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警员认识他,听他问起立刻翻开记录给他看。
“都是昨晚上扫黄送进来的,这些,还有那些,有些是老面孔。她啊?她是新人,头回看见。对了,她说自己是被骗的,又拿不出身份证明,再问她又不做声了。可送进来的谁不说自己是被骗的啊?你说是不是?当场抓住的还说自己是喝多了被拉进来的呢。”
方远想,知道这些就够了,他该走了。
可他听到自己说:“我见过她,让我跟她谈谈。”

第五章 川唐街
她的爱情像一幕独舞,她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1
板凳冷硬,闻喜坐得久了,觉得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互相摩擦,疼痛不堪。
她现在是真的瘦了,自己看着都可怜,手伸出去只看到皮包着骨头,还有十根手指,握在一起都能戳痛自己的手掌心。
身上的疼痛提醒她动一动,她就动了一下,然后听到旁边人的声音。
“过去点,冰块似的,别碰着我。”
闻喜转头,看到身边人带着残妆的脸,她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也只在清晨看到过她们卸了妆的样子,其实应该都是很年轻的,但卸了妆以后皮肤里已经有了黄气,还有些是灰色的,像是脏的粉,可又不是,因为已经洗过了。那些黄和灰是渗进皮肤里的颜色,再也洗不掉了。
闻喜已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不敢,她怕自己也已经变成那样,她们就是她的镜子。
拘留所里确实是冷,她们是在昨夜被送进来的,因为人多,连地方都不够安排,所有人只好在最外大间里油漆斑驳的冷板凳上坐了一夜。
闻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拘留所也不是最坏的地方了,至少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可以后呢?她茫然地想着,眼神空洞,她还有以后吗?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冷笑一声别过头去,对旁边那个说:“看看,就她清高,眼里没人呢,一句话都不搭。”
旁边女人也是一脸残妆,因为犯了烟瘾,一直在抖腿,鼻子都揉红了,听到这里“哈”了一声:“你想听她说什么?又说自己被骗进来的?跟她说姐姐们也都是被骗的呢,要不就是被男人骗的,要不就是被社会骗的。”
闻喜不出声。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又看她一眼,再回头道:“你说她到底是干什么的?看上去还是个学生呢。”
“谁知道?跟男人跑出来的吧?后来给人甩了,没脸回去。”
“她这样的也有男人要?”
对话就到这里,因为有人走过来,用力敲了两下铁栅。
“安静!”
里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闻喜。
铁栅外站着两个人,小警员指着闻喜问方远:“是她吗?”
方远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是她。”
闻喜猛地抬头。
方远说:“开门吧,让她出来。”
小警员开了门,指她:“出来。”
闻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道铁门的,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在梦里重遇过他许多次了,每一次她都连靠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欠他的,因为无力偿还,就变得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令她永不敢靠近。
方远微微低头:“你跟我来。”
闻喜茫然地看着她。
他有些无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臂,然后心里一酸。
她真是瘦得可怕。
他说:“跟我来。”
闻喜背后一片哗然,那小警员不得不在关门的时候又叫了两声“安静!”但她都听不到了。
方远把她带进一间单独的候问室,他关门,示意她坐下。
她在椅子上坐了,他看着她,有两分钟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方远是不知从何问起,闻喜则是无话可说。
然后门被敲响了,小警员拿着个饭盒进来,对方远说:“先吃饭吧,都中午了。”
方远接过来:“谢谢,我等会儿吃。”
小警员关门走了,方远回头,看到闻喜的目光。
她看着那个饭盒。
方远坐下来,默默把饭盒推到她面前。
闻喜抬头,在局促中涨红了脸。
她现在已经很熟悉挨饿的滋味了,有时候也会在食物面前不顾一切,可在面对方远时她有本能的羞愧。
“吃吧,我还不饿,你要回去和其他人一起吃也可以,不过我只有半小时时间。”
闻喜低头,她记得上一次他也说,我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方远打开饭盒,把筷子递给她。
盒饭是热的,盖子打开一股肉味冒出来,里头内容很简单,两荤一素,排骨青菜,肉丝炒蛋,还有一个卤蛋,闻喜再也坚持不下去,拿起筷子就吃了。
第一口下去,眼泪就出来了。
她一点都不想哭,可在热的食物和他面前,就是忍不住。
2
