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传说中的“香港人”。

是…他吗?

我抬头,用眼神询问阿南。他却说:“这是你妈妈最爱的那个。为了他,你妈妈付出了许多。”

“那你呢?”我问。

他想了一下答我:“我是最爱你**的那个。”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只觉得有些不敢说话。他多么强大。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可以那么强大。那一刻,我只是被他的眼神感动了。

我好想快些找到林果果,我要质问她,为什么不嫁给阿南?为什么呢?

可是第二天,林果果还是没有回来。

三天后,他们在郊外一个废弃的平房里找到了她。 

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整个脸部都是紫色的,其中的半个脸全部擦伤了,渗出铁锈般颜色的鲜血;她蜷曲着身子躺在那里;她只穿一只鞋,另一只鞋没了影踪;她的内衣肩带从开的过大的领口里露出来,头发散作一团;她的眼睛是睁着的,表情却呆滞而僵硬。地上有一大滩的血。

她死了。

她的尸体暴露在强烈阳光下,其实早就冰冷,只有那露出的脚趾上的前几天刚刚涂上去的红色甲油,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

阿南走到她的尸体旁,他伸出手,把她露出的那截肩带塞进了她的衣服里的同时,用颤抖的手替她抹上了眼睛。他无声的呜咽着,我走过去,跪在尸体的旁边,这才看到她手中的小笼包。她没有骗我,她真的是去买小笼包了,可是,她为什么会死呢?是谁把她骗到这荒郊野外,再向她下了毒手呢?

我爬向她的头部,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使劲嗅了嗅,是香的,真的是。

我放声大哭。

阿南拼命地拖我起来,我再度扑向她,抱着她不愿意放手。我想起她对我的最后的微笑,我真该从梦里挣扎出来,喊她一声“妈妈”,不是吗?现在,她是永远不会听到了。

我该如何是好?

关于她的死,是一个永远的谜,之后我听说过很多的版本,情杀,仇杀,甚至自杀。但我对任何一个都不相信且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的她,那张既不安详也不体面的死去的脸颊,是那样的寒酸而丑陋,就好比,她走过的路,和她的人生。

她就是这样卑*地,无声无息地,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她做为一个母亲,出入我的生命,不过短短一瞬,但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她,也不可能忘掉。 

而我注定是那个没爸没妈的孩子,唱着永不休止的离歌,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地飘荡。


(9)

 

处理完她的丧事,阿南送我回老家。

跟随我们一起回家的,还有我爸爸的遗像。阿南把它装在一个纸盒子里,很慎重地提着。另一只手,则提满了他给奶奶带的礼物。

我总觉得让他这样提着爸爸的遗像不太好,可是究竟哪里不好,我也说不上来。我们上了车,阿南问我:“马卓,你想奶奶吗?”

我不说话,只是盯着汽车车窗上的玻璃看,雨丝像一颗颗泪珠一样从我心底里滑过。我又一次的茫然,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想念,什么是讨厌。

车子开得比我想像中快出许多,我们很快就到达了雅安的长途汽车站。出站来,发现这里飘着一如既往的小雨。整个城市在一如既往的小雨里,变得无比潮湿和朦胧。

我又回来了。

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到从前。

出租车停在家门口,我和阿南下了车,一步三捱地走到家门口,我却不敢上前。阿南两手都提着东西,只能朝我努努嘴说:“是在前面吗?”我鼓足勇气,伸开手推开那个红色的大门,却没看到总是坐在堂屋门口剥豆角的奶奶。

“谁呀!”是小叔的声音,他手拿着一个空碗出现在堂屋门口,看到我,不可置信地说:“马卓?”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阿南在我身边抵住了我,他把爸爸的照片递到我手里面,再将礼物放到院子里的地上,笑着对小叔说:“我把马卓送回来给你们。”

“林果果真的死了?”小叔说,“钱呢?”

