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和没吃完的餐盘,心里空荡荡的,耳朵嗡嗡的,身体好像飘在空中。
心脏?说死就死?
尽管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我却隐约相信,紫薇没有撒谎。虽然她说的话每一句听上去都像假的。
谁会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还用排比句呢?谁会衷心希望别人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为恋人呢?谁会明明说要请我吃饭,结果却自己先跑路呢?
我坐在那里,盯着不远处看我的服务员,无可奈何。
是害怕吗?还是忐忑。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这个时候,我的心里一遍一遍在响着一个人的名字。
其他的,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全身上下,仅剩五元钱。我思考了有十分钟那么久,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拿着我的手机、日记本和五元钱,先是假装往厕所的方向走去,然后一转身——跑出必胜客。
我不管不顾地跑着,用在体育课上百分之三百的力气,在白晃晃的阳光里,我一边跑一边激烈地思考一件事:
到底是一个决心要慷慨就义却遭遇坎坷的龙四更勇敢,还是一个身不由己却在努力带给别人幸福的张光定更勇敢?
我的答案是:大概我们都不够坦诚也不够勇敢,所以我们应该彼此陪伴。
无论等待张光定的是怎样一个结果,我应该做的,都该像那部电视剧里说的一样:不抛弃,不放弃。
土得要死,但却字字都是决心。
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我连呼吸都变得顺畅多了。因为新的目标就在眼前。自然而然,从天而降。好像我受阻的计划也不再是什么问题,而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甚至有些庆幸紫薇告诉我关于他的不幸和点滴往事。
对于我,这些他在我面前藏起的秘密,已经弥足珍贵。
如果张光定真的像紫薇所说的那样,那么赴死这件事——不再是我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事。
这样想来,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又多了一点让我继续依存的意义。
或者说,是在我放弃它之前,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件或许也是我短暂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事。
我停在一辆回家的公车旁边,连滚带爬地上了车之后,才敢看向路边。
我没有看到必胜客那些穿着红白条纹上衣的服务员,想象中大规模追捕我的阵势也没有出现,倒是远远地在马路对面的红绿灯旁边,好像看到了紫薇的身影,但是一转眼就消失不见,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
她是不是想起来她还没付钱?
这个谜一样的女孩,我相信她说的话。
即使她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表白她失败的爱情,又许下让我接替她的盼望。我还是相信,她千辛万苦跟踪我来北京,就是为了把她心爱的男生托付给我。
而她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使命又要用多久才能达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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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9
我最终还是回了家。
在一千种借口中,我什么都没选。事实上,我也没得选。
我紧紧抿着嘴唇,手里抱着我仅剩的武装,走到家门口,才想起来,我忘了把钥匙带回来。
我刚一敲门,门便很急促地被打开了。
才两天没见,我妈像老了一岁似的,脸盘有平时两个那么肿,眼皮泛黄,明显昨晚没有睡好。
我来不及细细打量她,就被一把扯进了屋里。
关上门,是长久的沉默,我也沉默,她也沉默。
没有我想象中的连串发问和声嘶力竭,不过如果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头痛得死掉。
她一定认为我离家出走是因为她要再婚,而我也懒得解释。
自从进门起,我就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套了一个很不寻常的戒指。白金的,很时兴的样式。
关键,那上面还有一颗时髦的大钻石,像极了当今嫁入豪门女明星的豪华婚戒。
这很显然不是我爸爸去世时留下的那款。
我的目光锁定在那枚戒指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拢着手指,垂在膝盖上。
我没想到我回来会面对这样的场景。为了打破彼此的尴尬,我走进餐厅,想要找点吃的。我是真的饿了,但刚才在必胜客,我只顾睁大眼睛听紫薇的故事,几乎什么也没吃。
没想到竟然看到他。
他坐在餐桌旁,用力吸了一口碗中的稀饭,舔了舔嘴唇,看着我,像打量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回来啦?”
