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儿垂下头悻悻应个是,当真不再言声了。
见她知道了好歹,宁毓也懒得再同她追究,只觑了眼寝殿道,“走,去看看公主。”说完便领着寿儿一道往殿门走。
大梁的女人讲究个身姿聘婷步态婀娜,女人的裙摆上往往坠着大珏,沉甸甸地吊在裙子上,教人想跨大步也不能,自然也便莲步轻移了。
两个姑娘提起裙角跨门槛,将好撞见沉锦撩着袖子看伤处。寿儿眼睛尖,一眼瞧见那处淤青,吓得脸色大变,步履仪态全顾不上了,大步上前惊诧道:“这是怎么回事?”边说边端详那淤青,污血已经淤积了,青紫泛红,看上去狰狞可怖,她皱紧了眉头:“哪个敢对您动手?不要命了么!”
宁毓也看得直揪心,她们的公主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自小在深宫里尊养,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然而宁毓到底年长,心下一琢磨便悟出了个所以然来。
在大胤的禁宫,敢对她们公主不敬的人,恐怕只有一个。
她长叹口气,心疼不已:“这下手也忒狠了。”说完抬眼看沉锦,神色有几分迟疑,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公主惹君上生气了?”
沉锦疼得倒吸凉气,小心翼翼将手腕抽回来,口里道:“我又不是傻子,初来乍到,连门路都还没摸清,哪里敢惹他生气!”说着竟愈发感到委屈了,眼里含着泪光气得跺脚,“依我看,那皇帝哪里是想娶我,今儿个能对我这么着,明儿指不定就要杀我了!”
看公主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可见是受了大委屈。然而宁毓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慕容弋深不可测,没准儿已经在她们身旁安排了人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这会儿公主这样口无遮拦,宁毓吓得连忙去捂她的嘴,低声道:“祖宗,您小点儿声,这里可不是大梁。您是万岁送来和亲的,爻京同怀阳去了十万八千里,惹恼了慕容弋,那就是一个死。”
这番话像是一记闷锤砸在她脑仁儿里,震得她头晕目眩。
是啊,宁毓说的没错,父皇拿她换了大胤的十万援军,她是入大胤和亲的。沉锦撑了额,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目下的处境不容乐观,慕容弋无常,若是真触怒了他,恐怕不单是她得交代,连带着寿儿一干也活不成了。
她眼里有泪珠子在打转,毕竟是十几岁的姑娘,还没有足够的阅历,碰着这样的事难免感到无措。她抬眼看宁毓,委屈不已地泣诉:“姑姑,慕容弋不喜欢我,甚至可能还有些厌恶我。无缘无故的,我不知哪里得罪过他,我冤死了……”
她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往下落,就像个半大的孩子。宁毓看着觉得心酸,握紧了她的手宽慰她:“公主别伤心,君上再如何狠戾也不过是个男人,您姿容无双,他怎么会厌恶您呢。”说着稍稍一顿,“再者说了,要您来和亲不也是君上的意思么。总归是要成婚的,日子久了就好了。”
然而这话听在她耳朵里,令她哭得更厉害了,“姑姑不知道他多可怖!”这会儿她心头早笃定了,慕容弋骗她来和亲,根本就是为了请她入瓮,若不是厌恶她,他今日又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态?她恨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地厉声骂:“让我背井离乡到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还要怎么折磨我!真是坏透了!”
宁毓听得直叹气,很有几分无可奈何。公主毕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气头上,说道理是没用的,只能顺着毛捋。因一面抚她的背脊一面说:“好好,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抽噎了半晌好容易止住哭,沉锦平静下来几分,揩了把鼻子抬眼看宁毓,“依姑姑看,他这样厌恶我,我该如何自处?”
宁毓略想了想,说道:“公主,您过去同君上见过面么?”
她摇头。
宁毓又道:“您同君上结过仇怨么?”
