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锲而不舍,我顿时对他的佩服又上了一个台阶。
等我回去拿了身份证件再赶到研究所,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叶小姐自然是在的,让我吃惊的是里美、小邓与罗比也已经赶到,都坐在会议室里,正在热烈讨论些什么。
我一走进去,他们的声音就停了,然后一起抬头看我。
幸好叶小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我就叫:“常欢,东西带来了吗?”
我说是,她就说:“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点头,转身前对大家招了招手,还是里美先用笑容回应了我,罗比则做了个让我赶快回来加入讨论的手势。
至于小邓,他与袁宇一向交好,袁宇不在了,我不指望他能够这么快对我笑脸相迎。
我跟着叶小姐进了办公室,递上身份材料,她用一个文件袋收起来,然后问:“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可能去不了?”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尤其是对你来说,常欢,我希望你珍惜。”
叶小姐说话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此时此刻,光是她没对我改变态度就足够我感激了,更何况她确实是在关心我。
我无比认真地回答她:“谢谢你叶小姐,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双眉一提:“你还要考虑?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不会是因为袁宇吧?”
我如同被刺了一下:“袁宇?”
她很有些烦恼地看着我,然后叹气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看上去一个个什么都懂,怎么一碰到感情就尽干些孩子事。”
我急了:“我跟他没有事。”
叶小姐沉下脸:“常欢,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有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也无需隐瞒。”
我都要哭了:“你们都误会了,我跟袁宇真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的话。”叶小姐简单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从抽屉里拿了一沓装订好的表格给我,“你出去吧,行程表和需要准备的内容都在这上面了,小邓他们都已经开始准备了,你如果确定参加,就尽快加入他们吧。”
她说完就不再看我了,我想解释,更想打开门,当着其他人和她的面将“我和袁宇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大声地喊出来,但她再没有抬头,我在这难堪的沉默里逐渐丧失勇气,败下阵来,最后只低声说了声:“那我出去了。”
叶小姐眼睛对着电脑嗯了一声,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一股浊气突然涌上来,让我猛地转过身。
叶小姐抬头看过来,那目光从几米之外与我的相撞,我已经到了嘴边的句子突然就消失了。
这不是思凡里丢失了一瓶葡萄酒,袁宇走了,不再回来,而我被认定是他离开的原因,一切归咎于我。
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握紧了双手,可是袁宇与我告别那晚的一切历历在目,我手中还有那件被淋湿的羽绒服的沉重感,它原本是无比轻盈的,我至今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我竟然有负罪感,这感觉让我无法开口为自己辩护。
我走进会议室,失魂落魄地,会议室里的三个人再次停下讨论,永远好人的里美站起来拉我。
“常欢,教授发传真过来了,要求我们总结上次在何氏的数据,然后在论坛上做一个中国民企拓展海外市场调研的专题报告,我们正商量怎么开题呢,你快来一起讨论。”
我被她拉着坐下,桌上摊开着许多份材料,那些标题和数字都是我熟悉的,就在上个月,我还跟他们一起为它们日夜奋战过。
罗比开着电脑,屏幕上已经有了亚洲青年经济论坛的字样,我还看到了被打印出来的对比调查结果表格,数家公司中何氏被放在第一位。
那表格是我从未见过的,就算是心绪紊乱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拿起来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么详细。”
小邓冷声:“这是袁宇从美国发回来的,是他一个人整理的。他说自己虽然去了美国,但这些材料希望我们能用上。”
我立刻沉默了,里美难得露出生气的表情,用极其不赞同的目光看小邓,小邓被看得当场恼火起来,大声说:“怎么?我不能说吗?袁宇就这么走了,他原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的。”
罗比哎了一声,站起来劝阻:“小邓,你别这样。”
里美也激动了,半个身子挡在我前头,用一个坚决维护我的姿势开口:“常欢有什么错呢?是袁宇自己要走的。”
我从里美身后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用最后一点儿镇定开口。
“我这就走了,请你们不要为我吵架。”
里美一把拉住我:“常欢!”
