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天就已经到台北的叶萍在接机口等着我们,看到我也是一惊。
“常欢,你怎么了?”
里美扶着我回答:“常欢晕机,吐了两次。”
小邓手里还拖着我的箱子呢,罗比挎着我的背包,三个人也是饱受折磨的样子,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我们这支小分队完全合适,我都不忍看叶小姐的眼神。
她万分诧异地问:“怎么能吐成这样?”
我咽了口酸水,声音都虚了:“对不起,是我不好。”
她挥手,一贯的简洁明了:“这怎么能怪你?行了,大家都跟我上车回酒店去,先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我们坐进车里,小邓的手机先响,他接电话,说台湾话,开口就是妈妈,还要里美听电话,说这次一定会跟她一起回家吃顿饭。
然后罗比也开了手机拨给他的女友,一路“嗯嗯嗯”,脸上全是笑,一口白牙都在放光。
我也开了手机,很慢很慢地写了一条短信,发给严子非。
我仍旧头晕,低头看着那小小的屏幕都有想呕吐的感觉,但我还是坚持打完了这条短信,我在短信里说:“我到了,台湾不太热,叶小姐来接我们了,还有,我很想念你。”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条短信都能发得那么琐碎,或许是为了弥补起飞前太过草率的那句道别。
电话很快就来了,严子非的声音隔着海峡仍旧醇厚而动听,我应声,那是一个甜腻并且毫无意义的音节,连我都觉得陌生。
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惭,幸好车厢里的人都在通话,没有人注意我。
他说:“常欢,顺利到达就好,路上好吗?”
我听到自己说:“不好,我在路上吐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你晕机了?”
“是的。”
“难受吗?”他的声音穿过海峡进入我的耳朵,只是这样听着就仿佛能够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
我轻声:“现在不了,大家都很照顾我。”
他略有些懊恼:“我忘记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应该先吃一颗晕机药。”
“不用的,下次不会了。”
“那等一下多吃点儿东西。”
“你才要多吃点儿东西。”
他笑:“常欢,你又开始唠叨了,你才多大。”
我反驳他:“不小了。”
“是,不过赶不上我。明天我又要老你一岁了。”
我略微沮丧:“对不起,留你一个人过生日。”
那边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有人过来与他说话,电话安静下来,像是他按住了话筒。
小邓早已经结束了通话,正与里美聊天,车厢里哈有音乐和罗比的声音,叶萍从后视镜里看了我数眼,我觉得我应该结束这个电话,但我舍不得。
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想与他一直说下去。
我问:“你要忙了是吗?”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是的,有一个视频会议。”
我想说“好的”,但脱口而出的却是:“等一下。”
“怎么了?”
隔着电话我都仿佛看到他挑眉的样子。
我咽了一下口水,声音低下来,几不可闻地说:“早上你说……”
“什么?”
“你说你大概……你想说什么?”
他有几秒没说话,短短的静默消灭了我所有的勇气,我局促起来:“没、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你已经忘了对吧?”
严子非的声音响起来,就在我耳边。
他说:“不,我记得。常欢,等我来,我要当面告诉你。”
我说“好”,电话结束了,路灯闪过,我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因为紧张而越发苍白的脸,还有叶小姐的目光。
她与我在镜中对视了一眼,然后问:“常欢,你好点儿了没有?”