阿南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布口袋,递到小叔手里,那里面是她留下来的所有的钱:两万七千元的现金。

她的房子是租的,租期没到,但款没能退回来一分。

小叔一把夺过钱,埋头数了起来。

阿南带着我在堂屋里坐下。我又回到了这个处处阴暗潮湿的家里,很奇怪的,我却对屋里经年不散的霉味感到贪恋。我不停的深呼吸,我终于发现我还是想念这个地方的,就像想念幼儿园里那座唯一锈迹斑斑的秋千。

我忽然想起奶奶,怎么不见她?我起身跳进她的屋里,发现她躺在床上,我走上高高的踏板,用手去摸床,没想到床却是热的。奶奶缓缓地把脑袋转过来。我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缩回来。

她的脸黄的像甜瓜皮的颜色,那么薄,却散发不出一丝光泽。她仍旧戴着她一辈子都不肯摘下来的银耳环,上面一直似乎沾满了泥似的发黑,如今那黑色更加沉重。她的眼珠上像蒙上了一层白纱似的,她睁着眼看了我好久,才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地对我说:“马卓,帮奶奶…赶赶苍蝇,奶奶抬不动手。”

她的声音,很奇怪,像是从嗓子里非常费劲才挤出来。然后轻轻地就挥发在空气里,再也找不到一点点儿。

我踮起脚,伸出两只胳膊用力扇动,有两只不停在蚊帐中飞舞的苍蝇这才不情愿地飞了出来。

“乖娃娃。”她又费了好大的力说出了这三个字,才沉沉的闭上了眼,仿佛永远都不想醒来似的。

我走到柜子旁,堆积成小山的藏药材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味道,又苦又涩。

原来,奶奶病了。

我走出门时,小叔正蹲在门槛上抽烟,阿南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是奶奶曾经坐着剥豆角的小凳子。

阿南看到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走过去,阿南对我说:“马卓,我马上就走了,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钱一定不止这么多,”小叔不耐烦地灭了烟头,站起来拍拍屁股,把我拉到一边不客气地说:“你妈到底留了多少钱,你别呆头呆脑的,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那一刻我真想踹小叔一脚。

阿南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而是对着他微微欠身说,“马卓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走了。他没带伞,头发微湿。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对我摆手。在雅安城的雨里,他和我道别后消失。

日子又回到了最初。回到这个家里,我的心好像终于回到了原处,终于可以安宁,却又好像一刻也无法安宁。那天阿南走后,小叔转身就把林果果买给我的衣服通通丢进灶里,也把我的新书包扔掉,不过他没扔掉阿南送给奶奶的麦乳精。他一边扔那些东西一边恶狠狠地骂我:“这下你痛快了!被那个臭*子骗过去,还不是滚回来了?!跟你妈一个*子样,想当人上人,结果死得比狗还难看!”

我任由他骂,无动于衷。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在我走后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我至今没有婶婶。小叔游手好闲,又因为盗窃而坐过两年牢,这里竟然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他性格暴烈,又爱赌钱。奶奶没病倒时他除了向奶奶要钱,什么也不干。


在我回来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他又开始每天赌钱。我负责煮饭,他摆上一瓶烧酒,再从坛子里挖点泡菜就着米饭就吃,吃完就把饭碗丢给我,再命令我去煎药。而他自己,除了摆牌局摆牌局。输了就喝酒,喝完酒就骂人,要不就是睡觉。看他的样子,估计那二万多块已经所剩无几了。可是,他就是不肯花一分钱送奶奶到医院里去看病。

有一天吃饭时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到菜场买点鱼回来,给奶奶补补身子。”

“妈的。”他居然把碗摔在地上,“要不是你跟你那个该死的妈跑掉,我的妈,你的奶奶会病成这样?”

我丢掉碗筷,俯下身收拾地上的碎片。他却乘机在我后背踹我一脚,我的两手着地,地上的碎片扎进我手掌里,我痛得全身一激灵,却咬着压没出声。

他还在叫嚣:“要你教老子孝顺!”

“别喊了!都是我的罪孽!”奶奶不知在屋里憋了多久的力气,才发出这一声喊,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飞奔进屋里。我拉着奶奶的手,把它贴着自己的脸,泪水这才忍不住流了下来。

奶奶的手指动了动,想替我抹掉泪水。

我干脆用她的手掌盖住自己的脸,哭了个痛痛快快。

上天知道,我只是舍不得奶奶。她才是我九年来唯一的相依为命之人。

如果奶奶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要活了。我很用心地照顾着奶奶,每天做的事仍旧就是煎药,做饭,洗衣。我知道那些药对奶奶的病一点用处都没有,应该带她到城里的大医院才是。可是我知道,小叔是绝对不会肯出这个钱的。

我能做的,只能是像奶奶往常做的那样,无论是否有雨的天气里,日复一日地都跪在院子里,对着雨城永远不变的灰色的天,虔诚地祷告。

我决定骗他。

晚上的时候,我又去了他房间,他没喝酒,心情看上去也还不错。见我进去,朝我白白眼说:“啥事?”

