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仍旧没有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视线仍旧落在窗外的廊桥上。
她等了好会儿也没等来半个字,心头便拱起了火气,不由拔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君上,我药吃好了,不知君上有什么示下?”
这回他不再无动于衷了,而是半转过身子往她睨了一眼。半大的丫头,脾气倒不小。他在圈椅里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慢条斯理地把玩,温声道:“今日害你落水的内监已经送入大理寺查办,是无心之失亦或受人指使,朕都给你一个交代。”
他提起这桩事,令她悚然一惊。冰冷刺骨的河水,铺天盖地将人淹没,那样的无助与无力,简直是永远无法忘怀的恶梦。她打了个寒噤,那一刻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她的命这样大,竟然还会活过来。
脑子里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脸色一变,抬眼看慕容弋,恳切道:“君上可知今日是何人救我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必当重谢的。”
他闻言转过头看她,眼神有些晦暗,“重谢?怎么谢?”
她略想了想,看今日的情形,下水救她的人想必是御林军或某个识水性的内官,因回道:“这个我暂时没想好,等问了恩人想要什么再答谢也不迟。”
他却寥寥一笑,话语之中透出几丝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来:“公主能答谢什么?明珠千斛还是金玉货赂?他要的你未必给得起。”
这话隐隐有些看不起她的意思,她有些恼了,冲口而出道:“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只要恩人开尊口,我必定倾力而为。”
慕容弋慢慢敛去了笑意,眸子定定看着她,目光锐利,能将她整个儿穿透似的,忽而又一笑,讳莫如深般:“朕替你把这话记下来。”说完也不看她反应,兀自负手踱出了殿门。
他的话往往如此,教人摸不着头绪。她隐隐感到这句话似乎有弦外之音,思索了少顷却无果,不禁挫败地叹出口气。服了药人便有些困倦了,她打了个哈欠仰面倒下去,单手覆着额头假寐。
珠帘发出些声响,她移开手指看过去,是宁毓同寿儿朝着她走了过来。宁毓上前挨着她的床沿坐下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长舒一口气含泪道:“总算不烧了,殿下,您真是吓死我们了。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对得起皇后娘娘。”
沉锦心头动容,拉着她们的手安慰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今儿个这场难都能过来,说明我必有后福呢。你们要是再哭,我便将你俩随便指个二流子嫁了,信不信?”
还能打趣儿她们,看来是真的好了。两人抹着泪花破涕为笑,寿儿吸了吸鼻子揩了把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往她凑过去,说:“殿下,今儿在宝船上,不光是咱们几个,所有人其实都吓傻了呢。”
她听后脸上惘惘的,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哪?因为我很重要么?”
寿儿咂咂嘴:“你知道今儿是谁下水去救的您么?”
沉锦摇头,她唉声叹气道:“刚刚还在这儿守了您几个时辰呢,就是那位最不招你待见的大胤皇帝。”
第九章
沉锦瞳孔有瞬间地扩大,显然是骇然到了极致,她微张着口半天也挤不出半个字,好半晌方咽了口唾沫艰难道:“胡诌,君上怎么可能亲自下河去捞我?”
这不能怪她怀疑,实在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那副筑着坚冰的眉眼,看她的眼神时时刻刻都是冷若冰霜的,他是那样骄傲尊贵的一个人,怎么也没法儿和救她性命的那个影子重合。
见她满脸的不相信,寿儿有些急了,一张小脸儿都憋得通红,连声说:“这怎么是胡诌呢?殿下不相信奴婢么?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你若信不过奴婢,大可问问宁毓姑姑!”说完便拿一副看救命稻草的眼神儿瞅着宁毓。
宁毓被这丫头逗笑了,抬眼去看沉锦,朝她嗯了一声,道:“是真的呢公主,确实是君上亲自把您给救起来的。”她说着又回忆了一番那时的情景,徐徐道,“那时您跌下了运河,奴婢们都吓得不知怎么办了。祭龙神的大日子,又是在宫外,忽然出了这样的事,换做谁都镇定不下来了。崔公公慌了神儿,以为是有刺客,便嚷着让御林军们护君山同长公主的驾,谁知一转眼,君上都已经纵身跃下水了,旁的人想拦都拦不住。”
沉锦一脸茫然地听完了,虽然落水的人就是她自己,可她这会儿来听,就跟听故事似的,仍旧是讷讷的神态,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寿儿打量她,伸出五根指头在她面前晃悠一阵儿,忽然皱紧了眉头:“殿下,您听见姑姑说什么了么?”
