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了,你在哪儿呢?晚上没事吧?我去接你。”
闻乐一只手转着茶杯,回答:“我在大鹏家呢,你来吧。”
结束电话闻乐抬头,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院子里都坐满了,大鹏正跟几个男人聊紫砂壶呢,尹余坐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闻乐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想肉体关系也得讲究个一对一,齐人之福?李焕然我骟了你。

第六章 求之不得
他是她落在废墟里的旧物,再见只能提醒她过去的不堪,所以必须远远抛开,他居然还自以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
1
李焕然到的时候,闻乐已经喝得有点多了,看到李焕然也不作声,直勾勾地盯着他,微微晃着头。
李焕然心里一凛,想这是要糟啊。闻乐酒量不错,但分情况,心情愉快时怎么喝怎么高兴,喝醉了也只是乖乖睡觉,呼噜都不打一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两杯就醉,还不承认,拉她都不回家,脾气上来拳打脚踢都有。
大鹏勾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没关系,王大炮从云南带了瓶土酒过来,大家都试了试,人云南姑娘自己酿的,没啥度数,喝不醉。”
李焕然两条眉毛都绞在一起:“骗谁呢大哥,没啥度数?你吐个长气试试,划根火柴就能喷火了。”
闻乐走过来,把手放在李焕然的肩膀上:“走吧,还等什么呢?”
熟悉的温香软玉,居然让李焕然前胸后背透过一股凉风。
尹余把李焕然与闻乐送到门口,临走对他说了句:“乐乐是个好姑娘。”
李焕然有些心虚,点头道:“我知道。”
李焕然开一辆二手摩托车,只配着一个头盔,是给闻乐准备的。尹余看着他为闻乐戴上头盔,还替她调整了一下系带,这才自己跨上车,大概还是不放心,一定要把闻乐的手拉过来抱住自己的腰,这才开走了。
临走时两人一起对尹余招手告别,李焕然穿黑色皮夹克,宽肩细腰一双长腿,闻乐则戴着头盔都遮不住脸上的红粉霏霏,怎么看都是花开正好。
尹余想,这就够了,再好的组合都会有问题,能解决就解决,不能就算了,都是漂亮人物,不怕孤老一生。
深夜街上车流渐少,方远坐在巡逻警车里,听这片儿的派出所民警絮絮叨叨地介绍情况。前段日子市局开展新一轮下基层活动,要求每个中层以上干部熟悉各区情况,其实就是没任务的时候到各片区派出所跟着巡街,还有指标,有时候碰上忙的时候,休息日也得占用。郑回最不耐烦这档子事儿,说这就是明着不让人休息了,方远倒是无所谓,他孤家寡人一个,休息日也没地方去,不如工作。而且今天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了,再不出来走走,他觉得自己会整个人都锈成一块铁。
方远这个无所事事的一天是意外得来的。昨天他还在队里待到最后一个离开。闻乐走后他就去了警队电脑室,一个真实的姓名可以查出太多信息,闻乐的出现几乎填补了所有空白。
他在电脑上查阅这个家庭的所有情况,每多知道一点,他就在心里轻声说,真坏,小喜,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他并不真的生气,他从来都不能真的生她的气。
他在屏幕上看到闻喜的身份证照片,还有已婚记录,她的配偶有一个挺不错的名字,叫袁振东,年龄也合适。
那个匆匆一瞥,苍白的对视,他至此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吓到她了。
他是她落在废墟里的旧物,再见只能提醒她过去的不堪,所以必须远远抛开,他居然还自以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真是太缺心眼了。
天早已黑了,电脑室里空无一人,他伸出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按了一下,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说:“别怕,看到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很晚方远才回到住处,进门先摸了摸挂在门后钉子上的那个长生木牌,木牌背后刻着字,因为太多年的摩挲已经有些模糊了。方远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连说给他听的姓氏都是假的,他还认认真真地相信了许多年。
他把长生牌摘下来,丢到垃圾桶里去。开始做饭,两菜一汤,还有刚才在路上买的熟食,一只烤鸡,非常香。
他一个人开了瓶啤酒,吃得很快,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筷子和咀嚼的声音。吃完他收拾桌子,把盘子里的骨头倒掉,在这之前,他把垃圾桶里的长生牌捡了起来。
反正没用了,留作纪念也好。