“你是想要钱吗?”我问他。

他转转眼珠看着我说:“是又咋样?”说完了,他忽然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揪住我的衣领大声喊道:“说,是不是你把你妈的钱都藏起来了?”

“不是。”我说,“但我知道那些钱放在哪里。”

“哪里?”他恶狠狠地问。

“你给奶奶看完病。我就告诉你。”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我,用一种很想让我害怕但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的语气对我说道:“如果你敢骗老子,老子会让你比你妈死得还要难看!”

“信不信由你。”我直面着他的眼睛,勇敢地说完这句话,走出了他的房间。

 

(10)

 

那一天,我又在煎药,药汤沸腾,从被顶开的盖子里冒出来,我不知怎么一直发楞,没注意到,头顶立刻挨了狠狠的一记。

“死丫头,胆敢跟我谈条件!”小叔恶狠狠地骂我,“你要的医生我给你请来了,你要是耍我,有你好看的!”

我转头,看他叼着烟傲慢的说话的样子,我真想把他的烟拔下来塞进他嘴里。他敲我敲得太重了,我的头因为痛而有些晕,但我还是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怕他,真的。我只是舍不得奶奶。

“说吧,钱在哪里?”他问我。

“把奶奶的病看好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他从嘴里把烟头拿出来,指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离死不远了?”

我倔强地转过头去不看他。

死就死。如果奶奶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呢?

我才不怕。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没再找我麻烦,而是转身走掉了。我过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奶奶的房间,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替奶奶找了医生,当我溜进奶奶的屋子时,那里已经被布置过了:到处都贴着黄色红色的纸,古里古怪。一走进去,我就不停的咳嗽,因为那撮摆在柜子上的香味道实在太熏,我走上前去,想帮奶奶扇扇风,却被一个人拉住。

“下来!”是小叔。隔着烟雾,我看到他眼神凶暴地看着我。

我踉跄几步,发现踏板上坐着的哪里是医生,分明是一个神婆。她两腿盘起,坐在一个草垫上,凶巴巴地望着我。

我乖乖的退了下去。

她跪在那里,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我有些害怕,眼睛又痛,只能蹲下身,不停的揉眼睛。小叔把耳朵凑过去,她便对着他的耳朵念叨。我看到小叔不停点头,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颧骨却被涂上了红红的鸡血。他们把她弄成这样子,我觉得心都碎了,却无能为力。

不知道他们鼓捣了多久,神婆终于走了。临走之前,她把两个大大的纸包交给小叔,很奇怪的,她还指了我一下。

神婆一走,小叔就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抓着我大吼:“都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他一把把我掼在桌角上,我的腰部被狠狠的撞了一下,痛得我蹲下了身。他继续踢我一脚,从墙角拿出一根木棒来冲着我的背就是一下子,我趴在了地上,试图逃走,可是木棒却一阵接着一阵向着我的背上打来。一边打,他还一边喊:“克星!孽种!克星!孽种!”

我终于勉强爬起来,爬到奶奶的房间,从里面把门插上。我扑向奶奶的床,奶奶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放着声音哭了,却掩盖不住小叔在门外的咆哮:“孽种!半仙说了,你不是马家的真种!你克死了你爸克死了你妈,再克死老太婆,你下一步就要克死我了!!!你给我滚出来,我今天不灭掉你我不是人!”小叔一边咆哮一边用脚大力踢门,我害怕得紧紧抓住奶奶的身子。

奶奶气息微弱,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马卓,马卓,马卓…”她除了喊我的名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我哭得声嘶力竭,压根不想停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我也哭累了。奶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猛地站起身来,去厨房给奶奶打了一盆水,我只有一个念头,替奶奶把脸擦干净。我全身都在痛,抱着盆的手也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在奶奶之前死掉。生离死别,对九岁的我来说,已经不是个陌生的词。我该怪谁呢?也许,我真的是克星,是马家的克星,**的克星,所有人的克星。我抱着那盆一晃三摇的水,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得像一根长长的带子。我挣扎着来到奶奶的房间,替她擦拭脸上的鸡血。我在夕阳里看到她的眼睛,那上面的雾气似乎更凝重了些,比雅安春天的早晨那些雾气还要凝重。她的手轻轻拉着我的手,眼神却无比空洞。

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她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我试着哼出来,她又睁开了眼睛,轻轻把手按在我的手上,嘴角牵动了一下,居然笑了。

然后我听到她说:“马卓,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又睡着了。


我趴在奶奶床边睡到半夜,小叔回来了。他推开本来就是虚掩着的门,一把揪起我,对我说:“你总算没死。”然后,他把我拖到堂屋。我看到桌上放着那两包纸包,一瓶烧酒,一个空碗。

