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离开,袁振东走向家门,门锁是指纹的,他摸黑按了几下都没有成功,他就有些烦躁起来,靠在门上用力拍了两下。像是回应他的动静那样,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他这最后一下就差点拍到闻喜的脸上。
门里只开了盏小灯,闻喜穿着睡衣,赤脚踩在拖鞋里,他与她对视,而她匆匆低下头,他只来得及看到她发红的眼角与梦游一样的眼神。
闻喜闻到丈夫身上的酒味,那两下拍门声真是惊心动魄的,她让开门口,轻声道:“快进来吧,已经很晚了,不要吵醒邻居。”
袁振东走进家里,脚步沉重,闻喜站在离他两步以外的地方,他伸出手,想要拉她。
但她让了一下,并且转身往楼上去。
“先洗澡吧,我去放水。”
他这一下就拉了个空。
“为什么?”他对着她的背影开口。
闻喜踩在楼梯上,手握着木质的扶手,觉得自己的眼角还是滚烫的。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看我?我那么让你不想看到吗?”他的声音渐渐暴躁起来。
闻喜没有回头,她轻声重复:“我去给你放水。”
不,她不想让袁振东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闻乐带来的消息令她心乱,她是想要和袁振东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去的,即使他日渐暴躁,但那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她会忍受,寻找更好的办法,只是不是今天晚上。
就是这样!袁振东恨恨地想,她就是这样,不吵不闹,却彻底地无视他,嘴上说着原谅,行动中却用一把软刀子折磨他,他还要为自己的错误承受多少她的漠视?她甚至不愿让他碰她!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低声下气抛却尊严恳求她的原谅,不是为了每天忍受妻子的冷脸继续婚姻的,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她究竟要怎样才能满意!
“我不要洗澡,你过来。”
闻喜僵住在楼梯上:“你喝醉了。”
一声重响如同雷声,闻喜在惊吓中回头,看到袁振东挥手将门边柜上的红木钥匙盒扫到了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吼声。
他指着她,面红耳赤,双目充血。
“过来!”
3
闻喜不能动弹。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
那狰狞而扭曲的面孔勾起她最可怕的回忆,她本能地想逃跑,可这里是她的家,面对她的是她的丈夫。
她不但不该逃走,反而该迎上去。
可这不是袁振东,她的丈夫在她面前,永远像个躲在成人躯壳里捉迷藏的小孩;她的丈夫虽然高大,但最爱笑,就算喝醉酒也不会用这样凶狠的目光看着她。
闻喜僵硬地站在楼梯上,与丈夫隔空对视着。
袁振东沉重地呼吸着,他觉得那些酒精都变成了火,炙烤他的全身,让他看出去的一切都变成红色。他觉得出奇愤怒,悲痛,难受,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如愿,他成了一只已经用尽一切逃脱办法的困兽,却仍旧被牢牢束缚着,他没法走到闻喜身边去,她让他觉得如果她不愿自己走过来,他就再也走不过去了。
闻喜吸气,她不能逃跑,那是袁振东,她没有理由逃跑,他们是夫妻,如果他觉得痛苦,她必须得与他一起面对。
她放开扶手走向他,在离他两步以外的地方就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不大,又薄又软,手指冰凉。
那是一双他揣在掌心里十年的手,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心软。
只这么一下,袁振东就哽咽了。
“小喜……”
他反握住她,艰难地叫了这么一声,差一点就要蹲下去抱住自己的头。
闻喜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简直刚在地狱门前转了一圈。
她摸他的脸,就像在摸一只大狗。
“我知道你难受,不洗澡没关系,先上床好吗?”
“可是你不理我。”他被她牵着走,一路还要无比委屈地指控她,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完全没有了。
闻喜耐心地:“不是的,我没有不理你。”
他又不肯走了:“你有!”