我答她:“我好多了,谢谢你叶小姐。”
其实我在撒谎,我的心在胸腔里激烈跳动着,对某个答案的渴望令我坐立难安。就好像我童年时渴望的那个玩具,它就躺在橱窗里,无比美丽,无比诱惑,我永远记得自己在终于存够钱奔向它的路上,咚咚的心跳如同擂鼓。
那充满期待的喜悦是我毕生难忘的,但更让我难忘的是当我跑到商店 门口,发现那橱窗已经空空如也时的难受——它已经被人买走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有时候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如果后者超过我的承受范围,甚至会让我在奔向期望的路上就开始恐惧。
酒店在101旁边,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齐,我被当做重病号那样被送进房间,叶小姐问我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我摇头,她就说夜里如果想吃东西随时打电话叫酒店送,里美是最后走的,还体贴地替我拉了窗帘。
我倒在床上,筋疲力尽。
但我睡不着。
我感到口干舌燥,身体疲倦,但精神却极度亢奋,在黑暗里睁了很久的眼睛。
手机已经没有电了,插座在墙角靠窗的地方,离床很远,我侧身躺着,一直望着那个方向,最后终于忍不住,下床坐到窗边去,将手机拿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充着电的手机在我手中发热发烫,我拉开窗帘,又推开一点窗,让夏夜的风可以吹进来。
台北的夜晚与上海并没有什么两样,天上看不到星星,无数大厦的密集光点汇合成地上的银河,101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夜深了,我望出去只觉得四周灯光次第熄灭,黑暗踩着有形的脚步,渐渐就要到我面前。
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他就在我身边。
冲动让我一鼓作气地拨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一声,两声,然后转入语音信箱。
严子非开会的时候从不接电话,我知道他有时会按着时差与大洋彼岸开视频会议,一开就是一整晚,我已经习惯了在睡梦中迎接一个微凉的拥抱,习惯了半梦半醒间的低语与缠绵,有时候他凌晨才下飞机,回家时不急着洗澡,先走进卧室给我一个落在额头上的亲吻,就连那个吻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迅速地按掉电话,骂自己莽撞。
我放下电话,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要自己睡觉。
有什么可急得,很快我就可以看到他。
他说:“常欢,等我来,我会当面告诉你。”
我闭上眼,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猜测未知是毫无意义的,我就该等待,无论他将告诉我什么。
2
我这一觉睡得又黑又沉,最后还是不间断响起的电话铃叫醒了我,我睡得迷糊,还以为自己在熟悉的睡床上,闭着眼睛只是摸床头柜,手碰到冰冷的台灯座才惊醒过来。
酒店的窗帘是完全遮光的,房间里黑沉沉没有一点儿光,我来不及看现在几点,手忙脚乱去抓话筒。
话筒抓起来时,电话却已经断了,而后门铃就响了,叮咚两声以后接着就是砰砰的拍打声。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一边叫“我来了”一边下床,门外传来叶小姐的声音。
“常欢!常欢!你醒了没有?”
我吃惊,居然连叶萍都来拍门了,我到底是睡过了过久啊!
我回:“对不起我起迟了,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叶萍在门外说话:“快来常欢,我们都在大堂等你,你想不到是谁来了!”
叶小姐的脚步声匆匆远去,我拉开窗帘,天光大亮,手机显示七点零五分,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时间并不晚,究竟是谁的到来让叶小姐激动成这个样子?
我套上衣服奔出房间,电梯门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吵吵嚷嚷,仿佛塞进了一整个旅行团的人,我转身从安全梯跑了下去,一口气奔了六层楼。
等我气喘吁吁来到大堂的时候,就看到一群人拥簇在一起,最先看到我的是小邓,不但对我露出笑脸,还冲我大力挥了挥手,拉着出现在人群中间的那个人,叫了声:“常欢,快过来!”
被他拉出的那人穿着随意,T恤,牛仔裤,身上还背着个大大的运动包,一张脸被晒成小麦色,更显笑容耀眼。
我与他远远地四目相对,他的笑容就收敛了一下,然后再次绽开,也对我挥了挥手。
我听到袁宇久违的声音,他叫我的名字:“常欢,我来了。”
我看着他,大概是下楼太急,呼吸间都有接不上气的感觉。
叶小姐说袁宇是和教授一起飞过来的,与他们同来的还有教授的女儿琳达,教授落地就被组委会的人接去洗尘,所以他就与琳达一起过来与我们会合。
琳达是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脾气也好,一直站在袁宇身边,对每个人都笑笑的。
小邓狠狠拍袁宇的肩膀,说他好大的架子,居然还要教授亲自去带人,话说得那么厉害,但谁都听得出他的高兴。
罗比和里美更不用说了,一个劲地表示你来了就好,就连叶小姐都兴奋了,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有些人生来就是夺目以及被所有人喜爱的,与他相比,我就像一个黯淡的影子。
但我已经和严子非在一起了,我再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自惭形秽。我在短短十几秒里彻底平静下来,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去,甚至对袁宇露出一个微笑。
他与我对视,眼里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让我难以描述。
但他终究是再一次对我笑起来,还握了握我的手:“常欢,能再看到你真好。”
他的手指仍旧是暖热有力的,一握便松开,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我也不想拒绝,因为我从这一握里感觉到曾经的袁宇又回来了,他不再对我背过身去,他是我的朋友,仍旧是我的朋友。
这感觉让我高兴极了。
然后罗比就开始打趣袁宇与琳达,他也不反驳,笑嘻嘻地揽住她的肩膀说教授把她交给他照顾了。
最后还是叶小姐结束了大家的七嘴八舌,开口说都先回房吧,集合时间是十点,有车接我们到会场。
大家四散,袁宇与琳达并肩走了,我看着他们两人美好的背影,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连里美都看出来了,还对我眨了眨眼:“太好了,这下小施先生可以放心了。”
我认真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里美,你不要误会,小施先生只是送我去机场,他不是我的男友。”
里美掩住嘴:“对不起常欢,我太莽撞了。”
一股冲动让我开口:“但我的确有男友了,你们也见过他。”
里美惊讶:“我们也见过他?”
