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沉锦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那女人面色骤然一变,凛眸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宫这样无礼!快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唇畔勾起一丝漠然的笑意,眸光从那女人的面上扫过去:“我是什么人,你何必明知故问?我是大梁的长公主朱沉锦,是这大胤的国母!”

此言一出,周遭一片哗然。那女人却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态道:“荒谬绝伦,你是朱沉锦,那本宫是谁?”

见她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沉锦心头震怒,半眯了眸子狠声道:“你是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两个面貌相同的女人争执起来,一个光华璀璨,一个蓬头垢面,如今那个蓬头垢面的居然自称是皇后!诸人心下好笑,立侍在一旁的陈公公更觉得荒诞,上前几步,手中的拂子指着沉锦,高声喝了句大胆,“哪里来的疯妇,竟然敢冒充皇后娘娘!”说着便招呼一旁的御林军,“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拿下!惊了君上同娘娘的圣驾,罪该万死!”

话音方落,左右的御林军连忙应个是上前,沉锦凛目冷冷环视一周,“谁敢动我!”

几个男人被她的声音震得愣了愣,居然真的没再往前。她合了合眸子,重新抬起来望向慕容弋。由始至终,他都不曾说过一句话,静默地立在那女人身旁,间或目光扫过她,以一个君王的姿态,高傲得如天上的明月。

眼底的泪珠子在打旋儿,教她咬了牙死命咽了回去。事到如今,她已是百口莫辩,唯有他是最后的寄托。她凝望他,抿抿唇,竭力稳住喉头不发抖,沉声一字一句道:“君上,我才是沉锦,我才是你的念娜,你不信我么?”

极轻的字眼,抖落进枯冷的风,像是一吹就能散开。她问得小心翼翼,口吻中甚至是带着几分乞求的意味。这样的境况,根本没有任何人相信她,放眼整个大胤宫,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唯一的亲人,眼下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了。

真或假,生或死,都在这个国君的一句话。

风似乎在刹那间止住了,周遭太静,死寂一般,甚至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她屏息凝神去等他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弋徐徐开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震碎了这难耐的静默。

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只是看她的眼神再没有了从前的怜与爱。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没有半分的流连,像极了许久前那次初见,转而落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他唇边勾勒起一抹宠溺的笑,柔声道:“如何处置,但凭皇后说了算。”

“……”

原本以为自己会哭,会泪如雨下,会肝肠寸断嚎啕大哭,然而却并没有。沉锦唇角轻轻扬起,居然挑起了个淡淡的笑。寻常的公主自幼骄傲金贵,她却不同,她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

平日里一点芝麻大点的小事便能让她哭个没完,这时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从前听人说心死,总觉得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她只觉荒诞得可笑。心如果死了,人还能活么?然而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她参悟透了这两个字,顿悟了其中真谛。

瑰巍的大胤宫中烟火沉浮,夜风带着一丝凉意,从她面颊上拂过去,撩乱耳后的一头青丝。

呵,白泊奚……不,萧公彻,她的好司业,下得这一局好棋,费尽心机千辛万苦寻来这么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可真是一颗好棋子,能以假乱真,骗过了宁毓,骗过了寿儿,甚至还骗过了慕容弋!

额角忽地抽痛起来,沉锦脚下踉跄跌倒在地,撑了撑手想要爬起来,却似乎再没了力气,因抬起双手摁住头,身子瑟缩着蜷起,抱作一团。

见此情形,兰宗悬着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皇子再三交代,慕容弋是个难缠的角色,轻易不好糊弄,提醒他们千万谨慎。如今看来,皇子的功夫没有白费,这出真假皇后的戏码落了幕,显而易见,这一局是皇子赢了,且赢得漂亮。

“皇后”眸光微动,略思忖,双手缠上今上的臂弯,婉声道:“君上既然将这女人交给我处置,就先回未央宫等我,可好?”

