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薛定一顿。
她却再次追问:“如果你是Newland Archer,你会选择恪守承诺和眼前的生活,眼睁睁看着深爱的人离开,还是不顾一切去和她在一起?”
客厅里明亮温暖,隔绝了外界的凄风冷雪。
他与她并肩坐着,他靠在沙发上,她盘腿侧望着他。
薛定沉默片刻,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是那样清晰地望进他眼底,像是一把利剑,穿过所有平静的表象,非要刺透他的心。
选什么?
一个人孤军奋战在硝烟里,还是把她一起拉进泥潭里?
他也想自私点,拉着这个女战士和自己一起去以色列,他从不曾想过放弃自己的理想,可事到如今她就在眼前,尝过了有人陪伴的滋味,他也不愿意推开她。
那就像乔恺说的那样,只要她愿意,他选理想,也选爱情,索性带着她一起踏上这条路?
这是最好的答案。
这女人活得这样肆意,这样坦荡,他知道她不会拒绝。
她会毫不犹豫跟他一起回到那片土地上,天不怕地不怕,也会莽撞地告诉他,她不怕死。
可薛定望着她,心里如有滚油在熬。
因为他同样知道,他选择的那条路是一条不归路,若拉着祝清晨同去,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但他做不到。
他不愿意看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他不愿意她和他经历同样的风雨。
当他从即将坠落的直升机下救出小姑娘时,他和祝清晨还只有素面之缘。他在她的车后座上转醒,抬头就看见后视镜里,她一脸惊慌、泪流满面。
他在耶路撒冷的小学外面与恐怖分子搏斗时,抬眼看见她不顾一切拉开黄线,朝他飞奔而来,眼里有足以燃尽一切的火光。
那女人太够义气,太孤勇。
他甚至毫不怀疑若是有朝一日他身处枪林弹雨中,她会眼都不眨地冲进来,即使什么都做不了,也会陪着他一起死。
她的烈焰会将她自己也烧成灰烬。
……
薛定坐在沙发上,平静地望着她,一刹那间,脑中已然浮现出无数画面。
他忽的笑了,答非所问,问了她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祝清晨,你怕死吗?”
她答得斩钉截铁:“不怕。”
那模样,颇像一个急于得到老师肯定的学生。
薛定又笑了,将手里的遥控器随意放在茶几上,才回头看她,“可我怕。”
祝清晨一怔。
方听见下文。
“我怕你太勇敢,也怕你不怕死,更怕你死。”
他伸手,将她被暖气烘得将干未干的头发往耳后轻轻一撩。
“我的路,太难走。一个人已经举步维艰,没必要拉着旁人和我一起走。孤军奋战的时候,我还能做到不问明天,可若是有人在身旁,我反倒会提心吊胆。”
看着她急于反驳的模样,他又失笑。
“尤其,那个人是你。”
祝清晨张着嘴,忽然间发不出声来。
他在拒绝,在抽身,可也前所未有的坦诚。
她不愿再听一遍在沧县的小客栈里他已说过的话,却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很好地说服他。薛定是块顽石,固执,冥顽不灵。偏偏这块顽石书读得比她多,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她压根说不过他。
室内的空气仿佛温暖的棉花,漂浮在半空里,也堵在胸口。
没有进展。
一筹莫展。
哪怕直面感情,他依然不接受她。
祝清晨的眼眶有些酸楚,有些发热,却并非全部来自于他的推拒,也源于他的那番话。他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飞机坠毁、炸/弹威胁,统统难不倒他,可他就在她眼前坦白承认,他怕她死,怕她不顾一切,怕连累她。
她根本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劝服他。
怎么办?
怎么办?
抬头看他一眼,那双眼明亮又平静,却又仿佛藏着波涛汹涌。
眉是锋利的剑。
唇是三月的花。
总是严肃地抿着唇,眼里偶有讥诮与刻薄。
可是当他笑起来。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会觉得平凡的自己也因他而燃烧起来,从心脏到灵魂,熊熊烈焰因他而起,至此她的人生脱离了平淡乏味。
眼眶越发酸楚难当。
她这辈子,哭过的次数少之又少。因姜瑜的固执不肯离婚而哭过,因祝山海的毫无人性家暴妻女而哭过,因苏政钦的背叛与追求名利而哭过,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因为太想爱一个人,光是看着他都快落下泪来。
Such sweet sadness.
头顶是充沛的灯光,周遭是和暖的空气。
祝清晨努力稳住眼底的湿意,蓦地伸出手来,毫无征兆地覆在薛定胸口上。
左胸,心脏的位置。
她说:“这里有我,对吗?”
