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冬日多雪,时常四五日连着下,二十九了才将将见个消停。小道上信步过来一行衣饰精巧的丫鬟,一个个窃窃私语,直道被施派去厨房的丫头们可怜。
月兰捧着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甜白瓷盘里摆着精细糕点,五福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品相俱佳,琳琅满目。她往摇头晃脑叹一声,语气悲酸,“说是施派去帮忙,过完年就给派回来,可谁说得清呢?没的倒了霉,一辈子都得当个烧火丫鬟。”
香桂手里端着一碗药汁,拿小盆子煨着,闻言也叹气,颔首直附声,“若是主子记得,一句话也就回来了,可若不记得呢?”说着下巴一抬,朝前方的棠梨苑努了努嘴,说:“侯府太大,仆妇丫鬟们也太多,譬如说七姑娘的棠梨苑,妈子丫鬟便有足一二十人,咱们是下贱身份,谁记得住咱们。”
两个丫鬟心头感伤,一面又有些侥幸。得亏自个儿是一等丫鬟,这回施派去后院都是二等丫鬟和往下的,这世道,什么都讲究个身份,否则谁给你体面呢!
思忖着,两人并排进了棠梨苑。雪绺子积在枝桠上,寸寸雪白遮掩了梅花儿原本的艳红,远远望去像是梨花树。隔着花影疏痕,隐约瞧见菱花窗里头坐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狐裘小袄镶了圈儿织金毛领,雪白的绒毛毛簇拥着一张粉里透红的小脸,灵动可爱得教人移不开眼。
赵氏四位娘子,当数这位幺女的姿色最为惊人。十一的年纪,七姑娘肉嘟嘟的小脸儿似乎已经有了抽条的迹象,五官也比年初的时候长开了几分。丫鬟们细细打量她,感叹再过几年,恐怕惑阳城,迷下蔡,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了。
明珠坐在窗前看梅,娇艳的红都被雪掩盖了,失了几分艳丽,倒显出几分别样韵味。天地银装素裹,白皑皑的大雪积厚了,红梅傲雪,美态依存。
将养了十余日,她臂上的烫伤已好上了七八分,只是主母犹不放心,交代一日三餐都得大补,熬的药还得接着吃,外用的药也还得接着敷,又担心她留疤,专程请了宫中太医专门调制了舒痕膏,着令她每日早晚都得涂一回。
明珠嘟了嘟小嘴,小手托着下巴眉头微皱。这回虽治了柳氏,可也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再这么捣腾着将养下去,她迟早得被补得流鼻血。
正讷讷有所思,门上帘子一挑,两个俏丽丫鬟一前一后进了屋。明珠侧目看一眼,一张粉嫩的小脸儿登时皱成了包子,哀叹道,“又来了。”
浓重的药味儿弥漫开,刺鼻得教她大皱其眉。香桂笑盈盈的,端起药碗便朝她走过去,吓得明珠连声道停停。香桂一怔,怔怔不解道:“怎么了明姐儿?”
明珠捏着鼻子说话,原本就细软的嗓子更娇嗲了,不悦道:“搁在那儿就成,我现在不想吃。”
这小祖宗,主母的示下,哪里容得她使小性子呢!香桂被逗笑了,端着药碗又往她走近几步,颇苦口婆心的语气,劝道:“明姐,将药喝了,这伤才好得快啊。”
“不不不,”她吓得直往后躲,藏在芍药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细细的小辫子从小髻上坠下来,平添几分俏皮,她说:“伤不伤的都不打紧,这药……这药实在太苦了,你且放下,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香桂被弄得哭笑不得,喝完药罢了,又是要人命,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然而无可奈何,只好朝芍药看了一眼,示意她也出声劝劝。
芍药早在一旁捂嘴直笑,喘了好几回气才道,“明姐儿,今儿这药是非吃不可的,否则夫人饶不了咱们。”又双手捧了糕点呈上去,抿唇细声道,“瞧,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夫人交代了,喝了药就能吃。”
明珠心头饮泣,暗道这手段,拿去哄哄六郎还差不多。她虽是十一岁女娃的身子,可说到底也是十七八的人了,哪儿能这么轻易就糊弄了呢?
