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的爸爸在我十二岁那年因病去世了。阿南的妈妈,也就是我现在的奶奶对我非常的不错。她很干练,也不显老,其实也不是不显老,是她根本不允许自己老。每次她的头发还只有一两根白,她就非要把它染回黑色。她看上去跟我雅安的奶奶完全不一样,她有很多爱好,唱越剧,还上老年大学,每天都很忙碌。但,她给我的爱却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爱打扫,总是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而林果果的照片,她更是每天都要擦,每次都擦的一丝不苟,有时还会微微的叹息。每次听到她的叹息,我的心里都会像被针扎过似的一抖。我很内疚,也很自责。因为我们骗了她。善良的她一直都以为我是阿南的亲生女儿,是阿南不懂事时留下的一个“孽债”,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连杀了我们的心都有。

那天晚上的饭菜十分丰富,阿南还特意让奶奶熬了鸡汤,盛一大碗汤递给我后,奶奶说,“我看念高中前把名字给改回来吧,老跟着妈妈姓,马卓,马卓。她妈又不在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南姓张。我的名字是奶奶的心病,它些年来,她已经提了不止一次了。

“吃饭吧,妈。”阿南说,“孩子大了,不要勉强她。”

“跟自己爹姓叫勉强?”奶奶说,“我还没听说过这理。”

“好了,好了。再说,再说。”阿南把鸡腿夹到奶奶碗里。奶奶却又把它夹给我,问我说:“你说呢,马卓?”

我咬着筷子不做声。

那顿饭,因为这个话题,显得有些不欢而散。晚上我在自己小房间里看书的时候,阿南来敲门了。他给我端进了一杯冰镇的西瓜汁,小声地对我说:“奶奶说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别放在心上。”

“可以改的。”我望着他,由衷地说。

他有些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可以跟你姓。”我说。

“张卓,张卓…”他搓着手念来好几遍,苦着脸说,“我怎么觉得很不顺口?也不好听?”

我笑。

“还是马卓好。”他下决心一样地说,“不改了,我觉得马卓这个名字有气势!”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心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看什么呢?”他好奇地看着我书桌上的书说,“图书馆借的小说?”

那是一本《初恋》,那两个字大大的写在封面上,作者有着一个好长的外文名字。其实我压根也还没翻开。但我用手臂把书名挡起来,不让他看。或许他早就看到了,但他没有揭穿我,而是打着哈哈出去了。

门带上的时候,我才翻开那本旧得已经有些发黄的书。书已经被好多人借阅过了,在它的扉页上,被人用圆珠笔写上了这样的句子:我爱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阿南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最爱你**的那个。”这句话像刺青一样刻在我心里,我甚至记得阿南说它时候的表情,以及每一个字节的音调。我想,至死我都不会忘记。

我终究还是没看完那本书。我没办法适应翻译小说的冗长和繁杂,只翻了几页就把它搁置一旁。

那个漫长的夏夜,忽然下起了暴雨。我把天中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枕头边,终于勇敢地回想起一些往事,我想起妈妈死后,我被送回家的日子,那时的雅安下着前所未有的暴雨,雨声吵得我几乎两耳失聪,我想起小叔暴跳如雷厉声叫我滚的样子,想起我被关在家里不许去上学的孤单的感觉,想起奶奶死去时的那个阴沉的上午,云朵层层集聚在我家房顶上,仿佛做好准备一起坍塌下来。

那真是噩梦般的半年,我的生活完全失去方向,整个人几乎变成个白痴,连痛苦都很迟钝和麻木。那一次,我被赶出家门后被邻居送回家,小叔一直不肯再收养我,我在邻居家里呆了三天,直到阿南来,当机立断决定带我走。

领养手续差不多只办了半天。小叔咬着牙签,拿走阿南口袋里最后的一千多块现金,用含糊不清却无比坚决的口吻对我说:“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学到一个成语,叫“不堪回首”。当我把它一遍遍抄在我的生词本上时,我觉得这个词简直就是为我度身定做的。我用它这样造句:我的人生,不堪回首。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被我无比郑重地书写下来,以至于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

可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我差不多已经习惯把过去打包,整理,塞进角落再也不去触碰。即便是偶尔的回忆,也足矣令我心碎到窒息。

我常常想象,如果没有阿南,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早就在雅安一个小餐馆里端盘子洗盘子,被客人呼来唤去。或许现在的时节,正在山上刨地,麻利地收拾庄稼。再过几年,就胡乱嫁人,甚至,很快就生儿育女。

而现在,我拥有的却是一张足矣让全县中学生都羡慕到吐血的“天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该如何感谢阿南,感谢命运?