她迟迟地颔首,听是听清了,不过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她还拿什么脸再去见慕容弋?难怪他听见她要报答恩人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来,会说她不一定给得起。其实说来也是,他是何许人,操纵天下的君王,想要什么不能够?她居然在他跟前大言不惭地说重谢,恐怕他在心里已经笑掉大牙了吧!
越想越觉得懊丧,她面上一阵青红一阵白,将小脸深深埋进褥子里,口里发出阵窘迫到极致地低吟。
见她这样,宁毓连忙上前去扒拉她褥子,一面拉扯一面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怎么把头捂着呢,憋出毛病来怎么办?”
“憋死我算了!”她倔强地同宁毓拉锯,声音从褥子里头传出来,闷闷的,不甚清楚。
真没见过那么坏心眼儿的人,那样义正言辞地同她交谈,心中必嘲弄她几千几万次了。他让她记住自己说的话,就是为了让她羞愤致死吧!她羞窘得攥起拳头砸床,发出砰砰砰的几声闷响,“姑姑不知道,今儿我在慕容弋跟前儿豪气万丈地说要重谢救命恩人,他不知道在背后怎么耻笑我呢!丢人丢大了,我再没脸见姓慕容的了……”
听她这么说,宁毓很有几分哭笑不得。果然还只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这样的小孩子心性,偏偏生在帝王家,也嫁入帝王家,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宁毓在心头叹息,耐着性子弯腰安慰她,说:“只是件小事罢了,殿下别放在心上,殿下知恩图报,君上怎么会耻笑你?”
她却愤懑地一坐而起,一把将褥子扯了开,露出一头乱蓬蓬的黑发:“那他怎么不直接告诉我是他救了我,装模作样是什么意思?”
宁毓面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伸手替她捋了捋头发,说:“君上寡言,合宫里都晓得,兴许……兴许他是不好意思了呢。”
沉锦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宁毓,“姑姑,一个外人,你怎么看他哪儿都是对的?”
宁毓握着她的手道:“殿下,奴婢不是帮谁说话,奴婢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侍奉您,自然事事都为您好。您别老是对君上有成见,既然您已经来了大胤,慕容氏便不会一直晾着您,成婚是迟早的事,往后君上就是您的夫主,天底下哪儿有人时时同自己的夫主过不去的。”
她听后沉默了半晌,复又摇摇头,“不会的。”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两个无情无爱的人,强绑在一起只是种折磨罢了。
宁毓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她却不愿再听了,仰头躺在了软榻上,侧了个身子面朝里地卧着,口里道:“我困了,你们也去休息了吧。”
两人无可奈何,只得依她的话道福退出去。她本就困倦,说了会儿话更觉得疲累,合上眸子便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
沉锦是金枝玉叶,浑身上下娇弱得像是风吹就能倒,沾着这场病便是个大难,渡过去了也元气大伤。将养了十来天,原本还有些丰润的脸颊已经完全瘦了下去,下巴愈发地尖俏了,成了颗名副其实的小瓜子儿。
这些日子她养病,慕容弋前前后后也来过一两回,只是每回来都只坐上半盏茶便离去,也不同她说话,来去匆匆。与其说是探病,其实倒更像一副例行公事的姿态。他对她爱理不理,沉锦心中倒是乐得自在。
只是偶尔会在心头琢磨,这样一个人,怎么也不像是会舍身救她的。不过思索来琢磨去终究无果,一个从来没有了解的人,心思又那样重,凭她的道行想要揣摩慕容弋的心思,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日天气极好,日照当空,黄琉璃瓦折射出万道金光,衬得整个禁城璀璨烁目。她推开窗屉子往外头看,阳光流淌着暖意,冬天已经囫囵翻过去了,春回大地,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
沉锦过头去看宁毓跟寿儿,含笑道:“日光这样好,可不能白白辜负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闻听此言,两人皆是面露喜色,连声应是。自从来了大胤,她们的公主或多或少都有些消沉,做什么都恹恹的,难得能有这样的兴致,是个好兆头。
两人伺候沉锦出了宫门,身旁还带了几个内宫监给施派来的宫女,一行人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
沉锦一路都在打量这个庞大的宫禁,从前一直知道它大,却从来不晓得它大到这样的地步,直走得人脚脖子发酸。她略皱了眉,转过头去问那些原就是胤宫的宫人,“这么久了,走了禁宫的多少了?”
