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不知道,因为背对她,反正她也看不着,陆嘉川在昏暗的楼道里慢慢松开了紧绷的眉心,弯起唇角,笑得寂静无声,却又如释重负。
“你就说吧,我这礼物买得好不好?”她还在没头没尾地讨要夸奖。
“好。”良久,他低低地说了声,算是给予肯定。
而没说出口的是——
事实上,你回来就好。
*-*
叮咚——按门铃的是陆嘉川,周笙笙站在楼道里,躲在他背后,大气也不敢出。
“有点出息。”他把两只纸箱子搁在地上,扭头拎她出来。
“就是有点紧张,莫名其妙成了你女朋友,还忽然就跟你回家见家长,第一次都给你了,难免呼吸不畅。”她振振有词,攥着衣袖耳朵发红。
……更像只兔子了,畏畏缩缩的兔子。
陆嘉川懒得理她,尽说些有歧义的鬼话。反正屋里那群老家伙要的无非是个大姑娘,是娇羞的小家碧玉还是猥琐的女疯子,这他就管不着了。
很快有人来开门了,是个咋咋呼呼的中年妇女,微微发胖的身材。开门一见陆嘉川,继而看见了周笙笙,她眼睛一亮。那神色变化太明显,几乎可以叫人想到忽然拉开的电灯泡。
周笙笙没来得及说话,陆嘉川也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秒,只见那胖乎乎的妇女猛地转身窜进了客厅:“哎哟我的天,快来快来快来快来!你们快来啊!嘉川带女朋友回家吃饭了!快来快来快来——”
那一连串仿佛吃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的“快来”把周笙笙唬得原地一愣,瞪着两只眼睛说不出话来。
陆嘉川默默地咳了一声,带她进门,解释了句:“……我姨妈。”
“……哦。”周笙笙愣愣地接过他递来的拖鞋,“你姨妈……挺活泼的。”
“……”陆嘉川无话可说。
下一刻,从厨房里,休闲室里,卧室里,书房里,呼啦啦涌出来一片成群结队的中年妇女。以刚换好拖鞋走到客厅里的周笙笙为圆心,她们围成了一个半径约莫一米的圆,欢天喜地地望着她。
周笙笙顿觉自己是只被扒光了毛的鸡,赤条条站在大厅中间跟她们大眼瞪小眼。
“你,你们好……”她虚弱地扶住茶几,最后干巴巴笑了两声,朝身后的陆嘉川投去求助的目光。
陆嘉川嘴唇抽了两下,虽然表情莫名有些生硬,却依然从为首的妇女开始介绍:“这是我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妈,五姨妈,还有小姨妈。”
姨妈们笑眯眯盯着她,不住点头。
周笙笙一声一声鹦鹉学舌般跟着陆嘉川一起叫人,从大姨妈一直叫到小姨妈,末了弱弱问了句:“那,那请问四,四姨妈去哪了?”
陆嘉川平静答道:“没有四姨妈,四姨妈是我妈。”
“……”
一片哄笑声里,周笙笙忽然很想原地爆炸。

第20章 围观女友

陆嘉川的妈妈从厨房里姗姗来迟,围着红白色的格子围裙,比客厅里任何一个姐妹都要瘦。虽然排行老四,可她看上去却带着明显的苍老,竟像是这群女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个。
陆嘉川拉着周笙笙从那个“姨妈阵”里走出去,一路来到孙耀珈面前。
“妈。”他的语气在刹那间柔软下来,一抹浅浅的笑意浮现出来,“这是周安安。”回头再看一眼身侧的女人,笑意未减,“周安安,这是我妈。”
周笙笙还没从“姨妈阵”的余威中回过神来,下意识跟着陆嘉川乖乖地叫了一声:“妈——”
然后她一个激灵,傻愣愣望着孙耀珈,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姨妈阵迅速朝这边移动,一群妇女们哈哈哈个不停,一边说:“好啊,这就开口叫上妈了。”一边揶揄孙耀珈,“这是好事将近吧,啊?嘉川行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耀珈,我看你这是准备办喜事了啊!”