这天夜里,方远拉肚子了,他坐在马桶上,抱着一个塑料盆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胆汁,跟自己说,这不行,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被一只烤鸡干倒了还虚脱在家里,以后就没法指挥队伍了。
方远给郑回电话,郑回没在家,跟新认识的小警花出去吃夜宵了,挂了电话连闯十几个红灯冲过来,吓得小警花花容失色,半路就要求下车,说什么都要自己回家。
在医院里输液的时候方远半躺在躺椅上说:“买两颗药就行,我说了没事。”
郑回还喘呢,一脸惊魂未定:“方队,你都十年不咳嗽一声了,我一推门整个趴在地上,你摸摸,我这颗心到现在还没回原位呢。”
第二天早上方远就觉得自己真没事了,浑身都是力量,神清气爽,但郑回已经给他请了假,连局长都惊动了,亲自打电话过来,要他好好休息,工作不要太拼。方远无奈,只好回家,躺了一天无所事事,到了夜里更是两眼比电灯泡都亮,最后想起这下基层的硬指标,索性自己找上门去了。
派出所深夜里意外接待了这么一位不请自来的特警队长,也不好往外推,最后召了辆巡逻警车回来,又带着他出去逛了。开车的警员是个新人,一进派出所就呵欠连天,被留在所里值班的副所长狠瞪了两眼,总算明白了情况,打起精神要方远上车,也不敢再偷懒了,带着他来来去去地绕圈子,心里祈祷今晚上别出什么乱子,太太平平绕完了就回去交班。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车子一拐弯就遇见一堆人在酒吧门口闹事。
警员一边在肚子里怒骂一边停车:“方队长,我去看看,你就别下车了。”
方远已经把门推开了:“一起去吧。”
酒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全是起哄的,也不知是谁看到亮着灯的警车就叫了一声:“警察来了!”
围观的人“哗”一下就分开了,露出里头的核心人物,分明是两女一男在吵架,其中一个女人正努力想挣脱男人的手,另一个则在一边拽住男人的另一只手大骂不休。
警员没好气:“都散开都散开,再不散算你们聚众闹事了啊,老板呢?哪儿去了!你们三个,都过来。”
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一同定住,其中一个在看到方远的一刹那立刻露出羞愧无比的表情,整个人都弯了下去。
酒吧门口霓虹灯闪亮,方远看得清楚,顿时心中长叹。
那头发都被抓乱了的高挑女人,分明是闻乐。
2
闻乐坐在派出所里,无地自容。
半夜三更的,派出所里就他们这几个人,值班室里没那么多情调,只有顶上那几根长条白灯管亮着。警员打开电脑敲着桌面打算做笔录,开口前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方远,心里默默地叹了好几口气,想副所长太不够义气,居然以接到110报警为由说走就走,把他一个人留给这位板着脸的大队长,然后又开始埋怨方远,想这位领导你下基层的任务也完成了,还坐在这儿不走,这是要全程监督他的夜间值班工作吗?
方远看到这位警员悲凉的眼神了,但他实在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想一想,伸手拿起桌上卷着的一份过期报纸,又拍了拍警员的肩膀。
“你随便,别管我,我就是失眠,实在没地方去,坐一会儿。”
派出所警员被噎得两眼直翻,心里叫失眠你跑这儿消遣我?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赔笑:“没事没事,那我就做笔录了。”说毕转个身,拿眼睛轮流在桌前三个人脸上扫,一肚子气都撒在他们身上。
“可以啊,大街上,争风吃醋,闹到半夜里堵上半条街,还能有比你们更风光的不?”
闻乐没说话,李焕然已经急了:“我们没打架,就是喝多了。”
坐在旁边的孙小晨同时开口:“是她先动手的!”
警员拍桌子:“安静!”
值班室里立刻安静下来,警员满意地看他们一眼,心里大概有数了,想还行,都不是老油条,还要脸,要脸就好办。
“我这儿做笔录呢,一个一个来,不懂规矩啊。”
三个人一起低头,都是第一次来,谁知道规矩?又谁都不敢再开口。闻乐一直都没怎么把头抬起来过,这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方远。
方远坐在他们侧前方,两手举着报纸,就是半天不翻过一页,但也不看他们,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的。
闻乐没脸叫他帮忙,她的酒已经在之前的那顿拉扯中差不多醒完了,现在只剩下羞愧,但她不相信他没有把她认出来。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但仍是在心里沮丧着,就算方远只是站出来说一句这个人我认识也好啊,又或者索性直接走人,当没看到。现在这样,既不帮她还要留下来看热闹,太伤人了。
警员见她一声不响的,先把身子转向她的方向,顿顿笔:“你先说吧,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码。”
闻乐一样样回答了,警员“哟”了一声:“高级白领啊。”
方远动了一下,闻乐敏感,总觉得他在笑她,脸涨得更红了。
“把事情经过说一下,到底怎么打起来的?”
