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随即看见一辆车在闻喜身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跨下来,毫不迟疑地走向闻喜。
闻乐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直到额头碰到冰冷的玻璃。
闻乐视力毫无问题,她当然看清那个男人是谁。
那是方远,她苦苦等待的男人。
6
来的路上,方远开错了路。
他从没有这样心神不定过,莫名其妙的心慌,错过第一个左转路口,又在掉头的路口闯了红灯。
一辆商务车几乎与他擦着车灯而过,他猛踩刹车,然后四面八方都响起喇叭声。
他在这海浪一样愤怒的喇叭声里,简直要怀疑自己今天是否具备驾驶的行为能力了。
幸好这并不是一个繁忙的路口,车流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继续前行,再开两个路口就是闻乐遇劫的那条小路。
他将车在路边稍停了一下,仔细看了看闻乐所描述的地点。
他昨晚已经通知同事将报警记录调出,然后将此地加入重点巡查范围,在他停车的几分钟里,也看到有警车停在路边。
方远再等一等,就看到派出所的同事走出附近店铺,应该是这一区的派出所在做附近商家的查访取证工作。
他还想再停一会儿,因为心里那一阵没来由的慌乱并没有因为他这样短暂的停留停止,反倒愈演愈烈。但他只给了自己一小时的时间,他并不想在闻乐居所附近待太久。
方远驶离小路,绕过单行道,将车驶入闻乐所住的小区。
他还没有下车,就看到了闻喜。
她是那么苍白而脆弱,站在阳光里,就像一片随时会化掉的雪花。
他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跳下车冲了过去。
他站到她面前,与她面对着面,先前莫名慌乱的感觉化作实体,在他体内捣搅,他觉得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叫,但他发不出声音来,他被太多的东西捆绑,即使已经站在她面前,即使脸上每一根肌肉线条都在抖动,也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闻喜抬头,看到方远疼痛的眼睛。
他一直是这样,因为不善言辞,情绪都积压在一双眼里,他是最见过她受苦的人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来的疼痛。
不用他说出来她都知道,她疼的时候,他也会疼。
她站在阳光里与他对视,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那年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软弱过。或许是因为去过地狱,所以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不能承受,所以觉得一定能活得比别人容易一点。
她度过了风平浪静的十二年,即使这两个月糟糕了一点,但她也不认为自己不能熬过去。
对,情况很糟糕,袁振东又与孙小芸在一起了,而她怀了孕,可她经历过更糟糕的时候,不会比那时候更艰难。
她也并不想哭,她比谁都知道泪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在方远的目光前头,她突然就泪如泉涌了。
她的泪水瞬间将那层禁锢他的坚垒高墙冲出一个缺口,方远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然后伸出手,一把就抱住了她。
他见过她沦落在陌生小城市的医院病房里的样子,见过她呆坐在挤满了卖淫女的看守所里的样子,甚至见过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样子,闻喜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从来就不是,她大概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掉眼泪。
他该怎么告诉她,她痛苦的时候,他也不能呼吸。
他抱着她,就像这十二年来在梦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她真瘦,比十二年前更没有存在感,那张沾满泪水的面孔贴在他的心脏上,那滚烫的泪水焚烧他的血肉。十二年来他总是梦见她在他怀里,记不清细节,所知的只是她和他融入彼此的身体,然后不知怎么,她就消失了,醒来两手空空,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月光。
是谁让她这样痛苦?他与十二年前一样,只想将她藏进自己的身体里,让这世界再不能伤害她。
温暖的肉体让闻喜软弱,她还有理智,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不该靠近他,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资格靠近他,但他拥抱她,她就软弱了,就像一根遇到火的蜡烛。
但是刺耳的刹车声惊醒了她,方远猛然松手,又在同一瞬间将她拉到身后。
闻喜听到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喊叫,那声音像是被刺中的野兽发出来的。她踉跄了一下,方远回身想要拉住她,但他在回身的一瞬间挨了一下重击,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是那么可怕,施暴者挥出这一拳后随即将目标转向闻喜,他冲向她,面目狰狞地抓住她的双肩,几乎要将她双脚离地地提起来。
闻喜有一秒钟的空白,她认不出眼前的扭曲面孔,那表情太过狰狞,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
等她终于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袁振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剧烈地摇晃她。
他就在她耳边大吼:“你给我解释!闻喜!你在干什么!”