“你想作甚么?”我一边问一边往后退,他却蛮横地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他一边说,一边把烧酒拧开,倒了半碗,又把纸包打开——一包棉絮状的东西,一包香灰状的粉末,他把它们都通通倒进碗里,用食指搅和了一下,就拔开我的嘴巴,不由分说地灌下去。

烈酒从我的嗓子里经过,像割掉我的喉咙一般,我奋力挣扎,喝到一半,没融化的香灰把我呛住了,我剧烈咳嗽,小叔放下碗,打我一个耳光,又继续灌。

我终于喝掉了所有的东西。小叔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震住你心里的魔。”我的世界天旋地转,但是仍然控制不住呕吐的感觉。我奔出门外,天空又开始下雨,我在院子里划了一跤,扶住那课老槐花树,狠狠地吐了起来。

我听到身后的门被“嘭”的插上了。

小叔站在窗口对我大喊:“明天才准进门!”

我吐的天翻地覆。隔壁邻居家的狗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呜咽。我*着老槐树,雨点能够暂时不打到我身上。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心酸,痛苦,仇恨,哪一样才能描述我的心情?那一天我为什么不让阿南带我走?这样我不会像一条狗一样睡在槐树下。孤儿马卓,至少有一个家。不,阿南不能带走我。我会克掉他的,难道不是吗?孤儿马卓,是一个心里住着魔鬼的女孩子。我挠着自己的胸口,希望魔鬼听到我的话。我只想求他从我的身体里走掉,消失,去惩罚别的孩子吧。孤儿马卓受够了这一切。

开始的时候,我一直都看着那扇开着灯的窗户不停的哭,后来,灯灭了,我不哭了。因为酒精的作用,吐过之后的我又无比虚弱,所以我渐渐睡着了。虽然我全身都是伤痛,但是这一夜,因为酒精我才没有在害怕面对黑暗。

天亮的时候,我睁开眼时,全身酸痛,头像快要裂开了。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屋子里传来了音乐声,那音乐我听过,是死亡的音乐,是永别的音乐,我发疯般地冲到门口,大力地擂门,门开了,是面无表情的小叔,他并没有拦我,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转身进去了。

我冲进了奶奶的房间。

我拼命地摇她,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再应我。

她死了。死了。

奶奶死的时候,脸上还是挂着笑容的,就像她听我唱歌时一样的笑容。我想,她现在一定是见到了她最想见到的神吧。她活着的时候总是乞求神灵能够托梦给她,告诉她什么时候她才能被超度,到另一个世界去见自己最爱的儿子。现在,她总算如愿了吧。

但小叔却不这样认为。他指着被抬到堂屋正中地上的奶奶对我说:“你看,你不在屋子里,她死也死得高兴。”

我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小叔又叫人回来打牌,他们要打一个通宵,这里的人都是用这种方式守灵。奶奶的棺木还没运回来,她只能躺在草席上,脸上的一抹微笑仍然没有消逝,仿佛一个我怎么也猜不透的谜语。

小叔认为我的心魔已经除掉了,准我进家门。他把牌桌摆在离草席很远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跪在奶奶身边为她烧纸。

半夜时,我仍然跪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毫无睡意,我不知疲倦地烧纸,把整整一摞纸都烧光了。我只能走到小叔跟前,问他:“还有纸吗?”小叔回头看我,他叼着烟,眯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他只是用一张扑克敲着我的脑壳,对他的那些赌友调侃说:“你们看这孩子像不像招了鬼?”

我在这一次我一刻也没等,我把他手上的扑克揪下来撕了个粉碎,扔到他脸上。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气得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又索性拔下他嘴里的烟头,狠狠地摁在我的胳膊上。那天我只穿了一件单衣,胳膊仿佛被挖掉一块肉,我本能的挣扎,无奈他的力气太大,烟头烫的更深了,仿佛要烫穿我的骨头。我继续尖叫着挣扎,才终于从他手里逃脱,我只能向奶奶的尸体旁奔去。我知道,奶奶已经死了,再也没人能救我。我的眼泪流出来。奶奶死后,我一直未哭,眼泪直到这一刻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庇护时才流出来——我是多么自私的一个孩子啊,多么自私!

我离开奶奶,神就惩罚奶奶离开我,我又有什么好怨言?

