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弟,听说你成天就在禁军营里出没,有时候还跟兵卒一起练武演阵,可是真的?”
“三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识我,我从小便爱跟兵卒侍卫混在一起。”
皇帝莞尔,说:“当然记得,当年你七岁,指挥一干侍卫打仗冲锋,父皇指着你说,天生就是当将军的。”顿了顿说,“只是你年龄大了,也该想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桩事了。”
“三哥,我心里明白。”
“既然明白,上回我送你的八个美人,你怎么送了六个给下属?”
“那几个下属跟着我在西北七年,都三十好几,还一身孓然。三哥惹是舍不得,我去向他们要回来了。”
最后一句明显是调侃,皇帝自然听出来,笑着说:“都送出去,还要回来做什么?这后宫的女子都是呢,前几日高丽国又送来一批美姬,你去挑挑,可有喜欢的,我叫人送到你府上。”
听到“喜欢”两字,晋王眼前便闪过阮碧的身影。如今,他正心心切切地恋着她,瞧别的女子都觉得无趣的很,说:“多谢三哥,只是我厌烦王府里有太多女人,一进去到处是脂粉气,又爱争风吃醋,惹事生非,把好好一个府邸搅得乌烟瘴气。”
皇帝摇摇头说:“确实,妇人之美,无如不妬,然不妬者有几人呢?只要她们不闹得过火,随她们去就是了。说起来你也着实不小了,母后这阵子天天为你的婚事着急,已将全国的名门淑女都索骥一遍,想为你挑选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子。”顿了顿,打趣地说,“便是我当年选妃也没有这么兴师动众,可见母后如何偏心。”
他原以为晋王听了这番话,便是不感激,也会体谅太后苦心,却不想他眉间又闪过一丝悒郁,心里一动,问:“六弟,你且跟我说,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
晋王脚步微滞,说:“是有一个女子。”
“是哪家的姑娘呀?快说来听听,我替你做主就是。”皇帝颇有点兴奋,想这六弟,因为生得俊美,十四五岁时,那些宫女们便纷纷自荐枕席,他却一直不为所动,每日里只管着舞枪弄棒,后来年龄大了,自然也有侍妾,却没有听说过他对谁上心。
晋王犹豫半晌,说:“她出身不好。”
“两情相悦便好,管什么出身…”皇帝忽然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愣了愣,“莫非你想娶她为晋王妃?”
“三哥,我就是这个意思。”
皇帝一肃脸容说:“那如何使得?你是王室贵胄,王妃自然得出身名门贵族,才堪匹配,才不辱没皇室的体面…”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番话,晋王还是犹如挨了一记闷棍子,心里异常郁闷。
“…纵然心里再喜欢,也不能违背伦常正理。这位姑娘是何人?我下旨配给你做侧妃就是了。”皇帝说完,见晋王眉眼耷拉,十分不情愿。顿时想起从前的自己,心里一软,又说,“不要说是你,便是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咱们身为宗室子弟,既然享受这份荣华,也要担当这份责任。”
说话间已进御花园,转过枫树林,枕梦亭近在眼前。
走过去,只见紫英真人一个人坐着,却不见阮碧。
皇帝微怔,问:“真人,你那个弟子呢?”
“方才皇后请她过去说话了。”紫英真人说完,向晋王一礼,“无量天尊,许久不见了,晋王爷。”
晋王见阮碧不在,颇有点失落,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对皇帝说:“三哥,你与真人先下棋,我四处逛逛,过会儿再来寻你喝酒。”
皇帝点点头。
晋王走向枕梦亭,下意识地往坤安门方向走去。
第七十三章 狭路相逢
到枕梦亭,只见紫英真人一人独坐,却不见阮碧。
这一路,晋王心里都是揣着即将见面的期盼与欢喜,不想她不在,念想顿时落空,心里又是失望又是纳闷,想问她去了哪里,又知道不合情理。
好在皇帝也奇怪,问:“真人,你那个弟子呢?”