我抽回自己的手,哽在喉头的酸痛让我忍不住拥抱了她一下。
“谢谢你里美,我没关系的,你们继续,我本来就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离开,今天只是来跟叶小姐请假的。”
里美还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我不能不走,我曾经那么喜欢与他们在一起,这场因我而起的争执令我难过。我不能再留下来,无论我多么想。
而且我哭了,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我在玻璃大门上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哭泣是我最痛恨的一种情绪表达方式,于事无补并且令人耻笑,但可悲的是,我重复了离开思凡时的那一幕,一切仿佛宿命。
3
我下了公车,一个人走回公寓楼。
转过街角我就看到小施,他就站在车子边上,一个人立得笔直。
我的心狂跳起来,拔腿就奔了过去,小施也看到我,还叫了声:“小心,看车?”
我伴着几声刺耳的刹车声穿过马路跑到他面前,小施腿长,两步就走出街沿接应到我,等我们回到车边的时候,他只瞪着我,万年纹丝不动的脸上也露出个受惊的表情来。
我不等他开口就喘着气问:“他还好吗?出什么事了吗?”
“严先生在楼上取东西,我等他下楼,有会议要赶。”
我惊魂甫定,一颗心这才回到原位。
小施仍是瞪着我:“常欢,你刚才那样很危险。”
我也觉得羞愧,低下头认错:“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他又道:“你哭过了?”
小施说话一向直截了当,我两只手遮住脸,还要否认:“没有。”
他就指指车边后视镜:“你自己看。”
我低头,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脸,两眼仍旧通红,鼻子也是红的,脸上又没有血色,像一个画坏的小丑。
我大惊,用力揉脸想让自己恢复正常一些,又急着说:“我得洗把脸。”
小施冷下声音:“你出什么事了?”
我在心急火燎之中看到他面无表情目光凌厉,顿时就状况外了。
小施,你会为我做出这样的反应我当然很感动,但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要让严子非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啊。
“没出事,我先去洗把脸,你继续等,对了,别告诉他你看到我了。”
小施不为所动地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斟酌。”
我急了:“都说了没事。”
小施还没开口,我的肩膀就被握住了。
我听到严子非的声音:“常欢。”
我简直想钻进地上砖块的缝隙里去。
但他已经看到了我的脸,原本微笑的脸上顿时面沉似水。
“怎么了?你哭过了。”
他直接用了陈述句,我为自己躲不过追问在心里哀叹一声。
小施退到一边,我求饶地回答严子非:“对,我哭过了,可现在已经好了,没事了,真的。”
他仍旧沉着脸,说严子非亲切的那些人真该来体会一下现在的低气压,人行道上已经有人本能地绕开我们,宁愿与车流争长短。
我虚弱地求饶:“而且这里很多人……”
他拉开车门:“上车。”
“你不是还有工作?”
他已经拉我进车里,简单道:“路上说。”又对驾驶座上的小施道,“开车吧。”
小施应声转动方向盘,我与严子非坐在后座上,我避无可避地接受他的皱眉端详。
“真的没事了……”我只想用手遮住脸。
严子非按下我的双手,过一会儿才道:“你去过研究所了?”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能够一语中的,在他面前我是个透明人。
我低下头:“是,我是去请假的。”
“为什么?”
我不敢看他,别过头才说话:“我不想去。”
他想了想:“莎莉对你说了什么?”
我立刻摇头:“没有,叶小姐还劝我去了,说这是个好机会。”
“确实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我迟疑了一下,道:“我想留在上海。”
他表情缓和了一些:“傻瓜,不过是几天。”
我暗暗松了口气,与被人误会袁宇是因我离开相比,我宁愿让他认定是我不愿离开他,何况那也是事实。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他把手放在我的后颈上,轻轻揉了两下,然后说:“你应该去。”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他温暖的手臂上,低声道:“我已经想好了。”
他看着我,目光如能穿透我心:“我们先不讨论这件事。那不是哭的理由,常欢,告诉我原因。”
我顾左右:“什么原因?”
严子非用手稳住我的脸,大拇指指腹擦了擦我的眼角。
“这个原因。”
我再也无法逃避:“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有点儿难过。”
“因为你决定不去台北?”