她蹙眉,小手仍旧摆不停,“不要不要,药不吃了,母亲那头我自会交代的。”说完便转身急急往门口跑去。行色匆忙间没留神,眼风只瞥见月牙蓝穿花蝶长的一角,接着便同刚刚进门的人迎头撞了上去。
华珠没当心,毫无防备地被硬生生一撞,磕着了脑门儿,疼得呲牙咧嘴后退几步,倒吸凉气儿嗔道:“什么事这样急急忙忙的,明珠,你这是要收我的命呐!”
明珠的年岁是姐妹里最小的,可别瞧是副细瘦条子,个头儿却不矮,同华珠也差不多高。两人对撞,伤及都是脑门儿,她也吃痛,扶着额头往后一阵踉跄。回过神后抬眼一望,登时微讶,下一瞬喜滋滋道:“华珠?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二十九,依照往年的惯例,兰珠会领着几位妹妹与母亲一道剪窗花。今年她伤了手,勉强也算躲过一劫,可华珠这会儿来,显然是她没料到的。
华珠吊起嘴角轻笑,牵着妹妹的手进屋,且道:“你晓得的,剪窗花讲究的便是个心灵手巧,我向来与灵巧不沾边,这等精细功夫,自有母亲与兰珠去操持。”
屋里两个丫鬟恭敬地纳福见礼,随后四姑娘一个眼色低过来,两人便低眉垂首退到了外间。
明珠抿着嘴笑她,“你贯是个偷奸耍滑的好手,我怎的倒给忘了。”边说边拉着华珠的手一道坐在了杌子上,复往十样锦茶盅里斟满茶水,推了过去。
华珠随手拿起一个金乳酥吃起来,大大咧咧,半分没有大家闺秀的精致文雅。明珠掩口而笑,打趣儿道,“你若喜欢,这些都是你的。看这模样,倒像是几日没吃饭似的。”
华珠对她的嘲笑置若罔闻,将金乳酥咽下腹才看向她,面上寥寥含笑,道,“今儿个来找妹妹,其实是有桩事想打听打听。”
“哦?”明珠微挑眉,捻着兽耳小手炉捂在怀里,“府里府外,四姐姐的消息向来都最是灵通的。这回倒奇怪,竟有事向我打听?”
“……”华珠打量她一阵儿,忽凑近几分,压低了嗓子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手上的伤……不是柳氏害的吧?”
明珠闻言一怔,圆溜溜的大眼睛霎时圆睁,小脸上颇是不满,“这是什么话?四姐姐怎么突然这样说,不是柳氏害的,那能是谁害的?”
“可拉倒吧你,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华珠刮了刮妹妹尖俏的鼻头,心想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咱俩是嫡亲的姐妹,我还能出卖你不成?”
看来……华珠这副玲珑心肠,竟比她以为的还要剔透上三分。明珠略忖度,小脸儿上的惊骇也逐渐消散下去,半晌才四下张望一番,竖起一根细嫩的小指头在唇边,低声道,“既然四姐姐都看出来了,我也不瞒着你了。”
房中燃了沉香,袅袅轻烟从香筒里升上来,氤氲后头是明珠平静的面容。她道,“不错,伤是我自己弄的,我陷害柳氏,就是要父亲对她恨之入骨。”
“……果然。”华珠略蹙眉,神色间有些责难的意味,薄嗔道,“你怎的如此糊涂呢?将自己伤得如此重,教爷娘兄姊好生心疼。”
“没辙啊。”明珠摇着小脑袋沉沉叹气,“其实,我倒愿意伤得重。若不重,父亲不会下决心处置柳氏,母亲这个大妇也不会强硬,这出苦肉计虽教我吃了些苦头,可好歹还是受用,至少柳氏被逐出府,父亲母亲也勉强算是和好了。”
这番话落地,赵华珠有种恍然大悟的意味。暗道行七的幺妹年纪不大,脑瓜子却是极灵慧的,这份智谋手段,倒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偶然间一个神态目光,也是有些不对劲。
莫非……是同道中人?
四姑娘被自己的猜测生生一惊,她端详明珠半晌,试探道:“幺宝,难道……你也是穿来的?魂穿?”
……哈?
“……”明珠怔怔的,精致的小脸上颇是茫然,啊了一声道,“什么什么穿?”