好像我们不过是一刻钟的工夫没见。
而我,照例在心里用一个铁锤敲扁他的头和脸,甚至能听到头骨碎裂的声音,那么真切过瘾。
在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快要失去控制之前,我妈很迅速地跟进来。她做了一件让我很爽很爽的事,她对他,用我少见的、冰冷的口吻说:“吃完你先回去吧。”
看着他愣了愣,没怎么反抗就走了,我心里舒坦过来许多。
很久很久了,我没见过他在我妈面前如此败兴而归。
今天我意外地扳下一城。
我就着咸菜吃掉了一大碗米饭,回到我久违了一整夜的小屋,一切都保持原样,但没有了张光定送我的哆啦A梦,房间好像变得和我一样,黯然失色。
我听到我妈往我屋里走的脚步声。
我本想冲过去将门锁死,但最终还是没有。我捏着我的手机,坐在我的小床上,静静地等着。但我没想到,我妈一把拉开门,一句话没说便杵在门口对着我呜呜地哭了。
她立在那里,一定是等我过去抱抱她吧。
结果,我只是抱住了我自己,紧紧捏住我自己的手臂。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她带着哭腔说,“妈妈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不要你的,走到天涯海角,妈妈都不会啊!”
是吗?真的吗?
可是我亲爱的妈妈,如果我死了呢?
你还不是会像当年留下爸爸一样,留我一个人孤独地睡在坟墓里?
既然这样,又谈什么天涯海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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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0
好像自从爸爸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妈妈哭了。
“龙四,你告诉妈妈,你到底去哪了?”低低地哭了一阵,她终于停下,走上前盘问我。
她眼睛有些浮肿,平时容光焕发时不易觉察的褐色斑点颜色好像也加深了些。
没等我回答,她就将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查找有没有伤口,有没有被坏人做了标记之类。确认我还是那个完完整整的龙四以后,她抱住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然后她开始不停地一个人说话,我却不接腔。她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吹到我脖子里,让我全身都觉得温温的痒痒的,但我也不想动弹。
也许是因为奔波了一天太累,也许是因为好久没被人这样抱着,这久违的怀抱感觉也不算太坏。
她就这样一会儿一个话题的胡说八道着,不知道在和我说话还是和她自己:
“你爸走的时候把我也领走就好了。”
“龙四你不在我身边,我慌神的。”
“你爸爸昨天晚上在我脑子里绕了一个晚上,我被他打醒的,他一直在我耳边念:我女儿呢?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我依旧是不答腔,直到她大声冲着我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妈妈没有你,一个人怎么过?”
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不是有他?”
我声音冷漠,身不由已。
上天知道,我不是真的想伤她。这不是我的本意,真的。
她沉默了半晌,将左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在我床头。
然后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回过身继续抱着我,紧紧地抱着。
摘下来是什么意思呢?
她没说,我也没问。
她只是像个软软的大大的布偶熊一样,贴在我身上。
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我妈这种样子。这样虚弱温顺的样子,我好多年都未看过。
我爸走后,她独自撑着这个家,男人干的活她样样都能干。她以前做房屋中介,有时候刚刚睡下,就被客户的电话叫醒。为了打拼事业,她永远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也没有一天能专心陪在我身边。才好不容易打下的半壁江山,终于让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再拮据,她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到副总的位置。我深知这一切来之不易,我并不是要她留给我什么,但也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白眼狼骗走,不是吗?
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为我打下一片安稳江山,我亦要为她镇守一方。
这样想着,我又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投降了。
我对她说:“我只是在丹丹家住了一晚。是我叫她妈妈不要打电话告诉你的。你不要再生我气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没生你气。”她说,“你也不要生妈妈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她的气呢?有了爱情和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婚姻,她还在乎我的想法吗?
我瞥了一眼床头那枚雍容华贵闪耀钻石光芒的戒指,不知为何,脑子里竟闪过张光定的脸。
喔,我忽然不要脸地想到,能嫁给他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Chapter 31

那一晚,直到半夜都没睡着。
我想念张光定的小床,想念那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想念我的哆啦A梦,想念那枚太阳一样的煎蛋,我想到不能自已,干脆闭上眼睛,集中意念幻想自己正身处于他家中的样子。这是我睡不着时常爱做的事。将周围的一切环境摆设按我的喜好设想成另外一番模样,好追寻片刻的宁静。
我深嗅一口空气,可惜,并无他的气息。
家里的网上不去,估计是欠费了吧,除了网络,唯一能与他联系的就是手机了。
我提心吊胆地握着手机,每隔十分钟就偷偷在被子里望一眼,没有短信,一直没有。一直到十二点,手机都安安静静的,我一度怀疑它坏掉,偷偷关闭,重开。依然如故。
我试着给自己发一条短信:“睡了吗?”