“因为我自相矛盾。”
“用不着,你应该去,下个月第二周是吗?”
我急了:“我不离开上海。”
严子非笑:“为什么?”
我赌气地说:“我就是不去。”
他叹口气:“那到时候我在台湾,你留在上海?”
我愣住:“什么?”
“那几天我也在台湾,有个海峡两岸的基金会开幕式要参加,原本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不愿意去。”
“你怎么不告诉我?”
“说了是惊喜。”
我简直想抓头发:“我都说不去了。”
“或者我给莎莉打电话?”
“不,不是这样……”
“可教授在电话里说,他可是非常期待看到你在台上的表现。”严子非打断我,并且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做出一个非常遗憾的表情。
我愣了半晌,哀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
他倒是笑得很开心,一边笑还一边硬是把我搂了过去。
“是是,是我过分,现在我可以给莎莉打电话了吧?”
“不行。”我脱口而出,脸还埋在他的胸前,发出的声音都是闷的,“你不要打,我自己去说。”
4
我从严子非的车上下来,又回到研究所。
看到那扇大门,我的步子就慢了下来。
我感到羞愧,我该怎么回去面对他们?刚才我简直是哭着离开的。
可我又做不到再一次掉头走掉。
刚才的一时羞愤已经过去了,严子非说了,教授期待我的表现,而我在内心深处,也是真的想和他们一起参与那个论坛的。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每一个机会都是宝贵的,没有浪费的资格。
没想到我还没走进小楼,头上就传来了声音。
喊我的是罗比,半个身子探出会议室的大窗,不但叫了我的名字,还对我挥手。
我抬起头,就听到他叫:“常欢!快上来,我们都在等你。”
我来不及回应他,蹬蹬的脚步声就从门里传来,然后玻璃门被从里面推开,里美一把抓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道:“常欢,你回来了!真好,太好了!”
里美的高兴让我汗颜,我嗫嚅着:“对不起……”
她把我往门里拉:“什么对不起!我们都是一个小组的成员,谁都不能缺。”
“可是小邓……”我难过地说:“你和他刚刚开始,我不想大家因为我闹得不愉快。”
里美停下脚步,在楼梯口与我面对面,郑重道:“常欢,邓对你没有恶意,他只是难过袁宇离开。他误会了你,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请你原谅他,我先替他向你道歉。”
里美说完便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鞠躬吓到了,两只手一起阻止她,错乱地:“别,你别这样,你们哪有错啊。”
里美认真地说:“不,邓真的错了,他刚才很后悔,你走了他还去追过你,可是你已经上了公车。”
我吃惊:“小邓去追我?”
里美用力点头:“可他跑得太慢了,又在楼梯上摔了一下,所以没追上你。”
这次轮到我拉着里美往楼上跑了:“什么?他还摔了!要不要紧啊?”
我冲进会议室,一眼就看到坐在桌边的小邓,裤管都卷起来了,膝盖上一大块红。
我吓得腿软:“小邓,你没摔坏吧?都是我不好。”
小邓立刻站起来解释:“这是红药水。”
里美笑嘻嘻地站到他旁边:“对呢,常欢,这是红药水,我给他涂的。”
我定下神来仔细看,确实只是擦伤,面积也不大,就是红药水抹得有点儿夸张。
我看看里美,心里想:你是故意的吧?
小邓把手放在里美的肩膀上,一脸无奈。
里美推了他他,小邓咳嗽一声,低声道:“常欢,对不起。”
我摇头:“不不,是我让你们不愉快了。”
里美立刻道:“我们没有不愉快。”说着还两手抱住了小邓的胳膊。
罗比走过来笑着说:“行啦,常欢你快来看看报告,你记数据最厉害了,有几组数据我们都不记得在哪个库里了,你一定找得到。”
“什么数据?”