闻乐双唇紧闭,她实在是羞于启齿。
旁边孙小晨没好气地:“是她先动手打人的。”
李焕然狼狈:“你不说话能怎么样?”
孙小晨委屈:“我是帮你啊!”
警员又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有完没完!”说完往李焕然脸上多看了一眼,那上面隐隐约约,之前看不真切,现在有了提示再看,分明是一座五指山。
他顿时笑了:“哟,下手挺狠啊。”
方远抬了抬眉毛。
派出所警员又问闻乐:“你跟他什么关系?”
闻乐思考都没有:“没有关系。”
李焕然沮丧至极:“乐乐,你不要这样。”
事情经过很简单,闻乐与李焕然离开大鹏家之后,并没有回家,她在半路叫停他,跨下摩托,看着街对面的霓虹灯说:“我要进去看一看。”
尹余是不会说到这个地步的,但是在大鹏家,喝醉酒以后胡乱说话的人很多。
李焕然脸色变了:“一个酒吧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晚了,乐乐,有什么事回去说。”
以李焕然的性格,这样的低声下气已经算难得,但闻乐趁着醉意,已经想好了速战速决。
她知道那种过程,互相吸引,逐渐亲密,习惯对方,然后被他伤害,这一次她要掌握主动权。
“不。”
李焕然的脸立刻白了。
“乐乐,你不要理睬流言。”
因为酒精的原因,闻乐眼角微红,配合她认真的表情,有一种奇怪的震慑力。
她重复:“不。”说完就自己走过去了。李焕然见她步伐坚定,不得不跟上,他们一进酒吧,就被在台上唱歌的孙小晨看到了。
她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也不顾一首歌唱到一半,在台上就对李焕然招了招手。
闻乐想,我只是来看一看,然后就走,而那也是她醉意之下的决定,走进来的第一步她就后悔了。
她停住脚步,对欲言又止的李焕然说:“够了,我自己回家。”
闻乐走得太快,李焕然追了几步才一把抓住了她,他们在酒吧门外停住,李焕然着急。
“你听我说。”
孙小晨追出来,愣怔一下,然后拉住李焕然的另一只手,一脸敌意地看着闻乐:“她是谁?”
闻乐想,这场面真糟糕,因为是自找的,所以加倍觉得羞耻。
她说:“放手。”
李焕然气急败坏地:“你这是吃醋?乐乐,你想清楚我们的关系,我也从没要求你对我守身如玉。”
闻乐只觉一股邪火烧透天灵盖,一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而后她头顶便一阵剧痛,是孙小晨尖叫着扑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攻击,天旋地转中根本没听清她在叫喊什么。
这场面在一瞬间就引起了围观,整个酒吧的人几乎都出来了,身边一片混乱,至于结果,结果就是这深夜里的派出所值班室。
派出所警员看着闻乐:“所以是你先动手的,是吗?”
闻乐只恨没有地洞钻,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再后悔也于事无补,她咬住牙,想一想,也不推脱,抬头说:“对,是我一时冲动。”
方远在心里默默点头,虽然做的是蠢事,但回答干脆利落,有担当,也算不错了。
派出所警员把事情经过刷刷写完,又要他们一一确认签字,最后对表情各异的三个人道:“打电话吧,找人来签字领你们回去。”
闻乐震惊:“什么?还要人来领?”
警员瞪她:“你以为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闻乐脑袋涨痛,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一次看向方远,这次连李焕然都注意到了,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过去。
而方远在他们的目光中合上报纸,站起来,一脸平静地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走了。”
3
袁振东与闻喜这天的晚饭是在家里吃的,袁振东常年应酬多,难得一次早回来,还主动要帮她打下手,闻喜很有些吃惊。
袁家除了钟点工阿姨之外没再请人,一是闻喜喜欢清静,二是她乐意下厨,手艺也不错。
结婚的时候袁振东对她这一手厨艺欣喜若狂,不知谢了岳母多少次。
只有闻喜知道,她的师父并不是妈妈,而是一个永不能说出口的男人。
闻喜在剥笋,春天笋多,烧汤炖肉都清香,袁振东嘴刁,只吃尖上那一点,中段以下就不动了,不过也没关系,切碎拌肉馅,还可以包笋丁馄饨,再粗一点的,还有顺顺,切丁拌肉饭,偶尔调剂调剂它的口味。
袁振东站在厨房里,看着妻子动作娴熟地处理食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世上那么多女人,可闻喜只有这一个呢。
他问她:“今天做了什么?”