方远低着头,在看那份记录表格。
闻喜偷偷擦掉眼泪,她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再哭了,尤其是在方远面前。哭泣毫无用处,而且多么令人厌恶,谁都不喜欢眼泪。
方远一直等到闻喜把面前的饭盒都吃完才开始问话。
他也知道她哭了,又自己擦掉了眼泪,但他宁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该与工作中所遇到的任何人有太多的情绪交流,他已经被她影响过一次。
他将那份表格仔细看了一遍,让他失望的是,那上面大部分是空白的,比他上次所得到的信息还要少。
到他抬头的时候,饭盒已经很干净了,但她仍低着头,小心地用筷子在拨最后几粒米饭,试图用一种不太难看的姿势将它们放到嘴里。
但那挽救不了她的落魄,她就像是一只饿了太久的小动物,吃了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所以对任何食物都不敢错过。
人在最好和最差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动物性来,掩饰都掩饰不住。
他又觉得心酸了,那种轻微的难过,绝对不是致命的,但持续而长久地刺激他的身体内部。
他可怜她,但又觉得她太轻贱自己。他可以对一个失足落水的人伸出援手,但一次又一次?不,他们每一个都是越陷越深的,直到其他人再也伸手不可及。
真可悲,他宁愿自己再也没有遇见她,这样至少会有一点自欺欺人的期望,期望她能够脱离他所见到的生活,能够回家。
方远翻动记录簿的页面,斟酌着如何开口,闻喜终于放下筷子,饭盒里连一粒米饭都没有了,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抬头。
她知道半小时是很快的,三十分钟,一千八百个嘀嗒声,但她贪恋这一刻的时光,她和他对坐在一起,屋子很小,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她渴望那个心跳声,如同渴望永不再受伤害的屏障,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它并不属于她,无论她多么想要。
两人对视,他听到自己说:“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本来打算按部就班公式化地将表格上的问题再重复一遍的,但看到她眼睛的一刹那,这句话脱口而出。
为什么?
闻喜再次低头,她感觉自己仍在舅舅家那个简陋小过道厅里,奇怪的是那里永远是冷的,无论怎么裹紧自己都没有用。她又听到小巷里的哭声,比无家可归更可怕的是你想要回去的地方原来不是你的家,施舍的爱必须有金钱做基础,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有时候天堂和地狱之间只差了一张人民币的距离。
方远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所有年少时出走的人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有些愿意说出来,有些永远沉默,他没法强迫她。
他也不能再看着她,这女孩子让他难过。
他掩饰地低下头继续翻表格:“小喜不是全名,你的姓呢?”
她泛白的手指抠在桌面的边缘,头低得不能再低,过长的刘海落下来,遮住她的额头。
他想一想,然后暗自叹了口气,提示她:“你的真实年龄是几岁?不满十八岁还是未成年,可以申请未成年人救助。”
她没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方远没辙了,失望之余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握紧手里的笔,声音沉了下来。
“你忘了上次的教训了?你没有找到父母?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找?”
她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刀,嘴唇上因为热的食物所出现的一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抬起头,有两秒钟是与他对视的,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仿佛要流出血来,可她随即更深地低下头去,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黑色的睫毛在颤抖。
方远再也问不下去了,她让他充满了罪恶感,但该死的,他为什么会有罪恶感?他救过她,然后像个白痴一样为她垫付了医药费与车票钱,结果却是在另一个城市的拘留所里再次与她见面。他做错了什么?难道他应该牵着她的手千里寻亲将她送到她父母手上?他又不是在演苦儿流浪记。再说她的生存能力也太弱了,怎么都能走到绝路上,如果是他——方远想不下去了,他没有流落街头过,他没资格这么想。
方远要自己硬下心来,这已经超过了他可以伸出援手的范围。
他站起来:“你这样,我帮不了你。”
闻喜没有抬头,她说:“谢谢你。”
方远推门就走。
她说:“谢谢你。”这句话比“你滚”更有杀伤力,他简直是逃走的。
小警员问:“有结果吗?”
方远没有回答,只问:“是哪个派出所把她们送过来的?”
小警员答:“城东,那片是老城区,乱了去了,这个月不是上头有任务要严打吗?连冲两回了。”
“她是从哪个店出来的?”