“方才皇后召她过去说话了。”
皇帝“哦”了一声,对晋王说:“真人新收的弟子,倒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颇有点胆色,瞅着也伶俐,有文孝公遗风。”
拿一个小丫头比昔日名臣,虽说是祖孙血缘关系,但这句评语委实太高了。晋王和紫英真人都十分惊愕,油然生起一股不安。
皇帝犹未察觉,继续说:“当年父皇让四位大臣给我讲课,我独爱文孝公的课,引经据典却不落旧窠,旁征博引又妙趣横生,仿佛这上下四千年便他一个人的脑袋里…可惜,文孝公早早去了。”
听完这番话,紫英真人和晋王的不安稍减。
心里既安,晋王说:“难得有人能入皇兄法眼,不知道是何等人物?”
“这有何难?于内侍,你去一趟坤安宫,把阮侍郎的女儿叫回来。就说,朕还有话问。”
于内侍应声而去。
晋王心里高兴,只差在皇帝肩膀上捶一拳,说一句,三哥你真够意思。
三人又闲聊几句,这才重新开始下棋。
晋王坐在旁边,看着棋盘纵横十九道上,白子黑子,你来我往。只因心里念想如春草疯长,原本也爱好对弈的他,尽然一步都看不进去。觉得时间过的真慢,屁股也如同长出刺一样,叫人坐立不安。
这厢,坤安宫东殿里,虽然坐在有软垫的圆墎上,阮碧的屁股也好象长出刺了。
方才,她已经把大夫人的利害手段夸张几倍讲给赵皇后听了,又把从前职场里那些手不沾血兵不见刃的招数添油加醋讲了几个,可是赵皇后依然不可满足,追问不休。未了,还叹口气说:“你若是时时在我身边,讲故事给我听就好了。”
阮碧微笑着说:“皇后娘娘若是想听我说故事,便召我入宫就是了。”
“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你不过一介平民,连外命妇都不是,如何能时时召你入宫呢?”赵皇后颇有点遗憾地说。说这番话时,她不是想着留阮碧在身边对付谢贵妃。就觉得她口才不错,脑袋里装着很多新鲜有趣的故事,若是留在身边,光是说说话,逗个趣解个闷也好。
听她说不能时时召进宫里,阮碧心里大喜,说话解闷这种侍候人的活计,她才不愿意干呢。
这时,门外有人传禀:“皇后娘娘,于内侍求见,说是陛下还有话要问阮侍郎的女儿。”
怕事情不成,也怕事情提先暴露,紫英真人并没有跟赵皇后说今日带阮碧面圣有何用意。听到“陛下还有话要问阮侍郎的女儿”,赵皇后愣了愣,看阮碧一眼,眼神复杂,喜悦、忌恨、提防等等都有。片刻,她按捺下肚子里的百般滋味,说:“五姑娘,既然陛下召见,你速速去吧。”
阮碧知道她想多了,却也不好明说,向她行礼,退出坤安殿。
门口垂头肃手立着一位太监,正是刚才枕梦亭里见过的,想来就是于内侍了。
于内侍抬起眼皮睃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阮姑娘请随我来。”
出坤安宫,向北又出坤安门,便是御花园。阮碧第二次进宫的时候,在这门口站了近半个时辰,印象十分深刻,也十分不好。只想加快速度到枕梦亭,不想这于内侍却走得慢吞吞的,颇有点闲庭兴步的味道。
阮碧也只好放慢脚步跟着。
走出百来米,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恍如神仙妃子般的谢贵妃从假山后转了过来。她前面陆公公引路,旁边万姑姑扶着,后边是四名宫女。许是因为怀孕日子短,肚子是一点也没有,依然袅娜风流,不在话下。
这真是狭路相逢。想避开已经是不可能了,何况于公公早屁颠屁颠地迎上去了,亲热地叫着:“见过贵妃娘娘。”
阮碧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跪到地上磕头。“小女子见过贵妃娘娘。”
“于公公怎么会在这里?陛下呢?”
于公公说:“陛下在枕梦亭与紫英真人下棋,叫我请阮侍郎的女儿过去说话?”
“阮侍郎的女儿?在哪里?”
