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躺在靠窗的床上,看着布置与摆设明显雅致不少的屋子,却是心乱如麻。
昔日在尚食局,哪怕住的地方简陋又粗糙,吃的穿的全不如这元熙殿,可她却是百倍千倍地思念那里。
那时候的她没有这么多的担忧顾虑,也不必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她只要想着再过上几年,就可以出宫与家人团聚,就会觉得一切都没那么艰难。
可是如今呢,她只觉得熬到出宫实在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了,她这样胆战心惊,每一天都不知明天又有什么变数,真的能顺利平安等到出宫那天么?
在元熙殿的日子其实很悠闲,她不像云瑞那样要时刻陪在淑仪身边;也不像雁楚那样在需要她的时候就要出现在淑仪面前,亲自为她梳妆打扮;只要在饭点上去小厨房做些吃食便好。
而更为可喜的是,因着淑仪体态丰腴,时常不愿吃甜食,她甚至经常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在后院就好。
只是容真始终提着颗心,因为那日在慈寿宫太后的一席话,她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就平息了。
果然,过了几日,淑仪叫她去了前殿,一面吃瓜子,一面问她,“那日太后说的话你可还记在心上?”
容真心下一紧,应了声“记得”。
淑仪点了点头,“那便着手去做吧,就和平日里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今晚我就派人给太后送去。”
容真领命,出门前看见淑仪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嘴角上扬,像是在笑。
她认认真真地做了几样糕点,没有刻意做得更精美些,也没有稍加改变,一切都和平日里一样。
以不变应万变,虽然不知这话是谁说的,但既然流传至今,那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小路子端着食盒给太后送去了,临走前笑道,“姐姐手艺真好,难怪太后都愿意亲自一尝。”
再晚些时候,元熙殿有人来了。
云瑞跑到后院叫容真,可是小路子才走了没多久,哪里能这么快回来呢?容真一边走一边理衣衫,心里隐约有了点底。
果然,内侍府的公公站在外面,拿着调配旨意念道:“宫女傅容真,擅做甜食,伶俐聪颖,特拨去折芳居,望其悉心伺候太妃娘娘。”
元熙殿的奴才们都还是很诧异,毕竟容真才来了几天,这怎么又要去太妃那里了?
容真回头看了看淑仪,她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接旨以后,容真随着淑仪走进殿里,待淑仪坐下后,她从容地朝着淑仪跪下身去,“多谢娘娘提拔,奴婢心里不胜感激。”
淑仪挑了挑眉,很是惊奇,“哦?你倒是说说看,本宫提拔了你什么?你又为何感激本宫?”
容真垂眸看着地砖,隔了一会儿才说,“奴婢愚钝,并不知娘娘帮了奴婢什么,但下面的奴才有造化,一定是主子的意思,所以奴婢感激娘娘。”
淑仪听闻此言,原本含笑的神情顿了顿,接着笑意逐渐隐没下去。
这个宫女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温顺可欺,不仅性子沉稳,说话办事找不出丝毫纰漏,就连心思也是缜密周全得令人吃惊。
淑仪这样定睛看她半晌,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终是摆了摆手,“去收拾收拾吧,既是太妃要你,你就早些去,最好今晚就去,免得夜长梦多。”
那老狐狸估计也快知道这消息了,要让她知道自己前些日子找了太妃,而太妃先一步抢走了容真,恐怕要气得跳脚吧。
淑仪合眼靠在椅子上,神情莫测。
日落时分,容真深吸口气,又一次跟着小路子迁居,只是前一次的目的地是元熙殿,而这一次是折芳居。
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呢,数日之内,竟然从一个尚食局的小宫女变成了淑仪的人,元熙殿没待上两天,如今又要去伺候太妃了。
小路子回头对她笑,“第一次见到姐姐,我就知道姐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寻常宫女哪儿能长得跟天仙似的呢?这不,姐姐才来咱们元熙殿几天呢,又被太妃要了去。依我说,别说是伺候太妃了,姐姐若是想,指不定哪日就能伺候万岁爷了。”
容真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也顾不得太多礼节,一把拽住小路子的衣袖,沉声道,“说什么呢,在这宫里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你如今都还分不清吗?”