今上微微沉吟,并不反对,修长的指尖从那张光洁如玉的面颊上抚过,颔首道了个好。说罢便欲离去,绕过“皇后”时微微侧目,朝蜷缩在地上的女人投去极快的一瞥,却在眨眼间又收回了目光,提步朝前,头也不回。

今上移步,“皇后”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尽,转过身来淡淡看一眼周遭的御林军,“此女来历不明,本宫要亲自审问,将这个太妃押回孤巷,退吧。”

众人不敢有微词,诺诺应是,架起那浑身污垢的太妃退了下去。那疯女人仿佛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嘟嘟囔囔地回过头来喊沉锦,“姐姐,姐姐!你答应带我见君上!怎么说话不算话……”

声音渐远,后头的话便在听不清了。未几,整条长街上的人散尽,唯有凉风平地吹过。兰宗提了宫灯缓步上前,弯下腰,灯火照亮青石地上佝偻着的女人。她眉头紧蹙,狠狠摁着太阳穴,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低低叹息了一声,心头有些感慨。那日在松风园,若不是她拼命阻拦,殿下便能得手除去慕容弋,她也不至遭这份儿罪。因摇头低声道:“娘娘这又是何苦呢?同殿下反目成仇,捞着什么好儿?”

沉锦的面色惨白如纸,闻声只是冷冷一笑,“原来兰公公也是大周的走狗。”说着稍稍停了停,讥讽道:“怎么?公公的殿下不敢在沙场上同君上一较高下么?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令人不齿。”

“娘娘太不识好歹。”兰宗面色一沉,眼底的神色也冷下去,“若非殿下还顾念昔日旧情,娘娘以为自己还有命说这番话么?”

呵!旧情?

她听了咧开唇大声笑起来,双肩不住抽动:“周七皇子害我至斯般境地,难道还要我对他感恩戴德?旧情,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同周国的七皇子哪里有半分的旧情!”

“不识时务。”

兰宗嗟叹,徐徐直起身子漠然地俯视她,“梁国公主,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此番留你性命,全因七皇子对你余情未了,殿下有言,若你愿意,他会既往不咎,还像过去一样待你。”

“……”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少年,“荒唐,我已是大胤皇后,是慕容弋的发妻,你的七皇子怕是疯了吧!”

一旁的少女却掩口嗤笑:“皇后?发妻?我不妨告诉你,你的君上如今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了——每日我放在他茶中的万蛊露,他可是喝得一滴不剩呢。不出十日,他便会神智失常,再过不久,便是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下场!”

“……”心疼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沉锦死死咬紧下唇,十指在地上紧紧收拢,划下几道暗色的血痕。

是时兰宗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奴才得好心提醒公主,待慕容弋一死,周国便会兴兵伐胤。七殿下说过,若您心甘情愿同他成婚,大周便同梁国结同盟之好,若不然——”他声音一沉,冷笑道:“公主可得好好思量。”

是时那少女缓缓走过了过来,在她身旁略蹲下身子,含着笑去扶她起来,“瞧兰公公说的,把公主吓成什么样了,这可是咱们未来的七皇妃呢。”

“……”

察觉到掌心的异样,沉锦蓦地一惊,抬起眸子诧异地看了一眼那少女--

她往她手里塞了什么?

第六十四章

 

沉锦眸光微闪,目光死死望向那面貌同自己相差无几的少女。那女人也将好看向她,极快地朝她递了个眼色,右手收拢,发力握了握她的手。

她心中诧异,侧目看一眼旁边的兰宗,面上只不动声色,心念一转狠狠将那女人推了开,口中厉斥:“滚开,别碰本宫!”顺势往后一倒,将掌心里的东西掩入了广袖。

少女冷哼了一声,拂了袖子徐徐立起身,“敬酒不吃吃罚酒。”目光复又望向兰宗,唇畔勾起一丝艳丽的笑容,“慕容弋将她全权交给我处置,兰公公,咱们怎么料理她?”

兰宗伸手抚了抚光洁的下颔,略沉吟,徐徐道:“慕容弋如今已对你深信不疑,自然不会顾念她的死活。昨晚我收到殿下的飞鸽传书,信上说,殿下今夜子时便会潜入爻京,将这女人带回大周。”

听了这话,沉锦的面色霎时一片惨白——萧公彻今夜子时便会入宫带她去大周?她心头大为惶然,若被他带去了大周,她的前路无疑一片凄风惨雨,敌国的皇后,生或死都在周人的一念之间!