阮碧可不相信她认不出自己,明显是故意的。
“便是眼前这位小道姑。”
“明明是小道姑,怎么又是阮侍郎的女儿?”谢贵妃蹙眉说,“说的我都糊涂了。”
越听越觉得不妙,依阮碧的感觉,谢贵妃不是这种娇揉造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聊到故意摆威风的人,这回相逢肯定有阴谋。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只怕要问这位阮姑娘了。”
“抬起头来。”
阮碧依言抬头。
谢贵妃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里一片冰冷。
这绝对不是摆威风的眼神,摆威风的眼神应该是嚣张又带着得意的,这分明是要治理人的眼神。阮碧心里警钟长鸣,却又纳闷,究竟为什么,她总是不放过自己?自己明明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却再三要加害自己。
半晌,谢贵妃板着脸说:“原来是你,阮五姑娘,因何乔装打扮混入后宫?”
因何乔装打扮混入后宫?
因何乔装打扮混入后宫?
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这句话,阮碧恍然大悟,这就是她要按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乔装打扮私闯禁闱。沉吟片刻,说:“贵妃娘娘,小女子拜紫英真人为师,也是半个道门中人,经常身着道袍,并非乔装打扮。今日是真人带我入宫,从西华门而入,并非混入,西华门守卫俱可作证。”
“大胆。”陆公公厉声说,“娘娘询问,不据实回答,还要搬驳娘娘。”转头对谢贵妃说,“贵妃娘娘,这等宿小奸诈之辈,还同她讲什么?直接交给侍卫处置就是了。”
谢贵妃定定地看阮碧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一刹那,宛若千树万树海棠花开。阮碧也目眩神移,心想,怪不得皇帝喜欢她。皇后虽然也不差,却沉闷的很,而这种千娇百媚的女子,才是男人的心头好。
笑罢,谢贵妃上前一步,蹲下凑到阮碧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你方才见过陛下了,所以笃定不会有乔装打扮私闯禁闱的罪名,是不是?”
阮碧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忽然身子后仰,摇摇欲坠似是要摔倒。万姑姑和陆公公连忙扶住她,旁边的于内侍大叫一声:“大胆民女,只因为贵妃问你因何乔装打扮混入禁闱,你居然恼羞成怒,推掇贵妃,意图谋害皇嗣,来人,快抓住她。”
好大一盆狗血从头泼下,阮碧震惊,一时反应不过来,两个宫女上前已经抓着她的肩膀。
谢贵妃已经扶着万姑姑和陆公公站直了,甚至连假装的意思都没有,看着阮碧,眼眸深处是讥诮与不屑。
于内侍说:“贵妃娘娘受惊了,我这就去禀告陛下,阮侍郎之女心胸狭窄,只因贵妃责问,便推搡贵妃,陷些加害皇嗣。”
谢贵妃点点头说:“告诉陛下,我并无大碍。念她年幼无知,从轻发落就是了。”
靠,还要显摆贤良大度。阮碧已经无语了。
整桩事太明显了,这场狭路相逢是设计好的,而这位于内侍也分明是谢贵妃的人。自己一旦被扭送到皇帝面前,事实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等待自己的就是宣判了。这么恶心下三滥的构陷,甚至连圈套都算不上,就是赤裸裸的泼脏水,但因为她身怀皇嗣,占据绝对的优势,自己很可能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
谢贵妃轻蔑地笑了笑,连解释都不愿意奉上。“摆驾回宫。”
脚步刚动,听阮碧的声音响起,冷洌清脆如珠玉相击。“贵妃娘娘,你猎过野兽没?我听说,围猎的时候,通常会留个缺口,免得猎物走投无路,反过来伤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贵妃一怔,顿住脚步,迷惑地看着她。
之前,她听万姑姑说过,阮家五姑娘不可小觑。但几次在宫廷里接触,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比同龄姑娘伶俐一点。现在,她却看出区别了,同龄姑娘遇到这诸如此类的陷害,早就吓得筋骨酥软,或赌咒发誓,或磕头求饶。可她呢?不惧不怒,也不求饶,说出的话又叫人捉磨不定。