华珠仍旧不死心,又压低了声音说了句:“陈坤?周杰伦?钟汉良?”
这回赵家的小幺宝彻底懵了。她嘟了嘟嘴,心道华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不过这回倒是听清了,隐约像是两个人的名号。她呆愕了半晌,呃了一声才挤出句话来:“是谁?又是四姐姐看的话本儿里的?”
赵华珠干巴巴笑了两声,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抬眼一觑,只见明珠仍旧定定地望着自己,连忙清了清嗓子换了话头,道:“对了,你这手上的伤如何了?”
她一贯明白四姐言行怪诞,也没怎么深思,只是含笑道,“好多了。”说着稍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华珠,近日……程家那位怎么样?”
赵四姑娘面露几分不屑,又往嘴里塞了个枣仁糕,边嚼边含糊道:“老样子呗,哭哭啼啼期期艾艾,活像咱们赵家欠她钱似的。”
明珠迟迟地颔首,俏丽的小脸儿上缓慢地勾起一丝笑意。前些日子顾着养伤,眼下她快要痊愈,只怕这程雪怀是再冷落不得了。
除夕
上一世,明珠与这四姐姐的关系并不算多近,究其端的,大抵是那程家表妹。她与程家女交好,华珠又看她不惯,于是乎,一个找茬儿一个强出头,争执的次数多了,便是嫡亲的姐妹也不怎么亲近。不过一遭重活,这次明珠学机灵了,外人终究是外人,这世上唯可信的只有血脉至亲,更何况,华珠这脾气她也着实喜欢。
两个姑娘都是活泼性子,絮絮叨叨说话,聊了正经事便开始东拉西扯。明珠哭丧着小脸托腮叹气,学着时下那些个文人酸客呜呼哀哉,怅然说:“我知母亲心切,可这药是再吃不得了。”复换上副埋怨的语调,“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夫开的方子,这也忒苦了!”
华珠被逗得一阵嗤笑,揣着兽耳小手炉探首一望,只见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摆着一碗药,拿小火盆子围了,腾腾白气直往上冒,还热乎着。她略皱眉,打手在鼻尖扇风儿,说,“这味儿,的确不怎么样。”
明珠犹自哀切,四姐姐却微挑眉看了她一眼,“不想吃?”
“我这伤敷些药也就是了,内服真不必了罢!”七姑娘点头如捣蒜,晶亮亮的眸子闪熠生辉,“姐姐有什么办法?不如今儿个我就去找母亲说道,你也与我同去吧,从旁帮帮腔,否则母亲又要责难我瞎胡闹了。”
“嘁,你这丫头,挨骂也要拉个垫背的是吧?”
华珠向来是个爽利人,这种做法不符合她的做派。说完嗤了声儿,“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说完袖子一挽将药碗端起来,反手就给倒进了窗前的万年松盆景里头。
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黑乎乎的药汁悉数没入花泥,转眼就没了。明珠圆圆的眸儿蓦地瞠大,小脸上木呆呆的,良久才拍掌叹服,勾唇道,“好法子!”称赞完,复故作严肃深深一长揖,“七妹不才,往后还请四姐姐多指教。”
华珠翻了个白眼,纤纤食指点在她脑门儿上,捻了手绢佯嗔道,“这甜的。明儿就是三十,年关里走访不断,你这嘴皮子功夫且留着,到时可有你翻的。”
笑闹一阵儿,之后便有仆妇来请,说对联门神已经换完了,夫人喊四姑娘一同去剪窗花。华珠双肩一跨,大呼委实不幸之至,之后拗不过,只能耷拉着脑袋跟仆妇出门。明珠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小手抬起来重重拍了拍华姐儿的肩,复起身送其至垂花门处,这才驻足,目送离去。
起风了,拂落枝头的冬梅,点点红花将白雪映衬得极为流丽。明珠身上的浅粉缎织锦鹤氅被寒风吹得翻飞,她对搓着双手呵口热气,很快便成了一圈儿白烟。
她讷讷地似是伸出,丫鬟芍药从身后轻步上前,柔着嗓子关切道,“明姐儿,这天寒地冻的,在外头站着作甚呢?没的冻坏身子,夫人可饶不了奴婢。”