热热闹闹的谈话声中,周笙笙绝望地捂住了脸。下一刻,她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拉下她的手,一抬头,正对上孙耀珈温柔的目光。
“傻孩子,快来坐着,别不好意思。”她把周笙笙一路领到沙发上坐下来,又把果盘端到她面前,“吃点水果。外公在楼顶浇花,一会儿就下来了。”
转头再看陆嘉川,她叮嘱儿子:“照顾好安安,我厨房里还烧着菜,先去看着了。”
“我来帮忙。”陆嘉川的脸色不知为何沉下去了一点,脱下大衣搁在沙发上,开始卷袖口。
“别别别,你把安安一个人晾在这儿不成?”孙耀珈赶忙阻止。
周笙笙真是怕了这姨妈阵,正好站起身来表示:“我和陆——我和川川一块儿去。阿姨您坐着,您休息休息啊,这些事儿让咱们小辈来。”
说“川川”二字时,她自己都没忍住一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在数道炽热的目光里,周笙笙目不斜视地跟着陆嘉川一同走进了厨房。
简单的摆设,温馨的布置。炉子上煨着汤,香气四溢。她抬手揭开锅盖,低头闻了闻鸡汤的香味,冷不丁听见背后传来颇有深意的两个字:“川川?”
手一抖,盖子险些没拿住。
那人再接再厉:“妈?”
周笙笙镇定地盖好盖子,转头严肃地说:“不要乱认亲戚,我年方十八,没有你这么大的儿砸。”
陆嘉川轻哂两声,打开水龙头洗手,水花落在他漂亮修长的手指上,被暖黄色灯光一照,仿佛有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表现不错。”
他的肯定轻飘飘的,却足以让周笙笙洋洋得意。
从客厅里隐约能瞥见厨房的一角,他没回头,只说了声:“门背后的挂钩上有围裙,帮我拿下来,替我围上。”
周笙笙依言拿下来,凑过来小声说:“还要我帮你围上?你自己没长手吗?”
“是谁说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演戏这种事,要做就要做全套。”他低声说。
周笙笙顿了顿,慢慢地从背后环过他的腰,伸手去够围裙。
只是演戏而已,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个子小小的她手也短,修长挺拔的他哪怕看起来很瘦,也依然需要她满满地抱住,一双手才能刚好环住他。
有那么一瞬间,周笙笙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水槽里哗啦啦流着水,炉子上咕噜噜冒着泡。而她,张开双臂毫无保留抱住了面前的人,鼻尖甚至触到了他柔软细腻的毛衣,痒痒的,却又闻见一阵稍纵即逝的干净气息。
心跳忽然间响彻胸腔,身体里每个角落都是奔流不息的血液。
她太紧张了,紧张到够了好几次,左手都没能够着右手攥着的围裙。直到她听见面前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周安安,你是不是假装连个围裙也系不好,故意揩我油?”
她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来,气急败坏地把围裙一把塞进他怀里:“你自己围!自己围自己围!”
“恼羞成怒了。”陆嘉川转头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淡定地指出。
周笙笙真想掐死他。
*-*
真要说起来,其实陆嘉川很居家。
周笙笙本来是来帮忙的,可到头来竟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陆嘉川一个人就能有条不紊做好所有的事。
他有些吹毛求疵,看她切菜的姿势十分危险,索性夺下菜刀自己来。那双持手术刀的手此刻操着菜刀,竟也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周笙笙帮不上忙,干脆倚在一旁轻声问:“你跟你姨妈她们关系不好?”
菜刀一滞,哚哚的声音暂停了片刻。
那有规律的切菜声恢复时,陆嘉川回答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脸色,从进门开始就不太好。”
“我的脸色什么时候好过吗?”
周笙笙咯咯笑起来:“说得也是,你总是板着张臭脸,活像所有人都欠你钱。只是今天不一样,平常是欠你一百块,今天是欠你高利贷。”
他没忍住,笑了两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适合走谐星这条路?说相声,演小品,再适合不过。”
“谐星倒没有,不过很多人都跟我说我长了这么张倾国倾城人神共愤的脸,不当明星真是可惜了。”
“呵呵,又在说相声了。”
这样说着说着,话题就岔开了,到最后周笙笙也忘记自己最初问过他什么问题。她站在一旁看着陆嘉川姿态娴熟地做菜,在那道水煮鱼麻麻辣辣的香气里,她被熏得眼睛都湿了。
有多少年没有走进别人的世界了?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这样温馨的一幕了?
周笙笙抬手擦了擦眼睛,慢慢地想着,其实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也不过四个字:人间烟火。
跟着陆嘉川把出锅的菜送到餐桌上去时,大门开了,周笙笙抬头,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她猜那就是陆嘉川的外公,赶忙搁下饭菜,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叫了一声:“外公好。”
孙耀珈走了过来,扶住老人:“这是嘉川的女朋友。”
老人换好鞋子,直起身来。同一时间,周笙笙察觉到身侧的陆嘉川也搁下了饭菜,抬起头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刹那,她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
老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又落在陆嘉川身上。而她侧头不安地看了眼陆嘉川一眼,才发现他全身都紧绷起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眸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密密匝匝透不进光。
“陆,陆医生?”她伸手拉拉他的衣袖,小声地叫他。
门口的老头子倒是率先发话:“哈,你还知道回这个家!”