她好笑又心酸地:“好吧,我有,可是以后不会了。”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下去:“不,你不会原谅我了。”
他从后面抱住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他比她高许多,这样的动作让他可以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背上突然的濡湿。
闻喜回过身去,抱住他的头。
只有没有罪行的人才有对别人扔石子的权利,她没有资格原谅或者不原谅任何人。
袁振东至此安静了下来,闻喜拉他进卧室,让他在床边坐下,开始给他脱衣服脱鞋,等他躺好了,又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擦身体。他一动不动地任她做一切,然后在她拿开毛巾的时候突然坐起来,用力吻她。
毛巾落到地上,也没有什么声音,闻喜被动地接受着丈夫略带些蛮横的亲吻,舌头的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带着醉意,揉捏她身体的力道也是过重的,她已经是筋疲力尽了,而且也不想反抗。
他那么伤心,她也有罪恶感。
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那毫无抵抗的,柔软而温暖清香的身体简直是最好的催情剂,袁振东喘息着进入闻喜的身体,醉意令他的身体敏感,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至极的呻吟。他曾经那样迷恋她的身体,柔韧,修长,完美的芭蕾舞者,可以轻而易举地弯折成任何不可思议的角度。曾经他只要看着她就会胀痛到无法自制的地步。而闻喜永远是安静的,就算在最激烈的性爱当中,她紧闭双眼抿紧嘴唇承受一切的样子带着一种禁欲般的性感,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
他在螺旋般上升的快感中加快速度,飞快地冲刺、爆发,然后在最终的抽搐中倒在她身上,汗湿的额头紧紧贴在她的脖颈间,辗转着,压抑而颤抖地呻吟。
几分钟后,他在高潮后的空白与虚脱中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小喜,原谅我,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抱住他的头,轻声回答:“好。”然后转过头,在被角上轻轻擦掉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闻乐坐在咖啡店外等闻喜,阳光太刺眼,她移动位置,让自己可以完全躲进遮阳伞的阴影里。
香槟色大车在街边停下,闻喜推门下来,然后与驾驶座上的袁振东告别,但袁振东也下了车,不顾街边保安的要求,又与妻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朝闻乐的方向挥了挥手。
闻乐等闻喜坐下,才把手里的咖啡放下来。
“姐夫没工作做?这么空,是要改行当司机了吗?”
闻喜点了杯咖啡,回答:“他要去开会,顺路。”
闻乐点点手表:“下午两点啊。”
“我们一起吃的午饭。”
闻乐捧住脸:“如胶似漆啊,我只在姐夫追求你的时候见过他这么殷勤。”
闻喜笑笑:“不好吗?”
“你高兴就好。”闻乐现在已经不帮袁振东说话,一切以自家人为前提。
闻喜看她:“你呢?下午两点,不上班?”
闻乐咳一声:“我来看场地的,楼上,两千平方米,老板交给我了。”
“忙里偷闲?”
闻乐又咳了一声:“姐姐,我有事要问你。”
闻喜撑住头看她。
“关于方远……”
闻喜慢慢问:“方远怎么了?”
“昨晚我不是说,我遇到他了。”
闻喜点头。
闻乐有些心虚地从包里拿出照片递上去:“我给他看了这个。”
闻喜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然后把它背面朝上放在桌上。
“乐乐。”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闻乐被姐姐这样看着,心里突然一跳,顿时紧张了起来。
4
她也不等闻喜说话,自己举起手认错。
“我偷偷藏的,对不起。”
闻喜并不追究照片,只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闻乐说实话,虽然尽量简短,但也花了五分钟才说清来龙去脉,说到自己在特警队门口等着见方远一面,情不自禁低了头。
闻喜缓慢呼吸:“你在警队门口等了一个星期?”
闻乐再不隐瞒:“我也知道不应该,可我一直都想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喜的脸突然失去血色。
闻乐惊慌失措:“对不起姐,我知道你不想提起,可我一直都记得,我,我一直都会想起……我不想你白白受苦。可他不肯回答我的问题,他说除非你亲自去见他。”
“方远……”
即使只是念出这个名字都让闻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让她想用力按住它。
闻乐微张着嘴等待她的下文,闻喜停顿得太久,她就按捺不住了。
“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她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闻喜看到妹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他当然是我的朋友。”
闻乐长出一口气,顿时放松下来:“我就知道。”
闻喜看着她的情绪起落,突然有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乐乐,你在想什么?”
闻乐涨红脸:“你没看到他的样子,简直恐怖,如果他不是你的朋友,我怕……”
方远,恐怖?