听这话,一个宫女似乎有些迟疑,低声恭谨道:“殿下,大胤宫整整有千余亩大呢。”
她闻言大大地叹了口气,心中很是欷歔。大胤的这个皇帝有这么大一座宫禁,却一个女人都没有,着实教人感到奇怪。
……难不成,他有什么隐疾?
她被这个猜测惊了惊,然而再好奇也不敢打听,一则不大敢,二则即便问了这些宫女也是不敢说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地一路往前行,不知不觉却已经走到了未名湖边儿上。她立在游廊上往湖面看,金色的日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粼粼的水光,似乎五彩斑斓,定睛去看却又是干干净净的一片澄绿。
再往前走,隐隐有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沉锦略皱起眉,只见围栏上斜倚着一个男人。身上着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手中拎了个白玉壶,神情慵倦闲适。一双清俊的眉眼,侧目静静地望着湖面,似是神出。
她心下奇怪,深宫禁苑,怎么会有如此一个人出现?正不解,却听得身后有宫人已经屈膝道福了,说:“见过驸马爷。”
听见旁人喊他驸马,沉锦面上微露讶色。是时那男人听见了声响转过头来,一眼瞧见沉锦,目光中带上几分探究的意味,缓缓站起了身朝她走过来,脚步略微有些不稳,似乎微醺。他给她略揖了一礼道:“不知姑娘是……”
他一说话酒味便更重,她暗自蹙眉,不待他说完便一笑,沉声道:“驸马有礼,我自梁国而来,起先不知是驸马,还望海涵。”
这么一说,她的身份自不言而喻。虽不曾见过,姚乾之对梁国来的公主也是略有耳闻的。驸马面上浮起个笑容来,朝她拱手见个礼:“臣参见公主,适才唐突,望公主恕罪。”
沉锦朝他略颔首,“驸马不必多礼。”说完又拿眼去看他手中的酒壶,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不由打趣道:“湖光水色小酌一壶,驸马爷好雅兴。”
姚乾之闻言也只是一笑,口吻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世事诸多不如意,能醉一场也未尝不是件幸事。”说完兀自低下头失笑,撑着额长叹道:“臣有些喝多了,说的酒话公主别放在心上。”
她闻言有些尴尬,心头略想了想,话锋一转便道:“驸马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长公主殿下呢?”
