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棠宫距成华门尚有段距离,需改乘宫矫,由四个内官抬着继续走。徐行良久,终于听见外头的崔子晏号曰:“钟棠宫至——”那声线朗朗,同寻常内监的公鸭嗓子不同。
钟棠宫的主人早已立在了宫门处,只见那顶宫矫缓缓落了下来,上头下来一个年轻的姑娘,约莫十六有余,着绛色广袖华服,长长的宫绦缀着流穗,一副南方女子才有的纤瘦窈窕的身段,面如桃花,明媚无双。
胤国的长公主抿嘴一笑,上前便去拉沉锦的手,笑盈盈地在她脸上打量:“早便耳闻公主有倾城色,果真名不虚传。我先头还纳闷儿,今儿的天气怎么这样好,原半个来月没见过太阳呢,你一来,咱们也跟着沾福气儿了。”
她这样亲切,倒是出乎了沉锦意料。
慕容氏有回疆血统,自古以来便盛产美人,无论男女,均有一副好相貌。慕容璐是大胤的镇国长公主,这位皇帝长姊是个高挑丰腴的美人,拥有丰润的面颊和深刻秀丽的五官,这种美丽是沉锦这个南方人不曾见过的,她美得大气端庄,一袭狐裘宫装,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她暗叹着,心头规整规整思绪露出个笑容来,朝慕容璐道,“沉锦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摆了摆手,面上的笑容半分不减,且拉着她往殿门里且道:“你同我不必这样拘泥,你入了禁宫,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君上请公主来和亲,我既是君上的长姊,你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
一面说着,两人已经相携入了凤鸾殿,慕容璐掖袖朝红木椅子一比,说:“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一样,姐妹之间可千万不能生分了。”边说边给一旁候着的宫婢递眼色,“去,给殿下看茶。”
愈是喊她不拘谨,愈是让她警觉,堂堂慕容家的公主,平白无故待她这样好,着实让人捉摸不透。沉锦极有自知之明,她很明白目下自己的处境,她此行嫁入胤宫,往好听了说是和亲,可事实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是个居安思危的人,心头忖了忖,抬眼望向慕容璐,长公主正捻着青花瓷盖儿拂弄碗里的茶沫子,镶金嵌玉的护甲折射出一道道流丽的光,几乎能晃花人眼。
这时慕容璐开腔了,淡淡的口吻,语气里头却含笑,说:“殿下……”
沉锦揣着笑道:“我闺字沉锦,殿下喊我名字就是。”
“沉锦,”长公主沉吟了半晌,面上的笑容徐徐敛了下去,忽然道,“此番你入胤宫的来龙去脉,我虽居后宫却也略知一二,个中渊源我不了解,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你不可对我有半句虚言。”
沉锦心头一阵打鼓,面上却不动声色,“公主请问。”
慕容璐说:“君上胁你入大胤,你心中对君上可有怨怼?”
她骤然问这么句话,令沉锦始料未及。她很是惊讶,显然不明白这个长公主怎么突然有此一问,别不是有慕容弋的授意,特意来试探她的吧?果然是步步都有玄机,半分都大意不得!
她心头惶然一瞬,转眼却又平静下去,仍旧是笑,缓缓道:“公主怎么会这么说呢。君上肯出兵援梁,可见是有大义。君上威武骁勇乃治世明君,能嫁与君上是我三生有幸,哪里来的怨怼。”
慕容璐哦了一声,“那你中意君上么?”
“……”这问题让人瞠目结舌,沉锦目瞪口呆,再看长公主,眸子瞬也不眨地觑着她,只静默不语等她的回答。她面上的神色微变——中意慕容弋?为了皇位不惜对亲手足下杀手,这样一个狠辣歹毒的人,她躲避都来不及,谈什么中意呢!