方远转身一把扣住袁振东的肩膀:“放开她!”
闻喜倒吸气,袁振东挥拳的手带着钻戒,她看到方远裂开的眼角正在流血。
妻子的表情让袁振东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放开闻喜,狠狠拉扯方远扣住他的手。
“你给我滚!”
闻喜倒退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袁振东再次挥拳,但他的动作在方远面前笨拙到可笑。他只一个错步低头就让开了那只拳头,袁振东失去重心踉跄向前扑去,而后方远一个屈膝,直接用膝盖将袁振东牢牢顶在地上。
闻喜冲过去:“不!”
方远立刻提起膝盖,两眼血红的袁振东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他犹如一只困兽,在得到自由的一瞬间,也不顾方向,只拼尽全力一脚踢了出去。
耳边传来一声惨叫,站立不稳的袁振东坐倒在地上,天地仿佛都颠倒了,他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一部怪异的电影片段。
他看到闻喜以一个可怕的姿势飞出去倒在地上,红色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而她像一个破碎的人偶,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一动都不动,他还看到拔腿奔过去的方远和尖叫着冲向他们的闻乐。
袁振东晃了晃头,然后脱力地仰头躺倒在地上,头顶晚霞满天,夕阳如血,他躺在那里,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一个噩梦里。

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
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
1
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她还在小武的厨房里,而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低头处理食材的侧面是那样英俊。
她也知道那是幻觉,可是活着多么辛苦,她愿意溺毙在回忆里,即使那里并没有满是鲜花。
但那曾有过的,短暂的快乐,如同暗室里的光一样,让人由衷感谢自己活过。
这世上多的是朝生暮死的东西,一世一期的花只要盛开过就好,闻喜知道是自己贪多了,很好的人生其实不用过得太久,没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十二年前从山上下来以后的那几天,方远到小武店里来的次数明显多了。
让闻喜吃惊的是,方远还给了她一个手机。
方远是晚上来的,就一个人,身上还穿着警服,小武去进货了,店里只有闻喜一个人,他弯腰从半拉的卷帘门下进来,直接将手机放在她手里。
“给你的。”
“给我?”闻喜愣住。
最简单的诺基亚,但也不是她负担得起的东西。
“我不要。”闻喜摇头。
方远抿唇,他实在不喜欢解释,但又不得不。
“快要开庭了,这段时间我需要确定你的安全。”
“确定我的安全?”闻喜略微睁大了眼睛,“我很安全啊。”
方远环顾四周,没有了客人的小店冷冷清清。
“小武呢?”
“去进货了,小武接了个电话,说是批发市场来了好东西,他要赶早去抢回来。”
方远皱了皱眉:“留你一个人?”
闻喜点头:“是啊,我给他留着门呢。”
方远坐下来:“我等他回来再走。”
闻喜也坐下来,然后又站起来:“你吃饭没有?”
方远摇头,他也没打算在小武的店里客气。
他也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用他觉得最随便的语气说:“这个你也收着,我自己去下碗面条就好。”
他一直走到厨房门口才回了头,身后没有人,闻喜没有跟上来。
他煮水,拿面条,小武的面条都是自己和面压面自己做的,阴干了一团团铺在竹编的大簸箕上,下面的时候伸手就可以拿。
热气渐渐冒上来,他沉默地看着那些小小的蟹眼泡,控制着自己再次回头的欲望。
其实不回头他也知道,他的背后一直都没有脚步声,闻喜仍在外头。
或许她是不想见他,或许是她已经看出了他一直在掩饰的东西。
蟹眼泡越来越大,滚开的水在锅里翻腾,方远下面,白色面条在水中有生命一般四面展开,他再激冷水,深锅里有热的鱼骨汤,他舀了一勺到大碗里,然后撩起面条。
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外头和厨房隔着一条窄小的L形走道,他奔出走道的时候只看到被推动过的桌椅。闻喜不在了,卷帘门仍旧半拉着,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未熄火的发动机沉闷的声音。
他的心脏狂跳,冲出去看到一辆小面包车的门正在拉上,小面包车没有开车灯,因为门还没关紧,驾驶室的灯是亮着的,副驾驶座上的人伸着头,与他打了个正脸。
然后他就推门冲下来了,开口要叫的样子。
他没能叫出声来,因为方远的脚正正踢在他的下巴上,他像一块破木板那样撞在小面包的侧面,一声巨响,车身危险地倾斜了一下。
方远大喊:“打开车门!我是刑警!”