那一天的日记,我用钢笔用力地写下一行大字:“马卓,全新的日子开始了。加油,努力!”


(2)

 

很神奇的,有天晚上,我梦到了妈妈。

时间过去这么久,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到她。她穿着绿色的裙子,脸色红润,笑声朗朗。她用温暖的手牵住我的,在我耳边轻声说:“走呢,阿南四十岁生日,我们去给他买双新皮鞋。”

刚说完,她就放开我的手疾步前行,她走得实在是太快了,我叫喊着努力追上去,她还是终于慢慢不见。

醒来的刹那,我泪流满面。

眼泪虽然来自梦中,却如此真实,切肤的疼痛。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忽然想放声大哭,不管不顾,哭它个天崩地裂。

但当然,我没有。自从她离去的那一天起,我仿佛就已经失去了放声大哭的权利。我只是在被子里悄悄擦掉我的眼泪,然后起身,换好我的校服,拿好我的饭盒,准备吃完早饭就去上早自习。

这是我来天中读书的第三天。我住的宿舍条件不错,除我之外,还住着另外三个女生。因为时间尚早,她们都还在酣睡。我从县里来,这些市里的孩子和我相比,眉宇间透着更多的骄傲和自信。不过这些并不能替我造成什么压力,一直以来,我都习惯在自己的天地里求得生存,独守我的磁场,自得我的乐趣。

就像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马卓,你是个静静呆着的原子弹。一爆发则已,一爆发必然惊人。”

这种夸法对学生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不过我并不洋洋自得,而是将它珍藏在心里,成为鞭策我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 

初秋清晨凉爽的风吹过我的脸,我穿过天中偌大的操场去食堂打早饭。操场边有很多的柏树,矗立在那里,如一个个守护的士兵。广告栏里贴着女子剧场的广告,一个美丽的女生伸长了手臂仰望天空,旁边写着一行大字:我和我蓝色的理想。广播室里的音乐已经响起,轻柔舒缓,优美动听。多好,一切都如我想像中一样,是的,我想我已经爱上这所百年老校的味道,它是属于我的,我应该来这里。

虽然校园生活,无非就是上课,休息,吃饭,睡觉,但在我看来,依然无比美好。我享受着教室里为了迎接新学生而重新漆过的桌椅,享受着宿舍里安排的饮水机,享受着高大美丽的图书馆试验楼,享受着学校后山大片开着的花朵和浓密的树叶,享受着我在从前的学校从来没享受过的待遇。享受着这些夜夜苦读后曾经梦想并终于拥有的一切。是的,我享受,并且珍惜。

天中的课程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的紧张,老师也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严肃。都开学都三天了,班主任才在语文课上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我们班主任是个男的,很年轻,大约三十岁的样子。他有个相当古怪的姓,姓“爽”。他的开场白是:“你们优秀,我就爽!”当场笑倒一大片。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叫他老爽。老爽的普通话听起来很有磁性,也很有鼓动人:“考入天中,大家都是天之骄子。今天,我不上课了,给你们每人半分钟上台来给自己打个广告。就这短短的半分钟,希望大家抓住记会,展示自己,一鸣惊人!”

不上课好像总是件开心的事,同学们都很雀跃,按顺序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上讲台。我考进来的时候成绩不低,所在的班级是重点班,我们班每个男生女生的确都与众不同,不过简简短短的自我介绍,也是花样百出,赢得大家的阵阵掌声或是笑声。

第一个上台的是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几乎爽老师话音刚落,他就刷的站起身,几步就走上了讲台。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的嗓门很细,一上台就不停地推眼镜,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和他走上讲台时的勇敢很不搭调。教室里尴尬了好几分钟,随后整个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爽老班制止大家:“请大家保持安静!”

“肖哲,不用介绍了,大家都记得你了!”重点中学的学生都高傲得很,几乎没人在这个时候听老班的,反而有好事的男生借以讽刺他。他却忽然像爆发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似的,大声说:“我叫肖哲!我之所以第一个站上讲台,是因为我的座右铭是:永远争第一。希望大家记住我!”