她喜欢的人是她的司业,那个一袭白衣的谦谦君子。即便断了对他的妄念,将来真要移情别恋了,也应当是对一个同司业一样的人吧。淡淡其华,温润如玉,总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慕容弋这个名字扯上半点关系。
然而人在屋檐下的理儿沉锦明白,她是个心思活络的人,也许没什么大智慧,却有着用之不竭的小把戏。她旁的本事没有,装模作样这一套却是手到擒来,连鬼上身都能演得活灵活现,更遑论其它了。
沉锦忖度了瞬,含羞带怯地一笑,“既然要成婚,自然是要中意的。”
听见这个答复,慕容璐眼中急速地掠过一丝古怪之色,却又转瞬即逝。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怅然道,“我同君上的慈家走得早,长姊为母,自先正去后,君上御极,我便一直忧心着他的婚事。二十又三的人了,后|庭连个女人都没有,前朝后宫闲言碎语不断,好在如今你来了,总算能让那些喜欢嚼舌根的言官收收口。”
沉锦闻言却有些惊讶,二十有三的人了,不止还未大婚,竟然连个姬妾都没有么?这着实有些不寻常,莫说是那些言官了,就连她都得生出些怪诞的猜测来。
她心中觉得古怪,却不好再开口问,只是顺着长公主的话道:“也万幸有公主,将君上的后宫辖治得井井有条。”
慕容璐张了口还待说话,殿门外却传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看来公主和长姊相聊甚欢。”
那嗓音难以言绘,仿佛青瓷相碰撞才能迸溅出的冷冽,寡淡的,疏离的,带着几分立在云端的倨傲。
她一颗心沉到谷底,居然感到莫名的恐慌,就连神色中都透出几分惶遽来。抬眼是不敢了,只能拿眼风朝殿门一扫。
赶巧的,一双赤舄将好踏进了视野。

第四章

殿外徐徐进来个男人,慢条斯理,步态沉稳。
他戴了通天冠,玄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了天颜,着赤黑冕服,腰间系玉带,阔袖曳地,立在殿门前,挡去了外头金灿灿的日光。
同大梁男子的文秀截然不同,大胤的皇帝高大挺拔如劲松,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分外浓烈。
沉锦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这样一个男人,不必言语,只立在那里便是一种威慑。
毋庸置疑,这就是大胤禁宫的主人,传闻里心狠手辣残忍无情的大胤国君,她今后的夫主慕容弋。
心口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紧张么?惶骇么?不安么?或许都有罢!背上的锦裳被冷汗打湿了,她反应过来,因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掖了双手给那人见礼跪拜。
他背着光,面目隐在暗影中,模糊不清,略垂着头似乎打量她,未几方轻描淡写嗯了声,示意她免礼。
沉锦诺诺言谢,这才从施施然直身站起来。
既来和亲,他将来便是她的夫主。养在深闺的姑娘骤然见了未来的夫君,忐忑是必定的,即便没有半分感情。之前的凄怆悲哀似乎都被冲淡了些,事已至此,再不甘也只能认命了,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沉锦在心头安慰自己,她和亲是为了家国太平,嫁给慕容弋,至少能得到大胤的援军。
干巴巴地站着不像话,这时似乎当说些什么,她琢磨起来。譬如说,感谢他能在危难之际发兵援梁吧。
她吐纳口气稳了心神,抬起眼朝他看过去,未曾想,竟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过去曾无数次在脑海里描画他的脸,一个能对手足下杀手的人,应当生得面目可憎狰狞如鬼,然而这张脸却没有一处能与她的想象重合。
他有一副完美无瑕的五官,高挺的鼻骨下是一张线条优雅的唇,薄而寡淡。深邃的眼,看她的眼神有些怪诞,漠然得近乎森冷,却又似乎暗藏玄机。浓长的眼睫微垂,看人时带着些睥睨的味道,却奇异地并不使人反感。那是种长在骨子里的高贵,没有半分的装腔作势,淡淡的一瞥,足以教人生畏。
沉锦心头一叹,只觉得满目的晃眼,眉含远山,目藏千秋。
直视天颜是大不敬,是以她很快移开了目光,略欠了身子朝他福了福,换上副恭谨的口吻说:“君上大仁大义,大梁举国上下皆感念君上的恩德。”
她毕恭毕敬地恭维,他却似乎不受用。那反应冷淡得出奇,只是随口哦了声,“朕已将援军派出,不日便能抵梁,公主大可安心。”
安心?安心背井离乡给他充盈后宫么?方才两人的交谈虽不过只言片语,却也足以看出他对她极冷漠,并不像是仰慕她已久的模样。那他为什么硬逼着她入胤宫?只是心血来潮么?就这样将她的终身大事给毁了么?