我点头,嘴角露出微笑:“是的。”
我回到房里,给严子非发了一条短信。
内容很简单,就是“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发完之后我将手机按在心口上,简直无法再忍受等待的煎熬。
他说:“常欢,等我来,我要当面告诉你。”
我渴望那个答案,渴望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为了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跳得无比异常,如同滑翔在水面上的鸟,随时都会扑棱棱展开翅膀飞向蓝天。
3
会场设在信义区的五星级酒店里,我们在准备区看到来自各国的年轻面孔,教授已经在了,看到女儿就露出笑容。我看到琳达与他拥抱、亲吻,说话时两只手抱住他父亲的胳膊,爱娇又温馨。
所有人都对她露出笑容,她真可爱,又有一个那么好的父亲,无条件地疼爱她。
她所拥有的,是我最羡慕的东西。
放开女儿之后,教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常欢,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我回答:“谢谢你教授,我也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慈祥的笑意。
教授离开以后,袁宇被几个戴着胸牌的外国年轻人围住,狠狠拥抱了一通,琳达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看着人群中的袁宇,看着看着就翘起嘴角笑了,还偏过头对我说:“他真是受欢迎。”
琳达说英语,语速慢慢的,发音标准,很好懂。
我在这金发小人儿身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听到她这样一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只点了点头。
她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反而把整个身子转向我,认真地问:“你就是常欢?”
我又点头,早上叶小姐介绍了我们,但是那么多人,我惊讶她还能对上号。
她仔细看我两眼,又看看站在人群中的袁宇,然后说了一句让我想要后退三步的话。
她说:“你伤了他的心。”
我张口结舌:“你说什么?”
她仍旧一脸认真地说:“他太沮丧了,喝醉了好多次,我听到他说起你。”
我已经不想再多解释一句,但她的表情是那么认真,我也只能正色。
“我和袁宇只是朋友,我已经有男友了,你不要误会。”
她仿佛很吃惊:“比他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确定她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然后就只剩下想笑的感觉。
我点头:“是啊,在我眼里,没有人比我的男友更好。”
一年前我绝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能够站在这个会场里。这一切都是严子非带给我的,我感激他、依恋他、爱他,我给了琳达最诚实的回答,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他更好。
她眨眨眼,一只手放在她高耸的胸口上,感慨地说:“啊,是因为你有爱人了,袁真可怜。”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不会的,他那么受欢迎,怎么会缺女友。一定会有人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
琳达又看看袁宇,点头也笑了:“是啊,很多人。”
袁宇走过来,把手放在琳达肩膀上问:“什么事笑得那么开心?”