车厢里响起混乱的脏话,还有人叫:“快走!”
有人重拉车门,但方远的手从缝隙中伸进来扣住了锁,车门在闭合的瞬间被推开,车里灯光昏暗,但已经足够他看到闻喜。
她躺在车厢里脏污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有人喊叫,有人拔刀,方远抬手架了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抱住了闻喜的腰,车厢里有人叫喊着扑上来抓住她的双手,想要把她扯回去。
方远抬头,那人与他对视一瞬,然后瞬间僵硬。
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一张脸,他知道这个男人会杀了他,如果他不松手,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杀了他。
车子已经不顾一切地向前驶去,那人在最后一秒松开手。方远抱住闻喜滚倒在地上,车轮危险地擦着他的身体过去,留下刺鼻的汽油味。
闻喜的身体紧贴在他怀里,他能够感觉到那单薄皮肤下的心跳。
方远咳呛了一声,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刺激得张大了嘴,直到现在他才能正常呼吸。
小武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外头已经都是他认识的面孔了。
方远坐在长条凳上,一只手已经被包上了,脸上擦伤还没来得及处理,只草草擦了擦血,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
小武腿都软了,一下子坐在方远旁边,捂着胸口说:“大哥,出了什么事,我接到电话……”
方远还没说话,旁边的李栋已经说上了。
“有人要劫持小喜。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店里?连门都不关,幸好方大哥在。”
小武张口结舌:“劫,劫持?劫持小喜?”
方远按住李栋,开口说:“别说了,不关小武的事。”
小武跳起来:“那小喜呢?”
“还在急救室呢,麻醉剂还没醒。”
闻喜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方远的声音。
她就觉得安心,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睁眼。
她记得自己看到一个男人从半拉的卷帘门下弯腰走进店里,也记得自己站起来走向他,想说已经关店了。
但他用一块充满了刺鼻气味的湿毛巾捂住她的嘴,世界变得一片混沌,直到她最后醒来。
其实她在混沌里做了许多梦,她梦见方远冲向自己,还梦见他差一点就死了。
她闭着眼睛,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些都是梦,他就在她身边。
方远在与郑回说话,郑回刚从医生办公室过来,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嘴里啧啧称奇。
“掌骨骨裂,你做了什么?徒手碎大石?”
“车门。”方远只回答了两个字,又看了一眼仍闭着眼睛的闻喜,“你声音轻一点,那人说了什么没有?”
“没事,医生说是乙醚麻醉,醒了就好了。”
“我说了轻一点,这儿是医院。”
郑回翻了个白眼,尽力把声音压低,但他天生大嗓门,效果实在不怎么样。
“问完了,人是从广东过来的,说是拿钱办事,不知道老板是谁。不过我想你大概心里有数吧。”
方远皱起眉头,可能是因为脸上的擦伤,他现在所有的表情都带着些让郑回陌生的凶狠。
“等我回局里再问。”
郑回龇牙:“你这样就别回去现眼了,郑泽明的案子得下个月开庭,汪局批了小喜的证人保护名额,让我来问你怎么安排,是往小武店里派人还是给她另找地方?”
方远想一想:“等她醒了再说。”
郑回看表:“你回去休息吧,这都一晚上了,我守着就行,小武也在外头呢,就是不肯走,你和他一起回去。”
“不用,我不累,你把小武送回去。”
郑回还要再开口,方远已经身子背过去了,他没辙地站起来,嘟囔着又说:“我知道小喜是你救出来的,不过她也不是个三岁孩子了,你别把她看得跟自己崽儿那样行不?你看你那样,老母鸡似的。”
方远根本没理他,郑回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海潮还不知道这事儿吧?”