想起司业,沉锦只觉得心又隐隐揪扯起来,眼皮一酸险险就要红鼻子,然而不能。她面前还站着慕容弋,这个她今后要一辈子侍奉的夫主,因她只是垂下了眼帘,唇角勾起个漠然的笑。
慕容弋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锦是典型的南方美人,骨架子小,体态轻盈而纤细。她有精致的五官,灵动的眼配上小巧的唇,笑起来似有万种风情。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地离开了,没有半分的流连,径自经过她在上首落座,转而望向长公主,曼声道:“南北差异颇大,公主初入大胤恐有诸多不适。近日朝中事忙,还望长姊替朕好好招待公主。”
慕容璐闻言一笑,“国事为重,公主的事君上不必操心。”说着又去看沉锦,“我已派人将庆宁宫收拾了出来,这段日子你暂且先住着。”
一口一个公主,倒是只字不提晋封之事。沉锦应个是,这时今上又开了口,仍旧是寡淡的语气,他摩挲着迦南香手串请她坐,又徐徐说:“听闻公主前段日子身子抱恙,险些不能来和亲,不知目下可大好了?”
沉锦先没醒过神儿,后来细细一回想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顿时双颊一红,悻悻道,“已经大好了,都是些小毛病,劳烦君上挂心,我心中很过意不去。”
再往后等他说话,却半天没个下文了。她干等了好半晌也没听见他开口,心头不禁纳罕,拿眼风觑过去,那目光似乎正落在她身上。然而若即若离,再定睛看时却发现他并不是在看她,只是透过她漠然望窗外。
今上静默,自然没有人敢发声。沉锦正襟危坐,心头却暗自欷歔,同这样一个人相处也真是够累人的,沉默寡言,仿佛距离尘世万丈,她是凡夫俗子,而他却在众生之顶独善其身。
这样的两个人,即便拿绳子绑在一起也是枉然,从他的反应来看,很显然,这个皇帝并不中意她,而她则更不必说了。看来将来的路是举步维艰了,就是不知道这人当初打着什么算盘,逼着她出嫁,别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吧!
沉锦心头一阵打鼓。这个猜测不无道理,据司业所言,慕容弋是个极有手段的人,为君者一言一行绝不会无缘无故,他强迫她到大胤,如今她人来了,他却绝口不谈册封之事,足见此事并非表面那样简单。
可她已经身在胤宫,即便觉出了蹊跷又能如何,即便将来洞晓了慕容弋有的诡计,爻京距怀阳千里之遥,也只能应了那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这头一番胡思乱想,那头传来一阵衣衫窸窣的响动,今上徐徐起身,把玩着手串朝长公主看一眼,“朕还有事,长姊陪公主说说话吧。”说罢提步离去,经过她时连些微的侧目也没有,径自去了。
他对她视若无睹,她却须对他毕恭毕敬。沉锦站起身朝着他的背影欠身恭送,殿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在他冕服的金线上,折射出道道流丽异常的金光,光华璀璨耀眼刺目,沉锦半眯起眸子抬袖遮了遮,再去看时月台上,已经空空如也了。
长公主对她尴尬地笑笑,“君上寡言,日子久了你便习惯了。”接着抬头看一眼天色,又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在我这儿用过午膳再回去吧。”说罢也不等她回话,径自转头吩咐一旁的内官传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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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钟棠宫出来已经是午后,外头的日光还是明晃晃的,为这片北方的土地增添了不少暖意。
沉锦出了宫门,寿儿同宁毓连忙迎过来给她系披风。崔子晏上前来笑盈盈朝她揖手,“公主,奴才引您往庆宁宫去吧。”
原本以为又要乘宫矫,却并不用。庆宁宫同钟棠宫距得并不远,一行人跟在崔子晏后头往前走,半柱香的光景便到了。四进的院落,宫门的匾额上刻着三个漆金大字——庆宁宫。正殿后头盘踞一处大花园儿,两旁设东西配殿,很是宽敞明亮。
崔公公办完了差也不多留,告了退便往钟棠宫复命去了。
眼瞧着外人走干净了,众人方长吁一口气。
先是长公主,后来又是慕容弋,容不得人半分大意。沉锦脑子里的一根弦紧绷了一整天,早已是疲累不堪。她由宁毓寿儿扶着入了寝殿,坐在杌子上卸珠花,这时宁毓开了口,小心谨慎的模样,沉声问:“见着君上了?”