一眨眼,有泪掉下来。
薛定沉默不已,一动不动坐在那,低头看着她素白纤细的手掌。
掌心恰好贴在他心脏所在。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像是沉重又难以遏制的叹息,宣告着他的沉湎,他的挣扎。
这个女人,素来坚强,像是风吹不动,雷打不倒。
也因此,他曾巴望着她那没人性的父亲早些离开她的人生,那唯利是图的前男友也最好有多远滚多远,她就该肆意妄为,好端端的,笑得飞扬跋扈,活得无法无天。
可是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她还是哭了。
这一回,罪魁祸首是他。
薛定看着她亮得可怕的眼眸,还有那一行透明的泪痕,心脏在一瞬间被击中。
理智灰飞烟灭。
他慢慢地抬起手来,准确无误地握住那只覆在他胸口的手。
他的手大而粗糙。
她的却纤细小巧。
然而将她包裹在手心时,却好似天作之合,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他拉着她,先碰了碰自己的眉眼,闭眼低声说:“你在这里。”
在眼里。
然后划过面颊,抵达鬓角,“在这里。”
在耳边。
接着轻触鼻尖,“在这里。”
在鼻端。
最后,他悄无声息睁开眼来,欺身向前,吻住她的唇。
长达十来秒的时间里,他像风一样席卷了她的呼吸、思维与心跳。
终于,他微微离开,睁眼看着她,将掌心里的手往自己唇边凑,轻轻地,再碰一下。
“祝清晨,你在这里。”
若能将人拆开来,重新拼凑一遍,他大概会疯狂到将她融进自己身体的每一尺、每一寸。这样就不论自私与否,就不用担心是否会耽误她的明天。
他去哪里,她就在哪里。
“何必问那种蠢问题呢?你是不是在我心里——”他笑了两声,闭眼认命,“早在以色列遇见你时,它就已经不属于我了。”
它属于那个在戈兰高地上又哭又笑的女人。
它遗落在她哭着凶他不准死的小破车上。
它迷失于那个与她光/裸着身体相拥而眠的傍晚。
而今,它里里外外都只剩下三个字。
祝清晨。
第34章 满足
阳光拥抱大地,
月光亲吻海波,
但这些亲吻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你不肯吻我。
——雪莱《爱的哲学》
*
“何必问那种蠢问题呢, 你是不是在我心里?早在以色列遇见你时,它就已经不属于我了。”
说完那番话, 薛定低头望进她眼里。
不待她答话, 又一次覆了上去。
薛定的亲吻并不温柔。
许是按捺太久,隐忍多时,他的吻像是夹杂着火焰,滚烫灼热, 烧得她理智全无,鼻端口中都是他的气息。
仿佛心跳都要停止, 气都快喘不上来。
祝清晨忽而觉得在天堂,忽而觉得在云端。
灵魂沉溺在他的情话里,呼吸溶解在他的唇齿间。
可总是神魂颠倒,也阻挡不了她仰着头,努力回应。
事后她又忍不住笑, 双颊艳红, 眼波如水,捂着脸从指缝里偷偷看他, “哪有这样的, 一亲就是半个小时……”
薛定眼眸沉沉地看着她。
这女人,可爱起来真是叫人恨不能,把她就地□□。
可那太快了。
他没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就吻了上去,说出了心里话, 但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好好理清,在那之前,更进一步不可以。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凌晨一点。
他说:“我去给你铺床。”
祝清晨坐在沙发上咧嘴笑,“要不,我们睡一块儿吧?”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祝清晨,你矜持一点行不行?”
她撇嘴,“欠你那么多钱,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清,要不然我用肉偿吧?”
“……”
薛定真不想告诉她,自己这会儿背都不敢打直是为什么。
哪怕回头,也只是转脖子。
她还好意思在那撩拨。
瞥她一眼,他面无表情扭头走了,扔下一句:“我的童子之身,岂是可以轻易玷污的?”