闻喜无言以对。
方远留给她最多的是一个温柔回顾的侧脸,他总是在等她跟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回头,但他们像两条交叉线,短暂的交会之后,终于渐行渐远。
她以为他会恨她的,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她。她在漫长的时间里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象过他没有她在以后的生活,它们无一例外地有着最美好的场景。她比谁都希望他幸福、快乐,有一个美丽贤良的妻子,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要比她幸福,这样她才能觉得好过一点,才会觉得自己也有资格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多年以后,当他们再度重逢,她看到一张冰冷而沉默的脸。
但他仍在离开后派人送她回家,只是因为他觉得她看上去不太好。他仍旧是那个将所有人作为自己责任的男人,她还记得一周前那个遥远而沉默的对视,现在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知道那道目光的含义。他在与她道别。
闻喜低下头,当年那种空荡可怕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告而别,太伤人了,他们之间,只有她做过这么残忍的事情。
所以她受到怎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
“姐?”闻乐担心地看着她。
闻喜反问她:“你觉得方远恐怖?”
闻乐露出复杂的表情。
“也不是所有时候……”
闻喜看着妹妹:“是吗?”
闻乐不说话了。
闻喜有不好的预感,她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闻乐眨眼,突然间红了眼眶:“可我一直不甘心。”
闻喜向前倾身,握住妹妹的手:“相信我,有些事情,忘记是最好的结果。”
闻乐反握她:“难道你没想过要把那些人绳之于法?”
闻喜听到冰冷的笑声,她怀疑那是自己的声音,但幸好那只是一个幻觉。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找不到真相,而是你找到了,却发现真正伤害你的,原来正是你苦苦追寻的东西。
闻乐再次沉默,她想到方远所说的话,他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最好由她自己告诉你。”还有,“无论你姐姐是否真的忘记,如果她不想再提,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她刚才就像是看到了他与自己的姐姐,隔着不同的空间遥相致意。
闻乐也有不好的预感,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她听到自己说:“好的,我不再问了,可是姐姐,帮我。”
“什么?”
闻乐捂住脸,她觉得羞愧,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对她毫无感觉的男人,他甚至还目睹了她与前男友火爆的分手场面。
闻喜听到妹妹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来,又轻又快,就像溪水从阳光下的石滩上弹跳而过,带一点羞意,但更多的是渴望。
她说:“姐姐,我对方远有感觉,你们是故交,只有你能帮我。”
5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五阴炽盛,求不得。
闻喜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求之不得,求不得,辗转反侧,思之欲狂。那样的痛苦让她觉得自己在十九岁的时候已经走完一生。
闻喜胖不起来,太过思虑的人会耗尽自己,无论补充多少营养。
当年就是这样,小武愁眉苦脸,托着下巴研究她:“小喜,为什么喂不胖你,吃不惯吗?”
闻喜微笑,不,不是吃不惯,是方远。
她不敢接近他。但她渴望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渴望他身上的气味,甚至渴望能够用双手去触碰他油烟气里专注的侧脸,那渴望令她双手发抖。她不敢表露出来,那是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妄想,而所有的妄想都是丑恶的,她都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微笑在碎裂,那本就是一个不太牢固的面具,里面裂纹处处,很快就要全盘碎开。
方远再来的时候,就有点担心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怎么这样瘦?”然后敲着小武的脑袋问他是不是没给她吃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方远越来越多地到店里就卷起袖子下厨,每次都烧很多菜,大家就会闻风而至。海潮买了新的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冲出来每个人都抢,闻喜没挑,方远就递一张给她,她接过来,找一个信封收起来,放在抽屉最里面。照片上定格了她的微笑,她不想多看。
周末的时候海潮一定要去爬山,小武也去,说好了把店交给那对下岗老夫妻。
闻喜说:“我不去了,留下来帮忙。”
小武把她挂上脖子的围兜又扯下来:“去啦,山上风景可好了,还有座庙。”
闻喜接口:“庙里有个老和尚吗?”
小武被她说得笑了:“对,一群一群的老和尚。”
其实小武这样想去,是因为那庙里求来的祈福牌最有名,据说能保无病无灾。
“我去年就去过了,真的灵验,相信我。”小武一脸认真。
“你求过了?”