她怒不可遏,严声威胁道:“七皇子未免太过天真!大胤宫中有御林军数万,他若敢来,定是有来无回的下场!”

“这就不劳公主操心了。”兰宗轻笑,“殿下既然敢来,自然便有全身而退的法子。我劝公主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如今这座禁宫的皇后不是你,放眼整个大胤,哪里是你的容身之所?七殿下是真心喜欢公主,公主千万别再执迷不悟。”

“你给我住口!”她满心惶骇几近绝望,真是一张三寸不烂的好嘴,巧言令色,满口胡言!若不是萧公彻,她怎么会到这样的田地!因赤红着双目恨道:“要啥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多费口舌!”

兰宗大为恼火,霎时失了耐性,拧眉道:“罢了,公主一时半会儿想不通透,我也不必逼您了。”说完一顿,转头朝那少女道:“带她去将衣裳换了,得在子时前将这女人送出宫,耽误不得了。”

显然,在萧公彻跟前儿,这少女的地位并不及兰宗。闻言,她恭敬地应个是,兰宗复又朝身旁几个默默侍立在侧的内监递了个眼色,几人因上前,将沉锦的嘴堵上绑起来,复弯腰将人从地上架起,趁着夜色一路往孤巷去了。

费尽心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最后还是被关了回来,世事何其讽刺。

沉锦被带回了之前关押她的屋子,黑灯瞎火中,兰宗点燃了一盏夜烛,几个内监打来了热水,送来了干净的衣物,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她瑟缩在角落里满眼戒备地瞪着那烛台旁的少年,白净清秀,分明稚气未脱,此时却骇人如修罗。

兰宗无视她的目光,径自吩咐一旁的少女,“慕姜,公主这一身狼狈的,好好替她清洗干净。没的让殿下看见,以为咱们多怠慢了公主。”

“是。”慕姜颔首,兰宗方轻哼了一声旋身退了出去,守在房门外的内监一左一右合上那扇残破的菱花门,“砰”的一声闷响,一室俱寂。

原来她叫慕姜。

慕姜,慕姜……真是一个美如画的名字。沉锦神色戒备地望着她,却见她面上淡漠而平静,沉声道:“公主,我会替你解开绳子。你不用白费心思地想要逃,你走不了的。”边说边弯下腰,伸手从她的袖袍里拿出方才的纸条,徐徐展开。

熟悉的字迹,银钩铁画,写着寥寥四字--言听计从。

“……”她骤然瞪大了眼,这是慕容弋的字,是慕容弋的字!不可置信地望向慕姜,她却只是竖起根食指在唇间,目光朝屋外扫一眼,示意她不要出声。沉锦霎时心领神会,复极缓慢地颔首。

慕姜见她了悟,便动手替她松开了绳索,扶着她站起来。

沉锦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头很是困惑。原本,她以为情形已经很明了,兰宗是萧公彻安排在胤宫中的细作,而慕姜显然也是萧公彻的人,奉命冒充她,留在慕容弋身旁。只是眼下来看,却不尽然。

这个女人手中拿着慕容弋写给自己的信……她困顿不解,慕容弋会给她这么封信,那么显而易见,他知道自己才是朱沉锦,可又不与她相认,难道是在刻意营造一种假象?让她对慕姜言听计从,莫非……

心头突地升起一个念头来,她生生一惊,仿佛瞬间明白了过来。

慕姜低眉敛目,伸手替她宽衣,扶着她徐徐跨入浴桶,一面劝说道:“公主,七殿下对你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慕容弋口口声声说爱你,却连哪个是真正的你都分不清,你不该再对他心存妄念。”

光裸的背脊处传来一阵异样,是慕姜在她背上写着什么。她心头一沉,狠狠啐了一声道:“一群卑鄙无耻的东西!你们的七皇子心术不正,只会使些下作的手段,怎么能同慕容弋相提并论?”

