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漆黑,只有路边的冷黄灯光照亮视野。阮念初弯着腰,抓着手机,半截身子还支在车厢里,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微敞的领口,雪白的锁骨,和底下若隐若现的一道沟。
那风景,于他而言不陌生。
说来可笑,那副美人裸浴图,萦绕在他脑中七年,从未褪色分毫。
厉腾目光往上,离开她的领口,转而盯着她素白的脸。不知是不是光太暗的缘故,这一衬,他眸色深得可怕。
阮念初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继续说:“谢谢你。”
“又谢什么?”厉腾问。
阮念初勾起唇角,声音很轻,“……七年前那些稻花。”接着也没有多提,只笑了笑,冲他挥手,“我回家了。再见。”
可没走出几步,厉腾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阮念初。”
她顿步,不解地回过头。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好片刻,才说:“明天别又迟到。”这句话,他重音明显是放在那个“又”字上。
阮念初换上副微笑脸,呵呵:“放心吧,我不会。”
她走了。背影进入小区大门,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厉腾抽了根烟,然后发动引擎。这时,手机却提示出一条新微信。他本不准备理,在瞥见发信人姓名时却顿了下,须臾,点亮屏幕。
是念初不是十五:友情提示,虽然顺路不远,但夜间行车还是要注意安全的。
看了那条消息一会儿,他重新锁上手机。并未回复。
当年在柬埔寨,她听到嶂北时的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这女人地理不怎么样。但厉腾没想到,会差到这程度。
她的小区,和他的宿舍,分别在云城的两端。他每次送完她之后回去,都在穿城。
黑色吉普车笔直向前,消失于夜色。
*
厉腾住新建的军区大院,一套二的房子,电梯公寓。他调来云城不过两个来月,旧房分配完了,只能分新房。算占了个便宜。
夜转凉,整个大院安静无声,放眼整栋楼,只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火。
厉腾停好车,回家。
刚一进门,手机就传过来一条短信息。这个年代,科技发达,各类聊天软件琳琅满目,用短信和人联络的人,已经不多。杨正峰就是其中之一。
他关上门,在一片漆黑中查看信息。
——老弟,下月初一,我儿子初升高升学宴,定在满江红,记得赏脸。
厉腾回过去:好。恭喜。
——你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说起来,过了这么多年,你总不会还惦记那姑娘吧。
厉腾静了几秒钟,没有回复,直接走进浴室洗澡。
水流温热,顺着一身紧绷精悍的肌肉往下淌。哗啦水声就在耳畔,厉腾闭着眼,想起阮念初弯下腰后的领口,白花花的皮肤,柔美的锁骨,那条妖娆的沟壑。
还有当年在柬埔寨撞见的香艳画面。
他的身体忽然很热。拧紧眉,反手扭了下水笼头。水温骤降,变得冰冷刺骨。
还是热。
厉腾闭眼咬牙根,左手撑墙,右手滑下去。
两个多月前,他来云城出过一次差。几个旧友约在一间吃法国菜的餐厅见面。
或许是天意注定,他见证了阮念初被分手的全程。
自那以后,一个念头便从他脑子里窜出来,野草一般肆意蔓延,疯狂而荒诞。于是就有了晚会那日与她的久别重逢。
世上所谓的缘分,大半都只是另一人的处心积虑。偶遇,相亲,包括同在那场晚会上的李小妍,都只是与她再遇的手段。不露痕迹,天衣无缝。
那个女人,是七年前的一个意外,他把她埋在记忆深处,以为当年的种种都会随时间消逝。可越抗拒,越吸引,越冷静自持,越欲乱情迷。
自以为的瞒天过海,骗不过自己。
面对阮念初,他极易失控,饮鸩止渴又甘之如饴,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有心魔的人,最怕反噬。
最后时刻,他在冷水中仰起头,喉结滚动,爆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获得了短暂满足。某一瞬,又看见热气袅绕上她雪白的背,细软的腰,和侧身时的一点娇艳欲滴的鲜红……
那股子燥热平息之后,厉腾关了水,套上裤子走出浴室。客厅的桌上放了盒烟,他点燃一根,坐在沙发上抽,没过多久,又点亮手机屏,打开微信。
这些软件他不怎么用,注册完账号,就放那儿了。正式使用,是那个叫“是念初不是十五”的微信号发来好友验证那天开始。
他手指在屏幕上翻动。
阮念初的朋友圈里,最新一条内容是十分钟前发的,写着:哎呀呀,你们说白起和李泽言,我到底该选哪一个呢?好苦恼。
厉腾咬着烟,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掐烟头锁屏幕,回屋睡觉。
真他妈二。
第20章
星期天下午,厉腾准时接阮念初去买电子琴。琴行老板很殷勤,推荐这,推荐那,价格全都在四千块以上。阮念初东挑西选,最后选中一款教学用的普通款,两千五百元整。
最后当然是厉腾给的钱。
出了琴行,他单手把琴拎进后备箱,动作幅度大,左臂的黑色长袖跟着往上收缩,露出小片皮肤,古铜色的,硬朗结实,充满爆发力。一闪即逝,袖口很快就重新掩下。
阮念初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你的纹身洗了么?”