小路子见她神色紧张,并无半点开玩笑之意,这才赔笑道,“好姐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容真叹口气,赶紧松了手,也不再多说。
这宫里宫女太监就像蚂蚁似的,遍地都是,从他们这些人身上才看得出什么叫做贱命,不值钱,也不被主子放在心上。
她又想起了皇后,想起了那日她在井边打水的场景,若是非要卷入这漩涡,她倒宁愿是去皇后那儿。
早就听说这宫里有两个好脾气的主子,一是皇后,二是太妃。
她暗暗祈祷着最好太妃也和皇后一样心善,可是这样想着,她又开始嘲笑自己一厢情愿了。
后宫争斗如此惊心,能够踏上太妃之位,并且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还能安稳地坐在这位子上这么些年,又能是个多么心慈手软的主呢?
另一边,顾渊站在御书房的窗边,微微抬头,看着远处重叠的宫墙。
郑安站在他身后,看了眼天色,“皇上,时候不早了,还是移驾大殿用膳吧。”
提到用膳,顾渊的眉心紧了几分,那道深沟愈加明显。
今日太妃称病,要走了前些日子才到元熙殿的那名宫女,他竟是不知一个宫女竟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够如此轻易地捕获淑仪和太妃的芳心。
那道芙蓉沁露糕……滋味不错,名字也妙,但也不过是一道糕点罢了,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顾渊的视线静止在远处山岚后的余晖上,微微眯起来,淡淡地说了句,“不急,恐怕朕这御书房还有贵客来访。”
郑安一愣。
这样的沉默大约延续了半柱香的功夫,外面有人通报:“太后驾到。”
郑安的身子僵了一下,也不知该夸皇帝本领通天,还是说点别的什么。
顾渊一哂,一边摇头看他一眼,一边回到大殿中央,看着正朝里走来的面色不大好看的太后,恭敬地行了个礼,“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的来意,必定与太妃要走那宫女的事脱不了干系。

第13章.伴君【一】

第十三章
且说太后尚在慈寿宫时,小路子将食盒送来以后,宫女将容真亲手做的糕点摆上了桌。
太后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涂着丹蔻的鲜红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裹霜柔声道,“娘娘可要趁热尝尝这几样点心?”
太后没说话,缓缓睁眼扫视了一圈桌子。
三样糕点精致可爱,色彩缤纷,虽然不是多么气派,但看上去赏心悦目,叫人食欲大增。
裹霜将筷子呈了上来,太后却扬起眉毛,摆了摆手,“一把年纪的老太太,这等甜食吃下去了腻得发慌。”
裹霜有些不解,却也只是将筷子放回了桌上,一言不发地回到太后身边。
太后含笑看她一眼,“可是纳闷哀家既然不吃,又为何要那丫头做了送来?”
裹霜笑道,“奴婢不敢纳闷,不过太后娘娘既然愿说,奴婢洗耳恭听。”
这孩子,越是宠她,就越是会耍小性子。
太后摇了摇头,睨了裹霜一眼,“行了,你那点小心思,哀家还看不出么?要说你笨,你可比谁都聪明,但你把你那点小聪明都用在哀家身上了。”
裹霜笑着给她捏肩捶背的,语气轻快地说,“奴婢是打心眼里把您当成自家的老祖母,虽然奴婢身份卑微,这样说话实属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但奴婢不敢对您有所欺瞒。”
裹霜是太后的兄长窦国公府里通房所生的姑娘,因着国公夫人厉害得紧,窦国公也怕这个女儿在府里不受待见,便索性将她送进宫来,由太后抚养。
虽说裹霜名义上也只是伺候太后的大宫女,但身份特殊,在慈寿宫里一直还是很受尊敬的。
太后生了个大皇子,原以为这下子可以扶持儿子当上皇帝,自个儿也享享清福,岂料大皇子痴迷山水虫鱼,成日里不愿忙于国事,就知道画画写字,在治国方面实在是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
也因为儿子不争气,她把喜爱都转移到了裹霜身上,权当自己的亲女儿来疼。
她也没什么事要刻意瞒着裹霜,于是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前些日子皇上去淑仪那儿去得勤,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裹霜一开始有些不解,这个问题和那个宫女有关系?可是仔细一想,疑惑便解开了。
她笑吟吟地问道,“难道是皇上中意容真的手艺?”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淑仪想着有了那丫头,就能留得住皇上了,可若是本宫也瞧上那丫头的手艺了呢?”