她嗯一声,面上的神情惘惘的,“见着了,长得颇好。”
宁毓闻言缓缓地颔首,似乎是看出她在担心什么,沉吟半晌安抚她道:“既然已经见过了面,册封的旨意迟早会下来,公主别急。”
沉锦却摇头,“我并不是担心这个。”说着又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开口,很是迟疑,良久方长叹一声续道:“姑姑,我觉得事情不对劲。慕容弋指名要我来和亲,却并不属意我。这不是很古怪么?他既对我无意,又为何要我来大胤?”
听了这话,宁毓的神色也是微变。照这么说,倒确实有些古怪,不过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要打道回府当然是不能够了。她们初来胤宫,一切还得静观其变,因换上副宽慰的口吻朝沉锦道,“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公主如何看得出君上对你有意无意呢。”边说边替她将发上的步摇取下来,“公主别胡思乱想了,平添烦恼。”
什么胡思乱想,分明有理有据!
她大皱其眉,伸手摘了耳坠子刚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个陌生的内官嗓门儿,呼着说“君上驾到”。
沉锦被惊得瞠目结舌,手上的珍珠坠子咚的一声落了地,滚到了一双重台舃旁。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他弯腰将耳坠子拾起来,攥在掌心里一摆手,宁毓等人便纷纷退了出去。
她慌了神儿,转瞬又觉得愤怒——这算怎么回事,册封的诏书没下来,婚也还没成,这人竟然就直愣愣到她寝殿里来了!是赶着来瞧她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么?
她心头怒气冲冲,然而不能发作,只好抿了唇站起身,端起个僵硬的笑容道,“君上怎么来了?”
今上哂她一眼,面色仍旧淡漠,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朝她走近过来,一步一步,沉锦心头惶骇,本能地朝后退了退。然而他却只是将手中的耳坠子扔进了首饰奁,接着旋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并没有其它的举动。
他淡淡瞧着她,两人都不说话,气氛颇有几分尴尬。好半晌,今上忽然开了口,洋洋道:“今日钟棠宫中,公主说你中意朕,当得真么?”

第五章

他淡淡瞧着她,两人都不说话,气氛颇有几分尴尬。好半晌,今上忽然开了口,洋洋道:“今日钟棠宫中,公主说你中意朕,当得真么?”
外头的日光正盛,透过窗棂照进来,他半边脸迎着光,半边脸隐在暗处。那面上并不见多的表情,然而目光却落在她身上,清漠的,却又似乎暗流涌动。
他骤然问这么句话,令她大为震惊,微张着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未几恍然大悟,看来今日钟棠宫中这人是早就到了,不声不响地站在殿门外,将她说的话全都听了去!她感到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堂堂大胤的君上,听人家的墙角算怎么回事?
沉锦不着痕迹朝后退一步,同他将距离拉得更开,面目平静而柔顺,说话的声音却透出几分冷意来,她道:“既然君上已经把话听了去,便不该有此一问。我入大胤是来和亲,既然要同君上成婚,自然会全心全意待君上。”
今上听后却只是一笑,那笑容寡淡,他哦一声,边说边不疾不徐地转动虎骨扳指,颇闲适的姿态,“听公主的意思,只有朕同你成了婚,那句话才做得数?”