方远站起来走到门口告诫:“你别多嘴,我不想她担心。”
郑回挠挠头发:“不知道汪局告诉她没,不过她迟早要来找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远点头,郑回就走了。
方远对着关上的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回床边。
他坐下来,垂眼,对上闻喜的目光。
2
闻喜用了许久才想明白前因后果,还是在方远与郑回谈话的提醒下。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受伤的脸。
那不是梦,他不说她也知道,为了救她,他差一点就死了。
闻喜嘴唇颤抖,方远只当她害怕,低下头温和地对她说话。
“已经没事了。”
她不说话,只是抬手摸索自己的脖子。
“你找什么?”他问。
闻喜已经摸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拽着那根红线,把那块黑色的长生牌扯出来,小小的木牌带着她的体温,她放开它,再把手按在他的脸上。
她很轻很轻地抚摸他的脸,然后是他被包起来的那只手,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泪盈于睫。
再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但她差一点就失去他了。
是她给他带来危险,如果他有事,她百死莫赎。
方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只剩下闻喜。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危险边缘将她拉回来,代价一次大过一次,但是没有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
她的皮肤很冷,嘴唇毫无血色。
他想温暖她,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嘴唇。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藏进自己身体里,为她抵御这世上的一切伤害。
有人在敲门,砰砰的,方远猛地站起来走向门口,门开了,外面站着面色青白的汪海潮。
她猛地抱住他,用了死力气,勒得他肋骨发疼,他听到她语无伦次的声音。
“爸爸说……他不让我来,我是跑过来的,我一定要来。”
她的头发凌乱,气息断续,虽然面色青白,但额头上都是汗。
汪家到现在住的老房子,离市立医院不算太远,开车也就十五分钟,但天才擦亮的时候跑过来……她一定是吓坏了。
海潮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能够感觉到她在发抖,他知道自己应该安慰她,但他垂在身侧的手石头那样沉重。
倒是汪海潮,一把抓住他被包住的那只手,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汪海潮从八岁开始哭起来就是一个模样,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两只手攒成拳头,他看到她哭,多年来的习惯就回来了,立刻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哄劝。
“真的没事,一点擦伤,是医生小题大做。”
汪海潮哭得更厉害了,她用手背捂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才,才不是,郑回说你骨,骨头都断了。”
方远怔一下:“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刚才,我在医院门口遇到他。”
方远咬咬牙,心里骂一句郑回多嘴,嘴上还要哄。
“他吓唬你呢,不要哭了,我叫人来送你回去。”
汪海潮放下手,整张脸糊满了眼泪鼻涕,她的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抓着方远,一直都没松开过。
“不,我还没看过小喜呢。”
听到小喜这两个字从海潮嘴里吐出来,方远心里就沉了一下,他想说不,可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而海潮已经推门进去了。
他机械地转了个身,从打开的门里看着海潮走到床边,他也听到闻喜的声音,微弱的一声“海潮”。
海潮就弯下腰抓住了闻喜的手,她的眼睛还是湿的,在微弱的晨光中闪着光。
“小喜,吓坏我了。”
闻喜勉强微笑了一下:“我没事,多亏方大哥。”
海潮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了,哪来的毛贼那么不长眼睛,敢到小武店里撒野。”她又回头,跑到门口把方远拉进来,与他一起站在床前说,“这儿谁不知道小武是你罩着的,对不对?”
方远没有说话,海潮的手心里全是汗,又湿又滑,但他就是没法挣脱她的手。
闻喜躺在床上,看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晨光照亮他们的脸,还有他们握在一起的那双手。
多么完美。
她在心里想,任何破坏这份完美的人都应该消失。
3
方远回了一次公安局,单独提审那个从面包车副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
那男人脖子往上都打着固定,他那一脚踢得他下颌骨错位了,话都说不出来,回答问题只能用手写的。
怪不得郑回说审讯难度太大了,纸上那一笔笔歪歪斜斜的鬼画符,十个字里头能认出三四个已算不易,再算上那些荒唐到极点的错别字,想把它们连成有意义的句子,那真是项难度极高的任务。
“陈二?”方远冷冷地对着纸念了两个字。
陈二一个哆嗦。
眼前这个男人一进门,陈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凌空飞过来的那一脚。他在道上也混了五六年了,自问是见过大场面的,平时能打能砍,贴身跟着大哥也有一年半了,否则这么远的路大哥也不会把他挑上带着,可那一脚之后,他瘫倒在地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废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瘫痪了呢,还好医生给看了,说是下巴骨错位,还说幸好他没乱动,伤到颈椎就完了。
他当时心里就想,那也要能动啊,你试试被人踹着下巴踢飞出去,脖子没断已经要拜菩萨了。
“你想用这个名字证明身份?”方远抬起眼,目光从压低的眉毛下射向陈二。
没有哪个刑警会为了一件事不关己的案子这么拼命,那个女孩子一定跟他有关系,陈二在心里惨叫,那种被废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呜咽了一声,无语问苍天。
大哥!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个煞星的?