“殿下太冥顽不灵,良禽择木而栖。殿下才智过人,将来便是大周的国君,他既真心待你,你何不顺水推舟,将来为妃为嫔,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慕姜殷切道。

“呵,你不了解萧公彻。真心相待,他那样的人哪里来的真心?”沉锦讥诮一笑。说什么余情未了,只怕是担心慕姜没能毒死慕容弋,将来两国交战,想要拿她来要挟慕容弋吧!

屋子里间或传出来几句两人的交谈声,兰宗静静地听了半晌,见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吩咐一旁的内监,道:“待她换好了衣裳便将人带出来,宫门处有御林军搜查,咱家还得去打点,把人给我看紧了,出了半点儿岔子,你们人头不保。”

几个内监诺诺应声是,兰宗嗯了一声,这才旋身去了。

是时慕姜又在沉锦的背上写下了一行字,她骇然大惊,猛地回过身来望着慕姜,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态。

“公主洗好了,来,我伺候您穿衣。”她唇角的笑容逐渐漫开,“时辰不早了,可别让七殿下久等。”

******

外头的内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月亮,正要催促,那扇紧合着的房门却被人从里猛地拉了开,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撕破死寂一般的夜色。

几人抬眼去看,却见两个容光胜雪的美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容貌极相似,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着了内官服饰,寻常小太监的打扮,双手被捆在身后,面上的神色有些狰狞的意味,那副眼神望着你,巴不得将人吞吃入腹。另一个却是一身的锦衣美服,面色淡漠如水,极平静,似乎波澜不惊。

兰宗的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流转一遭,看向慕姜,“你点了她的哑穴?”

慕姜颔首,面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是声线平平道:“公主吵闹不休,恐惊动旁人,只能如此。”

兰宗心头一忖,微微点头,“也好。行了,你回未央宫吧,别叫皇帝生疑。若是他问起这女人的去处,你便说不忍心处死,命人将其逐出了宫禁。”

慕姜应个是,面上浮起一丝淡漠的笑意,“公公放心,我知道怎么应付。”

聪明的人,凡事一点就通,也难怪有本事瞒天过海骗过慕容弋。兰宗笑了笑,伸手拍拍慕姜的肩,“待大业一成,殿下不会亏待你的。”

“殿下待慕姜恩重如山,我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淡淡道。

兰宗徐徐颔首,“你有这份儿心是好的。行了,回去吧,时辰不早了,我得带朱沉锦出宫了。”说完不再看慕姜,伸手箍住沉锦的胳膊往前一搡,“奴才已将车辇备好,公主请吧。”

她没法儿说话,双手又被绑住,只能拿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兰宗,一步也不肯迈出去。

兰公公有些无奈,叹息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公主恕奴才失礼了。”说罢身子一动,一把将人扛起来扔进了车辇中,接着便踩了杌子也跟着上了辇,吩咐驾辕的内监,“走吧。”

兰宗下手没有轻重,沉锦狠狠撞上坚硬的侧壁,顿觉浑身都一痛。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好容易缓过神,耳畔却响起了一个久违的声音,熟悉得令人胆战心惊,道:“沉锦,真是好久不见。”

她身子骤然一僵,眼中不满惊惶,身子一动朝后方死死地抵上去,满眼戒备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萧公彻莞尔一笑,将她一把拉到膝盖上来搂得紧紧的,指尖挑起她的下颔:“才多久不见,竟对司业这样疏远?殿下可不是个好学生。”

“……”

迷茫的夜色中,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慕姜一眼也不曾回头看,强忍着脚踝的疼痛疾步沿着宫道走,忽地夜风吹起,几粒沙子迷了眼,她抬手揉了揉,却是满脸的泪水。

总算……逃出来了。

第六十五章

 