沉锦蹙起眉,“姑姑怎么会这么问,我同他根本毫不相干,哪里有机会结仇。”
“这就对了。”宁毓伸手抚过她乌黑柔顺的发,“您同君上无冤无仇,大梁同大胤也不是什么宿敌,君上没有厌恶您的道理。”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她听后也有些迷糊了,宁毓的说法不无道理,她同慕容弋在今日之前甚至只是陌生人,他有什么理由厌恶她呢?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若不是厌恶,那今日这场事又算什么?
愈想愈觉得云里雾里,索性不去理会了。沉锦叹声气正要说话,外头却走进来个宫婢,是她从梁国带来的陪嫁之一,朝她见礼道:“公主,太医所的袁太医来了,说是奉了君上的旨意来给公主请脉。”
她正是气头上,闻言想也不想变回拒了,冷声道:“扇一巴掌又给颗糖,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跟他说我没什么大碍,不必请脉。”
那姑娘似乎有些惊讶,面色颇为难——人家太医都说了,是奉了君上的旨,这么直愣愣将人打发了,驳的可是君上的面子哪。她拿不定主意了,只好抬眼看宁毓。
宁毓皱了眉看向沉锦,“殿下,别使小性子,君上也是好意。”说罢给那宫婢递个眼色,“请太医进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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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腕上的伤并不多严重,只是伤及皮肉,并没有动筋骨。太医给沉锦敷药包扎,之后便拎着药箱子去了。
又窝在榻上小憩了会子,便到了传晚膳的时辰。南北方的食物差异甚大,大胤的吃食远没有梁国来得精致,加上今日午后那一出,更是让人没胃口了。
沉锦恹恹的,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撂下碗筷说累。宁毓同寿儿拗不过,只好伺候她洗浴上塌。
大胤地处北方,入夜之后比白天更冷。刺骨的北风吹得呼呼生响,在寂静的夜里透着几分诡异可怖来。万幸殿内烧了地龙,蒸得一室暖烘烘的。
她侧卧在床榻上看那盏夜烛,昏暗的一点火光,摇曳的,连带着殿里的家当陈设似乎也跟着摇曳。不知怎么忽然就开始想念起爷娘,想念梁国,想念怀阳,想念白泊奚。
他是禁中的司业,当了她两年的先生,如今她出嫁了,他会如何呢?会离开禁中么?
她忽然感到有些惶恐,若是他始终留在梁宫,好歹她知道他的音信。即便身在爻京,心中总能存着一份念想。若是有一日他离开了皇城,人海茫茫,断了音讯,恐怕真的再难相见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气。白泊奚就算留在怀阳宫又如何呢?她已经到了大胤,这辈子难道还有机会回大梁么?沉锦禁不住长叹一口气,这样的心事想起来教人悲酸,索性合了眸子认认真真地入睡。
浑浑噩噩的一夜,原本会彻夜不眠,却离奇地睡过去了。次日醒来已经是天大明,寿儿同宁毓进殿来伺候她梳洗,她着了月牙色的中单坐在水银镜前,随手一指吩咐说,“把窗户打开。”
寿儿应个是,提着裙角去推窗户。看来昨夜下过一场急雨,天边镶着一道金边,有些雨后初睛的意味。
这时外头进来个传话的宫婢,道:“殿下,内宫监的陈公公来了。”
沉锦出入大胤,对宫中的各个内官并不熟悉,自然不知道这个陈公公是何许人。她心下奇怪,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点点头,“请他进来。”
宫婢退了出去,未几,外头缓缓走来个戴圆帽的内官,三十上下,方脸高鼻,一双眼睛却透精光,俨然一个精细人。陈高见了她,面上端起个不温不火的笑容,朝她揖手见礼,恭谨的口吻,说:“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
这人有几分脸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沉锦回想了一番,猛地记起这是跟在慕容弋身旁的内官。
既然是慕容弋身边的人,那就不会有好事了。她脸色一沉,眉眼却含笑,徐徐道,“陈公公不必多礼。”说完稍稍一顿,又道,“大清早的,可是君上有何示下?”