身后传来那个女人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
他低头,走进客房,也没急着开灯。
反而懒散地靠在墙壁上,无声地笑了。这个夜晚荒唐又狂妄,是他很多年不曾体会过的活法,一再打破常规。
可转念一想,遇见她以后,这种荒唐似乎也成了常态。
祝清晨这个人,本身就是他的状况外。
这间四合院房间挺多,主卧是他的,次卧这些日子住着刘学英。薛定替祝清晨收拾的是客房之一,挺干净,只需从柜子里抱出床上用品,铺好即可。
客房的窗外就是院子。
薛定铺着床,忽然瞥见外头有人影,抬头一看,祝清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大门跑了出去。
穿一身单薄的睡衣,居然外套都不披一件。
外面可还下着雪。
他推开窗户,想喝令她赶紧回来。
可冷风往里一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院子里的女人忽然间在雪地里又蹦又跳的,边跳还边欢呼。
她仰头望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转着圈,伸手去接。
那明亮的笑容足以点亮夜空。
薛定已经张开了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她那天真傻气的模样,心口软得不像话,重重地塌陷下去。
最后叹口气,搁下手里的被子,绕过客厅往门外走。顺手拿过衣架上的大衣,无声地踏雪而去,走到她身后。
“天冷。”他低声说,把那大衣披在她肩头。
“不冷。”她抬头看他,仍在笑。
还说不冷。
鼻子都通红了,手也冷得吓人。
薛定把大衣给她拢好,看她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想笑,又忍住了,一边拉着她回屋,一边板起脸数落她:“傻不傻?穿成这样跑到外面吹风,真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健硕如牛?”
被拉进屋来的人也不生气,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忽然将他拉回来。
翻身就将他抵在门上。
他太高,她太矮,不止二十公分的差距害得她必须踮脚仰头,才能凑近他的面孔。
祝清晨那过分Man的一面又出来了。
“只是想确定——”她仰头,离他近到再往前几厘米,就能唇挨着唇,“今晚不是做梦。”
薛定低头看着她,不置一词。
而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踮脚就要去亲他。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凭空而来的大手倏地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开了。
薛定抽身而出,瞥她一眼。
“祝清晨,我知道你常常搞不亲自己的性别。但有一点,你要牢记——”话音刚落,他将她反压在门上,以身高优势挡住了灯光,让她完全陷入阴影之中。
俯身吻她之前,他说:“我是男人。这种事情,让我主动。”
*
搞不清这天晚上到底亲了多少次,时间长达多久。
也真是离奇,原以为接吻不过是爱/欲的前奏,却不知除却身体的交融,单单是唇与唇之间的交流,都能让人着迷到忘记时间的流逝。
在院里时,祝清晨曾说这一夜,他有两个瞬间想吻她。
这话不对。
因为自打她出现在胡同里、大门外,他就无时无刻不想这么做。
薛定必须拿出无比坚毅的意志,才强忍不把祝清晨就地办了,转而将她拎进客房,“睡觉。”
偏那女人不断提起要肉偿。
薛定皮笑肉不笑,“一夜春宵值三十万,这么贵的肉,我睡不起。”
不是他保守,也不是他正人君子。
他与她情况特殊,吻了她已是冲动至极的事,旁的更亲密的举措,至少应当留在正式确认这段关系后。
一墙之隔,两人各自入睡。
祝清晨望着天花板谋算未来,薛定在黑暗里睁眼沉思。
她想——
他应该不会一晚上过去就赖账吧?
如果他真赖账了,她就告诉他,人的上皮细胞一直处于不断更新的状态,每一天都是她的初吻,他必须负起责任来!
他想——
糟了,大概真的要妥协了,那女人烈性得像团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就不管不顾陷进去吧,带着他的女战士,哪怕自私,哪怕有朝一日会后悔,也一起奔赴那片黄土地,共度这段不知长短的日子。
若她哪天后悔了,他再放她走。
她想——
亲也亲了一晚上,怎么临门一脚就是不踢进来?难道是她不够有女人味?
糟糕,他老说她像个男人。
真的很像吗?
祝清晨低头,在被窝里窸窸窣窣摸摸自己的胸,人说时间就像□□,挤一挤总会有的。她这程度,不用挤都有,应该不至于像男人啊……
他想——
真没见过那么不矜持的女人,动不动就要肉偿。
翻个身,知道她就在隔壁,一墙之隔,也不知睡着了没。脑中隐约浮现出几个画面,当初在以色列时她在浴室冻僵了,他将她浑身光/裸抱进怀里,透明的水珠从她眉间发梢滚滚而下,一路蔓延……
停。
真他妈要了命。
两人各怀心思,都没能立马睡着。
直到薛定听见墙壁上忽然传来笃笃两声,祝清晨在那头轻轻敲着。
老房子不隔音,哪怕隔着一堵墙,声音稍微大点,就能将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薛定问她:“还不睡?”
祝清晨的声音里带着笑,“你不也没睡?”