死寂的夜,孤巷四周灯火零星,在幽黯之中明明灭灭,像恶鬼的眼,惶骇使人心颤。顺着西二长街长长的宫道往前看,隐约能瞧见未央宫壮丽的轮廓,不甚清明。

每走一步,脚踝处的疼痛就几近钻心。然而她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回头看,只能死命咬牙强忍,丝毫顾不得伤处,脚下的步子愈发地急促,只恨不能生了双翅膀,能立马飞出去,离开这鬼地方。

风有些凉,将满面的泪痕吹得干涸。她不停地啜泣,时不时抬起广袖擦一把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背后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消回头也知道,那是兰宗的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监视着自己。

恶梦似的数日,令人根本不敢去回想。方才同慕姜对换身份,面对生性狡诈诡计多端的兰宗,天晓得她有多害怕。浑身抖得像糠筛,面上却不能有一丝表露。危急关头,只能兵行险着,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沉锦使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却如开了闸的洪流一般滚滚涌出,挺直了背脊朝着那灯火辉煌处走。

黑漆漆的青石路,两旁是朱红的宫墙和琉璃黄瓦,平日里光华夺目的色泽,在这诡异的夜晚显得太过狰狞。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收回目光朝前看,却见前方不远处依稀立着一个人影。

她一滞,心头惶惶的,步子稍慢,试探着朝前靠拢,眸子警惕地打量着。

那人披着玄色的斗篷,几乎要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背对着她,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隐约可见一副颀长的身形,修长挺拔如若劲松。

心头一沉,沉锦侧目望了眼身后的几个内监,试探着上前,清了清嗓子凉声道:“何人在此?”

闻言,那人身形一顿,下一瞬却已经到了她身前,疾如厉风。她骇然大惊,还来不及看清那人的容貌,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抱了起来,微暖的胸膛,熟悉的清冽气息,劈天盖地将她笼罩其中。她眼底一热,失声哭喊:“君上?”

“抱紧了。”

他戴着篷帽,整张面目看不真切,只有下沿露出一张线条优雅的薄唇。搂了皇后足尖轻点,纵身跃上了宫阁的飞檐一角。与此同时,两旁的朱墙上方已经多了数名弓箭手,拉满了弓,利箭如雨般穿空而过。

尖锐的箭头穿破皮肉的声响乍起,几个内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纷纷葬身在利箭之下,赴了黄泉。

沉锦硬生生一惊,这群弓箭手出现得太过突然,可见是早有埋伏。若只为了对付几个区区的内监,不会是这样大的阵仗,显然,今上意在萧公彻。

极高处,风似乎愈发凛冽,她垂下眸子看了眼下方,霎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口发紧,连忙别过眼。这样高,人若是摔下去,必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吧!

她惶惶然,由于害怕,她两只小手不自觉地收紧,将他的脖子抱得死死的。斗篷下探出一截戴着菩提佛串的手腕,指尖挑落篷帽,现出一副如画的眉目。她吸了几口气才能咽下翻涌的泪意,哽咽道:“君上,我很害怕,我以为自己会被带去大周,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慕容弋微凉的指尖拂过她的眼角,沾染上几滴温热的泪,触碰到心底最柔软的位置。这招釜底抽薪,天知道他用得多痛苦,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教她受半点的委屈。他眼中浮起一丝痛色,目光在她面上细细端详,柔声道:“别怕,从今往后,没有人再敢伤害你。”

她狠狠抽泣了两声,忽然一拳捶在他胸口上,愤然道:“你为什么要装作没认出我来!既然早有打算,为什么事前不告诉我!”说着一阵哽咽,泪如雨下,“你可知我有多痛苦,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也不为过!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把别人都当傻子么?耍我当耍猴么!”

她厉声地呵斥,他觉得心都开始抽痛。这些日子她受了很多苦,被关在孤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得在毫不知情的境况下陪他做戏,自小娇养大的小公主,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罪呢?他将她抱进怀里来,娇小脆弱的身子,无助地颤抖着,他抬起右手抚过她的背脊,一下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合上眸子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哄道,“都是我的错,让皇后伤心难过,我罪该万死。”

沉锦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好伸手揉了揉眼睛,口齿不清道:“死什么死,一个皇帝,成天把死挂在嘴边儿算什么事?想吓唬我么?”