他面上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冷漠来,摆手随意道:“臣并不晓得。”
沉锦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见他脚步不稳,因勉强勾起唇笑笑:“驸马醉了。”说罢吩咐一旁的宫人,“扶驸马爷回去歇息吧。”
两个宫女诺诺应个是,接着便上前一左一右扶了姚乾之的手臂带着他离去了。
她眉头深锁起来,低声道:“大胤的皇宫里还真是不乏怪诞的人。”说完去看宁毓,很是疑惑的模样,声音也压得更低,“上回去钟棠宫也不曾见过这个驸马,难道他同长公主……”
宁毓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四下张望了一番方道:“合宫的人其实都知道,驸马同长公主貌合神离,成婚多年,也不过一对怨偶罢了。”
第十章
戌时的梆子且刚敲过,夜色晕染开,掌灯太监撑着带火星的蒿子,将房檐下的一排宫灯依次点亮,平地兴起一阵风,那灯笼便在风中飘摇起来。禁城各个宫室都陆陆续续点上灯火,只唯独一处还漆黑一片,沉默萧条如死寂。
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银珠提步进了正殿,四处都黑压压的,连视物都有些困难。隐约瞧见圈椅上坐了个人影子,她因皱起眉头试探道:“殿下。”
那头的人低低嗯了声,淡漠的,又透着几分疲惫,“怎么了?”
这时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已经能依稀将殿里的家当摆设瞧个大概。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几丝微光看过去,一面朝烛台走一面说:“殿下,外边儿天都黑了,奴婢把灯点上吧。”
然而圈椅上的人却一口拒绝了,声音里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强硬来:“不必了,这里不用伺候,你退吧。”
银珠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侧过头看她,面上的神情极复杂,张了张口却只是欲言又止,复转身出了殿门。
长公主侧目看了眼窗外,灯火煌煌,同这一室的寂静黑暗形成浓烈的对比。她深吸一口气,一双眸子直直地望着殿门外,背脊挺得笔直。又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终于徐徐走来个人影,被那檐下的灯影拉扯得长长的,有几分诡异的况味。
驸马脚下的步子微有几分踉跄,徐徐上了台阶,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抬眼看周遭,只见偌大的宫室尽是一片的黑地昏天,唯有檐下的风灯在夜色中孤零零地摇曳,透出难言的凄凉孤寂。
姚乾之面上仍旧淡漠,伸手扶了门框迈过门槛,兀自进了殿门。黯然之中瞥见圈椅上坐着个人,他也并不显出丝毫的惊讶来,神色平静地朝她揖手见个礼,“臣参见公主。”
他隔得并不近,远远地立在同她七步远的位置,然而她还是能闻到那阵若有若无的酒香,混合着微微桃花味。慕容璐眸光微闪,声音出口带着几分沙哑:“你喝酒了?”
姚乾之仍旧拱着手弯着腰,一副恭谨却疏远的样子,回答她:“回公主,臣与朝中的同僚小饮了几杯。”
慕容璐听后觉得可笑,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公主,哪里有半分夫妻的样子?她心中荒苦,唇角却挑起个冷笑来,嘲道:“你是大胤的驸马,不是宫里的奴才,何必这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对我?”
她有意激他生气,他却仍旧平静而淡漠,又朝她深揖了下去,凉声道:“时辰不早了,公主早些歇息吧,臣还有公务要忙,先告退了。”说罢也不待她开口,径自转身便朝外头走。
他避她如避蛇蝎猛兽,她只觉得心被什么硬生生揪扯着,像是少了一块,空洞洞地痛。她垂着眼帘,十指在广袖下紧紧收拢,蓦然道:“你站住。”
那背影果真顿住了,却并没有转过身,只是背对着她微微侧过头,“公主还有何示下?”
慕容璐伸手掸了掸华服,施施然起了身,缓缓朝他走过去,口里曼声道:“若是我没记错,今儿个应是那女人的忌日,你是去了未名湖吧。”她说着稍稍一顿,仰起头看顶梁上那百年好合的刻花,唇角挑起个讥讽的笑,“七年了,你仍旧对她念念不忘,而我就在你身旁,你却视而不见,多可悲啊。”
听见她提这桩事,他眼中浮起丝丝严霜,转过身看向她,声音出口生硬如冰,他说:“当年的事无需再提,毕竟公主已如愿以偿,又何必再做多的强求。”
“如愿以偿?”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埋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直至双肩都笑得抽动,猛地含泪抬起头直视他,目光如炬:“我是大胤的长公主,我的驸马心心念念的却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宫女!成婚七载,姚乾之,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他闻言勾了嘴角,唇畔绽开一抹讥诮的笑颜:“公主今日是要同我提往事么?那臣斗胆问公主一句,当年樱辞是怎么死的?”