最后一句话,他甚至有些声嘶力竭。喊完之后,他就满脸绯红地踉跄着走下了台。我的同桌颜舒舒不屑一顾地在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看来他们早就认识似的。

轮到我的时候,我放下书,走上讲台,说:“我叫马卓。我的爱好是看书。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谢谢大家。”

说完,我向大家鞠了一躬,下台。

掌声先是迟迟疑疑,终于还是有礼貌地成片地响起。

这应该是最平凡的自我介绍吧,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的羞愧,因为在这里,我只想做平凡的一份子。

下课时,同桌颜舒舒凑到我耳边,好奇地说:“听说你在你们县里考第一的?”

“还好吧。”我说。

“什么叫还好吧?”她笑,“你回答问题真奇怪。”

我冲她笑笑。她低头,忽然很亲呢地轻轻地踢了我的球鞋一下说:“别穿这种款了,回头我给你介绍两款今年最流行的鞋,我能搞到A货,不贵。”

“不用了。”我说,“谢谢你。”

她好像有些不开心,低下头收拾她的书本去了。

慢慢地我发现,颜舒舒是品牌的热烈追随者,她的书包是Jansport的,她的球鞋是Pro-kids的,就连发卡都是Hello-Kitty的行货。在她有形无形的灌输下,我才对这些牌子稍稍了解些。从前在初中,一双Nike的板鞋就足够一个班人的推崇,倒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名牌狂。流行是种毒药,我们班里好多女生受她的影响,并开始买她的东西,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些小买卖,有人说一个月她能赚好几千块。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她的客户真的很多,只是,身为她同桌的我却始终不是其中一个。

并不是我舍不得花钱,而是那些东西,对我实在无用。

当她第N次向我推销一款倩碧的眼霜未果的时候,我感觉她开始恨我。


“喂!”她不服气地皱着眉头,用手指关节扣着桌面,表情难看地对我说:“我是为你好。你每天看书到那么晚,不保养怎么行?你真以为皮肤是铁打的?”

见我不动容,她又说:“友情价,如何?”

“钱对你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我不解地问。

“你不买就不买,话怎么那么多呢!好心没好报!”她有些生气,脸色变红,顺手把那个小巧的眼霜扔进抽屉。这时,上课铃声终于响起。

她把她的书架移到座位中间,一堂课都撑着胳膊背着身子听讲。并且,那几天她都没有和我交谈。在宿舍里遇见,也是头也不点就擦肩而过。

我乐得轻闲。

直到那一天黄昏,在洗手间的时候,听到女生们的谈论:

“她什么也不知道,英文学的那么好有何用?我打赌,她连CHANEL都会错拼成CHANNEL!”

“瞎说,她根本不知道香奈尔是什么。”

“也许她以为是一种花的名字,哈哈。”

“别为难人家啦。听说她爸爸是县城里开杂货铺的,百雀灵还差不多,其它的,她能懂些什么呢?”

她们一边用纸巾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站在洗脸台旁七嘴八舌,其中就有颜舒舒。她们丝毫没注意身后的我。

直到我说:“让让。”

她们面面相觑,好几个女生灰溜溜地走开。颜舒舒和我对视,我平静地回望她,终于把她看成一个大红脸,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洗手间。

我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我走出洗手间的大门,站在门口伸展懒腰,呼吸了一口天中的新鲜空气。我不是不能忍受闲话的人,从小,我就生活在流言的包围中,没有爸,没有妈,私生子,外来妹。没什么,这些真的都没什么。

现在,长到十六岁,我更是无所畏惧。要知道,谁也不能影响我的斗志,谁也不能阻挡我汲取养分的信心,我一定要像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草,拔地而起,茁壮生长。当他们发现我的精彩的时候,除了鼓掌,别无其它选择。

这才叫真正的“爽”!


(3)

 

周末的时候,阿南来看我。

他等在传达室,拎了大包小包,好像我生活在物品极度匮乏的重灾区。我埋头看那些袋子,可真是服了他,花露水,蚊香片,鞋垫,奶粉,蛋白质粉…甚至还有针线包。

“带回去吧。”我苦着脸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宿舍太小,根本都放不下这些东西,而且我也用不着。”

“那怎么行,你奶奶收拾了大半夜,非要让我带给你。”阿南说,“你放床底下,书桌下,哪里有放不下的呢?东西不要嫌多,需要的时候没有,就麻烦了。”

没办法,我只好让他陪我把东西送回宿舍。

“在学校还好吗?”一路上,他不放心地说,“你走了,我们都不习惯,老觉得家里少了些什么。”