闻喜低着头继续剥笋,轻声道:“去了青少年中心。”
袁振东愣了一下:“去那里做什么?”
闻喜轻声:“早几天就该告诉你,我在中心开始工作了,基础芭蕾,每周三次。”
袁振东立在那里,半分钟后才说出话来。
“你去工作?”
闻喜点头。
他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你都没跟我商量过……”
闻喜抬起头:“你要反对吗?”
她脸上的平静令他失语,他原本是一定会反对的,但面对现在的闻喜,他突然丧失勇气。
袁振东走到闻喜身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试探地:“会不会太辛苦?不过如果你真的喜欢……”
她点头,轻声说:“我喜欢。”没有一点强硬的态度,倒像是在温柔地问他讨要一件礼物。
他沉默半晌,最后露出一个笑容来:“好,不要太辛苦就行。”
她又点了点头,将剥好的笋子放进水里洗,比春笋更白的是她的手指。
袁振东并不走开,仍带着笑道:“那以后是不是一个星期有三天吃不到你做的晚饭了?”他这么说着,仿佛带一点委屈似的,还特意在她身后弯下腰,把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高大的身子一靠上来,闻喜就是一僵。
虽然只是一瞬,但两人都仿佛被针刺了一下,闻喜看不到袁振东的表情,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再也挂不住了。
她真的可以毫无感觉吗?那张年轻的面孔仿佛还在眼前,她可以在虚空中反复看到他们交欢时的样子。应激伤害所产生的痛苦需要一个过程,最开始反而是最好度过的,但它并不因为你所受的痛苦而离去,它阴魂不散,在暗处窥视,无时无刻会像毒蛇那样蹿出来,再次啃咬你的心。
袁振东不自觉地手上用力。
他有一种闻喜突然离他远去的感觉,虽然两个人贴得这么近。
闻喜的身体是单薄的,带着他熟悉的香气,她用茉莉味的香水,从来不换,她是他的妻子,十年来他们几乎每夜都同床共枕,他了解她的身体,就如同了解他自己的。
刚才她在抗拒他的触碰。
他也想起来,自己确实很久没这么突然靠近过妻子了。
他还记得结婚第一年的时候,他仿佛随时都可以看着她兴奋起来,但三年、五年、十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握着她的手,就像握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哪里还会有兴奋的感觉?
袁振东的呼吸变重了,他已经忘记上一次对妻子产生冲动是什么时候,但现在他有危机感,这危机感令他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只野兽。
闻喜听到他的喘息声,她的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要她拒绝,跑开,她不能忘记那张怀着恶意的年轻女人的脸,但另一个声音要她接受,那个声音说:“闻喜,这是你丈夫。”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这是她的丈夫,她已经决定让那件事过去,这不比当年更难,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可以做到的。
袁振东将她的脸扳向自己,与此同时,他的嘴唇也压了下来,她听到他热情而模糊地叫她:“小喜,小喜。”他的手是滚烫有力的,伸进她宽松的罩衫里,按在她微凉的皮肤上。
一定要接受他,闻喜在心里严厉地对自己说,她知道有些绝望的女人为了挽回婚姻,不惜花重金学习艳舞,或者每天换不同的情趣内衣,她的丈夫还能主动对她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渴望,真该双手合十。
并且她觉得,这应该是袁振东悔过的一部分。
闻喜顺从地张开嘴,她连舌头都是柔软而单薄的,袁振东不自觉地放轻力道,他知道自己仍旧爱她,女人吸引男人总是从情欲开始,但多年以后,她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会不自觉地爱惜她,如同爱惜他自己。
他们有了一场很不错的性爱,就在厨房里,一切都有了热度,就连原木的大桌也是催情的,令之后的晚饭谁也没记住味道。
晚饭后袁振东开始处理邮件,闻喜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很想找一些话来聊,但闻喜一直都没有抬头。
等他终于想起可以聊一聊顺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就此说了几句话,闻喜就站起来去洗澡了。
而等他也洗完回到卧室,闻喜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袁振东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他刚刚释放过,原本该觉得心满意足的,可是家里过分的平静令他觉得烦躁,他又不敢直接说出来。
他对闻喜已经饱含愧疚了一段时间,煎熬在前些日子达到顶点然后突然停止,但他的惭愧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令他本能地在妻子面前小心翼翼。
他们在黑暗里默默躺了很久,最后袁振东开口:“小喜,你睡着了吗?”