她似乎被吓到了,晶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慌乱,匆忙别过头不看他,“驸马糊涂了,李樱辞失足落下了未名湖,是溺毙而亡!”
“是么?”他半眯了眼,一向温润儒雅的人,此时却变得咄咄逼人,他一步一步紧逼,她则一步一步后退,“公主敢看着臣的眼睛说一句,樱辞落水同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么?”
这时她反倒冷静下来。慕容璐自幼居深宫,高贵的身份凝练出的威仪刻在骨子里,她抬眼看向他,勾起唇笑得冶艳妩媚。既然事已至此,索性开诚布公,她也不想再推诿了,直言道:“是,李樱辞是我命人推下湖的,可那也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何至于到如今这步田地?我每日都在等你,我以为成了婚,朝夕相对,或多或少你也会对我生出半分情意,可是我错了,是我太低估了你,也太高看了自己!”
听见她亲口承认,姚乾之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似的,朝后退了两步别开了眼,语气颇无奈,夹杂几分苦涩,道:“承蒙公主错爱,臣感激不尽,只是臣能给的,也只有感激罢了。加之臣身有残缺,公主同崔公公的事……臣也会权当不晓得。”
慕容璐脑子里嗡一声响,像是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了,空白一片。他知道了,竟什么都知道了……
她呆立了良久,终于捂着脸放声哭起来,想说什么来解释,话到嘴边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沉吟良久方泣诉道:“我并非有意背叛于你,乾之……”
他伸手示意她不必再言,只低低道:“如今这副情景,对你我都是煎熬,公主不必自责,是我有负于你在先。夜深了,公主早些休息。”说罢转身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慕容璐只觉得腿颤身摇,双腿几乎要站不稳似的,踉跄了几步跌坐在了圈椅里,撑着额低低抽泣了起来。
窗外伫立了许久的人影四下张望了一眼,这才几步爬上高墙跃过去了。
********
太宸宫是帝王寝宫,金砖铺地,琉璃盖顶,一砖一柱皆刻龙纹,雕花繁复绮丽堂皇。值夜的内官立在丹陛上,一眼瞧见远处走来个人影儿,连忙定睛去打量。
那人渐渐近了,众人认出是陈高,连忙拱着手给他行礼,“公公。”
陈高嗯一声,透过直棂窗看一眼殿内,里头烛火跃动,想是今上还在忙政务。他略思索,提步迈了门槛走进去,只见慕容弋正垂着头坐在案前阅览奏章,他上前几步,弓着腰低低道了句:“君上,钟棠宫那方有消息了。”
他闻声也不抬头,只淡淡嗯一声,目光仍旧专注于手中的奏章上,口里道,“说吧。”
陈高应个是,恭谨道:“禀君上,果然不出您所料,长公主同崔子晏确有私情,今日驸马同公主起了争端,他依您之言试探,公主果然亲口认了。”
今上浓密纤长的眼睫垂下来挡住眸光,教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陈高见他半天不说话,只好瞧瞧抬眼觑他颜色,这时他缓缓开了口,仍旧是缓和的语气,却透出寒意:“大理寺可有回话?”
他虽未发作,眉目间却已有怒色,陈高脑门儿上滑下颗豆大的汗珠子,他身子弓得愈发低,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地砖上的夔龙纹案,诺诺道:“禀君上,寺卿们上了刑,可那厮一口咬死了,直说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他咂弄这句话,斜倚在花梨木椅子上,微合着眸子捏了捏眉心,“无论如何,内宫监脱不了干系,既然崔子晏同长公主有染,长公主也脱不了干系。”
陈高试探道:“君上,目下如何处置长公主?”