陈高脸上堆着笑容,朝她又揖了一回手,笑盈盈道:“公主真是女诸葛。公主来得巧,咱们大胤今儿个恰逢盛事,君上说了,公主入了宫便是慕容氏的人了,请公主一道去。”
她听后面色一滞,略想了想方点头,“我省得了。”
第七章
二月二,龙抬头。
在坊间里,人们将二月初二这一天渲染得尤为传奇。传说寒冬时节,龙会冬眠,到了二月二这一天,春雷轰隆,龙便被惊醒,睁了龙眼抬头而起。是以这一日被称作为春龙节,又叫龙头节。
胤人对龙有独特的崇拜,春龙节是大胤一年到头仅次除夕的盛事。这一日极有讲究,皇室中人须着盛装,摆銮仪,浩浩荡荡往江河湖畔去,兴高坛,祭龙神。
大胤禁中无中宫,是以宫内的大小事宜全由长公主同内宫监操办。平日里的芝麻小事不提,春龙节是大胤一年一度的盛典,慕容璐不敢有半分大意,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
天蒙亮,崔子晏便端了个簿子急匆匆往钟棠宫去了。开了春儿,冰天雪地才总算有了个头,他提了衣摆上丹陛,守在门口的宫婢瞧见了,连忙进殿去通传,道:“公主,崔公公来了。”
几个宫人正伺候长公主梳妆,听了这话,慕容璐面上的神情仍旧淡淡的,一面端详镜中一面点头,“让他进来。”
那丫头应个是,低眉敛目地退下去,少顷便领着一个戴圆帽着长袍的高个儿内官入了殿。
崔子晏托起双手朝她揖下去,口里毕恭毕敬道:“奴才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嗯一声,目光仍旧专注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个年轻宫娥取了金丝玉镂空头面小心翼翼戴在她发顶,慕容璐看了大皱其眉,语调里头透出几丝不悦来,“本宫不爱戴这东西,你不知道么?”
那小丫头手一抖,手上的翡翠钗落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宫婢被吓傻了,忽地反应过来,连忙弯了膝盖伏在地上朝她磕头,惶然连声道:“殿下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饶命啊殿下……”
慕容璐蹙着眉头往地上一瞥,忽然伸手捏了那丫头的下巴迫使其抬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恐怕还没有满十五。她冷眼打量这丫头半晌,复又扬手甩开了那丫头的下颔,半挑了眉道:“这样脸生,是新来的?”
那小丫头被甩得一个不稳扑倒在地,闻言又赶忙爬起来端端跪着,诚惶诚恐道:“回殿下,奴婢是十日前才被内宫监给派到钟棠宫来的。”
“哦?”长公主勾起个冷笑,侧目看向崔子晏,“崔公公,您是内宫监的掌事,人是您派来的,该怎么料理,您说了算。”说着也不等崔子晏开口,兀自垂下眼端详指尖的护甲,又道:“今日是春龙节,摔碎本宫的头钗事小,不吉利事大,您看着办吧。”
崔公公心下琢磨了会子,扬声喊了人,指了指地上的宫婢吩咐道:“将她带下去,容后发落。”
几个内官应声是,一左一右架着那小宫婢将她拖了出去。崔子晏因撩了衣袍跪下去,朝长公主叩首道:“奴才失职,请殿下赐罪。”
慕容璐乜他一眼,神色透出几丝不耐,扬了扬手道:“行了,起来吧。今儿是好日子,净添些晦气。”说罢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知崔公公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崔子晏双手托了个明黄簿子呈上去,口里回道:“殿下,春龙节今日的花销巨细奴才都给列在这上头了,请殿下过目。”
长公主随口嗯一声,并不让人去接,只是道:“你办事本宫是放心的,这簿子本宫就不看了。”说着往身旁的几个宫人看了一眼,“下去吧,本宫有些话要同崔公公交代。”
一众人诺诺地退出了殿门,走在后头的一个宫人反手带上了门闩。
诺达的宫室只余下两个人,长公主看崔子晏一眼,语气里头居然带上几分娇嗔的意味:“你这该死的奴才,人都走光了,装模作样给谁看?”
他缓缓直起身子,面上换上副莫名的笑容,信步至她身后,伸手从妆台上取过花钿簪在她发上,俯身贴着她耳廓道:“怎么,昨儿晚上驸马爷的毛病又犯了?”