“你来看电脑。”
我跟着罗比走到桌子另一头,小邓和里美仍在说话,甜甜蜜蜜的样子,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罗比打开文件,笑着低声说:“刚才你一走小邓就后悔了,不过他还嘴硬呢,又跟里美说了几句。后来下楼太急,在台阶上摔了一下,你已经跑远上车了。”
我仍旧自责:“都是我不好。”
罗比拍拍我的肩膀:“行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追求女孩子都要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嘛,袁宇一定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们都相信他是有别的原因才不得不走的。”
我感激地看着罗比,恨不得亲他一口。
小邓与里美回到桌前,我们开始准备材料,这场风波仿佛是一页装订有误的书页,被轻飘飘地翻了过去。没有人再提起袁宇,就连他整理的那份对比数据都被压倒了一桌资料的最底下。
而我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那一角白纸,这段日子常有的烦闷感再一次扑向了我,那是袁宇走后,每一次我不经意想到他时会有的感觉,并不难熬难忍,却跟牛毛细雨一样细密绵长的,总也甩不掉。
5
最后出发那天,是小施送我到机场的。
航班是中午的,严子非有晨会,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台北见。”
我点头:“台北见。”又跟着他走了两步,“粥的材料我都放在电饭煲里了,晚上别忘了定时。”
“我后天早上的飞机。”
我叹了口气:“你的生日是明天。”
他笑:“不过差一天,等我去了,我们一起补过。”
我点头,又拉住他的袖子:“早上记得吃早饭,不要只喝咖啡。”
他笑眯眯地说:“常欢,你像个小妈妈。”
我又叹气:“我知道我啰嗦。”
他只是笑,我把他送到门口,他走出去,我也不关门,只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楼道里没有人,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
“常欢,你这样好,我大概……”
我没能听完这句话,因为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人伸出头来看我们,并且按住开门键等他进去。
他就对我摆了摆手,走了。
我回身走到阳台,看着他走出公寓楼上车,一直到车子消失在街道尽头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为止。
我无法克制地反复回想那句他没有说完的话,直到我最终拖着行李下楼。
没想到我一走到楼下,就看到了小施和车。
我吃惊,还往车子了看:“你们回来干什么?”
小施接过我手里的箱子:“严先生去开会了,我折回来送你去机场。”
“我做机场大巴就好了。”
小施已经把箱子放到车子后备厢,盖上后盖走到我身边打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上车”的姿势。
我都要被他这样沉默的专业素养给杀死了。
小施一动不动地等我上车,我不得不坐了进去,山高架的匝道有点儿堵,我对小施说:“其实我可以自己去的,你这样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小施看着前方:“不浪费。”
“你不要上班吗?”
“我正在上班。”
我顿时就无语了。
车子动了动,小施又说:“严先生让我来的。”
“他都没跟我说过。”
“等你办好登机手续我就走。”
我大惊:“什么?你还要看着我办登机手续?”
小施点头。
我简直要出汗了:“不行,你送我到机场已经不对了,其他人会看到的。”
“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你跟我去机场,别人会怎么想?”
小施想了想:“严先生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不用他送,也不用你送。”
一向面无表情八风不动的小施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为什么?”
他居然还反问我!我抖着手指,只想立刻给严子非打电话。
但他在开会,电话自动转到语音信箱。
小施一脸“我在楼下等你,把你送到机场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把我送到航站楼,这是我第一次到浦东机场,一路纵横交错的高架道与庞然的建筑物令我头晕,小施将车在地下车库停好,下车取我的箱子。
我也推门下来,两只手抓住箱子的拉杆说:“谢谢你小施先生,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上去。”
“我送你到登机口。”
“小施先生!”我急了。
小施顿了一下,问我:“常欢,你怕什么?”
我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我怕什么?
可是我不能想象其他人看到小施拖着我的行李把我送到登机口的样子,如果我是何琳或者靳致远,甚至我是里美也好,谁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我是常欢啊,他们会怎样想我?
但是小施说:“常欢,你怕什么?”他也说过严子非实在抽不出时间。他的莫名就是严子非的莫名,在他们眼里,我原本就是应该被照顾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都不用额外通知我一声。我怕什么呢?我和他在一起并不是见不得光的,如果换了别的女孩子,这不该是最值得昭告天下的幸福吗?