琳达很干脆地答:“不告诉你。”
袁宇看我,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别开脸指叶小姐和小邓他们:“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说完就走了。
会场里人很多,我穿过许多人的阻隔前进,没有再回头看袁宇。
无论琳达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看到他回来了,还像一个朋友那样与我相处,一切已经够好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我需要袁宇这个朋友,不想失去他。至于其他,时间会解决一切,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只会烦恼选择太多,而我只是一个意外。
他与琳达站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再没有比他们更令人赏心悦目的配对。
口袋里传来振动,我迅速摸出手机打开,屏幕上亮着严子非发来的短信。
“谢谢,我已将行程提前,下午的飞机,等我,常欢。”
等我,常欢。
我握着手机,眼前能够看到光和彩,叶小姐已将在我面前,对我招手道:“常欢,你来得正好,快进摄影室去拍照,制作胸牌用。”
我走进摄影室,听从摄影师的要求坐在圆凳上,他让我笑,我就立刻笑起来。闪光灯亮过,我走到电脑前,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双唇上翘,额头都闪着亮光。
照片是当场打印在胸牌上的,我谢过工作人员之后接过那张被套上硬塑料壳的胸牌,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自己。
就连我这个最严厉的自我批评者都觉得这小小的头像是美丽的、发光的。
我打开手机回复他。
“好的,我等你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微笑,谁都能看出我的快乐,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最快乐的时光,现在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等到他,相信那句他未说完的话一定就是我所渴望的。
如果这是个梦,那我一定会选择永不醒来。
接下来我们与各国小组见面,对准备在论坛发表的报告演说进行最后修改,时间飞一样过去,到最终走出会场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没有再与严子非联络,他说“等我,常欢”。
有时候等待也是美丽的,我决定安静地享受它。
回酒店以后我们继续修改和完善演说报告,每个人都很疲惫,但全都精神十足。叶小姐安排了酒店里的小会议室给我们,晚餐是在会议室里吃的,外卖比萨,罗比叼着半块比萨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里美一丝不苟的发髻都变成了马尾,讨论到激烈的时候,小邓甚至跟袁宇拍了桌子。
桌上一片混乱,咖啡像水一样被灌进大家的肚子里,在会场中见到的其他国家组的优秀演说化成最有效的动力,时间被遗忘了,一切都是紧张、热烈、十足有劲的,当袁宇睁着发红的眼睛问里美累不累的时候,里美甚至忘情地与他击了一掌,说通宵都没问题。
只有我,时间越晚就越是坐立不安,频频抬手看表太过醒目,我索性把它脱下来放在稿子边上,手机早已调成振动模式,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可能感觉不到,即便如此,我也每分钟都有幻觉,幻觉它突然振动了起来。
到十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到走廊里给严子非打了电话。
电话是关机的,或许他还在飞机上。
我懊恼自己竟然没有问他的航班号与起降时间。
会议室的门打开,袁宇走出来,对我招了招手。
我站在原地,对他说:“我很快回来。”
他向我走过来,说话前先看了一眼我握在手中的手机。
“怎么了?你在等电话?”
他真高,低着头跟我说话,影子落在我身上。
我收起手机:“你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常欢,你每隔五分钟看一次时间,是在等严先生的电话吗?”
我板起脸:“跟你没关系。”
他仍旧笑,但那笑容明显暗了下来:“好的,我明白了。”
我突然愧疚起来,他又何必在这里承受我的情绪化。
我低头:“对不起。”
地上袁宇的影子动了动,但那只是我的幻觉,他站在离我一步以外的地方说话,声音轻轻的。
“他让我姐等了那么多年,他也会一直让你等下去的,常欢,你真傻。”
我沉下脸:“你错了,他就要来了,我跟何琳是不一样的。”
他反问我:“是吗?”
我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
袁宇转头回去了,没有再与我说话。我知道他对我失望,但他不会明白我整个身体与灵魂都已经被严子非占据,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跟从。
但我已经等到了不是吗?
手机已经被我攥到发烫,我打开它,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再次拨打了严子非的电话。
冰冷机械的女声再次响起,我按断电话,给他留了一条信息。
我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最后发出的只是我很担心,要他在看到消息时给我回复。
走回会议室的时候我一直无声地劝慰自己,这世上有些人是无需承诺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兑现,就像严子非,我信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他要我等他,就一定会出现,无论过去多少时间。
4
会议室里的气氛仍旧热烈,但我魂不守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每隔一会儿就走出去打一个电话,但那头永远是无人接听,我甚至还给小施打了电话,但同样没有人接听。我的心跳得厉害,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里美关系地问我还好吗?我不好,我怎么可能会好?我觉得一定有事情发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有可能的意外场面都在我面前翻滚,我开始害怕,当我在十一点时拨出的那个电话仍旧无法接通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被车迎面撞击的感觉。
一定是出事了!