厉腾“砰”一声关上后备箱,扭过头看她,“什么。”
“就是那条龙。”她抬起自己的左手臂,比划比划,“从肩膀到前胸,尾巴拖到手臂上,很吓人的那条。”
他冷淡,“你管我洗没洗。”
“我只是随便问问。”说着,她目光在他的长袖上打量一番。这么热的天,都没见他穿过短袖,便续道,“应该还没洗吧?是不是觉得很酷,洗了可惜?”
厉腾拉开车门坐进去,“洗了。”
她眉毛往上挑,有点不信,“是么。那你把袖子挽起来,我看看。眼见为实。”
闻言,厉腾动作骤顿,微微眯了下眼睛,然后重新视线重新转向她。片刻道,“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又去个地方?阮念初不解,一头雾水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问:“去哪里?”
“找个酒店。”
她皱起眉,“找个酒店做什么?”
他应得随意:“开房。”
“……”这回,阮念初直接被口水呛住了,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厉队长,你是首长级人物,别随便开这种玩笑。”
“你不是说眼见为实么。”厉腾直视前方,神色自若道,“脱了让你慢慢看。”
她一卡,“不用了。”
“没事儿。我不介意。”
“……真不用了。”当年在柬埔寨,这人动不动就脱衣的行为几乎给她造成阴影。讲真,她以前介意,现在更介意。
“还看么。”
“……不看了。”
“还信不信。”
“……信。”不就是个纹身洗没洗的问题吗,至于跟她上纲上线?没幽默细胞的男人。她无语了。
之后一路都是沉默。
阮念初眼观鼻鼻观心,刷微博,不再主动招惹厉腾。他则面无表情地开车,偶尔遇到红灯,就有意无意,扫她一眼。余光里,那姑娘拉脸皱眉瘪嘴,看着闷闷不乐,一副全世界都欠她钱的模样。
她长大了。
除此之外,似乎便和当年再无两样。
这时,前方红灯跳成绿色。厉腾视线收回来,嘴角极淡地勾了勾,踩下油门。
阮念初要备课,电子琴自然是先拿到她家。为了省事,厉腾直接把车开进小区,停在了她家单元楼下。
阮念初下了车,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去抱那架琴。
熟料低估了琴的重量。
这一抱,她连人带琴差点儿滚地上。
厉腾拧眉,怕她摔,大跨步过去揽住她的腰。好巧不巧,他手掌抱的位置,刚好是她的腰窝。那儿敏感,很怕痒。
于是阮念初“呀”地叫出来,胳膊肘条件反射往后一扬。打中厉腾下巴。
对方挨得结结实实。
“……”他半眯眼,脸都黑了一半。
阮念初尴尬不已,囧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放下琴凑过去,盯着他的下巴看,伸手摸摸,“没事吧?要不要紧?”
柔软的指扫过下颔。
细腻和粗糙,柔滑和坚硬,触感的反差强烈到极点。温热的淡香扑面而来。
“……”厉腾眸色微变,一把捉起那截纤细的手腕,发狠捏紧。
她心一慌,吃痛道:“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激动。”
不多时,厉腾把手松开,脸上的表情重归冷漠。只眼底还残存一丝方才的狠戾。
阮念初仍有后怕,缓了缓才道:“我都道歉了,你突然那么凶做什么?”他刚才的样子,压根和七年以前在柬埔寨见到的没区别。
厉腾别过头,片刻才沉声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看出来了。”阮念初皱着眉接话。当年被困丛林,他高烧不退,她用冷水替他擦洗,就差点被他当成敌人给误杀。
周围静默了几秒钟。
厉腾烦躁,走到旁边点燃一根烟,一吸到底,然后扔了烟头把电子琴提起来,“你家住几楼?”