方远是刑警大队过来的,小警员倒也不打马虎眼,直接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这次行动是城东派出所组织的,这是他们负责人方大祥的电话,他说你有事找他,他会派人配合的。”
方远接过那张纸条看了一眼,点头说:“好。”
3
方大祥坐在所长办公室里,抓着头上没剩下几根的头发,对手下最得力的警员李栋抱怨。
“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啊?这回的扫黄打非报告都交了,他还要再去看看,看什么?这不是存心要我难看吗?”
李栋是个年轻小伙子,剃一个寸头,圆脸圆眼睛,看上去特别精神,见方大祥一边说一边夹着烟在桌上摸来摸去,就从裤兜里摸出个一次性打火机来给他把烟点上了,开口说:
“没事,我看他那样大概是个新来的,就想摸摸情况,我陪他跑一趟呗,该打招呼的我先打一个,影响不了我们这片儿的警民关系。”
“真是个新来的我就懒得应付了,你不知道,方远是汪副局的准女婿,他这么突然地说要来看看情况,你说是不是上头对我有意见?”方大祥干了几十年基层工作,现在快六十了,一心想在城东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太太平平混到退休,遇上不明来意的方远,心里一阵阵七上八下,烦恼之下没剩下几根的头发都要抓没了。
李栋“哦”了一声,一听还是个有裙带关系的,心里就更是不耐烦了,直接把打火机往所长桌上一放:“不会吧?那他来了我先小心伺候着,有事及时汇报。”
方远来得很快,半个小时就到了,李栋得到消息迎出去,人家已经站在派出所等候区里了,身边几个都是来调解邻里纠纷的老头老太,无比的鹤立鸡群。
李栋脸上堆笑,肚子里直接又给他下了个台阶。想原来是这小模样,怪不得人家能混上副局长的准女婿呢,靠脸吃饭的就是有前途。
川唐街在城东老城区的角落里,两边全是游戏房桌球屋和灯光暧昧的按摩店洗脚店,最近几年又新开了几家夜总会,白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连狗都只躺着晒太阳不溜达,到夜里就热闹了,灯红酒绿到处是热闹。
李栋与方远是下午到的,正是川唐街最懒洋洋的时候,整条街都像是在睡觉,家家店关着门,李栋带着他走了半条街,然后说:“就是这儿,之前我们所长指挥扫黄打非组冲了两次,都是半夜里,一星期关了好几家店,其余的都开了罚单,现在这儿干净多了,要说我们所长吧……”
李栋滔滔不绝刚开了个头,一直安静的方远开口了:“蓝天夜总会在哪儿?”
李栋停下,多看了方远一眼,心想:怎么?你还是做好功课来的?手抬起来往前一指:“那儿呢,才开半年,送到拘留所的基本上都是他们的人,现在正停业整顿呢。”
方远又问:“负责人呢?”
“不在本市。”
方远想一想,问:“里头还有人吗?”
李栋咳嗽一声:“我说大哥,这都停业整顿了,里头除了看门的还能有谁啊?”
方远看着他,也不接这句话,只说:“我有个同事叫郑回,他是从城东调到刑警大队的。”
李栋做出一脸受教的样子:“是吗?我才进所里一年多,没遇上过郑大哥,不过我们所长倒是常提他的,那可是优秀警员,立过功的,所长老要我们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
方远等他说完,又道:“郑回说川唐街上有个叫老雷的,有事找他问情况就行,你能把我带过去吗?”
李栋愣住,接着就求饶了:“大哥,我明白了大哥,我这就带您找他去还不行吗?你可别再站在这街上提点我了,回头我都没脸回所里见人。”
方远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就是有件事想搞清楚,没别的意思,是我麻烦方所长和你了。”
李栋只管点头,老老实实带着方远从狭窄的小巷子里穿到老楼后头,然后在垃圾箱与杂物的间隙中踩着地上的污水找到目的地,也不敲门,先摸手机打电话。
“不知道老雷在不在,我先问问啊。”
方远说:“不用打了,郑回跟他联系过了,我进去就行,麻烦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说完一推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根本没上锁,方远走进去,又将门在身后关上了。
李栋傻站了一会儿,最后掏出一根烟来,往旁边墙上一靠,又摸了半天的裤兜,最后想起来了,打火机还留在所长办公桌上呢。
犯了烟瘾的李栋心浮气躁地在门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绕来绕去,心里想他要不要跟进去保护副局长的准女婿呢?但方远的背影带着一股子狠劲,跟他那张脸完全不搭,不像是去问事的,倒像是去寻仇的。李栋挠挠头,又想,这要是太久没动静,他要不要进去保护他们这片儿警民协调的重要人物老雷呢?
