐两声响,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两个看门的小厮对望一眼,皆是满头雾水,各自挑灯,一人一方察看去了。两个姑娘大喜,碍于铃铛不敢跑,只能抱着裙摆蹑手蹑脚朝前,拉开大门,小心翼翼迈了出去。
出了侯府,明珠悬着一颗心才算险险落下来。
抬眼望,人声鼎沸,四处张灯结彩。虽不是十五,长街上却已经有许多卖花灯的小贩。惶惶灯火如画,将半边黑夜照得通亮。行人往来不绝笑颜如花,一家子有说有笑从她们跟前经过,一个小女娃骑在父亲脖子上,一只小手拿糖葫芦,一只小手拿泥人儿,不知听了什么觉得高兴,咧开嘴咯咯地笑。
明珠仰起脖子东张西望,满眼好奇,边儿上四姑娘一把拢过她的小肩膀,边走边笑道,“咱们府上哪儿叫过年啊,瞅瞅,这才叫过年。”
四处都热闹不凡,的确与侯府的循规蹈矩大不相同。明珠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心头既雀跃又有些紧张,不安道,“的确不错。可是咱们这样偷偷溜出来,会不会被父亲发现啊?”
“哎哎,安安心心跟姐姐后面,溜着弯儿看美男就成了,废话真多。”华珠不耐地打断她,掏出个钱袋子抛起来又接住,半眯着眸子道:“我看你就是胆子小,这点儿出息!被发现了怎地,父亲还敢把咱们怎么样?瞧你这胆小如鼠的德行。”
她最经不得激,闻言大挑其眉,挺了挺胸脯,小手将胸口拍得邦邦响:“什么胆小如鼠!我胆子明明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