裹霜道,“娘娘是皇上的母后,也是淑仪的长辈,岂有晚辈和长辈争的道理?”
可不是这个理?太后的如意算盘就是这样,淑仪想借容真得宠,那她就将容真收为己用,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太妃那边的人有半点可乘之机。
这些年来太妃看似安分守己,成日里吃斋念佛、潜心向善,可她就不信那个女人有那么安静,甘居人下。当年那个皇后之位她们可是争得不可开交,那女人没这么容易死心。
可是就在太后为自己的数以算盘感到满意之时,慈寿宫的管事姑姑舒莹却有事禀报,听说方才内侍府已经有人去元熙殿带走了容真。
太后面色一沉,“怎么回事?”
舒莹垂眸道,“奴婢听说,是折芳居那边派人去了皇上那儿,说是太妃近日身子欠妥,食欲不振,而恰好淑仪娘娘前几日又送了些吃食去折芳居,太妃竟然胃口大增……”
听到这儿,太后勃然大怒,心中有了谱。
那个女人果然还是要和自己斗上一斗!
她面色阴郁地朝着桌上重重一拍,霍的站起身来,“摆驾华严殿,哀家倒是要看看,皇上是向着我这个母后,还是那个女人!”
于是就这么一路去了华严殿,虽说心里气,但太后毕竟是太后,不会一见到皇帝就毫无城府地来上一句,“哀家要那个宫女,你看是听从太妃的话,还是满足哀家这个母后!”
见皇上笑着向自己请安,太后也笑了,柔声道,“渊儿不必多利,是母后打扰你休息了。”
只是太后万万没想到,顾渊连让她先发制人的机会都没给,就极为孝顺地说道,“儿臣还想着明日就去探望母后,没想到母后竟亲自来了。今日儿臣听闻太妃近日身体抱恙,食欲不佳,于是便将淑仪身边那手艺极佳的宫女送到了太妃那儿。只是一听到太妃抱恙,儿臣就想到了母后,还望母后多多保重身体,不要让做儿子的为您担忧啊。”
一番话说得娓娓动听,孝顺至极,太后竟是一愣,来的路上想的那一席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饶是郑安素来看惯了万岁爷城府深似海,计谋大过天,此刻也禁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为太后的词穷默哀了片刻。
太后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皇上,道了句,“如此说来,哀家可要感谢皇上为哀家操心了,所幸哀家身子骨素来利索,约莫不会那么轻易抱恙,还请皇上专心治国,莫要为哀家这老太太分心才是啊。”
顾渊笑得得体又恭敬,“母后说哪里的话,做儿子的不把母亲放在心上,这才是大不敬啊。”
太后一面点头微笑,一面说,“哀家看着皇上治国有方,又如此孝顺,心中真是无比宽慰。”
顾渊微微侧头去看了眼窗外,郑安立马会意,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皇上,用膳的时辰已经过了,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顾渊拱手地朝太后道,“母后可有用膳?不如与儿臣一同去前殿吧?”