小武点头:“一次只能一块,多了就不灵了。”他说完跑进屋里拿了一块红色的木牌子出来给闻喜看。
闻喜接过来,挺简单的一块木牌,刻着几句佛偈,翻过来还有“蔡爱华”三个字。
闻喜还没问,小武就把牌子拿回去了,摸着那三个字说:“我给我妈求的,去年我听说她病了,就上山给她求了一个,后来托我朋友打听过了,说我妈已经好了,挺灵的吧。”
闻喜见他摸着那块小木牌,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而渴望的,嘴里却还要保持一种平常的语气。
闻喜想,如果小武的父母站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心软的。
他们抛弃的儿子,仍旧想念着他们。
警队是轮休的,因为海潮的要求,其他人跟方远换了周末的班。海潮比闻喜大一岁半,但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快乐不快乐,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一定要所有人知道,还要所有人都做出反应。
幸好大家乐于纵容她,她是这个小世界里的公主。
四个人爬上山,小武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海潮笑他没用,转过头又要方远背她。
小武对她也没脾气,笑嘻嘻地自己去正殿求长生木牌去了,闻喜也跟着他走了,留海潮和方远在一起。
可能是祈福牌生意太好,庙里专门辟了个偏殿作为售卖场所,里头长桌一字排开,由头到尾有各种颜色的木牌在卖,一边还有僧人负责刻字。
小武买的那种红色木牌是中等价位的,但已经很贵了,最贵的是黑色的,简直堪比贵重金属。
闻喜看到价钱吃了一惊。
“这么贵吗?”
小武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快别乱说话,这些都是大师开过光的。”
闻喜立刻闭上嘴,见小武挑了木牌要刻字,又轻声说:“那我自己去逛一圈。”
小武点头:“后头可以看景,别走太远啊。”
闻喜走到正殿后头,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那几张小票已经被她握得皱巴巴的了,她原本也想刻一块木牌给闻乐,但看了价钱之后,就只好下一次了。
她非常想念妹妹,尤其是看到海潮的时候。
至于父母,她连想念的资格都没有了。
大殿后头有数排铁架,上面密密麻麻挂着写满字的木牌,那是庙里提供的许愿用的木牌,香客们买了写上心愿直接挂上,并不带走。
小武在来的路上也跟她提过,说那些都是没开过光的,没用,搁着玩儿的呢。
闻喜一块块看过去,有一块写:这世上没有人比我爱你更多,下一个十年我们还要在一起。
下一块明显是孩子的字迹:如果妈妈可以回来,我愿意每天都吃一大碗茄子。
后来她看到一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美妮,你已经离开家三个月了,爸爸妈妈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们爱你比爱我们自己更多,没有你我们的生命都没有意义了,请你一定记得回家的路,我们每一分钟都在打开门等你回来。
闻喜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她没有办法再待下去,这些带着陌生人的灵魂的句子,无论甜蜜或悲伤都能扯碎她的心。
闻喜掉头就走,然后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撞到一个人。
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方远。
方远在她的眼泪面前一脸诧异。他用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则本能地握成拳头,将那块小小的黑色木牌泯灭罪证那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第九章 多年以后
方远看到闻喜红透的眼睛。
太伤心了,所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默默流泪,嘴角还徒劳地想要维持一个微笑的弧度。
明明一直在难受,为什么还要笑呢?
1
方远看到闻喜红透的眼睛。
太伤心了,所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默默流泪,嘴角还徒劳地想要维持一个微笑的弧度,那泪水里的微笑都是颤抖的。
明明一直在难受,为什么还要笑呢?
他心疼得只知道握着她的肩膀。
海潮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闻喜猛地退了一步,然后用两只手揉搓自己的脸,掩盖罪证那样擦干眼泪整理表情。方远站在原地,他的心还在疼,那个单薄脆弱的肩膀仿佛随时都会在他掌心里碎掉,但她是自己走开的,她连这一点安慰都要拒绝。
海潮跑过来,手里拖着人,辫子都散开了。
“远哥,你想不到我遇见谁!”
那个被她拖着的年轻男人耳根都红透了,看到方远和闻喜又是一惊,结结巴巴地:“方,方大哥。”
方远立刻认出他:“李栋,你认识海潮?”
汪海潮得意:“他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非要抄我违章停车的交警,还跟我吵架,说我冒充公安家属。”说完又把脸往李栋眼前凑,“你说我算不算公安家属啊?说啊?”