我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
叶萍从我身边走过,看到我就把我一拉住,一句“你们怎么都还在这儿?”便拖着我就回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仍旧热气腾腾,叶萍将所有人都赶回房,说再不睡明天就不让我们进会场,大家这才散了。
而我匆匆奔进房间拿了自己的包,转头就往外跑。
电梯在七楼停下,门开了,我看到袁宇。
他跨进来:“这么晚你去哪里?”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掩饰,直截了当答:“机场。”
他动动眉毛:“机场?”
“是的。”
电梯再次停下,门打开就是一片安静的酒店大堂,我快步走出去,几乎是跑。
袁宇腿长,不费什么力就跟上我,并且在酒店门口拉住我的手臂。
“你半夜去机场,是去找他吗?”
酒店门口静悄悄的,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我急得要发疯,在这时候,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是我可以看到的。
我转过身,语无伦次:“袁宇,哪里有车?替我叫一辆车,帮帮我,我要去机场。”
他的眉毛蹙起来,眉心里打了一个结。
“他来了?要你去接他?常欢,你何必……”
“你知道什么!”我突然尖叫,“他不会不来的!可我找不到他了,一定是出事了,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做到,他不会不来的!”
我的声音在静夜里仿佛一枚炸弹,袁宇伸出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仍旧握着我的手臂。
“不要叫常欢,你不要激动,我知道了,我帮你叫车,我送你去机场。”
我被他蒙住口鼻,氧气一下子变得稀薄,眼前突然模糊,袁宇也注意到了,立刻放开手,我口鼻获得自由,陡然猛吸了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一下,反而镇定下来。
是啊,我在做什么?歇斯底里于事无补,袁宇也没有任何恶意——他甚至愿意帮助我。
袁宇说到做到,拉着我回到酒店大堂,把我按在沙发上,又从前台值班室里找到值班的酒店人员,请他们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我无法在酒店大堂坐着等待,执意推门出去,八月的台北,空气里有黏腻的潮热,衣服像是吸足了水汽,沉重地覆盖在我的身上,但我的手脚又是冰冷的,冷到僵硬。
袁宇跟出来:“常欢,你不要急,知道航班号吗?我现在给航空公司打电话。”
我摇头。
袁宇看上去也想摇头,但在我绝望的表情前最终忍住了。
亮着顶灯的出租车驶过来,他拉开门要我坐进去,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
司机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抓着前座说话:“去机场。”
司机回过头:“哪个机场?松山还是桃园?”
我愣住,还是袁宇回答:“桃园。”说完还转过身对我解释,“我刚问过了,国际航班都在桃园,松山只起降内省航线。”
司机嘿了一声:“去接人吗?连哪个机场都没搞清楚?”
我低下头,袁宇转回身,只说了句:“开车吧,请快一点儿,谢谢。”
出租车驶上高架,夜里高架桥上一路畅通,出城上了高速之后更是空阔无比,但是即便如此,车子停在桃园机场的时候也已经用去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度秒如年。
袁宇付了钱,我推开车门往机场里冲,一边还不忘对他说:“我会把钱给你。”
“算了。”袁宇大步走在我身边,推门时擦了一把汗。
那辆出租车的空调有些问题,一路都闷热无比,我看他后背都湿了,我再开口声音就不由变了。
“谢谢你,袁宇。”
他看我一眼,然后道:“常欢,你这表情是感动得要哭了吗?”
我没有要哭,但在这种时候,任何帮助都值得我感激涕零,即便袁宇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他仍旧认为我的选择是错的,但他还是助我于绝望之中。
半夜的机场仍旧人来人往,我们去了每一个航空公司的柜台,所有的回答都令人失望。我渐渐失去力气,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是因为袁宇死死拽住了我的手。他拉住我,弯下腰在我耳边叫我。
“常欢!常欢!”
他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就连脸色都变了,我被他拉到椅子上坐着,换作他蹲在我面前,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倒影。
那倒影是如此虚弱而憔悴,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没事,但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冲垮了我的声音。
袁宇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握得我一阵疼痛,然后他站起来,开口:“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无法发声,只看着他动了动脚步,又停下来,那一脸想走开说话又不放心的样子,实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