像是被提及了什么伤处,那双明艳的眼底急速地掠过一丝痛色,转瞬即逝。慕容璐侧过身子按住那顺着锁骨往下滑的手指,微喘道:“别,过会子还得出宫祭龙神,我是有正事提醒你。”
崔子晏却堆起满脸的笑容来,俯身便朝她伸手过去,一面扯那繁复的衣裳一面凑过去亲那如雪的香腮:“奴才心里,什么样的正事儿也比不上公主。殿下国色天香,却嫁了个不能人道的男人,奴才心疼殿下得很……”
长公主面色绯红娇|喘吁吁,脑子里却还是记着要提醒他什么,因气息不稳道:“油嘴滑舌的东西,昨儿吩咐你的事记下了么?”
崔子晏琵琶袖一扫,将桌上的珠花首饰拂在地上,一面欺身压上去一面说,“殿下说的话,奴才怎么敢不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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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国力鼎盛,自开辟爻京大运河后更是如日中天。漕运往来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数之不尽的财宝,南来北往,四通八达。
祭祀龙神的地方定在运河边上,请了大慈恩寺的高僧主持。
巳时许,百姓们遥遥地便望见禁宫城门大开,一片庄严肃穆之号角丝竹中,他们的君上乘玉辂,卤簿万千,幢幡猎猎,领着一众皇室人浩浩荡荡出了皇城。
虽说是合宫的一切内眷,可慕容弋后宫无嫔妃,禁中说到底也不过就长公主同驸马。那玉辂行在最前头,依次往后便是长公主的金辂,梁国公主的金辇。
沉锦惴惴不安地坐在金辇中,大梁的春龙节丝毫不及大胤来的隆重热闹,她心下好奇,小心翼翼地打起帘子朝外头张望,嗬,果真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车队两旁有侍卫筑人墙,百姓们皆跪伏在地叩首高呼,号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
她抚了抚心口放下帘子,一副牙酸的表情,“颇受子民爱戴么。”
宁毓听了觉得好笑,四下看了眼,压低声音凑近她,道:“慕容弋十六岁御极,即位以来勤政爱民,驱戎狄,开运河,是个真真正正的明君呢。”
她听后却只是瘪了嘴,一副不怎么相信的模样,“管他呢,他贤明亦或昏庸都同我不相干。”
闻言,寿儿同宁毓在一旁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回应了。
徐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有个高亢的声音呼曰:“运河至!”
几辆辂辇徐徐停下来,外头有内官奉来了踏脚的杌子,寿儿因打起垂帘下了车,接着便回过身去扶沉锦。
她吸了口气稳稳心神,这才扶了寿儿的手缓缓落了辇。
大运河旁有河风阵阵,吹在人脸上仍旧有些刺骨的意味。她裹了裹身上的鹤氅,迎风去望眼前的爻京大运河,无边无际,水天一线,日光下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偶尔被北风限期几丝浪花。
河上的渔船商船早被清理了,只余下一尊尤为扯眼的庞然大物。船头高高昂起,船尾翘起极高,上上下下足有六层,船首雕刻龙面,狰狞骇人,两舷有大鹏浮雕,恢弘大气,气派如山。
沉锦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船,她微张着口显出惊讶的模样,侧目看宁毓,道:“姑姑,这是什么船?”
宁毓略想了想,“应当是战船。早有耳闻大胤祭龙神,往往在战船上设坛,目下看来果真如此,倒还真有兵戎之国的风骨。”
两人小声说着话,前面的玉辂里缓缓下来个高个儿男人,着玄衣赤裳、腰束白罗带,穿蔽膝,踏赤舃,冕旒的珠串垂落,气度雍容。胤人的身形天生较梁人高大,他有伟岸挺拔的身形和与生俱来的尊贵高傲,一套华衮加身,愈发衬得英挺非凡。
今上正微侧着首同身旁的内官说话,轮廓精致的侧脸在阳光下呈现出几分奇异的柔和,沉锦正看得发愣,他却忽地调转了视线看过来,将好同她的视线相接。
四目交错,他似乎有些惊讶,她却窘迫得想以头抢地,嘴里咕哝着骂了句什么便连忙别过头去了。
慕容弋微挑了眉,这时慕容璐扶了崔子晏的手缓缓走过来,“君上。”
他闻声侧目朝她看过去,长公主一身的真红广袖华袍在河风中翻飞猎猎,她眉间点了梅花妆,端庄明媚娇娆美丽。今上望着她,目光极是冷漠,薄唇勾起个寡淡的笑容来,“长姊。”
仿佛对这样的态度早已司空见惯,长公主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崔祥贵拿眼风觑着今上的脸色,上前揖手试探道:“君上,可否登船了?”