沉锦闻言几不可察蹙眉,背脊挺得笔直,敛目沉声,回答得模棱两可:“我既来大胤和亲,便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只望君上莫对我有什么误会。”
她这模样颇有几分滑稽,披头散发的,偏偏又要拿着驾子。慕容弋侧目瞥她一眼,看来装模作样这本事她是学到家了的,无论哪样的情境下都能运用自如。
今上并不急着回应,只是伸手往身旁的椅子指了指,示意她坐,她略迟疑了少顷,这才施施然敛裙坐下来,眸子垂得低低的,正襟危坐。
他带着与生俱来的戾气,即便不说话,也能教人感到压抑。沉锦坐在他边上,低眉敛目看似平静,胸腔里却早已擂鼓大作。女人天生对男人有独特的感知,尽管只有寥寥两面。
慕容弋是一个危险的人,轻易不可能接近。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走入了一个局,身在异乡,要独自来面对这样一个难测的人,将来或许还会同他成婚,同他朝夕相对。
前方再不会是康庄大道了,她心头怅然叹口气。
这时他又转过头来看她,眉眼清冷,语调平平,道,“公主同朕的长姊颇投缘?”
沉锦闻言仍旧没有抬头,心头略想了想,少顷低低嗯了一声,微微一笑恭谨说:“长公主很和善,待人甚周到。”
她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见状半眯了眸子,唇角挑起个笑,隐隐有些讥诮的意味,忽然凉声道,“如今背井离乡离开故国,公主在怀阳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这话问得沉锦悚然一惊,她蓦地抬起眼,将好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之前看慕容弋,总是离得远远的,仿佛隔了千重山万重水。他像在飘渺的云雾里,受世人顶礼膜拜,高不可攀遥不可及,那十二冕旒垂落,珠玉背后的容颜总是迷滂的,看不真切。
然而这回不同,两人的距离近了些,那面目甚是清晰,尤其那双眼,看得她心口发紧。过去总以为是错觉,这回却错不了,他看她的目光怪诞至极,似乎筑着高墙,然而墙后头却像有惊涛骇浪。
还有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人有千里眼顺风耳么,能洞悉她在大梁的一切?
惊惶是暂时的,沉锦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忐忑压下去。诚如传闻所言,慕容弋心思难测诡计多端,方才那句一定是在试探她,不能慌,否则就中了他的计。
她眨了眨眼,微抿了唇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道,“若要说放不下的人,自然是有的。譬如我父皇,譬如我慈家,还有一干兄弟姐妹。”她微微抿了唇,含笑歪了歪头,看着他道:“君上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梁国长公主,有倾世美貌,光彩照人举世无双。她歪着头看他,嘴角挂着丝浅浅的笑容,娇俏可爱。十七岁的姑娘,有少女的青涩,又带着些成熟妩媚的味道,她像是含苞待放的鸢尾花,明媚得动人心魄。
然而这笑容却刺痛他的眼,真是一个懂得装疯卖傻的女人,分明晓得他别有所指,却偏偏曲解他话里的意思。
今上忽地站起身,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背着光,教人看不清那面容的神态,只是听见他似乎是笑了,问:“哦?是么?再无旁人了?”
沉锦应个是,后头的话还来不及说,他却骤然伸手捏住了那纤细的皓腕,猛将她大力扯了过去。
她措手未及,硬生生朝他扑过去,鼻头撞在那硬邦邦的胸膛上,疼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沉锦一头雾水,口里吃痛了一声,正要张口同他理论,慕容弋却先她一步开了口,道:“欺君之罪是个什么下场,公主应当知道。”
这语气比凛冽的雪更冷,令人恍若置身寒冬。他捉了沉锦的手腕定定看她,那一瞬间居然有几分目光如炬的意味,她被他瞧得不寒而栗,下意识想要去挣。
这哪里是个人,他难道会读心不成?她心头忽地有些惊惧,看他的反应,并不像是试探这样简单。这样凿凿的口吻,倒像真拿了她的什么把柄似的!