老雷很配合,方远没有花太多时间就知道了他想要的,首先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就在本市,没去任何地方,就是有消息,躲得快、藏得深。至于小姐的来源,之前蓝天夜总会用招舞蹈演员的名头得了新人,整条街都传开了,不过还没怎么地就遇上严打。
“那得意的。”老雷抽一口烟,“到处嚷嚷说跳芭蕾的就是高雅,足尖上的性感,一面试连他都给迷倒了。”
方远重复:“芭蕾?”
“芭蕾啊,踮着脚跳的,我没见过,听他吹的。”
“能知道他是从哪儿把她给招来的吗?”
老雷弹掉烟灰:“黑中介送过来的,他还能在舞蹈学院找?”
方远点头:“谢谢,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先走了。”
老雷把他送到门口,临走还要他带话给郑回,让那个傻大个儿有空过来喝酒,方远表示他一定会把原话带到,这才推门走了。
4
闻喜在拘留所待了半个月,这期间川唐街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蓝天夜总会的幕后老板被单独立案重新实施抓捕,二是该老板在被捕的时候已经被揍得面目全非,又说不出是谁打的,吵着闹着要寻求警方保护。
闻喜并不知道这些事,她只是在等待这半个月的过去,然后继续面对自己的命运。
她在这短短数月中所遇到的人间险恶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围。每一次她都安慰自己,不会有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况了,但命运的冷笑总会在下一刻响起。就像她还以为职业介绍所里那个满脸微笑的中年女人会是她新生活的开始,但现实却是她再一次被推入了命运的深渊。
在拘留所的最后一天,闻喜又遇见了方远。
她被叫出来的时候他正在与管理员说话,管理员看看她,又对方远道:“一般这种情况都是通过收容所交接的。”
方远简单地说:“我知道她的情况,暂时不需要。”
管理员说:“好吧,那签个名就可以走了。”
闻喜过去签字,拿回的东西并不多,可怜的一个小包,她放下笔,看着方远。
他转身,说:“跟我来。”
她就跟他走出去了。
他们走到拘留所外的阳光里,方远开的是警车,上车的时候闻喜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虽然她发誓再也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他是方远。
方远带她去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要了一个包间,叫了饭菜,第一碗端上来的是猪脚米线,他朝她面前推了推。
“吃吧,给你点的。”
她大概知道猪脚米线的意思,心里感动,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拿起勺子只说出一句:“谢谢。”
他看她吃下第一口,才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她抬起头,突然间鼓足勇气。
“我不想再回到大街上。”
方远没说话。
闻喜听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发抖的声音:“请你帮帮我。”
她也知道羞耻,也知道他为难,但她更知道,除了方远,不会再有别人愿意帮助她了。
流浪的生活太可怕了,她闭上眼睛就能在黑暗里看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幼儿,惊恐万状地蹲在角落里哭泣,张开眼睛再看双手,明明已经成年,没有一点退化的迹象。
她的哀求之色是那么明显,方远只觉胸口又酸又疼,让他很想用手去揉一揉,这感觉并不好受。对面的女孩子还在等他的回答,湿意在她的眼膜上发抖。他问自己,这样好吗?值得吗?但他的回答早在她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就有了。
方远说:“如果你已经成年,我可以帮你找一份工作,但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
她愣怔地看着他,仿佛不能明白他所说的话。
他又说:“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已经批捕了,过段日子可能需要你上法庭作证,你明白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重复他的前一句话:“你说可以帮我找一份工作。”
方远“嗯”了一声:“是一家小面馆,我朋友开的,会有些辛苦,不过提供食宿,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如果你不愿意……”
闻喜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我愿意,我愿意!”