他微微颔首,见状,崔子晏连忙朝宝船上的内官打了个手势,未几,只听得船身发出声刺耳的声响,红木阶缓缓从甲板上放了下来,惊起漫天的尘埃。
慕容弋面上没什么表情,提步缓缓上阶梯,慕容璐同沉锦依次跟在后头依次而行,两人相视一眼也不说话,只微笑示意。
上了船,河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了。沉锦头回登上这样庞大的宝船,心头难免感到好奇,一双眸子不时朝四下张望。只见甲板上立着一个神坛,上头供了鲜花瓜果,还有牛羊等牺牲,祭坛旁边立着一个着僧袍的大德,眉毛已经花白了,一双眸子却清明异常,生得很慈眉善目。
之后的流程便同平常的祭祀无甚差别了,大德在祭坛前念经颂词,沉锦一众便在一旁端端立着,不言不语,很有几分乏味。
傻站了许久,终于听见那头大师不念经了,而是扬声道:“请君上——”
慕容弋因提步上前,沉锦心下好奇,宁毓因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祭祀的最后一项,须由皇帝亲自敬香祝词。”
沉锦闻言觉得很欢喜,在甲板上吹着冷风傻站了这么久,心性再大定的人也耐不住,遑论她这个黄毛丫头了。
她百无聊赖,只好专心致志去听慕容弋祝词,然而他的声音将将响起,一股大力便猛地撞了过来。她始料未及,被撞得脚下一个踉跄头晕目眩。
寿儿同宁毓吓疯了,惊声尖叫着便要伸手去拉她,然而来不及了。
那头的慕容弋也听见了响动,循声望过来。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直直从甲板上落了下去,激起一阵沉闷异常的水浪声。
崔子晏面色慌张,高声喊道:“护驾!保护君上同长公主!”
一众跨刀的御林军蜂拥而至,长公主吓得脸色惨白,却仍旧强自镇定,她话语出口,声音几近变调:“赶紧派人下水去救宁国公主!保护君上,不可再出半点闪失……”边说边回首去看慕容弋,后头的话却像什么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第八章
二月初,才刚刚化雪,冰冷的河水沾在人皮肉上,刀子割肉似的疼。
沉锦起初没反应过来,只是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股力道极猛极大,她被撞得头晕眼花脚下踉跄,接着便从甲板上落了下去。她脑子晕沉沉的,反应迟钝,直到坠入了水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落水的人心头难免惶然,即便再精谙水性也是枉然。事发突然,恐惧同惊惶蔓延过四肢百骸,成了最难以克制的心魔。刨水一类救命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出于求生的本能去挣扎,发狠似的。溺水的人,愈是挣扎,愈是沉得快,带着腥气的河水从鼻子嘴巴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她连呛了好几口水入腹,头脑便有些不清明了。
恍惚间似乎想到了许多人,眼前有许多零碎的画面走马似的略过去,杂乱的,莫名的。
今日是春龙节,她着了盛装,沉重繁复的衣饰沉甸甸的,带着她往河底徐徐沉下去。沉锦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觉得自己要死了,死在大胤,葬身在这条大河里。
也许是件好事吧,她死了,慕容弋应该会将她的尸首送回怀阳。她想着,忽然又觉得有些凄凉,爻京大运河,这样的漫无边际一望无垠,她死在这里,也许连尸首也找不到,送回怀阳的或许只有一些衣物,她的坟墓也许只会是一个衣冠冢。墓志铭会怎么记述她的一生呢,为国和亲的公主,死在异国他乡,其实也并不多么丰功伟绩。
沉锦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古怪的念头,忽地,周遭的水流隐有波动,她略皱了眉,迷蒙中似乎看见一个人朝着她的方向游了过来。
会是谁呢?