李栋新近从城东派出所调到交警支队去了,新手上任,第一张单子就把汪海潮开的车给抄了。其实那车也不是汪海潮的,她和朋友吃饭,路上朋友下车找厕所,她就坐在车里等着,没想到李栋一辆大摩托开过来,下车就给她一个敬礼,说这里是禁止停车路段,要她把车开走。
汪海潮哪会开车啊,求饶说我是公安家属,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李栋没理她,公事公办,直接给贴了一张罚单。气得汪海潮回家跟方远抱怨了一晚上。第二天她亲自去交罚单,交警队大队长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远就叫海潮、海潮,接着李栋就出名了,多懂事一孩子啊,第一张罚单抄的就是副局长的女儿。
从此李栋对汪海潮自然是刻骨铭心,再看到方远,更是无地自容。
“方大哥,我那次真的是……”
方远对他笑一下:“原来是你啊。”
李栋呻吟一声,举起双手投降:“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大伙儿吃了吗?今天这顿我请,就当赔罪了。”
方远还没说话,汪海潮已经笑嘻嘻地把李栋往前一推:“远哥,小喜,看住他,我去把小武找来,有人请客咯,咱们下山吃大餐!”
汪海潮眨眼就跑远了,李栋站在方远与闻喜面前,摸着头。
他在派出所工作了两年,派出所里全都是琐碎小事,天天跟人打交道,他没有方远那样过目不忘的刑侦天分,但他眼利。
他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有些不一样了。闻喜当然是不同了,他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坐在拘留所惨白的灯光下头,两只眼睛麻木空洞,瘦小干枯得像一只偷工减料的木偶。现在她瘦还是瘦的,但瘦得有生气了,春天里淋过雨的柳树那样,那湿润的眼睛与细长的眉眼,分明是妩媚的。
至于方远,他说不出来。
他与闻喜站在一起的时候,身上那种令人难以靠近的感觉就被冲淡了,他们是一幅完整的画面,就像船行在海上,花开在山中,没人能够走进去,就连汪海潮的出现都是突兀的。
李栋看方远,心里想:所以你一定要对她伸出援手?
方远转过头去,这圆眼睛的男孩看透他的心。
晚上李栋被迫请客了,几个人热热闹闹吃了顿火锅,小武用整碗辣油做调料的气势镇住了所有人,大家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喝啤酒也很爽快。
李栋有烟瘾,吃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我出去抽根烟。
汪海潮两手都是油,指着他说:“小李子不许跑。”
李栋愁眉苦脸:“我把钱包押在这儿行不行?”说完又看方远,“方大哥,陪我抽一根?”
方远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包厢,火锅城门口就是大街,人来人往,路灯下停满了拉客的摩托车。李栋在街边上的栏杆上靠了,拿出烟盒,给方远递了一根,自己又开始浑身摸。
方远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了,自己的烟却只是夹在手指间,开口问:“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李栋对他一直是服气的,“嗯”了一声就开口。
“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已经归案了。”
“我知道。”
“我现在也调离了,有些话就跟你说说,川唐那片儿都是地头蛇,每次打黄都是早有消息的,大摊儿早收起来了,给冲到的都是警民合作的面子。蓝天夜总会是新开的,外来和尚,川唐街上都等着看他的笑话,所以上回才被冲得这么惨,现在人也归案了,就等开庭,不过这外来和尚没几把刷子也是不敢在川唐街开场子的,哥你说是不是?”
方远直截了当地:“郑泽明找了谁出头?”
李栋抽了口烟:“郑泽明有个哥哥,一直在广东,据说要过来帮弟弟一把。”
方远低头,自己点了烟。
“买卖人口得有被害者作证,那行里做的都知道规矩,除了小喜没人愿意开这个口,我这消息是老雷那儿得的,也就是这么一说,哥你看着办。”方远点头,把打火机放回裤袋里,手指碰到那块木牌,停留的时间就稍微长了一点。
李栋看着方远,欲言又止。
方远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兄弟。”
2
闻喜弯腰系舞鞋,做热身动作,程兰推门进来,从镜子里看到她。
那柔韧修长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是美丽的。
程兰不由自主放缓脚步,她也是个舞者,她为自己所没有的天分痴迷。
闻喜已经听到声音,回过头。
程兰开口:“闻喜,有人找。”
“谁?”
程兰摇头:“我没见过他,他在外头等你。”
闻喜走出去,很远就看到方远。
活动中心的大门外是两棵长了许多年的梧桐,他站在树影里,阳光照不到他的脸,但那个独自伫立的背影是那样动人。
闻喜停下脚步,她想看着他,多看他一会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如果当年她没有离开……
可是谁知道自己命里会碰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