话到这个份上,太后还有什么可说?她也便摇了摇头,笑言,“皇上忙于政事,可也不要不顾身体才是啊,饮食还是要按时才好。哀家也是路过华严殿,进来看看,这就不打扰皇上了,还是先回宫去吧。”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华严殿。
顾渊看着太后离去的身影,默立片刻,才一面揉着眉心一面朝外走,“行了,用膳吧。”
这宫里的女人对待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素来都只有冷言冷语,昔日的顾渊在太后那里收到的照料不曾有过半点温情。
而且有的事情尽管已经是埋得很深的历史,涉及已去的母妃,顾渊也是无法释怀的。说到此事,恐怕太后与他非但没有什么情分,反而有些需要细算的账。
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另一边,容真也到了太妃那儿。
太妃看上去比太后要稍微年轻些,气质温和,眉宇间也带着几分慈祥之意。见了容真,她笑着说,“起来说话吧,不用太拘束。”
容真起了身,太妃让她走近了些,拉着她的手瞧了瞧她的眉目,笑吟吟地道,“这孩子,长得清秀好看,特别是这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似的,哀家心都要化了。”
容真低眉顺眼地恭敬回答道,“太妃娘娘过奖了,奴婢愧不敢当。”
太妃的温柔令她有些心惊,相比起太后的锋芒毕露,这种内秀的波涛暗藏更让她感到捉摸不透。
太妃看她温温顺顺的模样,笑道,“你的礼仪学得很不错,在尚食局是哪个姑姑手下的?”
容真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师从尚食局的华仪姑姑。”
太妃点了点头,“华仪也是个好孩子,为人刚正,做事情一丝不苟,那会儿先皇还在的时候,哀家大病一场,也是华仪为哀家料理日常三餐,出力不少。”
容真不知姑姑昔日还伺候过太妃,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心里还是很想念姑姑和尚食局的。
她柔声道,“请娘娘放心,奴婢虽说没有姑姑那样的好本事,但也会尽心尽力伺候娘娘,不给姑姑丢脸。”
太妃点了点头,有宫女带着她去后院安排住下了。
其实不管在折芳居还是在元熙殿,容真过的日子都是差不多的,成日里清闲得很,只要三餐按时去厨房做些吃食就好。
她时常一边从容不迫地在厨房里做东西,一边暗自感叹,若是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长成一个胖姑娘。
自打容真去了折芳居以后,后宫又安静了一段时间,皇上对妃嫔们还是那样不怎么上心,每个月也就按惯例临幸几次,讲究雨露均沾,也不曾对谁另眼相看。
淑仪也往太妃这儿来了几次,似乎有让太妃称身子好了,又把容真送回她那儿去的意思。
但太妃总是笑而不语,时而漫不经心地说自己喜爱容真的手艺,弄得淑仪也不好意思多言,只得悻悻而去。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太妃要容真去她身边陪她聊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是些闲言碎语,有时候是戏折子里的些情节讨论,再有时是问问容真家里的情况,撇去其他东西不说,光看太妃对她的态度,其实也算是个温和没架子的好主子了。
只是容真的心里却越来越紧张,太妃这番姿态又是为了什么呢?若不是对她有所图谋,视她为棋子,这样尊贵的一个人又有什么理由耐下性子来对自己好?
终于,在炎炎夏日终于过去之后的初秋里,太妃本在午睡,醒来之后由容真伺候着洗了个脸。
彼时,容真尚在冰凉的水里洗帕子,却听太妃在踏上不紧不慢地道,“容真到折芳居也有一段日子了吧?”
容真没说话,是太妃身边的秋姑姑回答的,“回娘娘的话,容真来折芳居已经两个多月了。”
太妃点了点,笑道,“这丫头听话又乖巧,做事情从容不迫,有条有理,深得哀家心意。明晚按惯例,皇上也该来折芳居陪哀家一同用膳了,就让她跟在哀家身边伺候吧。”
秋姑姑应了一声,容真的手却是在空中一顿,那条刚拧干的帕子又重新落入盆里,瞬间沉入水底。
容真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来谢恩。
平静日子终于还是要到头了,听太妃这意思,竟是希望她能被皇上看中,同昔日皇后身边的如贵嫔一样,恩宠泽被,踏入后宫。
这简直是个天崩地裂的噩耗!