近了,更近了。
她努力瞪眼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可眼前仍旧是迷茫的。这时一只手臂伸了过来,时分结实有力的,应当属于一个男人。从她背后穿过去,紧紧圈住她的腰身,带着她往河面游去。
沉锦眼神是空洞的,苍白的唇翕张了几下,接着便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梁国的公主被救起后便一直高烧不退,躺在榻上浑浑噩噩地说胡话。庆宁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医正们忙着开方子救人,奴才们也丝毫不闲着。就这么昏天暗地地忙活了五个来时辰,直到戌时许,病榻上的公主才总算退了烧。
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形成一个惨淡的白影。寝殿里的太医都散去了,只留下沉锦从大梁带来的几个贴身宫婢伺候。
寿儿将熬好的药送进了屋里,余光扫过去,只见今上仍旧沉默地坐在她们公主的床沿上,一声不响的。她心下惊讶,抬眼去看宁毓,宁毓将好也看向她,两人眼神上一番往来,皆是大惑不解的模样。
君上真是个怪诞的人,对公主的态度着实古怪得过头。正思索,那头却传来个声音,淡淡的,却有股无形的威严,“下去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对他的话有反驳,只好诺诺应声是退出了寝殿。
殿中的人散尽了,只余下他同她两个人。慕容弋坐在床沿上垂眸看她,紧紧闭着眼,苍白而憔悴,同往日里那个明媚无双的美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发出了阵仿似梦呓的呢喃,嗡哝的,模糊的,教人听不真切。她有一副好嗓子,说话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南方一带独有的婉约,即便正经说话也像是撒娇,听在人耳朵里,总有几分娇柔的味道。
他垂着眼看她,这时沉锦皱紧了眉头,闭着的眸子缓缓睁了开。
长久不见光,即便是柔和的烛火也变得刺目。她抬起手背挡了挡,隐约瞧见床沿上约莫坐着个人,身形极魁梧,自然不可能是宁毓她们。她一愣,再定睛看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一张面孔,拉着脸无悲无喜,她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容弋脸上淡淡的,站起身将桌上的药碗端在手中复走回来,挨着床沿撩了袍子坐下。
沉锦初到大胤,还没有适应北方的天气,是以寝殿里从早到晚都烧着地龙,蒸得一室之内暖烘烘的。然而今上却不同,已经是杏月中,逐渐回春,在殿里杵了几个时辰早发了汗,他伸手将头上的帽冠摘下来放在一旁,露出一头鬓角分明乌黑密实的发。
她仍旧愣愣望着他,目光有些呆讷,没有灵气,他也不搭理,只是径自垂着眼拿汤匙搅弄碗里的汤药。那双手尊养得极好,白皙修长,骨节有力,甚至比手中的青瓷更漂亮。
这举动教人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眼他手中的青瓷碗,猜想那是她的药。可看他这架势,难道要喂她喝药不成?
沉锦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眼神在他的脸同那碗药间来来回回,最终直直地打量他,眼神很是戒备。
这时他终于抬起了头,侧目朝她瞥了一眼,略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悦:“你总是看朕做什么?”
淡漠的口吻,却让人觉得紧张。她被问得一滞,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偏过头去不看他了,口里说:“宁毓和寿儿她们呢?”
他说:“教朕打发走了。”说着稍顿了下,“坐起来,这么不方便。”
沉锦听他这么说,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不方便?听这话,这人难不成还真要纡尊降贵给她喂药么?她心下奇怪,却还是照着他的话艰难地坐了起来,后背靠着软枕,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抬起眸子淡淡看她一眼,漠然道:“别这么看朕,朕并不想杀你,药里没下毒。”说完略打量她,复将手里的药递了过去,“自己将药吃了,若怕苦,桌上有蜜枣。吃完了药,朕有些事要和你谈。”接着便缓缓立起了身子,负手踱到窗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