“就要睡了。”
“我也一样。”
“那你敲什么?”
她顿了顿,笑意渐浓,“跟你说晚安啊。”
薛定无声地叹口气,知道自己大概要全面缴枪投降了,闭了闭眼,也跟着轻笑两声,“晚安,祝清晨。”
上一秒的不安与彷徨,因为一句晚安,悉数散尽。
窗外的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纷纷扬扬,转眼间将前夜的雪人残骸掩盖了,也将那点踌躇不定藏了起来。
睡前的最后一刻,薛定望着窗外簌簌的雪,那颗仿佛永不安定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他担心的那一步。
万一他们够幸运,这一路上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半途而废呢?
*
被来电震醒时,薛定睁开眼,花了好几秒钟回过神来。
从枕下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距离他入睡已过去两个小时。
电话是赵主任打来。
若非急事,社里不会深更半夜打电话。
至少过往八年里,他只在夜里接到过两次这样的电话,第一次,驻扎在南非的同事遇袭身亡;第二次,另一名同事在中东被非法武装分子劫持。
薛定的眼神在触到赵主任的名字时,顿了一顿。
脑门上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有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了脊梁,密密麻麻贴在背上。
他坐起身来,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前,仿佛察觉不到地上寒冷。
同时接通电话,“出什么事了?”
赵令平的声音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山谷,空荡荡的,比之前几日在社里与薛定开玩笑时,苍老了数倍。
他说:“薛定,陈一丁死了。”
陈一丁,现年三十五岁,新华社北京分社驻叙利亚战地记者。
他大薛定五岁多,经验丰富,在同期记者中能力卓越。薛定刚入行时,曾听取他不少经验之谈,平日里两人关系也不错。
薛定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外面的路灯还亮着,黑夜里纷纷扬扬的大雪仍在为这一地皎白添砖加瓦。
半晌,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问出一句:“……怎么死的?”
赵令平说:“叙利亚边境爆发武装冲突,他随政府军的军事装甲车往冲突点赶,半路遇见IS支持者,被劫持。”
“怎么死的?”一字一句,完全没有变动过的话。
赵令平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沉默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真相。
“那群人用卡车轮胎套住他的身体,从头往下淋满汽油,为首的点了根烟,扔他身上了。”
整个过程里,他被胶带封住了嘴,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就被大火燃遍了全身。
那群人用手机录下视频,传上了网,末尾标注着:IS宣布对此袭击负责。
而在陈一丁满地打滚,承受烈焰灼身的痛苦时,视频里传来无数人的笑声。那些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只有人性泯灭的声音。
陈一丁,三十五岁,新华社驻叙利亚战地记者,一九八二年生于中国河北,二零一七年死于叙利亚。
死因:赶赴战地途中,被IS武装支持者活活烧死。
以上,是他在这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唯一能被少部分人熟知的生平。但也只是须臾,因为过了这须臾,闯入人们眼中耳里的,就会是新的社会新闻,新的娱乐明星。
薛定拿着电话,听着赵令平沉重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不出语气地说了声:“知道了,我马上去社里。”
挂了电话,他脱了这身家居服,一件一件穿上正装。
衬衣,领带,西装,羽绒棉服。
他在大门口换上皮鞋,伸手拿过搁在鞋柜上的手机,仿佛出门上班一样,只除了窗外一片宁静的夜色,并未天明。
只除了他握住手机的右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将那小小的金属机器捏碎。
一夜美梦,只做了一半。
剩下的,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赶紧顶锅盖逃走……
甜这么久了,咳,来点玻璃渣?
第35章 归来
第三十五章
薛定没有车。
自打他进入新华社起,就开始接受外派, 反正常年奔波在外, 车对他来说并无必要,也就一直没买。
凌晨三点半, 又是下雪天, 就是皇城脚下也不好打车。
他快步走出胡同,鹅毛大雪落了满肩,却恍若未觉。
等了约莫十来分钟,好不容易看见路边来了辆空车, 这才从冰天雪地钻入暖气融融的车厢内,手脚都冻得冰凉。
“去诚实胡同。”他低声报出地址。
师傅是本地人, 笑呵呵问他:“哟,这大半夜的,冒着大风大雪往外赶,是有要紧事儿不成?”
一听那口音就是城南人,地道的京片子。
城南人爱唠嗑, 说话也亲切。
薛定的心里冰封万里, 没有一丝暖意。
太多情绪堵在胸口,叫他呼吸困难, 浑身发冷。就是出租车内暖气足, 也根本吹不进心底。
他嗯了一声。
师傅看他一身正装,又亲切地追问:“去诚实胡同办事儿,又赶这么急,您怕是新华社的吧?”