明珠微颔首,视线从红梅白雪上收回来,这才踅身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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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官显贵过年颇讲究。承远侯府富贵显赫,自腊月初起,大宗年礼便从大越各处送入赵府,金银珠宝,字联贴画,琳琅满目不胜举数。外人赠礼,府内也要向子弟们分发年物与压岁钱。
承远侯府的压岁钱做得精致细巧,在贵胄圈儿里曾传为美谈,京中高门竞相效仿。每年都拿百余两碎金铸小锞子,花式迥异,有梅花状的,海棠状的,笔锭如意状的,八宝连春状的等等。 99
入夜之后天气更冷,明珠早早上了榻,房中的丫鬟们却很是雀跃,笑盈盈地聊着过往几年赵府的压岁钱佳话。她粉嫩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平躺在牙床上,睁着眼,也不说话,眉宇间隐隐有丝忧色。
耳畔一通闹哄哄的,她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半会儿时辰,只听得耳畔人声渐远,竟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翌日便是除夕,天还未亮明珠就被林氏从床上拎了起来。她一双大眼睛迷蒙着雾气,惺忪不大清明,听见林妈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道:“侯爷与夫人已经入宫朝贺了,回来便要祭祖,妈妈得好好替你打扮打扮。”
明珠迷迷糊糊地点头,任由一屋子丫鬟替自己梳妆打理。过年要穿新衣,这个习俗在任何地方都受用。七姑娘的新衣是一袭大红遍地金通袖小袄,喜庆之中透出十足贵气。她坐在西洋镜前眨了眨眼,镜中的小姑娘肤色纤白,两颊的婴儿肥虽未消减,却是五官精巧灵动逼人。
的确是一张教人过目不忘的脸。明珠知道,再过三两年,镜中的女孩儿会出落得更漂亮,就连见惯了三千佳丽的当朝国母启华皇后也对她赞不绝口,说赵氏幺女是“赛雪肌肤温如玉,风凌秀发仙人姿”。
是啊,她的确很美,尤其一身冰肌雪肤享誉京都。可美又如何呢?红颜薄命罢了。
明珠眼中划过一丝黯淡,待回过神,周身上下都已妥当了。林氏扶七姑娘起来,一众仆妇众星拱月似的拥她出门,撑伞挑灯,迎着漫天大雪同朦胧夜色便直奔宗祠。
除夕要祭祖,宗祠是早早便打开了的,由主母着令下人们清扫整洁,收拾供器。明珠披着鹤氅匆匆而行,抬眼看,府中的门面挂牌俱新油过一道,焕然一新。宗祠前郎君娘子们都已列队相迎,穿戴齐正面容肃穆,她暗暗吐了吐舌头,心道兄长阿姊们果然很积极。
压着小碎步挪移过去,她悄然在华珠身旁站定,压着心口险险道,“父亲母亲还没回来吧?”
四姑娘抬起眸子瞄了她一眼,没搭腔,倒是长女兰珠面露不悦,低低道,“得亏是没回来,否则见你今日还来迟,定教你好看。”
明珠瘪嘴,长姊训斥又不敢还口,只好默不作声地闷头呆立。
俄而,门外华舆飒踏而来,赵氏家主同主母下了车,皆穿戴得极为隆重。两人从宫里回来,并不歇脚,喝口水的功夫也没顾上便直赴宗祠。主祭人是家主赵青山,陪祭则为嫡室二郎赵礼鑫,余次嫡出三娘子捧帛捧香展拜毯,之后便闻乐声起,献爵三回,次第焚香奠酒,纷纷行大礼。
祭祖程序繁复,宗祠毕了还须往正堂礼拜祖宗。
明珠同华珠并肩而行,都不说话,只听得见阖家上下的脚步声。鞋履踩在青砖上,哒哒的声响一阵接一阵,不绝于耳。
待一切仪式走完,明珠只觉得脚脖子都站得发酸。然而祖宗挂像在上不敢冒犯,只咬牙伏跪勉力稳住神思,庄重叩头,按序上香。最后阖府上下行跪拜大礼,一时间大厅抱厦,内外廊檐俱跪满了人,花团锦簇,壮观至极。