“我还听说,狗急了能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公公说:“贵妃娘娘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里懂得那些畜生们的心思?”绕着弯儿将阮碧比作畜生。
阮碧自然听出来了,笑了笑,说:“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孟子说,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所以何必懂得畜生们的心思,但懂得人心即可?怕只怕连人心都不识了。”
她引经据典,陆公公晕了。
不过谢贵妃听明白了,知道她第一句说道教的万物一体,第二句说以心照心。意思是万物一体,那人心可以印证万物之心。她也熟读诗书,也自负口才,听她话间机锋如火花闪烁,顿时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第七十四章 三人说虎
思忖片刻,谢贵妃说:“说到万物一体,我倒是想起一个故事。有个腐儒也跟你一样,笃信万物一体,每回见猎人扛着猎物在街头叫卖,便都上前说教一番,什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诸如此类。有一日他去邻县访亲,多走了几里路,错过宿头,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便到一个破庙里歇着。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现有只吊睛白额虎蹲在斜对面,他很害怕,顺手摸过地上的石头想砸它,忽然想起平时自己不屑于猎人,此时的行径与猎人又有什么区别?心里惭愧,于是把石头扔了,又整整衣冠,走到老虎面前作揖说,‘罪过罪过,虎兄,枉我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然起了伤你之心。圣人有曰,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也…’还没有说完,那老虎张开嘴巴,直接把他吞进肚子里,于是‘一体’了。”这一番话将阮碧比作与虎论道的腐儒,把自己比作猛虎,又暗示她,什么万物一体都是扯淡,最终的下场就是葬身虎腹。
一直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的万姑姑嘴角微咧,掠过一丝赞许的笑意。
陆公公、于内侍以及四名宫女,虽然只听明白五成,但估摸意思就是嘲讽阮碧的,于是都配合地斜着眼睛不屑地看着阮碧,掩嘴偷笑。却见她脸上波澜不兴,依然面沉如水。
其实阮碧心里也挺诧异,没想到谢贵妃的口才这么好。以前听传言说“后宫之中只知谢贵妃不知赵皇后”,她还纳闷过,皇后长相不差,家势比谢贵妃还强点,怎么会让她独占风头?如今算是明白,皇后输的并不冤枉。论长相,她只是稍微逊色,但是才情、心计、口才,这三样她没有一样及得上谢贵妃。一个天生丽质又胸有锦绣口若灿莲的女子,又生有皇长子,也难怪皇帝偏爱了。
沉吟片刻,阮碧莞尔一笑,说:“贵妃娘娘的故事当真是妙到极点。只可惜短了一些,小女子心痒,想狗尾续貂一回。望娘娘准许。”
“准。”
阮碧清清嗓嗓子说:“话说那老虎不费吹灰之力吞下腐儒,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不舒畅,趴在地上懒洋洋地想。世间竟然有如此便宜之事?比起往日,我在山林里奔波劳碌逮些小兔小鹿勉强裹腹可要悠哉多了。于是,从此便长了心眼,常常在破庙周围转悠。也是它有运气,十天半月总遇到这么一个腐儒,本着万物一体的心,做了以身饲虎的蠢事。吞了七八个腐儒后,老虎越发惫懒骄纵,不把天下人都放在眼里。一日,风清月明,它在林中漫步,又闻到破庙那厢飘来人味儿,过来一看,又是一个书生,手里捏着一本书,就着月光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万物一体,痌瘝切身,斯为德之盛、仁之至。’老虎听到万物一体,心里大定,以为自己又可饱餐一顿,于是走到书生身边坐下。书生也不害怕,拍拍它的头说:‘虎兄,今日月色朗朗,清风徐徐,你我人兽异途,却能共赏风月,实乃天地万物之造化,因缘聚合之福份。’