第14章.伴君【二】

第十四章
那一个晚上,容真都没有合过眼。
在这宫里,要整治一个宫女就和捏死一条蚂蚁一样容易,所以处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要想着和主子说上一个不字。
大半夜里她爬起来坐在铜镜前,微弱的月光从窗子爬进来,映在那张苍白苍白的脸上,也照亮了那双被太妃夸奖的“天上的星星似的”眼眸。
她终于明白平日里太妃有意无意地说起过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听说你有个关系很要好的姐妹也在尚食局做事,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珠玉吧?哀家曾听秋姑姑说起过。”
“过些日子睿喜出宫去办事,哀家念着你们几个成日在这宫里陪着哀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让睿喜顺路捎些东西去你们各自家里吧。”
……
那些一次一次讲给她听的温柔话语,那些状似温情脉脉的关怀之音,原来字字句句都暗藏玄机。
太妃是在温柔地提醒她,珠玉也好,她的家人也好,她这辈子最关心的人都已经在太妃的掌控之下。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今日的最终宣判做铺垫,时至今日,只要她一句不干了,也许死的就不止她一个人了。
赶上架的鸭子尚且有挣扎的权利,可她却是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
容真看着镜子里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眸,忽然觉得有些心寒。
当初怎么就进了宫呢,宁愿和爹娘贫寒地过一辈子,也不该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来。
若是爹娘知道她受的这些苦,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又想起了七岁进宫那年,爹娘一边哭一边帮她收拾行李,弟妹们年纪都还小,屋里的米缸长年累月都是空的,而她进宫不但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还能为爹娘得到三两赏银,今后宫女的补贴也能存下来,每年特定的日子里交给前来探望的爹娘。
那时候,那么年幼的她一面帮爹娘擦眼泪,一面笑着说“不哭不哭,容真又不是不回来”。
可她那个时候若是知道这宫里的日子有多难熬,人心有多险恶,还会那样天真勇敢地踏入宫门么?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第二日里太妃什么事情都没让她做,反倒是秋姑姑来到她房里,手里捧着新衣裳,最上面还放着一只梳妆盒。
“娘娘要我来替你好生打扮打扮,姑娘原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这样一打扮,可不就是那天上的星星?”
秋姑姑一面说,一面为她梳妆,眉黛轻描,朱粉匀淡,杏唇漫点,青丝松挽……最后换上那身粉红色的锦缎衣裳,饶是秋姑姑伺候太妃这么些年,见过的主子多不胜数,也禁不住为容真的美丽侧目。
眉若远山,唇似红杏,发如浓墨,眼眸似水。
面前的女子纵然仍是宫女打扮,却难掩动人容姿,那姣好的身段藏在宫装之下也依然窈窕,而最为特别的是她眼眸之中的意蕴,似含愁,似含羞,如深渊,如雾泽。
她的美的确不是因为五官有多么精致,而是那股子意蕴与灵气,实乃宫中的妃嫔所没有的。
秋姑姑带着容真来到前殿,就连端起茶杯的太妃看见她之后,也久久没把茶杯送到嘴边。
末了,太妃笑得温柔和蔼,拉着她的手温言道,“也不枉哀家这样喜欢你,果真是个玉做的人啊。”
若是以往的容真,恐怕会从从容容地和她打打太极,只是如今的容真,连半个字也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
一想到今晚可能发生的事情,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是夜,夜幕如约而至,就在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以后,容真知道,自己最不希望来临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从沉沉夜色中踏进了灯火通明的折芳居,一点一点在眼前明朗清晰起来。
然后——
然后容真的眼神就这样僵在他的面庞之上。
剑眉飞扬入鬓,眼眸似墨似海,眉心有一道浅浅的凹痕,可是只要一蹙眉,就会出现一条略显严肃的深沟。
并不是多么精致俊秀的一张脸,甚至略显疲惫,可是眼眸里的锐利仿佛刺破黑夜的利剑,足以看透一切最阴暗的东西。
那个男子面色沉静,仿佛一望无际的夜空,没有半点波动。
是他?