“三楼。”她答道。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把琴给拎进去了。
看着那人的背影,阮念初摸了摸有些发红的手腕,皱起眉。真是怪人。
周末就这么过完了。
这周星期三,是乔雨霏二十六岁的生日,她爱热闹,便专门定了某高档KTV的一个包间来开生日派对。邀请的朋友很多,阮念初这个铁杆闺蜜,自然在内。
顺带的,她还试图邀请铁杆闺蜜的现任男友。
“把那个厉腾也带来吧。”电话里,乔雨霏的语气充满了兴味与好奇,“是叫厉腾吧?叫上一起玩儿,人多热闹。正好也能认识一下。”
阮念初正敷着面膜看视频,闻言凉凉道:“他不会来的。”
“你问过了?”
“没有。”以她对厉腾的了解,他喜静,怎么会参加她朋友的生日趴。根本不用问。
“问都没问,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来?”乔雨霏说,“总之我请了,你先问问他,不来就算了。”
“好。”
挂完电话后,阮念初点开了微信。她没有给厉腾改备注,他那纯数字组成的昵称,很好找。通讯录拉到底就是。
她点开对话框,发送:后天晚上我朋友生日,请你一起去玩。厉队意下如何?
过了五分钟,对方的回复来了:几点。
阮念初:晚上七点半。
厉腾:好。
“……”阮念初愣了。她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好”字,翻来覆去地看了两分钟。然后才迟迟回复:你居然要去?
厉腾:我不能去?
“……”阮念初默。心想乔雨霏果然又说对了。男人心是海底的针,果变幻莫测。然后回复:没有不能去。那周三晚上门口见。
厉腾则回她:不见不散。
*
阮念初和乔雨霏的友情,发源自她们的大一。那时,金融系系花乔雨霏看上了阮念初班上的一位男神,春心萌动,穷追不舍,幸得阮念初出手相助,才使得她与男神生出了一段情缘。
如今,时过境迁,男神已是乔雨霏的前前前前男友。
两个女人的友谊却坚固如初。
所以说,很多时候,朋友真的比恋人更死心塌地。
乔雨霏的二十六岁生日,阮念初早在数月前就给她准备好了礼物——一个纯手工制作的手机套。她买来针线工具,比照原图,做了整整两个月。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阮母是阮念初第一爱的女人,那么乔雨霏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个。
周三晚上七点整,学习会散会,厉腾换好便装接到阮念初,两人一同前往约定好的KTV。
到时,包间里已十分嘈杂。两层楼的空间内,年轻男女们唱歌的唱歌,划拳的划拳,把今晚的寿星围在中央。
乔雨霏头上戴着生日帽,看见阮念初后,双眼一亮:“念初!”
“这么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过三十大寿呢。”阮念初脸上挂着笑,边损,边把礼物盒递给乔雨霏,“生日快乐。”
乔雨霏腻歪歪地跟她说谢谢,扭过头,看见了之后进来的厉腾。
那气质,冷硬逼人,和周围格格不入。
乔雨霏不由多看他几眼,压低嗓子:“这就是你男朋友?”
“嗯。”阮念初点头,边说边给他们介绍,“这是厉腾,这是乔雨霏。”
乔雨霏笑嘻嘻地跟他问好。
厉腾淡淡点了下头,“你好。”
之后,乔雨霏忍不住凑到阮念初耳边,小声抱怨:“你这男朋友,和咱们的画风也太不搭了。趁早踹了换一个。都玩不到一起。”
阮念初说:“我觉得还不错。”
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哪儿不错了?乔雨霏觉得无法理解,再一转眼,那位异类正微侧过头,在阮念初耳边说话。侧颜笼在暗色光影里,眉眼如画,痞气交织凌厉。
乔雨霏干咳几声收回目光。
好吧,看脸确实不错。
相当的不错。
厉腾唇在阮念初耳垂边,语气很淡,也很低,“你们平时就这么玩儿?”男男女女混一块儿,群魔乱舞。
“不是。”阮念初实诚道,“我比较宅,逢年过节才这样玩儿。”
“……”
然后他就不理她了。坐到沙发上,低头,看手机。面无表情。
阮念初则被乔雨霏拉去了唱歌。
闹了一会儿,有人提议玩儿真心话大冒险,一群年轻人正愁不尽兴,纷纷附和。于是大家围成一个圈,猜拳定输赢。
几局之后,阮念初“真心话”机会用完,只能选择大冒险。上家指定,要她二选一,要么连喝三杯,要么找在场的任一异性接吻。
阮念初选了前者。
刚端起杯子,乔雨霏就摁住了她的手,狐疑道:“你那破酒量,男朋友不是在这儿么,喝什么三杯。”边说边支起身,兴冲冲地朝旁边沙发喊道:“厉腾,你家媳妇儿玩游戏输了。她要亲你一下。”
“……”阮念初赶紧小声斥她:“别胡说。”
乔雨霏茫然:“你们是情侣啊,接个吻怎么了?“
“我们……”她皱眉,心头生出一丝慌张,当着这么多人,不知道要如何跟好友解释。然而就在这时,边上那人却有了动作。
阮念初一下愣住,转过头。
厉腾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他脸色平静,只是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墨黑色的,深不见底。
那是一种糅杂欲念的疏离,矛盾又令人心颤。
第21章
对视只有两秒钟。