话音刚落,老虎张开嘴巴便要吞他入腹,书生一惊,忙捡起石头砸它头破血流。老虎恼怒,责问他:‘你口口声声仁善、造化,又口口声气万物一体,入我腹里便是一体了,为什么又要伤我?岂非有失仁善?’书生哈哈大笑说:‘虎兄,你错解了。万物一体乃是指万物同源,息息相通。我仁善待你,你当仁善报我。若你存着伤我之心,我也只好打杀你,正所谓人同此心。’老虎大敢羞愧,带伤遁去了。”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又长又绕,但因为她声音清脆,吐字清晰,尽然没有一个人听得不耐烦。只是宫女、于内侍和陆公公见识有限,都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明白最后一句是在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至于前面嘲笑谢贵妃骄傲自大,提醒她不要忘记仁德,又隐隐表示愿意与她和平相处…等等,是一概没有听出来。
万姑姑听了,虽然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波澜迭起,若不是立场有别,恨不得冲上前,拉着她的手,说的真是太妙了。
谢贵妃听明白了八九成,十分震惊,再不敢轻视,看着她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记得万姑姑从延平侯府赏荷聚会归来后,特别提及她,说殊异于常人,不知将来会有什么造化。她当时不以为然,但还是听从万姑姑的意思把她剔出入宫晋见的名单,没想到赵皇后却又额外下旨召她晋见。于是她听从万姑姑之言,让陆公公在东华门拦下她,一则可以阻止她入宫,抹掉京西阮府的脸面,讨好沈老夫人和柔真郡主(沈?之母),二则可以给赵皇后一个大耳括子。因此,她还故意当着大伙的面,问阮老夫人关于阮碧为谢明月佇立雪中一事。
阮碧因此名声大坏,她听说后,笑了笑,心想,也就如此了,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无声无息嫁人了。不想隔着月余,她就成了紫英真人的弟子,而且还入宫晋见。终于见面了,见她刚刚长成,虽然相貌秀丽,谈吐不俗,但没有十分出众之处,心里便疑惑是万姑姑杯弓蛇影了。
听到她字正腔圆的这番话,她才意识到,不是万姑姑杯弓蛇影,而是自己太小看她了。能将一番求情与威胁揉和一起,这么不着痕迹的说出来,且不让人了耳朵生刺,这种本事就没有几个人。
俗话说,高手过招二三下,出招便知有沒有。这一回,两人各说一个故事,短兵相接,虽不见兵刃,却已是刀光剑影,遍体生寒。各自心里有了谱,也不愿意轻易说话,彼此看着,心思百转,一个想着如何陷害她并祸水东引把紫英真人也牵涉进来。另一个想着,如何摆脱眼前困境全身而退。
旁边的人见她们两个打起来眼神官司,都十分诧异,却又不敢说话。
太阳已经有点偏西了,阳光也没有方才温暖,风吹着旁边的树木,簌簌有声,颇有点风声鹤吠的味道。
半晌,谢贵妃又开口了:“阮五姑娘的故事,我方才仔细品了品,着实精妙,只是这结局却不合适。想那老虎是山中之王,百兽之长,如何能让一个书生伤着?我看这故事的结局不如改成,老虎听了书生一番之乎者也,十分恼怒,心道,我乃山中之王,百兽之长,岂能由你来说一体便一体,仁善便仁善?于是张开大口,仍将书生吞了进去。”
意思是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阮碧也不意外,刚才她一边说故事,一边在想原因——自己与谢贵妃明明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一而再,再面三的对付自己?她从前没把谢贵妃当成正事,所以没有细想,方才仔细思索,便明白过来了,只因为自己姓阮,只因为自己是紫英真人的弟子。
谢贵妃要问鼎后位,需要内廷与外廷的支持。外廷,沈相是百官之首,振臂一呼,是一呼百应。所以必须要拉拢他,至少不会出声反对,或说一句“陛下的家事何须征求他人意见”。想拉拢沈相,打击与沈府有嫌隙的阮府,便是一种示好方式。至于内廷,她要打倒赵皇后,那就得除掉一直支持她的紫英真人。但真人是先帝赐号的金甲羽客,又跟太后、大长公主是道友,曾经支持过官家继位,要打倒她也不容易。只好从自己身上下手——若是自己加害皇嗣,那么带着她入宫的紫英真人也会受到牵连。今日,确实是个绝佳的机会,栽赃手段虽然拙劣,却也未必不能起效。