然而怎么可能呢?沉锦绞尽脑汁地去回想,自己对司业的那点心思,恐怕普天之下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寿儿了。难道寿儿是慕容弋安插在梁宫的细作么?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寿儿六岁就跟在她身边,两人形影不离一同长大,那丫头的根底她晓得得一清二楚,不可能是大胤的人。
既然不能在她身旁安插细作,那就必定是装腔作势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是大罗金仙,当然不可能知道她心中属意谁。他这副笃定的模样,只是装得逼真罢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
她冷静几分,十指攥得紧紧的,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刺破柔嫩的掌心。抬起眼看他,尽量笑得波澜不惊,“君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说谎么?”她稍稍顿了顿,深吸空气吐出来,面上现出几分毅然又决绝的神态,强硬道,“君上在怀疑我已经心有所属,无凭无据,如何能妄下这样的论断?我自幼于内廷长大,平日里除了我父皇连个正经男人都捞不着见,若真要春心萌动,只怕也只能对内官了!”
她的相貌生得好,唇不点而朱,略施粉黛便美得人心神荡漾。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字字清晰铿锵有力,那目光澄澈如一汪湖,没有半分的矫揉虚假,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对她深信不疑了。
然而慕容弋并没有,他只是寥寥看着她,眼神里隐约有讽刺的意味。古人有云红颜祸水,漂亮的女人是带刺的毒花,她更是世所罕见的剧毒。
这样一副柔顺娇弱的模样,却满嘴谎话连篇,他须拼尽全身的气力才能按捺住心头那激烈的情绪。他深邃的眼微微眯起,目光从她的脸上略往下移了移,落在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上。
这样纤细柔嫩的脖子,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拧断吧。
这人半天不开腔,只是一味盯着她的脖子瞧,直看得沉锦背后的汗毛根根倒竖。他那副眼神,令她莫名其妙生出种他会一把掐死她的错觉。
然而万幸的,他略合了合眼松开了钳制她的右手,沉锦朝后踉跄了一步,手腕那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吸着凉气撩起袖子看,果不其然,已经凝聚了大团的污血,淤青一片了。
慕容弋朝她一哂,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多的情绪,只余下一层厚厚的冰墙,敛去一身的戾气,他又变作了平日的模样。孤高的,清冷的,吞天地,纳万物,睥睨芸芸众生。
见他看过来,沉锦挺直了背脊如临大敌,然而出乎人意料的,他眸子往她的手腕淡淡瞥一眼,唤了殿外的内官进门,道:“传太医来看看。”
那内官似乎有些惊讶,侧目不着痕迹看了眼沉锦,躬身应个是,复又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沉锦略皱了眉,看慕容弋的眼神愈发地防备。前一刻恨不得杀了她,这会儿却又要给她张罗医正,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他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开了口,望着她道:“朕听闻,大梁自古崇尚佛学,公主相信世上有轮回么?”
沉锦一愣,旋即方回过神来,不禁愕然——轮回?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她不明所以,只是点点头,说:“佛说因果轮回,自然是信的。”
慕容弋闻言只是别过脸,略牵了牵唇。因果轮回,欠下的债总会有清算的一日,不必急于一时。他兀自负手踱出殿门去了,徒留她仍旧呆呆地立在原地,少顷回过神来,连忙朝他的背影福膝拜下去,道:“恭送君上。”
那声线婉柔,带着南方女人独有的娇媚,他却只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这是一个擅长装疯卖傻的女人,最拿手的便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她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不愿去参透,也懒得去参透了。

第六章

今上忽然造访,令宁毓一众一头雾水。在外头忐忑不安等了好半晌,众人方瞧见今上从殿里走了出来,仍旧是那副淡漠的面孔,看不出半分的喜怒。
见他过来,一众宫人均屏息凝神,福了身子恭送他离去,偌大的庭院中鸦雀无声,大气不闻。慕容弋负手从宁毓她们身前过去,神色平静,一眼侧目也不曾有。
仪仗撤了,她们这才敢伸出脖子朝宫门那方望,今上已经看不见影儿了。他一走,仿佛天都亮堂上几分,几个年轻姑娘相视一眼舒出口气,寿儿抚抚心口,长叹道:“似乎并不是个易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