老板端着热菜进来,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方远的脸也是一红,对闻喜道:“快坐下。”
闻喜应声而坐,老板明显是误会了,放下菜说了句:“你们吃,你们吃。”然后一脸笑嘻嘻地退出去了。
方远咳嗽一声,拿起筷子道:“快吃吧,吃完我带你过去看看。”
他终于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好像完成了什么艰难的任务,立刻就觉得饿了,低下头开始扒饭,一下子下去半碗,闻喜没动,方远吃了几口,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一抬头正对上她的脸。
他想,她真瘦,又那么小,好像团一团就能揣在手里带走似的,让她再回到大街上,一定就死了,他不能当没看见。
小时候他妈常说,没什么比一条命更重要了,他得帮她,就是这样。
方远想到这里,心里就更踏实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举起筷子,指了指她的饭碗,在闻喜那双因为太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前开口。
“吃饭,对,全都吃掉,不许剩下。”
5
闻乐回到家,很有些恍惚。
她满脑子都是昨天在警队门口的十几分钟,方远的拒绝太明确了,她不敢再去,又放不下。
苏菲与里子都不在,她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客厅,然后觉得自己不该一个人待着。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她脑子涨痛,她想找个人聊聊,一个与这些事都无关的人。
闻乐给李焕然电话,拨号码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一周没见过李焕然了,上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早晨,还是她发觉袁振东连打她数个电话的那天。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没人接,闻乐收起电话,拿了包出门,到大鹏家去。
大鹏家是李焕然和闻乐常去的地方,老城区的一间底层老公房,院子很大,做了小花园和阳光房。大鹏夫妻俩没有孩子,养了几条狗,又喜欢招待朋友在家喝酒聊天,所以成了大伙儿常去的据点,闻乐是李焕然带去的,跟大鹏老婆聊得好,后来都成了朋友。
闻乐不和同事做亲密朋友,在公司里维持笑脸已经很累了,休息日还要小心祸从口出,做人实在太辛苦。闻乐相信只有没有利益冲突的人之间才能产生真正的友谊。至于同学,闻乐高中就去了国外,辗转两个国家念完大学,大部分同学都在四海飘零,远水解不了近渴。
闻乐到大鹏家正是傍晚,难得没有其他朋友在,大鹏夫妻正在院子里下棋,闻乐往藤椅上一倒,伸长腿叹口气:“神仙姐姐,给我一杯茶。”
大鹏是个光头汉子,偏偏爱戴一副黑框文艺眼镜,又爱时不时引用几句诗词,李焕然常笑他斯文败类,这时搂住老婆道:“不要去,你看她眼里都没有你老公。”
尹余踹了他一脚,笑道:“没有你就对了,还不去倒茶。”
大鹏哀叫一声:“没人权啊。”然后连滚带爬地进厨房去了,惹得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一起笑。
尹余起身,坐到闻乐身边:“乐乐,你有心事。”
闻乐热爱尹余,这个温柔可亲的女人简直是她的灵魂导师。她也曾想让姐姐夫妇与他们认识,但袁振东来过一次就评价:“这些有趣的波西米亚人。”
袁振东说起话来总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刻薄,他当然不觉得,还觉得自己三教九流应付自如,但在“三教九流”眼里,真是敬谢不敏。
袁振东有自己的朋友圈,冬天去瑞士滑雪,夏天到塞浦路斯潜水,闻喜运动不佳,跟着也只是旁观,十年都没能融入,他又不乐意看到她与其他人深交。
闻乐曾抱怨:“我姐姐都没有社交。”
袁振东说:“小喜头脑简单,我不放心。”又笑,“再说不是有你,乐乐最可爱,多来陪你姐姐。”
闻乐过去不觉得,现在深刻体会,袁振东待妻子简直如同豢养爱宠。
偏偏还做不到她是唯一。
尹余又道:“是不是小李子欺负你?”
闻乐叹口气,先把家事放在一边:“谁管他,连人影都不见。”
尹余笑:“让他来,开批斗会。”
闻乐喷笑:“不用了,他一定满嘴理由。”说完学李焕然,“你看那光线,光线!值得我等八个小时。”
尹余笑得肚子疼:“哎哟乐乐,你真是我们的宝贝。”然后她收住笑容,碰一碰闻乐的头发,轻声道,“你要是不那么着急他,我就放心了。”
大鹏端着茶具进来,摆到茶几上直起身:“叽叽喳喳说男人坏话呢?”
尹余瞪他一眼:“是啊,说你们男人呢,出去当丢掉,回来当捡到。”
大鹏苦下脸:“乐乐你看到没有?这就是家有贤妻。”
惹得闻乐又是一阵笑。
闻乐在大鹏家待到七八点李焕然的电话才来,第一句就是:“你打过我电话?”
闻乐想,他要是问“有事吗?”我就立刻回一句“打错了。”幸好李焕然第二句就解释:“我在摄影棚呢,拍一张封面,该死的模特脸上不知道打过多少针,他妈嘴都不会动了,折腾到现在。”
闻乐“嗯”了一声:“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