“爸!”孙耀珈的声音里带着责备,“嘉川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别这么严厉。”
周笙笙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却听见身侧的男人毫无征兆地答道:“是啊,外公,我一年才回来这么一两次,你可别这么严厉。你要这么严厉的话,指不定我一次都不回来了——”
“嘉川!”孙耀珈急急地喝止住他。
陆嘉川顿了顿,不再说话。
老头子眼看就要气得火冒三丈,大厅里的姨妈阵迅速移动过来,不知道是几姨妈扶着他坐在了餐桌上座:“哎呀,这不是圣诞节吗?弄这么严肃干什么?吃饭吃饭,快,嘉川安安也坐,你们几个都过来坐,咱们热热闹闹吃顿饭,看看嘉川的小女朋友不好吗?”
周笙笙一愣一愣地被安置下来,右手边是陆嘉川,左手边是孙耀珈。
一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老头子气压太低,陆嘉川基本不说话,就不停给周笙笙夹菜。姨妈们你一言我一语努力活跃气氛,可到底还是略显苍白。
周笙笙就成了这苍白中的受害者,因为姨妈们找不到话题,基本就把画风变成了“我们来围观陆嘉川带来的猴子”。
“安安啊,你和嘉川是怎么认识的?”大姨妈说。
“医院认识的。”哈哈哈她就知道会问这个问题,周笙笙对答如流,“我去眼科看眼睛,结果看上了陆医生。”
顺便,她含情脉脉看了陆嘉川一眼。后者筷子一顿,没有说话。
爷爷哼了一声。
二姨妈接着问:“嘉川脾气不太好啊,他平常对你好吗?”
“好啊,他对我特别好!”周笙笙把摞得跟小山似的饭碗朝大家面前一秀,“他每次都怕我吃太少,一上桌子就拼命往我碗里送,我跟他在一起以后胖了整整十斤呢。虽说他脾气不太好,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有我的。要不也不会这么帮我夹菜,想把我养成个大胖子了。”
她说着说着,演技非凡地叹口气:“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对自己没自信,怕哪一天说不准我就变心了。所以才拼命要把我喂肥,这样就没有其他人会看上我了。”
很快,她感觉到桌子下面,有人不轻不重地踹了她一脚。她不甘示弱,盯着陆嘉川,憋足了劲儿一脚踹回去,没想到的是——
“啊!”只听对面的三姨妈一声惨叫,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块儿去了,抱着腿忍痛质问,“谁踹我?”
“……”
周笙笙吓得捧住碗埋头拼命往嘴里扒拉饭,大气也不敢出,余光察觉身侧的男人在看她,她也偷偷瞟他,却只看见他夹了块水煮鱼刺最多的部位往她碗里送来,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来,压压惊。”
对面的三姨妈倏地把目光投过来。
周笙笙:“……”

第21章 夜色温柔

饭吃到一半时,小姨妈提起一桩事。
她的女儿是学护理的,今年刚毕业,该进医院上班了。小姨妈左挑右挑都没挑到合适的,想找陆嘉川帮忙吧,平常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一次面,好在这个圣诞节全家人一起吃顿饭,她总算可以提起这桩茬了。
陆嘉川提起肿瘤科——
她说:“晨馨年纪还小,肿瘤科那种地方不太适合她,一天到晚乌烟瘴气的,还会死人。我看不合适。”
陆嘉川提起外科——
她说:“外科都是动过手术的人,值班的时候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免得什么手术并发症啊大大小小的突发状况。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不妥不妥。”
陆嘉川提起血液检验科——
她说:“听说这年头献血都能染上艾滋,我可不想让晨馨去检验科,成天接触那些有细菌的东西,万一影响到自己的健康怎么办?”
最后她搁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对陆嘉川说:“嘉川啊,咱们家孩子里面你算是最有出息的,年纪轻轻就当上专家了。你在市人民医院也该挺说得上话的,要不你就帮帮你妹妹?都是一家人,互相帮帮忙,成吗?”
给了那么多建议,她都一一回绝,陆嘉川也搁下了筷子,平静地对上她殷切的目光:“小姨妈希望我怎么帮?”