好容易祭完祖,娘子郎君都已累得腰酸腿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总算等到拜礼拿压岁钱的时候。众人面上总算露出些喜色,照府中辈分高低依次行礼,随后便是家丁仆妇朝主子们行礼,受礼者向行礼之人分发金锞子,便是受礼散钱。
明珠是嫡出幺女,全家上下都捧她在手心里宝贝,拿到的金锞子自然也最多。只是除夕这日实在劳累,她颇觉得疲累,掂着手里的金锞子也没什么喜色。随后便听赵青山发话,让等着传年夜饭。
娘子郎君闻言,登时长出一口气,纷纷恭敬散去。明珠同华珠挽手走在后头,两人面上疲乏,似乎都没有说话的力气,边儿上三郎见得不忍,口中道,“家中祭祖之事向来繁杂,折腾大半日,倒是难为二位妹妹。”
赵氏三郎名礼书,十五出头,生得斯斯俊朗,眉宇间浓浓的书生气。明珠朝他一笑,无可奈何的口吻,“又有什么法子呢?家业愈大规矩愈多。”说着稍停,略皱了眉,“怎么没瞧见久珠,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礼书复道,“原来了,可今日这天气实在不好,父亲见久珠咳嗽不止,便令她早些回去了。”
华珠闻言长叹一口气,两手一摊满脸羡慕,“我倒羡慕久珠,不必受这糟心罪,若能,我也情愿这么着。”
“这话也能胡说?”三郎好读书,年纪轻轻性子却有些古板,年关里不能犯忌讳,他语气稍沉,道:“久珠的病根打小便有,你当她想么?一个如此尚且阖府挂念,再添一个还得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又没恶意,”华珠皱紧了眉头看过去,“三哥你同我较个哪门子真儿?”
“你……”
眼瞧着两人要吵起来,明珠连忙在边儿上打圆场,笑嘻嘻说:“三哥哥莫恼,华姐儿的性子咱们谁不知道呢?她不过随口一说,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说完眸子一扫,朝华珠递了个眼色。
华珠翻了个白眼,心中十分不情愿,却还是道,“是啊三哥我知道错了。”
四妹的性子如何,赵府上下都心知肚明。赵礼书也不真打算与她纠缠,只抿着唇点头,抖了抖广袖蹙眉指点,“看这样子,每日进学的事儿更不能落下,我稍时便去与嫡母说。”说完旋身,甩了袖子大步离去了。
华珠冲着那背影不住咂嘴,憋着火念念有词,“看看,早说那韩先生迂腐,把礼书都教成什么德行?年纪轻轻跟个小老头子似的,同文人圈子才结识多久,那股子酸劲儿倒是学齐活了。自视清高的样儿,他咋不上天呢,就差一窜天猴了!”
两人从廊桥下走过,闻言,明珠噗嗤一声,捂着嘴儿嘻嘻笑起来,正要开口,却见前头抱月亭转出来一个细瘦的人影,竟是才刚从正堂里出来的表姑娘。
返京
程雪怀是外姓人,不能参与赵氏的祭祖典仪,可压岁钱还是要照例分发的。孙氏心疼这个外甥女小小年纪双亲便早丧,事事都对她格外照拂。台面儿上不好偏袒,发完金锞子,私下又将这外甥留下来,重又送了许多金银玉饰,所以才比其余娘子郎君们都出来得晚。
明珠一张精致小脸上神色莫名,打眼望,太阳已几近西照,天也不似之前澄净,雪停了,白皑皑的一层却在青石砖上铺陈开来。程家表妹踏雪而来,一袭浅粉色的织锦小袄,料子是上好的苏绸,垂挂髻上缠着两条红金丝缎带。
院中雪光是清亮的,反射出的莹白照亮那张脸,倒也颇显得俏丽可爱。
明姐儿晶亮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认真说,这表妹的容貌也算得上乘,只是出身不高,眉眼间没有世家闺秀的大方,打扮得再富贵也能看出是生在小门户之家。
“看来母亲待她是真好,这御赐的苏缎统共就几十匹呢。”华珠慢慢悠悠地打了个口哨,一面朝前走一面啧啧道可惜,瘪着嘴说:“可惜了这身儿好衣裳,歪心眼子的人,打扮得再周正也白搭。”
赵四姑娘生得一副尖酸毒舌,这话里夹枪带棒,嘲讽与敌意卷着簌簌冷风扑来。明珠听得不住失笑,拿肩膀轻轻搡了搡四姑娘,揶揄的口吻,“哎我说,这位表妹招你惹你了,嘴上这么不留情面,可不得了。”
华姐儿一嗤,转头朝幺妹略凑近几分,道:“你不懂,有种东西叫第六感。”说完一拍明珠的小肩膀,换上副洋洋自得的表情,指着眸子道,“我这火眼金睛可是真火里练出来的,任何妖魔鬼怪都逃不过,那丫头片子啊——准不是好东西。”