很快,她头转回来,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一口便喝完。乔雨霏瞪大眼睛,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什么话。四周不知何时也静下来。
就这样,整个包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古怪。
喝完,阮念初又去拿第二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眸光跳了下,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很淡:“酒喝多了伤身体。”
她来不及反应。
下一瞬,下巴便被捏住,抬高。
厉腾弯下腰。他身形很高大,包间里的光线本就暗,这样一遮挡,她被整个笼入他的阴影。却也正好,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阮念初看见他埋低靠近,心突的一颤。
暗光晃过去,厉腾的眸色如染浓墨,里头有什么在翻滚,仿若压抑多时的狂风与海啸。
那时,她甚至以为他真要吻她。
他的唇停在了距她半公分的位置。太近了。两人的呼吸有刹那交融。他呼出的气息温温的,夹杂极淡烟草味,拂过她脸上的细绒。
阮念初十指收握成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打雷似的,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好在只是电光火石的工夫,厉腾便直起身,重新与她拉开距离。阮念初肩一垮,僵硬的身体总算放松。
有围观群众皱起眉,叫嚷道:“欸?这就亲完了?都没看清楚!”纷纷起哄要他们再来一次。
“自己眼瞎没看见,怪得了谁?”乔雨霏赶忙解围,嗤道:“来来来不管他们,我们接着玩儿。下个到谁了?”
寿星发话,一呼百应。一群年轻人重新笑闹开,转圆盘摇骰子,注意力没再在两人身上停留。
阮念初暗暗呼出一口气。无意识地调整坐姿,裙摆下的长腿交叠在一起,白花花的,雪一样。
厉腾看了几眼她的腿,视线收回来,坐回原处。包间的空调似乎效果欠佳,很热。他微拧眉,扯开衣领处的扣子,挽起袖口。
她迟疑片刻,把位子让给了其他想玩游戏的人,起身走几步,坐到他旁边。
厉腾眼也不抬地说,“游戏不玩儿了?”
“嗯。”阮念初随口应道,又说:“你一个人待着不无聊么?要不要跟大家一起玩。”
“不熟。”
“那有什么?”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用自身经历劝慰他,循循善诱:“我和他们也不熟,多玩几次就好了。不用不好意思,也不用拘谨。”
“我没不好意思,也没拘谨。”厉腾答得很冷静。他本就是这样,不熟的人,压根儿不可能来往。
然而,这句话听在阮念初耳朵里,发生了歧义。她只当他是死鸭子嘴硬,便点点头,一副“看穿你却不拆穿你“的表情看着他,说:“没有就好。不然你玩不开心,我会过意不去的。”
厉腾淡嗤了声,拿起杯子喝水。
阮念初手指敲敲面前的洋酒瓶,托腮,看着他神色冷峻的面容:“怎么不喝这个?”
他回答:“开了车。”
“哦。”
尬聊几回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厉腾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顿都没顿就接了起来。同时起身走进洗手间。
阮念初隐约察觉到什么,眉头微皱。
不到一分钟,厉腾就挂断电话出来,沉着脸道:“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我得先走。”说完,他一把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搭肩上,转身准备走人。
“什么事这么急?”
“夏姨打的电话。说小星的妈妈在医院突然失控,情况很不稳定。”
阮念初眼神惊跳了下。短短几秒,小星稚嫩可爱的笑脸在她脑海中浮现。
然后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
小星的妈妈何丽华所在的医院,是云城市精神疾病研究中心,位于城郊,很偏远。厉腾和阮念初到医院时,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整。
他们在一个单人病房里见到了何丽华。
那是一个很憔悴的中年女人,披头散发,发色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她木呆呆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看着天花板,手脚都被乳胶绳牢牢绑住,固定在床架上。两颊有明显的泪痕。
主治医师愁容满面,跟夏姨讲述着何丽华发病时的情形。
“虽然在治疗,但我们很遗憾,患者的病情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医生皱着眉,“她已经到了精神分裂症最严重的阶段,幻觉妄想,狂躁不安,伤害他人,伤害自己……这周之内,她已经发病三次。这一次尤为严重。”
夏姨不停抹眼泪,“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么?”