小姨妈咧嘴笑了:“大家不都说金眼银牙吗?要我说,你那眼科就挺不错。”
“眼科没在招人。”陆嘉川语气平平,“小姨妈也知道金眼银牙,别人当然也知道,大家都挤破了头想进来。所以我们科平常卡得比较严,基本杜绝关系户,全看个人水平。”
小姨妈的笑容挂不住了,当下一顿,又继续说:“是,是是是,这事儿是难办,要好办的话,小姨妈还会搁这儿求到你面前来吗?你也知道,晨馨是个踏实上进的孩子,不说能力多强,但做事本本分分,我看就算论个人水平也不会差。你这个当哥哥的就帮她一个忙,让她在工作这事儿上少走点弯路嘛!”
陆嘉川没说话。
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孙耀珈夹了一筷子菜给周笙笙,然后轻声说:“小妹,嘉川年纪轻,资历也浅,在医院表面上是个专家,其实根基也不稳。你让他帮这种忙,他要是帮得上,自然不会推脱。可他也为难——”
“不是我的问题。”陆嘉川打断了母亲的话,抬头看着小姨妈,“晨馨学的是基本护理,去外科,去肿瘤科最合适不过。眼科情况特殊,不在她的护理范围内,所以她不够格,没法来。另外,不好意思,小姨妈,我这个人在医院的事情上一向比较刻板,不走后门,所以帮不了你这个忙。”
这番话说得很生硬,一点不留情面,哪怕是事实,听在耳朵里也叫人很不舒服。
周笙笙愣愣地拿着筷子,也忘了扒饭,只尴尬地看着忽然间安静下来的饭桌。她是真的很想问一问陆嘉川,所以“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这个道理他是真的没听过吗?
这安静真是叫人食不下咽。
下一刻,饭桌上的老头子忽然一拍桌子,吓得周笙笙差点抖掉手里的筷子。他火冒三丈地问:“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和陆嘉川一模一样的生硬语气。看来是挤压已久的怒气爆发了。
陆嘉川就这么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地抬头看着外公,嘴角轻扬:“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外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嘉川!”孙耀珈急得脸色发白,越过周笙笙去拉他的袖子。
然而已经晚了。这顿饭本就吃得不尴不尬的,眼下更是起了冲突。老头子气得把筷子一扔,指着陆嘉川的鼻子:“你这是什么态度?这一桌子都是你的长辈,你是有多能耐,才敢一个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医生就摆这么大架子,我们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我没有针对谁,也不是故意对长辈不礼貌,我只是就事论事,不能帮就是不能帮。”偏陆嘉川不退不让,还这么笔直地坐在那里,语气平平地说,“就像你说的那样,一个小小的医生确实没什么本事,治病救人,尽职尽责,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的事。所以外公也好,小姨妈也好,你们确实不应该指望我做什么。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我一向是敬而远之的。我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想让每一个走进我科室的病人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健健康康地走出去。这就是我当医生的初衷,也会是我离开这个岗位那天唯一有底气说的话。”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立场坚定,态度从容。
周笙笙坐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他,那个侧脸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感情色彩,偏那眉那眼都好看至极,仿佛闪耀着点点星芒,彰显着卓卓风姿。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世界也许有很多讨人喜欢的人,说着讨人喜欢的话,他们是难能可贵的一群人。然而更难能可贵的,其实是像陆嘉川这样明知会不讨喜,却依然我行我素,为了底线为了原则坚持孑然一身走下去的人。
她想起了在眼科办公室偷偷窥见的那条短信,想起了因病去世却有幸得到陆医生短暂陪伴的25床……
她几乎忍不住为他喝彩,而她真的这么做了,像个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坐在陆医生身旁,双手啪啪啪鼓起掌来,面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表情。
“……”
所有人,餐桌上的所有人都盯着她。
周笙笙后知后觉地缩回手来,感受着这死一般的寂静,很尴尬。然后为了缓解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弱弱地唱了一首歌:“最怕空气忽然安静——”
然后空气就更安静了。
却没想到率先笑出声来打破这岑寂的,竟然是陆嘉川。他一声一声笑着,那笑声像是珠玉滚落,清脆悦耳,刹那间拯救了周笙笙的尴尬处境。
周笙笙倏地抬头望向身侧,只望见一双明亮柔和的眼。
明黄色灯光下,那火山一样时不时就爆发的医生是这样温和地望着她,眼里有深深浅浅的欢喜。他的嘴唇像是天边的新月,弯成漂亮的弧度,拥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紧接着是老头子喘着粗气的声音:“反了天了!你自己不懂孝道就算了,还带回来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到别人家来,基本的礼节都不知道,这是存心来气死我的?”
周笙笙一听自己被点名了,背都挺直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
天知道她也不想被卷入这家人的战争里来啊!