薛定又嗯一声。
师傅也不嫌他冷淡, 约莫是大晚上开车,好容易有个伴,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
“新华社好呀,能进去的个个都是好样的。看您这气质、这派头,也是人中龙凤。您在里边儿是做什么的?肯定有两把刷子。啧,光是听着新华社这三个字儿,都觉得倍儿高端……”
薛定没有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耳边只有那零零散散几个词,大概知道师傅是在夸他的职业。
陈一丁的事萦绕在心头,像是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他。
他抬头看着车窗外的漫天大雪,车灯与路灯连成一线,好一个辉煌的不夜城。
沉默半晌,他轻飘飘笑了两声,“好?有什么好的。”
师傅一愣,止住了话头,侧头看他一眼。
年轻的男人抬头看着远方,夜色浓重,车外是止不住的大雪,而他的眼底似有抹不去的悲恸,寂静无声。
*
大厅里,赵令平与几个同事已在那候着了,个个身上都带着些湿意。
外间风雪大,连夜赶来,难免沾染上少许。
薛定推门而入,扫视一圈人群,入目所及,每张面庞都带着难以消解的沉重。外间的风雪能被室内的暖气驱散,人心却不能。
赵令平素来看重他,见他来了,眼中才流露出些许悲恸。
“你来了。”
薛定点头,站定不语。
在场的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说枪林弹雨里走过一遭,但生命无常这种事,也总是亲眼目睹过不少次。
可站在大厅里,这群人却纷纷沉默了。
见惯生离死别,也并不意味着就能轻而易举接受陈一丁惨死的事实。
这大概也算是社里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群风里来雨里去的家伙,不管谁出了意外,其余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
因为职业特殊,谁也不知道将来哪一天,会不会出事的就是自己。
陈一丁死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
同驻叙利亚的同事将他平日里穿戴的衣物送了回国,连带一整箱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那就是他留下来的全部物件。
那堆杂物里有一只陈旧的木匣,内装书信一封。
赵令平双手捧出匣子,默然等待着。
薛定到大厅时,已是早晨四点,陆陆续续又有些人来。
有人对陈一丁的死还一知半解,在办公区的电脑上打开了他的死亡视频,声嘶力竭的呼救声与丧心病狂的大笑声混杂在一起,无可避免传入薛定的耳朵。
他由始至终没有踏过去半步,只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头。
四点半,天色仍然晦暗,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
又有车停在诚实胡同外边,有人步伐踉跄地跑了过来,蓦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个慢半拍的老妇人,手中牵着年仅七岁的小孙子。
陈一丁的妻儿老母终于来了。
办公区的视频被人关掉,那凄厉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陆陆续续在大厅站定,赵令平捧着木匣上前,声色暗哑叫了声:“……陈太太。”
老练如他,竟也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
陈一丁的行李箱就摆在大厅正中,上面盖了一面五星红旗,鲜艳如火。
陈太太似是没听见赵令平的声音,盯着那面红旗,死死攥着衣袖,“他在哪?”
电话里,赵令平已说明陈一丁的死讯,眼下面对这个问题,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人一身风雪,头发披散,想来是出门时根本顾不得梳。
那迟迟牵着孙子进门的老妇,一见盖着国旗的行李箱,就松开了孙子的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喊了一声:“我的儿啊!”
大厅里原本寂静一片,陈太太发声后,再无人说话。
此刻,陈母痛彻心扉的一声叫喊,陡然间打破一室岑寂。
四个字,宛如锥心。
陈太太的眼中刹那间盈满泪水,却没哭出声,反而厉声问赵令平:“我问你,陈一丁在哪里?”
赵令平捧着手上的木匣子,只觉得重如千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还要说什么?
电话里,什么都说尽了,但凡听闻陈一丁的死因,都该明白他如今尸骨无存。可要他亲口说出那四个字,他办不到。
陈太太向人群扫视一圈,眼神锐得像刀子,声音尖利到刺耳的地步,“陈一丁在哪里?他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我绝对不相信他,他……”
死了这个两字,生生卡在她嘴里。
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女人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唯有那被吓坏的孩子不知所措看着奶奶,又看了看母亲,漆黑的眼珠里写满惊慌。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国旗,上前去拉拉母亲的衣袖,怯怯地问了句:“妈妈,爸爸呢?”
出门前,他从睡梦中被母亲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