这一刻,我又一次被自己的责问击溃,我呆呆地流着泪水,跪在尸体旁失去了动弹的力气。我在等待棍子和劈头盖脸的拳脚,可是,却没有等到。我只是等到小叔一把把我从地上揪起来,高高的提在半空中,一直走到高高的门槛前。

他踢开屋门,像松开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松在地上,然后迅速关上了屋里的大门。

“给老子滚!”他洪亮的声音让黑暗中的我微微发抖。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拖着伤口再次离开了这个生养我九年之久的家,我不知道,这一走,就是永远的离开。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走进过这个家门一步。我真的如小叔所说的“滚”了。 

可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该去向何方?


PART 2 少年

 

风决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而你决定了我的

天亮了

我这就出发

去向你说过的无法抵达的永恒

 

 

 ――摘自少女马卓的博客《风决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1)

 

那一年的夏天,天空一直飘着若有似无的云,蝉鸣不知疲倦地从早晨八点就准时开始,要一直吵到日落才罢休。虽说来自盆地,我对东南沿海地区的夏天,倒不甚感到不适,除了这里时不时就刮过来的大风,让我总能从中辨别出海水的甜腥。

其实这里离海有着一定的距离,这让我对自己的嗅觉总感到困惑,不知自己是否异于常人。

更令我困惑的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阵子我很怕照镜子,我怕看到自己的脸,我似乎告别了自己的婴儿肥,脸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这让我想起某些已经封藏在记忆里良久的往事,某些早就已经离我而去的人。我不愿意挺起胸脯来走路,不愿意听到自己忽然变得带了些甜酸味的声音。不愿意看到那个季节的阳光或是鲜花。说来好笑,一直盼望的长大让我惶恐不安,我好象有很多的话要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于是我选择了阅读。我读外国文学,大段大段冗长的叙述让我的心稍显安静,忘记过去,懂得隐忍。

那天中午,我缩在沙发上看从县图书馆借来的一大堆旧书的时候听到门外摩托车的声响。然后,阿南几乎是跑进了门,手里拿着一张纸,轻喘着气对我说:“马卓,你考了第一,被天中录取了!”

我的耳朵突然轻轻地耳鸣。

这么多天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天中,天一中学,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县城里,在这个城市乃至周边的地方,有多少的孩子都梦想着能跨进它的校门。

阿南捏着那张薄薄的通知书,正过来看,又翻过去瞧。也许是错觉吧,我竟看到他的眼里有此许的泪花。他走近我,用那张薄薄的纸拍拍我的脑门说:“马卓,真有你的。”

我捏着手里的《飘》微笑。

“噢。”他给自己倒一杯凉茶,坐到客厅那张旧沙发上叹气:“要是你妈能看到这一天,那就好了。”

客厅里挂着她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她二十五岁那年重拍身份证时留下的底片影印的,容貌年轻,是黑白照。阿南那里有好些她的照片,不知为何,他选择的是这一张。照片上的她美丽,清纯,长头发,白衬衫,一双大眼睛让人禁不住的怜惜。这里所有的人认定她是阿南的妻子,我是阿南的女儿。从来到这个小县城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很好地保守了这个秘密。我像所有倍受宠爱的女儿一样地长大,别的女孩能拥有的一切,阿南都给了我。

我还记得小学六年级我考进县重点初中时,是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阿南到学校里去参加毕业典礼,他手上拿着学校颁给我的奖状,和校长站在一起合影时,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把奖状高高举起,牵动着嘴角拼命微笑。我很少见他那样笑,傻傻的正经着,让我多少觉得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慨。上帝作证,这么多年来,我最怕的事情就是让他失望。

我要成为他最大的骄傲。这是我十岁那年和他来到这个江南小镇的第一个夜晚面对星空许下的心愿。

当然,这种誓死也要实现的理想,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阿南从来都无从知晓。很多年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话:“懂得感恩的人才能活得坦坦荡荡。”我在那句话下面划上重重的红线,告诫自己一定莫忘怀坦荡荡地活一生。

考上天中,也是这誓言中不可少的一环节吧。

“就是要去市里住校了。”阿南说,“你一个女孩子,我多少有点不放心呢。”

“我行的。”我说。

“我知道你行。”阿南憧憬地说,“或许我可以把超市开到市里去,地方小一点儿也没问题,这样你每个周末,还有一个家可以回。” 

阿南的“果果超市”在这里已经小有名气,我们回来的时候只是一片小店,后来越开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兴隆。当然,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阿南是一个勤劳的人,做生意又诚信,加上心肠好,自然会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