他沉吟半晌,微微摆了摆手,合着眼,神情有些疲惫,道:“淫|乱宫闱论罪当诛,可到底她是朕的亲长姊,终归得顾全慕容氏颜面。至于崔子晏,寻个由头,杖毙了吧。”
陈高拱着手应是,似乎又有些迟疑,“君上,处置崔子晏,若是长公主阻拦……”
他食指点了点桌案,徐徐道,“慕容璐是个聪明人,不过一场露水姻缘,还不足以令她以身犯险。”微微一顿,又说:“继续着人盯着钟棠宫,当年朕御极,遵先正遗旨尊她为镇国长公主。那封手谕是真是假朕不想再追究,今次再饶她一回,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陈高听后心中了然几分,除崔子晏大部分是为了敲山震虎,给长公主一个警示,然而他面上却一丝不露。御前侍奉的人,伴君如伴虎,能揣摩今上的心思算不得本事,能不被人察觉,性命才能活得长久。
今上神情淡淡的,极缓慢地旋转指上的玉韘,平平道:“你退吧。”
陈高应个是,这才躬身退出殿门,办差去了。忽然头顶轰隆一声闷雷,他仰头看天,只见云层一簇翻过一簇地朝着头顶涌过来,争先恐后,漆黑的天幕,隐有暗云汹涌,俨然一副下大雨的征兆。
第十一章
春日的雨水连绵,下起来似乎就没完没了,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地上,在坑洼的地方凝积成水渍。刚露新叶的树枝在雨底下盛放,葱青的绿,上头沾染着水珠,如凝露,又似晶莹的玉粒。
窗棂外头,淅淅沥沥的点子落了一夜,次日天大明时才消停下来。浓重的铅云散了开,东方透出几丝金色的霞光,普照向大地,大胤宫在日光的笼罩下显得愈加华光璀璨,熠熠生辉。
辰时刚过,宁毓便领着几个宫女进了寝殿要伺候沉锦梳洗。然而立在床帐子后头喊了好几声儿,里头的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几人心下奇怪,因牵了床帐往内看,只见宁国公主正蒙头大睡,气息均匀,看来正沉沉好眠。
宁毓见状有些好笑,挨着床沿坐下来便去拍她,口里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起了。殿下?殿下?”
又连着叫了几遍,锦被下的人终于咕哝着应了一声,似乎很是疲乏,她翻了个身面朝里,皱紧了眉头嗡哝道:“姑姑,昨儿下了整晚的雨,我没睡醒呢。”
听她这么说,宁毓面上的神情有些为难,思来想去了好半晌终于妥协,颇无可奈何的口吻:“好吧,那容殿下再睡两刻钟。”
她说完这话便朝众人递了个眼色,几个丫头因各自端着东西退了出去。
好容易落了个清净,沉锦裹了裹褥子重新合了眼。昨儿夜里她确实没睡好,一合眼便开始做梦,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颇有几分荒诞,然而具体如何却记不清了。
将将闭上眸子,看到的居然是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隔得远,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周遭的景物有些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一处大院子,有她最喜欢的石榴树,一颗颗硕大的石榴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也有白兰花,似乎是秋令天。那模糊的人影站在石榴树下朝她招手,看那模样是在喊她过去。
她混混沌沌的,不知怎么就朝着那人走了过去。方才隔得远了还没感觉,近了才发现这人身量颇高。她有些惊叹,个儿真高,自己站在他身前,须仰着脖子才能看见他的下巴。
他兀自牵了她的手,指着头顶上的石榴说:“你喜欢吃石榴么?”
他握她的手,她似乎并不反感,只是点点头,“喜欢。”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怎么,她知道他在笑,他又道,“那我摘给你好不好?”说完也不等她搭话,径自伸手从树上摘下一颗大大的石榴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