医生说:“这种封闭环境,唯一能刺激她的只有她自己。”
说完,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便转身离开。护士叮嘱他们,道:“病人很不稳定。虽然注射了镇定剂,但还是不能把绳子解开。这是对你们的安全负责。”
夏姨不住点头,“谢谢啊姑娘。”
小护士端着治疗盘走了。
夏姨别过头,拿纸巾不停地擦脸,缓了缓才道:“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可腾子你也知道,咱家没什么亲戚。你夏哥和你嫂子出事以后,屋里就只剩我和小星,刚才医院的电话一来,我太急了,所以才……”
“阿姨别见外。”厉腾道,“我说过,我和夏哥一样,都是您的儿子。”
夏姨哭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状,阮念初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上前两步拍夏姨的肩,轻声道,“阿姨别难过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不然小星怎么办。”
夏姨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情绪这才平静几分。
片刻,厉腾侧头看了眼病房门口,淡声问:“嫂子还认得人么。”
“这会儿应该认得。”
厉腾静了静,转身进去了。
阮念初也跟着进去。
察觉到有人来,病床上的何丽华目光微闪,看向他们,表情很疑惑。厉腾喊:“嫂子。”
“……”何丽华反应好半天,才笑笑,说:“是厉腾啊。大冬天的,你穿这么少不冷?随便坐。”
时值八月,夏季正炎。阮念初这时明白了。
这个女人,把自己的记忆和人生,永远定格在十二年前,她丈夫牺牲之前的日子。
厉腾朝何丽华一笑,说:“不冷。”
“你夏哥呢?怎么没回来。”
“他最近有任务,很忙。让我代他来看你。”
“那,他有没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夏哥让你好好照顾自己。他在外面挺好的,让你别担心。”
何丽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任务,任务,他怎么就那么多任务。”微微皱起眉,“总不会连孩子出生,都见不成爸爸吧。”
说着,她就伸手想去摸肚子,这一动,惊觉自己手脚被绑住。
何丽华脸色瞬间大变:“为什么绑着我?你们为什么要绑着我?放开我!放开!”她疯狂挣扎起来,手腕被胶绳勒出一道道的红痕,目眦欲裂:“夏飞!我要见夏飞……夏飞在哪儿?他在哪儿?”
厉腾眉皱成川,沉声道:“你冷静一点。”
“我要见夏飞!”
“夏飞在忙。”
“你骗我!”何丽华声嘶力竭地大吼,“夏飞死了,他死了!他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想要那块电池,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这事儿没有结束的那天,我等不到他,再也等不到了……夏飞不会回来了……”
这声音凄厉可怖,语无伦次,几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阮念初下意识地后退。
病房外,医生护士匆匆赶来,摁住已失控的何丽华,再次给她注射镇定剂。夏姨掩面痛哭,“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厉腾在原地站片刻,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等阮念初追出去时,走廊上已没有那人踪影。她皱眉,一路小跑东张西望,最终,在住院部外的长椅上看见了他。
周围的树影全是暗色,孤零零的,被清冷的月光罩上清辉。
厉腾半弓身,胳膊肘支撑膝盖,抽着烟,面无表情。一根接一根。
她微喘着走过去。
厉腾目不斜视盯着前方黑夜,没有说话。
阮念初在他旁边坐下,静了静,道:“你没事吧。”
“……”他掸了掸烟灰,语气冷静,“没事。”
她点点头,然后迟疑数秒钟,才又问:“刚才,小星妈妈说的什么电池,和夏飞当年的任务有关?”
这话阮念初只是随口一问。
谁知刚问完,厉腾猛扭过头看她。她视线对上去,不由怔愣。那眼神沉暗凌厉,混杂满目血丝,教人胆寒。
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只好道:“别生气,不能说就算了。”
厉腾盯着她看了会儿,半眯眼睛,“这也是你看电影儿学的?”
阮念初实话实说,“瞎猜的。”
“阮念初,”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嗓音很沉,语气不善,“不该你管的事别管,也别多问。听清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