那个在若虚殿里遇见的人?
……他是皇上?
顾渊的眼神在下一刻和她相遇,锐利难当,直刺人心。
容真倏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大惊之下忙低下头去,状似从容地看着自己的绣鞋,暗自心惊皇上会不会和她计较。
所幸顾渊跨进殿里,只是微笑着朝太妃颔首道,“儿臣见过太妃。”
太妃在容真的搀扶下朝顾渊走去,笑得一脸慈祥,“皇上来了?快进来,外边风大,别受了凉。”
已经走到顾渊身前了,就在容真埋头盯着地板努力减少存在感之时,太后却忽地转过头来望着她,和颜悦色地说,“容真,去厨房里做几道你平日里做的吃食来,哀家要让皇上也尝尝你的手艺。”
容真的睫毛轻轻的颤动了几下,随即俯身行礼,道了声,“奴婢遵旨。”
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一人,而她拖着已然没有知觉的脚,转身朝厨房走去。
约莫这只是开始,她却已经惶恐至极。
可是惶恐之后,有些更为复杂的情绪似潮水般涌来。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有哪一点值得淑仪认为她能帮忙留住皇上的恩宠?又有哪一点值得太妃费尽心机要将她送到皇上面前?
不甘,凄惶,委屈,怨恨……所有的感情都涌上心头,她想哭,想笑,最终却只能继续像个木头人,别人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
厨房里,食材以及全部备好,想必太妃早就策划好了一切,只等她一一实施。
从踏进厨房那一刻起,到端着托盘走入大殿,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完一切的了,所有的动作已然机械化,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居然产生了一个可笑的念头——傅容真,你在悲哀个什么劲儿呢?做皇上的女人难道会比做太监的对食还可怕?你连那样的屈辱都受过了,如今摆在面前的是权势不是卑微,你又在矫情什么?
心头千回百转,最后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破罐子破摔。
如果拒绝不了踏入后宫的命运,她又何必自怨自艾做一颗只能被利用的棋子呢?
眼眸里有什么光芒灭了又重生了,此刻的她才真真是拥有一双星星似的眼睛。
有人为她推开了门,她从容不迫地踏进了殿里,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皇上和太妃不知说了些什么,如今两人都是笑语盈盈,桌子上明明摆了丰盛的菜肴,却要她去做了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
容真低眉顺眼地将盘子里的东西摆上了桌,然后默默地退到了太妃身后。
太妃夹了一块金黄色的圆球给顾渊,笑道,“皇上你尝尝看。”
顾渊依言夹起放入碗中的食物,吃东西的动作优雅矜贵,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帝王之风。
末了,他抬起头来温和地笑道,“外皮酥脆,内里松软,味道甜而不腻,很可口。”
太妃一边含笑看了眼容真,一边对顾渊说,“这丫头哀家看着是打心眼里疼爱,会照顾人,手艺精湛,真真是个玲珑心肠。”
顾渊道,“太妃满意就好,朕也希望太妃身边多个能干人照顾着。”
太妃摆摆手,和蔼地说,“哀家今日可有个打算,这丫头深得哀家心意,又周全体贴,哀家希望她能去皇上殿里伺候着,也算是了了哀家一桩心事。”
不待顾渊说话,她又温言道,“哀家早就听说皇上忙于政事,常常误了饭点,长此以往,难保不伤身体。若是皇上身边有容真伺候着,哀家也放心不少。”
太妃常年住在这折芳居里,吃斋念佛,不问外事,吃住也是从简,从来不向皇上讨要什么。如今老太太这样恳切地提出自己的心愿,为人儿子,皇上又怎能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