“还好啦。”我说,“告诉奶奶,放月假的时候我回去看她。”

“到时候你打我电话,不要挤公车了,我正好要进货,找车来接你。”阿南说,“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哦,对了,你在学校不要吃得太省,该花钱的地方就花,咱家也不是没钱。”

“知道了。”我说,“你就放心吧。”

可他还是不放心,在宿舍替我把东西放下后,又和宿舍里的其他女生寒暄:“请你们在多多帮助马卓,她比较文静,也没离开过家。”住在我上铺的吴丹笑着说:“放心吧,叔叔。马卓是女状元,学习上还要她多帮助我们呢。”

我微微脸红。

他却满意地点点头,又忙不不迭掏出几百块钱来递给我说,“多放点钱在身上,万一要急用呢?”

我把钱推还给他。

“还是拿着吧。”他很坚决地,把钱塞到了我的枕头底下。

我低头,忽然发现他穿的皮鞋,棕色的,很旧了,左脚的鞋子好像还开了一个小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梦,想起她拉着我的手说:“走呢,阿南四十岁生日,我们去给他买双新鞋子。”

我这才想起来,再过半个月,他真的是要四十岁生日了哦。

我没再坚持把钱还给他。我打算把它们存起来,在他生日的时候,替他买双鞋。

等他走了,吴丹从床上把头探下来,小声对我说:“你爸对你真好。我觉得他跟很多爸爸都不一样。”

“是吗?”我说,“哪里不一样?”

“怎么说呢?”吴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身上有种别的爸爸都没有的亲切感。好像跟你没什么距离。”

亲切感?

呵呵,我要是告诉阿南,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好消息都告诉他,然而,对于那些小事情,诸如同学们眼光里偶尔的轻视以及颜舒舒和我之间微不足道的摩擦,在阿南面前,我还是只字未提的。

其实,自从那天的事情过去以后,颜舒舒对我的态度已经开始改观了。比如,她在数学课上恍然大悟地看着黑板,自言自语地说完一大段后再转头来看着我,用征询的口气说:“这个公式背得对吧?”我点一个头,她就拍拍脑袋,继续若有所思地听下去。

又比如,她起身去教室前的饮水机倒水,会把我的水杯拿上,说:“顺便给你倒吧。”

甚至,她在活动课上口若悬河地向几个女生说她的hellOkitty的时候,居然把一个小小的粉红色发卡放在我头发上比了比,有模有样地说:“她戴这个就挺好看。”

等女生们散去,她把发卡郑重放在我的作业本上,对我说:“送给你。”

我把本子推到她面前说:“不用了。我不需要的。”

“你的头发有点挡住你的视线了。”她说完,又飞快地说,“不要钱的。”

“谢谢你,我只是不习惯用这些东西。”我并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她这些天的表现已经让我曾有的不快散去了很多。因此我的语气听上去也很诚恳。

“其实…”她把发卡拿在手里,把玩着,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对不起啦,其实你也知道,我也是顺着她们说说而已。”

“没什么呀。”我朝她笑了笑。

“真的?”她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她伸出手,亲亲热热地拍了一下我的脑门。我没来得及闪躲,与人之间的亲呢,我总是显得不太适应。 

那天在宿舍里,我听吴丹和别的女生说起她的故事,才知道她竟是副校长的侄女。她们说她的成绩并不好,能进天中,全拜她的副校长舅舅所赐。所以,包括她在学校里做生意这档子事情,如果换作别的女生,老师们早就会勒令禁止。而事实是,正因为她是颜舒舒,好几次有外班的女生来跟她“谈生意”,爽老班都能做到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她也太过份了!”吴丹尖着嗓子说,“你知道吗,她连那个都卖呃?!”

“什么啊?”有好奇的女生追问,“卖什么卖什么呀?”

女生们就咕咕地暧昧地笑起来。

我突然觉得我很同情她,之所以同情她,是因为那些传播这条消息的女生中间,就有上次和她一起评价我如何如何的那几位。


交友不慎真是大大的悲哀,而那些平时花费大量精力在各种八卦事件上的女生,还能有余力考得高分进入重点班,本身也是一件不思议的事。

第二天的课间操,轮到我和颜舒舒做值日。天气很热,大家都起的很早,早读课教室里人坐得满满的,可是颜舒舒却意外地缺席了。

我一个人打扫了整个教室,倒了垃圾。

洗完手刚踏进教室,却看到我的座位旁边,颜舒舒已经在了。只是她整个人正趴在桌子上,脸全部埋在衣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我走到颜舒舒的身边,轻轻坐下,问她:“你没事吧?”