小姨妈看老头子都怒火冲天了,赶紧打圆场:“哎哎,饭还没吃完,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天知道是几姨妈的也赶紧说:“是啊是啊,先吃饭,今天过节呢,吃饭最重要啊。”
老头子没吭声,呼哧呼哧喘着气,板着脸跟菩萨似的坐在那。
陆嘉川却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说:“有我在,这顿饭大概也吃不安稳。不如我就先走了,也好让外公清净清净,不用每次见到我都气不打一处来。”
老头子凶他:“你站住!我让你走了?”
下一秒,老人的目光锐利地定格在周笙笙面上,吓得她脖子一缩,“你叫周安安?”
“是!”
“干什么的?”
“咖,咖啡店打工的。”
老人的眉头蹙起来不止一点点:“咖啡店打工的?什么学历?”
她弱弱地说:“高,高中——”
“高中?高中毕业?!”老人嗓门儿大起来,几乎是强势地打断了她的话。
周笙笙吞了口口水,补充完整:“高,高中没毕业……”
“……”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老人忍了再忍:“家里都有什么人?”
“家里——”周笙笙很不想惹他不痛快,可他都这么问了,她也不想撒谎,于是老老实实说,“家里没什么人。”
老头子看样子快要原地爆炸了。
“我问你家里有什么人,你跟我说家里没什么人是什么意思?拿我寻开心吗?”
周笙笙顿了顿,说:“您误会了。我父母都去世了,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个。”
片刻的沉默。
老头子没有过多评价她的家庭,只抬头看着陆嘉川,一字一顿地说:“这位周小姐和你条件很不般配。”
这句话已经算是很客气了,较之他先前的语气,简直是温柔到令人感激涕零。可周笙笙没想到的是,这话对于陆嘉川来说竟像是一丁点火星子,点燃了易燃易爆的他。
他忽然间一把拉过周笙笙的手,几乎是冷冰冰地说:“那又怎么样?我爱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学历,不是她的家庭,更不是所谓般不般配的外在条件。”
接下来,几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嘉川——”来自孙耀珈的喝止。
“你给我滚!”来自陆嘉川外公的怒吼。
“大家都少说两句——”来自不知道是几姨妈的劝慰。
以及最后,来自周笙笙打哈哈一样的台词:“谢谢外公啊,要不是您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川川他爱我爱得这样死心塌地义无反顾。”
“……”
就在这样的一片混乱里,陆嘉川伸手一把拉过周笙笙,微微一笑:“那我就不耽误大家吃饭了,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
于是周笙笙就在猝不及防间,被陆嘉川用力地拉出了门,一路拉到了一楼。身后传来孙耀珈的呼声,可陆嘉川破天荒没有理会母亲,只顾向前走。
千钧一发之际,周笙笙死死扒着他的手:“大哥,大哥你等一下!”
“被人这么羞辱一顿,还能吃得下去?”陆嘉川反问。
她扒着他的手欲哭无泪:“不是啊,我还没换鞋,我今天为了你穿的我最贵的一双鞋,你好歹让我把它带走啊……”
可陆嘉川一步也不想踏回去了。他站在一楼的楼道口,平静地掏出钱包,塞进周笙笙怀里:“走吧,买鞋去。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以内,你随便挑,算是报答今天你帮我这个忙。”
这样霸道总裁的举动,还有那只被她颤颤巍巍捧在怀里的鼓鼓囊囊的钱包,这是生平第一次有男性给予她这样慷慨的礼物……可周笙笙病没有觉得开心,她只是站在那昏暗的夜色中,借着外间的路灯光,小心翼翼望向陆嘉川。
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阴阴冷风,寂寂空气,昏暗光线,朦胧阴影。
可是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能挡住他眼中低低的哀伤。
她见过他许多面目,凶神恶煞的,温柔美好的,火冒三丈的,幼稚低级的,可没有哪一刻,他像是现在这样平静又落寞。那眼里的难过并没有变作泪水淌下来,却反倒更像是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伤人至深。
周笙笙慢慢地攥紧了那只钱夹,另一只手并没有从他的掌心挣脱出来。她用力地回握住他,低声说:“好,那你带我走吧。”
走进那昏暗无边的夜色里。
走进那足以隐藏每一个人心底伤痛的花花世界。
在那个世界,你有你的伤口,我有我的秘密。
她隐隐约约想起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小时候收音机里常常放的一首歌。在那首歌里,女人落寞地唱着那样一句词: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第22章 秘密花园

在这寸土寸金的北市,也只有这种全国最高等学府之一才能肆无忌惮在三环以内占有如此庞大的面积。树掩着树,湖连着湖,穿过小桥,绕过树林,一路蔓延向月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