他抱着她微微摇晃,轻声道:“皇后这话错了。我怎么敢吓唬你,你的本事多大,一哭起来便能让我心碎。”

她听了微微羞窘,从他怀里挣开来啐了他一口,“花言巧语巧舌如簧!不正经!”

几个罪名叩下来,居然令慕容弋一愣。她的逻辑果然异于常人,照理说,女人都喜欢听这些好听话。他有些不能理解,蹙了眉俯视她:“我一片丹心肺腑之言,怎么到皇后嘴里就成不正经了?我哪里不正经了。”

哪里不正经……她看他哪里都不正经!沉锦翻了个白眼,也不想同他争论了,心念一转想起另一桩事来,又问:“君上,慕姜是你手下的人?”

慕容弋颔首,她心下细细思索,沉声道:“既是你手下的人,又为萧公彻所用……你派慕姜去大周,取得萧公彻的信任,便是为了今日所用吧。方才,你让我同她对换身份,是要……”说着稍稍一停,声音沉下去,“是要她伺机杀了萧公彻?”

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极难得地点头赞许,“不错,我的皇后聪明了不少。”

沉锦歪了歪脖子,还是有些不解,“你布下这天罗地网,难道不就是为了杀了萧公彻么?既然早有部署,何须慕姜铤而走险?”

“……”他唇角噙上一抹笑容,透出浓浓的讽刺意味,“梁人尚佛,佛说世间有三大苦,皇后知道是什么么?”

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只好道,“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不错,求不得。”他眸光阴冷,寒声道,“要他死,确实再简单不过。而要他死得最痛苦,莫过于死在你手中。”

她听得背脊一凉,望着他讷讷的,半晌才换上副很是敬佩的神情,由衷赞叹道:“君上的心肠真是歹毒,天下无人能及,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那头的慕容弋微微呛了呛……心肠歹毒,似乎怎么也算不上好话。侧目望向她,面上神色忽然变得莫名,沉声试探道:“皇后同萧公彻相识一场,如今我要杀你的司业,皇后心头会舍不得么?”

她一阵沉吟,并没有迟疑太久,抬起头看他,神色坚定,摇头道:“不会。君上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萧公彻狼子野心,留他便是大患,自然要除。”说着稍稍一顿,换上副很期待的眼神看他,“君上,你有没有觉得我长大了不少?”

闻言,今上的眸子直直朝皇后的胸脯扫了一眼,“……是么?”复扶着下巴一阵思索,认真道:“穿着衣裳看不出来。”

“……”沉锦霎时觉得无言以对,自己一定是疯了,同他这么个无赖能聊些什么正经的事!她双腮气鼓鼓的,双手撑了腰怒视他,“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能不能严肃一点!”说着伸出根细细的小拇指往他跟前一送,比出细微的模样,“严肃一点都不行么!”

他被逗笑了,握住她的手将她重新扯进怀里来紧紧搂着,她伏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的笑声,忽然道:“站得高果然看得远,”她伸手指着远处,月色中,远方隐隐可见大胤的山脉河川,“真漂亮。”

万里山河,锦绣绵延。

他的眸光一沉,缓缓道:“临高楼方可见天地万户,只可惜,高处不胜寒。”

沉锦眼底略微有些湿热,拉过他的手放在掌心里。这样一个人,背负了天下苍生的命运,担子这样的沉重,他也许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慕容弋虽执掌乾坤,内心深处却是孤独的。

她用两只小手捧着他修长的大掌,握得紧紧的,恳切道:“高处不胜寒,但是我会永远陪着君上,我是你的皇后,也是你的亲人,此情不变,江水为竭,冬雷震震,以为期。”

慕容弋心中万分动容,俯身吻上她的唇:“念娜,我爱你。”

她眼底流下泪来,双手捧上他的脸,用力地点头,“我知道,我也爱你,如今一切都圆满了,君上,我很开心。”

“不,”他却摇头,唇角的笑纹却渐渐扩大,薄唇贴上她的耳垂,低声道:“念娜,你还得给我生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