她与谢贵妃之间,已经无关乎个人恩怨,成为紫英真人弟子那一刻,就已经敌对了。到这个世界八个半月,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政治漩涡之中,沈府与阮府的恩怨,皇后与谢贵妃的斗争…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不能躲开,只能迎击。
想到这里,阮碧不肯示弱地说:“贵妃娘娘所说的结尾,只考虑了老虎的习性,却忘记了人的性情。老虎虽是山中之王,要论机智灵敏,却是比不上万物之灵的人。书生怎么可能轻易入林中,他自然是有后招。”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图穷匕现。
谢贵妃扬眉冷笑一声,正想问什么后招。忽然听到一声轻咳响起,,扭头一看,只见晋王大步走过来,问:“方才好似听到你们在说猛虎伤人,可是百珍园的白虎跑出来伤人了?在哪里?我带人一刀斩了它。”禁苑之中,有个百珍园,养着各地运来的奇珍异兽,其中就有一头白虎。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阮碧心里一股暖流淌过,偷眼看他,却见他眼梢也看着自己,触及自己的视线,眼睛几不可见地弯了弯,似乎在说,不用担心。
第七十五章 原形毕露
看到晋王忽然出现,谢贵妃十分诧异。要知道晋王是成年皇子,虽然因为太后的关系,时常出入禁闱,但是每回遇到嫔妃们都会严守男女大防,各自回避。能够堂而皇之与他打招呼的,只有赵皇后一人。因为她才是当今天子的妻子,晋王的嫂子,正儿八经的家里人。
这回,他却不避嫌,突然走过来,且又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她琢磨不透他是别有所指还是当真以为有猛虎伤人,想了想,笑着说:“晋王不必担心,并没有猛虎伤人一事,只是我与阮五姑娘在讲故事。”
“什么故事?说的这般投入,居然站在路中间说,可否说出来让我听听?”晋王假装好奇地问,其实他已经听到大部分了。
在枕梦亭左等右等,不见于内侍带阮碧回来了。他想起上回皇后责罚阮碧的事,心里担忧,坐立不安,便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回慈宁宫取点东西,实则是想到坤安门这边找个小黄门去打探一番。不想还没有到坤安门,远远地看到阮碧跪在谢贵妃面前,两个宫女按着她。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恼怒,但他不是鲁莽的毛头小伙子,自然不会冲冠一怒,然后直接冲过来。他从小在内廷长大,对御花园的一山一草了如指掌,于是从其他地方绕到附近的假山后面偷听。正好听到谢贵妃说酸儒以身饲虎的故事,随后就是阮碧说人同此心,虽然不明白事情始末,但他聪明异常,大概推理出来络去脉。看到双方说到最后已是图穷匕现,考虑到谢贵妃怀有身孕、阮碧身处劣势,便悄步回到路上,大步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话。
“说的是腐儒以身饲虎的故事,因为有点长,站了一会儿。可是碍着王爷的路了?罪过罪过,妾身这就让开。”谢贵妃说着,退让一侧。太后宠爱幼子,皇帝疼爱幼弟,她都是知道的,可不敢得罪他。
按她的设想,既然自己表示退让,倘若晋王是一时兴起走过来,定然会顺着阶台走开了。不想晋王恍若未闻,却饶有兴致地指着阮碧问:“这位小道姑犯了何罪,因何跪在地上?”
听到这句话,谢贵妃知道他并非一时兴起走过来的,但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敢乱说,看看身侧的陆公公。
陆公公会意地上前一步,满脸堆笑地说:“王爷,方才贵妃娘娘带着奴才几个在御花园里游玩,忽然看到一位小道姑,又认得她是京西阮府的五姑娘,心里奇怪,就问她为何乔装打探混入宫闱?不想这位阮姑娘使气斗狠,居然推了贵妃一把,害贵妃…差点摔倒。”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晋王的脸色,见他渐渐沉下脸,眸光凛冽,怒火隐隐,浑身散发出一股杀气,心里便直打鼓,说到最后声音渐小,结结巴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