闻喜出院,没能再回到小武的店,直接被送到了一个老式小区里。
开车的是李栋,不但帮她把东西都送到楼上,还特别小心地把屋子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在四楼,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家具都是现成的,每一扇窗户都装了防盗网,一看就是新弄的,不锈钢条锃亮锃亮的。
闻喜小心翼翼地问李栋:“我以后要住在这里了吗?这儿离小武的店远不远?”
李栋刚从窗台上下来,嘴里还咬着把螺丝刀呢,含含糊糊地说了句,然后才腾出手把螺丝刀放下,对她露出一个笑。
“没事,暂时的,等下个月开完庭你就能回小武店里去。”
闻喜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房租……”
李栋赶紧解释:“不用担心,局里给钱,你是重要证人,我们得保护你的安全不是?这地址只有我和方大哥他们几个知道,你尽量别出门,别让人盯上。”
闻喜愣了一下:“不能出门吗?”
李栋被她那双眼睛一看,声音就不自觉地低了一个八度。
他以前总后悔自己进了公安学校,毕业以后直接进派出所,放眼望去全是雄性,雌的都看不到几个,就算有也都是母老虎,直到看到小喜,才明白能不能看到女人和身处哪里完全没关系。
形容女性的词汇太多,活泼的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但小喜不一样,她就是女人。
她叫所有与她对视的男人化成水。
“你不要担心,这房子是方大哥给你找的,他也住这栋楼,三楼,就在你下头。”李栋比了个手势,“你需要什么找他就行,他会给你送过来的,你有他的电话吧?”
闻喜半张嘴,李栋就笑了:“这儿是他爸妈的老房子,你好好住着吧,别担心了,有方大哥在呢。”
李栋走了,闻喜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这么说,那不是个意外。
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因为她即将成为证人。
她要上庭指认蓝天夜总会的老板,有人想她消失。
她记得那个老板的名字,他叫郑泽明。
面试就是在夜总会里头进行的,夜总会里有个小小的舞台,他要她跳舞,她就跳了,她还记得自己跳的是一段《吉赛尔》,观众只有他一个人。
她也没有舞鞋,只能赤脚,舞台上湿漉漉的,大概是有人刚用水擦过,钻心的冷。厚厚的黑色窗帘挡住每一扇窗户,外头是个大晴天,她只能看到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灰尘在光里跳舞,她也一样。
她跳完了,没有音乐,没有掌声。老板从阴影里站起来,对她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郑泽明是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烟不离手,口臭,一双眼睛永远都睁不开那样,她也觉得这里不是一个好的工作场所,但她还有什么选择?
她像流浪猫狗一样,苦雨里只要有一个屋檐就值得感谢了。
但她想不到这是另一个地狱。
如果没有方远,她已经烂死在某处。
门轻响,闻喜奔过去,一把把门打开。
木门外头还有一道防盗门,方远站在防盗门外,隔着铁条对她皱起眉。
“小喜,你太没有警惕心了。”
“对不起。”闻喜低头。
方远用钥匙开门进来,门口地方很窄,他与她肩膀相碰,两个人都是一震。
“对不起。”闻喜又说。
方远关上门,给了自己一秒钟,然后才转身。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饿了吧?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他走到桌边上,从塑料袋里拿出几个保温盒,还有一个大口的搪瓷杯,他掀开杯子盖,轻声说。
“都是海潮妈妈做的。”
闻喜低头,看到那大搪瓷杯里满满盛着汤,汤里料很足,不用勺子起底就能看到一块一块叠在一起的小排骨。
她小声说:“这是海潮妈妈做给你的吧?你手好点没有?她一定很担心。”
岂止是担心,他刚才差一点走不出海潮家,海潮妈妈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也不工作,常年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家人,他父母还在的时候就对他十分疼爱。他十二岁被汪家收养,她就是他的第二个母亲,她对他比对海潮还要心疼。他在警校的时候,有点小伤小痛都会尽量瞒着她,怕她担心,这回事情太大了瞒不住,惹得她对着他的伤手掉了半天眼泪,他要走也不让,一定要他留在家里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