闻喜没有睡着,可她不想出声。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一些令自己后悔的话来。
她不能告诉他,她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看到他与另一个人纠缠的幻象;她不能告诉他,她以为自己可以,但事实是她仍没有做好再次接受他的心理准备,现在她连自己都觉得是脏的。
幸好家里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袁振东开灯,下床,走到桌边去接电话,灯光把他的影子盖在她的身上,而她坐起来,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避开了那个黑影。
“很晚了,是谁?”
袁振东掉过头来,脸上是明显的无法置信。
“是乐乐,小喜,她说她在派出所里。”
4
方远落下副驾驶座的车窗,车外的冷空气涌进来,令人头脑一震。
派出所里仍旧亮着灯,透过玻璃窗,他可以看到二楼值班室里那几个投在墙上的人影。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但他睡意全无,而且那是一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走路都可以听到回声,他其实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今晚,他不想太早回去。
他看一看车里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派出所在小街里,路上已经没有车了,因为周围环绕着老式居民小区,所以夜里街道两边也停满了过夜的车辆,中间只留了堪堪一车通过的狭窄通道。他停在车中间,既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开灯,派出所门口停着好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他的车混在当中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仔细往车里看,谁也不知道有一个人还坐在这里。
他是很习惯这样的等待的,有时候出任务,多少个晚上都得这样度过,为了不引起注意,再冷的天也不能开发动机,自然也不能点灯,没有空调,连手机的光都不可以有。
方远调整了一下座椅,三月末,夜风的寒意已经大减,还隐约掺杂了一些早发新绿的味道,路灯透过稀疏树影落在地上,照得地面一片斑驳,他很想下车走一走,但最终是没有动。
他又看一眼时间,想应该是快了。
他并不着急,他只是坐在这里,等小喜来了,看一眼就走了。
他有一段时间常常做噩梦,梦见她浑身是血,被人伤害,他看过太多惨不忍睹的例子,有些人在最终寻获被凌虐的失踪者时会希望他们在历尽痛苦之前早已死去,生活在平静里的人们不可能想象到极恶的残酷,即使找到了,结果也会令人崩溃。
所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十多年以后他来到一个城市,发现她也在这里,平安,过得还不错,有很好的家庭,还有一个非常关心她的妹妹,这就够了。
他所有的期望与心愿都有了结果,他不能再要求更多。
现在还能再看到她一次,简直是一种额外的奖赏。
如果这世上有一种能够选择性遗忘的药物,能够让人离开后就开始新的生活就好了,但他没有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一直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她吃过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老天补偿她什么样的好,都是应该的。
至于他,这多年以后的重遇已经是一种回报,他甚至不想责怪她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都没有联系过他,给他报一声平安。他对自己说,如果他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去,一旦有机会可以彻底丢弃,他也会这样做的。
至于她那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方远又想起自己离开派出所时闻乐向他投来的又怨又怒的目光。
一个已经够了,他还没有忘记当年自己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将闻喜从类似地方带走时的情景,他不想再遇到第二个小喜。
尤其她还是小喜的妹妹。
可她真是气坏了。
他想到闻乐双目圆睁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一丝好笑。
这对姐妹还真是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酒吧门口给人耳光?她哪里像小喜的妹妹?
袁振东把车开得飞快,闻喜坐在副驾驶座上,两只手一直紧握在一起。
袁振东看她一眼,知道她担心,开口说:“很快了,就在前头,一转弯就到。”
确实是一转弯就到了,但派出所所在的小路两边停满了车子,道路狭窄,袁振东开一辆大车,乍然转进来,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眼看就要开到了,对面一辆车疾驰过来,差点与他们撞了个对头。
袁振东猛踩刹车,车子在派出所门口堪堪刹住,两部车里的驾驶者同时跳了下来。
对面是一辆双门小跑,两人都没有关灯,雪亮的四根灯柱照出对方的脸,袁振东高大的身子瞬间定住了,闻喜慢了一步,下车才看到那两人对视的异样。
就连她都认出那辆车里走下的女人,闻喜见过她,就在不久之前,她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晨光里一张年轻到极点的脸,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吧?布鲁斯一定对你提起过我。”
那是孙小芸,袁振东想戒的毒药,闻喜想忘的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