明珠心头狠狠点头,连道四姐识人之术果然出神入化。她小脸上满满崇拜之情,竖起根细细的大拇指由衷赞叹,“果然是英雄所见略通,四姐姐慧眼,将来必定大有建树。”
四姑娘嘿嘿地笑,干咳了两声表示谦逊,又说道:“建树不敢有,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这程家蹄子平日里安生本分,我也不稀得搭理她。”
明珠微噘着唇不甚赞许,拿小手挡着嘴,朝华珠附耳道,“若真能各自相安无事倒还好。只是这程雪怀在咱们家中是长居,母亲又一味护她,夜长梦多这个道理,四姐姐应该明白。”
赵华珠蹙眉,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之色,“你的意思是……”
“人心隔肚皮,她本就不是盏省油灯,如今对咱们客气恭敬是寄人篱下,谁料得到往后的变数呢?”她垂着眸,道这话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愤慨同悲酸,稍顿了下,复掀起眼帘说:“这蹄子浑身上下皆是毛病,放纵不得,也姑息不得,非治不可。”
华珠抬眼,将好瞥见明珠清亮眸子里的异样。赵四姑娘生性顽劣,脾气也差,可对这个幺妹却实实在在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小七妹是如珠似玉的人物,打小乖巧活泼甚为讨喜,也是这赵府中为数不多能与她合得来的人。
华珠心头稍沉,皱着眉头细细思索起来。良久,她侧目看向明珠,微颔首道好,吊起一边嘴角哂笑,“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了。你是说,对于这种心术不正的丫头片子,咱们得先下手为强,是吧?”
明珠璨然一笑,精巧的五官灵动得像能发光,“正是此意!”
“那你有什么主意了么?”华珠复问。
她摸着小下巴认真思考了瞬,眸子里蓦地闪过一丝灵光,连忙凑上前几分嘀咕了几句。
华珠听妹妹说着,面上的表情一翻一个样好不精彩。少顷,明珠说完扯了扯华珠的袖子,眨着大眼睛道,“怎么样,可行么?”
四姑娘冲她皱脸,伸手轻轻捏了捏妹妹的小巧圆润的鼻头,啐道,“你这鬼灵精的小丫头,小小年纪,鬼主意还真不少。”
笑闹着,抱月亭那方的清瘦人儿已经走近了。两位小娘子敛住面上的窃笑,霎时换上副从容端庄的姿仪,信步款款迎上去。
程氏女只比明珠小一岁,身形条子却极是瘦弱,走在路上像风吹便倒似的。远远听见脚步声,她悄然抬眼打望,却见两位珠光宝气的嫡女施施然而来,当即垂下头,顿步,同身后几个丫鬟仆妇一道向赵家千金们纳福,道出几个声若蚊蚋的字句来,“明姐姐好,华姐姐好。”
华珠瞥了程雪怀一眼,口里不咸不淡说个嗯。倒是明珠好性儿,三两步上前,拉起表姑娘的手请她起来,眸子在她身上细细端详片刻,复笑盈盈说,“我见怀姐儿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看来住得还习惯。”
程氏丫头怯生生道了个是,目光悄然一望,时不时便往明珠脸上偷瞄。不由道这个赵家的幺女真是天仙样的人物,分明是个朔方人,肤色却白皙剔透如玉。来赵家前便听乳娘说过,赵氏明珠是姨母姨父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心肝儿肉,全家上下都把这明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果真娇贵非凡。
心中不由哀切,人与人之间的际遇还真是大不相同,她的双亲早早过世,逼得她只能远赴京城寄人篱下。而这明珠年纪与她相仿,却命途平顺样样都好,何其不公呢!
程雪怀自是又羡又妒,面上却仍旧是胆怯柔顺模样,轻轻点头,道:“姨母有心,府上的人都待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