小施再次拖动我的旅行箱:“上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我没再坚持,只默默跟着他走。
机场真是大得离谱,我跟着小施上电梯走长廊,每一个楼层都像是同一个模板复制的,我连机票上的T1和T2都没有搞清楚,如果没有小施带路,我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取票柜台排了长龙,小施问我:“行李要托运吗?”
我奇怪地问:“这个箱子不能带上飞机吗?”
“里面有水吗?”
“水?”
“对,超过100毫升的液体都不能带上飞机。”小施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我背包侧袋插着的茶水壶。
“这个就不行。”
我哦了一声:“那我现在喝掉。”
小施很是耐心:“不用,一会儿安检前喝掉就行。”
我很感激他的耐心,初识小施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冷脸冷心的人,但时间久了,我就渐渐发现小施那张冷脸下其实藏着一副热心肠,尤其是严子非那次入院之后,迟钝如我都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日益友善与亲近。
“好的,那我去排队了。”
“不用,这边有自动打印登机牌的机器,你跟我来。”
小施拖着行李箱,带我又走了十几步,在柜台尽头的一排机器前停下:“常欢,你的身份证呢?”
我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来:“我自己来,你教我就行。”
小施说好,站到我身边指点:“就这样,对,你就这样把身份证放在扫描口就行。”
我依言将身份证放在扫描口上,然后跟着屏幕上的操作流程一步步按了下去,还没等登机牌出来,就听到背后两声叫。
“常欢!”“常欢!”
我一回头就看到小邓、罗比与里美,三个人手里都拖着箱子,脸上全是惊讶的表情。
我跟着小施走到这里,也有了点儿心理准备,开口先给他们介绍。
“小邓,罗比,里美,这是小施先生,他送我到机场的。”
小施对他们欠了欠身,机器吐出我的登机牌,他伸手拿了交给我,这才道:“收好,常欢。”
我说谢谢,小施就道:“那你跟他们一起吧,我先走了。”
我说好,他就对小邓等三人点点头,走了。
登机以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很大,小邓、里美与罗比坐当中一排三人座的位置,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
我扣上安全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严子非发了一条信息。寥寥几句,我打了好一会儿,想说谢谢你让小施送我到机场,又改成我已经上飞机了,一切顺利,写完又看了一遍,没能发出去就有电话来了。
电话是严子非打来的,问我:“上飞机了吧?”
只是他的一个电话就能让我心里头快活起来,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我抿着唇回答他:“嗯。”
“谢谢你让小施先生送我来。”
他声音里有一点儿歉意:“本该我送你的。”
空姐走过来提醒乘客关手机,我手忙脚乱地回了一句:“没事那我先关机了。”关了电源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告别时应该再多说一点儿,至少该问一下,今早你那个没有说完的“大概”以后究竟是什么?但我一抬头就看到坐在前两排靠走廊的里美,正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立刻醒悟过来她误会了什么,但是飞机在这个时候开始加速,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抬升,冲向天空,初次离地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抓紧扶手,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里美早已回过头去。
我很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快要二十岁了,早已是个成年人,但在这段感情里,我仿佛永远不能脱离我们初见时那个后青春期的、矛盾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永不能解。


第十四章 他爱的人
1
我们坐的并不是直飞航班,从上海到台北还要由香港转机,我头回坐飞机,遇到气流就受不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晕机,然后吐了,还要老好人里美跑来与我旁边人换了位置照顾我,等我昏昏沉沉下了飞机,就只知道跟着他们走了。
再等上了下一班飞机,我又只是吐,因为之前连水都喝不下,这次就吐得难看了,翻江倒海的,到最后连绿色的胆汁都能看到,小邓、罗比和里美都乱了手脚,连机上乘务长都出来关心我,直接给我调剂了一个三人空位让我躺平。
我有心不要麻烦这么多人,但真是有心无力,到最后只能躺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还要看不起自己,不用别人说都知道,这就叫累赘。
飞机最终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的时候,天都黑了。
我在机场厕所里看到自己,一张死人一样白的脸,怪不得我进卫生间的时候里美还不放心地站在外头,隔着门板不断问我:“常欢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