没想到,三秒之内就收到了。
睡了吗?
问他,也问我。真是好白痴。
我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地坐起身来。
担心房间信号不好,我甚至溜到了阳台上。
望着不远处闪着微弱光线的车河,映照着暗暗的夜空,像是看不见的未来一样遥远却真实。
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决心,拨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他接的速度快得令人惊奇。
慌张之间,开口第一句话只好说:“是我。”
电话那头,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似的,那一直徘徊在我脑海中却从来想不真切的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然会是谁呢?”
那边的他应该是在微笑,而我的心狂抖个不停,又担心自己心跳过快会瞬间休克,又害怕妈妈会随时会出现在我身后。
我词穷,好半天才想起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你是,在家?”
“嗯,”他说,“我正准备躺下。刚刚把你的哆啦A梦拿到我房间里来了,以免它寂寞。”
我说不出话。但我羞怯的心砰砰地跳着,又像一个人钻进我的肚子里拼命擂门,感觉自己胸腔都快爆裂了。
我一定是窘态毕露。因为隔着电话,连我都能听到自己鼻腔中发出的气声。
我只能气若游丝地对着电话说:“你在线吗?”
“在啊,”他说,“今天一直挂着,不过没见到你。”
那他的潜台词,是在等我吗?
“那我现在来。”我说,“家里网坏了,不过我可以再试一试。”
“不许。”他说,“太晚了,你该睡了。”
不许?!
这两个字又一次击中我,像抹着蜜的令箭,叫我防不胜防地唯有从命地、甜蜜地死去。我的手心微微出汗,嘴巴干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晚上,我好像面对太多糖果从天而降的小孩一样措手不及。
他愿意对我管手管脚,是我莫大的荣耀。
望着天上的月亮,我不由得想起一个传说,关于月老的红线。只是不知道谁愿意替我编织一根线,长长地,穿过我的心脏,另一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紧紧系在他手腕上。
这该死的爱情。
我忽然想起丹丹那张脸,她无辜地问我“龙四,你恋爱了吗?”圆圆的嘴型,圆圆的眼睛对我一眨一眨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好像再也回避不了了。


Chapter 32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
准确点说,是感觉到我妈站在我床头而醒来的。
她背对我,蹲在床头柜旁边,一只手按在那个戒指上。我微微睁开眼,她没感觉得到。
她没有将戒指拿起来,只是每根手指轮流去碰它,小心翼翼地,像是想把这些白金全部注入指尖一样认真。
我偷偷看她的表情,可惜什么表情都没有。大人总是这样,连表情都会说谎。
我从床上坐起来,掀开密不透风的窗帘一角,看了看窗外。
昨晚张光定带给我的甜蜜是那么真实,真实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好像他伏在我耳边刚刚说过的悄悄话一样。我摸了摸耳朵,竟然真的有些微烫。
好像一夜之间坠入爱情里的我,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其实妈妈也像我一样需要爱情。
即使那份爱情,是由那个我最讨厌的男人给予。
不对,最好,还是不要由那个人给予吧。
真的,谁都好,就是不要是他。
一想到那个人,刚刚储备的一点宽容就又一下子用光了。
我走到客厅的时候,她刚刚把给我准备的早餐放在餐桌上。
竟然也是煎鸡蛋。
只是没有那番茄酱制作的甜如蜜的笑容,味道怎么都无法相比。
我是不是对他着迷得过了头?开始神经兮兮的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对我妈说:“我想转学了。”
没想到她没听清,又问我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转去你以前说的那所学校,”我咽下一口饭,说,“我在现在的学校不开心,想换个环境。”
说完,我只是走回房间,把那枚白金的戒指捏起来,再走回餐厅把它放在餐桌上。
“其实,可以的。”
“什么?”她看向我。
“我说,你戴上它,不是蛮好看的吗?”临了临了,我又改了口。
我始终无法将由衷的祝福说出口。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假装不经意地把戒指捏在手里,然后起身说,“你要不要加点牛奶?”
她走到厨房,站在冰箱前。
虽然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但我仍然可以看出她在戴那枚戒指。
我想象着那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好像瞬间有一种意念也和我的脑电波相连,套住,固定。
她需要一份爱情,一个承诺,一段新的生活。
如果这样的话,或许这一次,是我成就了她的幸福?