她忽然就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有些被动地抱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生这么亲密的接触。她的身体软软的*着我,有一种我似曾相识的味道,那味道在我生命里消失很久了,却忽然邪门地出现,若有若无,我害怕闻到,又渴望它,总之,它击中了我,令我不得动弹。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用的是和林果果一样的香水,那个香水有个吓人的名字,叫“毒药。”

谢天谢地,她的哭声终于慢慢小下去,我轻轻地推开她,对她说:“别哭了,快上英语课了。”

她忽然站起身来,把英语书猛地一把拍到桌上,当着全班同学大声地喊了一句:“谁乱讲谁就烂舌头,出门被车撞死,全家被人砍死!”

喊完这句恶毒的话,她跨过我的椅子,直接冲出了教室。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发现我还是有点担心她。 

那天,颜舒舒直到英语课上了一大半时才重新回到教室。她的样子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哑着嗓子,低着头说:“May I e in?”

英语老师皱了皱眉头,把她全身打量一遍,才极不情愿地吐了句:“Yes.”

她回到座位上,把她的小半包面纸塞进抽屉里,放在她那个银色的CD包的上面(那里面装的,全都是她各种各样的五花八门的不知道从哪里进来的时尚商品),然后,她拿出英语笔记埋头抄起黑板上的字来。

我希望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而,暴风雨前的彩虹仅仅维持了十几分钟那么久。下课铃刚响,那个平时只在周一升旗仪式上露面的副校长却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的背影我一看就认得——学校橱窗里有校长一行陪外国考察团来校视察的照片,被放的好大,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站在最左侧。

他招手叫颜舒舒出来。表情严肃,引得周围经过的人纷纷侧目。 

我看到他在窗外讲颜舒舒什么,而颜舒舒则拼命的摇头。

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鬼使神差地,从她的抽屉里掏出她那满满的一包货,悄悄放进了我自己的抽屉里。

不过一会,满脸苍白的颜舒舒,果然带着她的舅舅走进教室。我不露声色地把英语笔记摊平在桌子上,认真地看。

校长自己走到颜舒舒狭窄的座位旁,动手把她的书包拿在手上抖了又抖。整个教室都鸦雀无声地看着这场“戏”,就连英语老师也疑惑地站在教室门口不肯离去。

谁都知道,颜舒舒的“货”从来都是放在抽屉里。所以所有人几乎都“饶有兴趣”地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颜舒舒的脸越来越白,我担心她快晕过去了。她自己扶住课桌的一角,身子晃了几晃才稳住。

就在校长打开课桌的那一刹那,颜舒舒扶住桌角的手攒成了拳头。

可是所有人惊讶的是,桌肚里除了颜舒舒的书包,几本漫画书和一些散落的参考书,什么也没有。

那一刻,全班同学都看着颜舒舒被掀开的桌肚,惊讶不已,当然也包括她自己。校长皱着的眉头终于慢慢松开,他轻轻地放下了掀起的桌板,转身看了看表情极度不自然的颜舒舒,什么也没说地走出了教室。

校长走出教室后不久,上课铃就重新打响了。大家都跟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课,只有颜舒舒着急地寻找着自己的那包东西。她把自己的名牌书包那无数个拉链都拉开,搜了又搜,焦急不已。

我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四个字:“在我这里。”

她恍然大悟,偷偷地笑了。

“以后小心点。”中午吃饭时间,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我把她的东西还给了她。她带着一种又感激又迷惑又羞愧的眼神看着我,接过了她的东西。


那天下午第一堂课是政治课,颜舒舒一个人低着头忙了整整一节课,直到又一次下课,才慢慢推过来一张彩色的字条。

“谢谢你。以后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尽管提啦~”她在这两句话认真写上去的话旁边,画了一个穿着军服的小女孩,站得笔直,做着一个敬礼的手势。

那个女生有着短短的头发,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看得出,她很费心思。一定是为了表达她内心的感激,才这样苦思冥想的吧。这反倒让我觉得过意不去。

我决定原谅她。再说,我从来也就没有要讨厌她的意思。

我看着她说:“还真想请你帮个忙呢。”

她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哦啦。说!”然后她的手臂弯过来,亲热地挽住了我的。我却还是非常的不习惯,终于借故推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