就好像我需要张光定那样,想要得到他的温暖,也想要成为他的依靠。
这样子,我和妈妈,就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幸福。
我不幸的爸爸,这也许是你冥冥之中的安排,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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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3

夏天的城市,像蒸笼一样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量,我常常不自觉地便出了一身汗。
那汗像是自动浮在皮肤上的,感觉不到热,却已经热到全身湿透。
我开始关注天津的天气,每晚给他发一条天津的天气预报。要想表达想念一个人,最简陋的方式,就是发一条天气预报了吧。
他常常回我:晚安。
我便真的睡得很好。
在暑假之前,我的转校手续已经完全办妥。我便心安理得地宅在家中。
那是一所贵族学校,学费不菲。之前她曾经提议过数次,被我拒绝。我曾经生怕失去她。但那天看到她趴在我怀里哭成那样,我几乎笃定我们离真的失去对方的那一天,恐怕还有很远距离。
那个人再也没在家里出现,但是妈妈的戒指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指。她戴着它上班,下班,切黄瓜丝、洗我的球鞋、翻报纸、喝牛奶。好像毫不在乎它的存在一般在乎着它。
预期的婚礼却没有举行。或许一切要等到我住校后。
慢慢接受了这一事实,我开始一点点学习着如何做个体贴的女儿。比如炖一锅银耳放在冰箱里冻着给她当夜宵,或者做一碗口味稍许麻辣的凉面给她。
那个暑假,我还很积极地配合着进行心理治疗。一个年届五十的女心理医生每周上门一次与我聊天,做一些谈话或测试。我知道我得表现得“想要好起来”,一方面为了让她宽心,一方面,则是真的想要好起来。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我得好起来。虽然,我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真正的心理医生——是张光定。
只要打开电脑,看到他QQ上的头像,哪怕是灰的,我的心也会变得无比安宁。只要还能收到他的晚安,我就比吃任何镇定药物都要镇定地相信幸福的触手可及。
我希望我妈能同意我一个人出门旅行,这样我才可以偷偷跑去看他。
我常常突兀的想:如果我突然站在他家门口,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如果我能再大胆一点,甚至对他表白,又会是什么答案呢?
再不敏锐如我妈,也看出我终日犯花痴的表情很不寻常。有一次,她假装用筷子在我面前夹苍蝇,我被她吓了一跳。
幸好她只是说:“快吃饭。”
我实在没法专心,这一切只因他带给我的感觉像一股巨大的龙卷风,在每一次刮向我的时候,我都只能抱着我的臆想在其中盘旋。
刺激,新鲜,令人念念不忘。
我真的太想他。
可惜他却太忙,说是接了一个很大的业务,所以基本上不出现在QQ上,但我不愿意给他造成困挠,所以才步步控制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希望在他心里,龙四是个懂事的龙四。
不是那个吵吵闹闹的紫薇。
我的优点,他总该体会得到吧。就算体会不到,我也有这个耐心让他总有一天体会到。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我还没做足准备向妈妈开口之前,张光定却抢先一步来北京看我了。接到他的电话,是下午三点多钟。他说:“我在北京,可以见一面吗?”
“可以啊。”我回答,很慷慨,很豪爽。但话说出去以后,我又为我自己伪装出来的大大咧咧而觉得丢脸。
我挂了电话开始找衣服。我把整个衣橱里的衣服都扒拉出来,才发现我夏天的衣服简直少得可怜,更加没有一件是满意的!时不待人,最后,我只能闭着眼睛随便套了一件就从家里飞奔出来。
那天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我却感觉手脚冰凉,脸蛋烫的吓人。我傻傻地拦了一辆出租车,拿着短信向司机报出地址,我感觉我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天就要变了,黑沉沉的,重得要命,像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压下来,压踏这个风云多变的世界。车子往前驶,我清晰地看到一道闪电,蛮横地撕破天空。
这是我就要变得不一样的预告和警示吗?
不管怎样,要来的,都来吧。
狂风骤雨,这一次胆小鬼龙四再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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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4
雨云在酝酿着。
我下车的时候,已经开始慢慢地落起雨来。出租车只能停在街的这一边,我用手挡住头,以前所未有的勇敢一个人冲过车流如织的街道。
这是一家安静的小宾馆,明黄色的招牌,红色的砖墙,吱吱作响的木楼梯。
他住在206。
他打开门的一瞬,我发现他瘦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的下巴比上次我见到他时尖了许多,再加上有些泛青色的胡渣,像一颗还没熟透就被人摘下的青涩果实。
我的心紧了一下,从没这么近的看过他。近看他却如此憔悴。
难道紫薇说的是真的?他病情加重了吗?
侧身,把我让进去,我感觉他有千言万语要跟我说,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低着头坐在床边。
我走近他。他伸出手轻轻揽过我。然后,他哭了。
我淋了雨,全身湿答答,但他一点儿都不介意。
他周身散发着要命美好的薰衣草气味,早就等待好一般的包围我。
我的眼泪忽然莫名其妙的涌上来,我好似用尽全力的做了一个动作——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发丝间依稀弥漫着一股酒味,这是任薰衣草气味再迷蒙雨水的潮气再重也掩盖不了的。
可是环顾四周,找不到任何酒瓶。那么,他是和谁共醉又是谁让他伤心?
紫薇吗?
或是某一个前前前前女友?
他的手揽在我的腰间,头抵在我的胸前,呜呜地哭着,像个丢失了一切的孩子,令我浑然不知所措。
要知道,在我所有做足准备的戏码里,没有安慰他的这一出。
“龙四,”他终于说,“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我,帮他?
我勉强将手够到身后,握住他的两只手说:“如果我可以…”
“你可以!”他抬起来头,急迫地看着我说,“只有你可以!”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张光定,着急,慌乱,绝望。像一个被风忽然吹起来的塑料袋,在半空中停顿,失去方向。
是需要钱吗?不像。
是需要我的鼓励和陪伴?我还没这个资格吧。
我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我身边,他挪近了一点,长长的睫毛,褐色的瞳孔,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我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对眼睛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捏着,好像要捏碎我一般:
他说:“龙四,如果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不告诉你的妈妈,你愿意吗?”
“长途,有多长?”我始料未及。
“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更长。”他看着我说。
“可是,我就要开学了。”我下意识的说。说完,我才感觉到空气里凝重的气息。
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那么的失望,失望到一把松开我的手,坐到离我很远的地方。他第一次流露任性,我却心疼的无以复加。从随身小包里找了一袋纸巾,抽出一张来递给他,他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我。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今天的张光定,完全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一个?
“你走吧。”他说。
“对不起。”我被他的态度吓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让你走啊!”他对着我大喊。
我鼓足勇气,伸长手臂,扑过去主动抱住了他,紧紧的,不放手。我的本意真的不是要拒绝张光定的。其实,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我也许,应该,多半,或者说完全会同意他。
他很不耐烦地说:“龙四,你不必再管我了。”
“那怎么行?”我温和地说。
他看着我,渴望地问:“那你答应吗?”
答应,不答应。
我的心里有一个钟摆,兀自滴滴答答,其余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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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5
暴风雨终于来了。
雷声大作,我去关了窗,拉上窗帘。房间里很黑,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张光定颓唐地靠在那张小床的床头,两只脚扭在一起,双手耷拉在身体旁边。
我们沉默很久。
我最善于应付两人谈话的沉默,只是这沉默存在于我和张光定之间,我便只是觉得窒息。
就在我酝酿多时,终于下定决心,想告诉他我可以答应他一切要求的时候,他却双手捂脸,沉痛地问我:“龙四,你知道失去最亲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我看着他,千言万语抵在喉咙。
“你不知道的。”他叹息说,“你太小了,怎么会明白?”
“我知道的。”我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那时候我在幼儿园上小班,每天晚上他都来接我。那段时间,幼儿园对面的居民小区那天不知道是拆迁还是干什么,人总是很多。他为了让我找到他,每天都是骑在自行车上面,一只脚踩着地,对我打铃。每次都是打一声长长的铃,再打三声短的,我就很容易分辨得出他在哪个位置。那天第三个短铃刚刚打完,我刚刚捕捉到他的身影,但不过一秒钟,就看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大铁箱从天而降,我只能看到那辆自行车的一个轮胎,从铁箱子下面忽然蹦出来,他就这么消失了。”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