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林枳是不是太高估了我智商?自从她和那个叫周楚暮的恋得越来越水深火热之后,我就学会了两件事:第一件,撒谎。第二件,圆谎。每当我说出五花八门的理由来应对老师的疑问时,我都能感到四面八方佩服的目光——看似木讷的田丁丁不但有惊人的想象力,还有超强的心理素质。不然你看她怎么从来没脸红过?

老天,我可真是被逼的。

而且这一次,情况不一样。

林庚在快下课的时候宣布,因为他出差缺席晚自习一周,本周的晚自习,都由他代上。

为了林枳,我能在所有人面前撒谎,却独独不能欺骗林庚,这是我最后愚昧的坚持。

下课的时候,我小声地问她:“你不能不去吗?”

“不去?”她用深深黑黑的大眼睛审视地看着我,好像已经在问十万个为什么。

我不敢回望她,与她跟周楚暮的甜蜜爱情相比,我对一个中年男人的暗恋,显得这么卑微不值一提,随时都可牺牲。

然而,就在我即将让步的时候,林枳却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对不起丁丁,”她轻声抱歉地说,“我不该让你为难的。”

那天的晚自修,林枳果然没有逃,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背诵《赤壁赋》。我有点愧疚地趴在桌上画受力分析图,林枳却给我递糖。

“别人送我的,日本糖果,尝尝。”她没事人似的对我说,就好像不能去约会的倒霉蛋不是她而是我。

我剥了那颗昂贵的糖果塞进嘴里,一股子冲鼻的酸味。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林枳,林枳噗哧一下笑了。她笑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好看,牙齿像颗颗小珍珠,眼睛里都反射出那种醉人的光泽。

“对不起。”我说,“都是我害得你不能跟他…”

她摇着头,伸出手指轻轻点住自己的嘴唇,示意我无需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我感到她的手机在震动。

她轻巧地伸手进桌肚,按掉。

十秒钟之后,再震。这一次,她拿出手机,无限留恋地看了看上面的号码,然后果断地按了关机键。

我的心又开始纠结,可是她却忽然收起手机,摆正表情,假装生气地用铅笔在我的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说:“田丁丁你别苦瓜脸了,你都帮了我那么多回,我配合你一次,不是应该的吗?”

对啊,不是应该的吗?

那一天晚上,我觉得我在心里明确了一件事,就是:好朋友不但应该在关键时刻拔刀相助,不但应该分享彼此的秘密,还应该随时义无反顾地,为对方作出牺牲。

这一点,林枳已经做到了,我相信田丁丁一定也能做到。
甜酸:Part1 田丁丁(3)
我不知道丁力申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把篮球故意扔在我身上,又粗声粗气地叫我站远点;吃午饭,他总要挑我旁边的桌子坐,咀嚼的动作总是很夸张,还把他不吃的蔬菜全部挑出来扔在我们中间的过道地上,要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他有时又会拿着他的作文一脸虔诚地给我修改,被我用沉默拒绝多次,依然锲而不舍。最最恐怖的是,星期六我回家的时候,他竟然飙着他的山地车,试图跟上罗梅梅载着我的摩托车。每当这时,我都万分心虚地跟罗梅梅东拉西扯,生怕她会发现身后那个疯狂的小子。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罗梅梅女士想都不会去想,她老实巴交的女儿会有任何问题。这十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彼此看彼此,就像看两个透明人,谁心里那点算盘谁还不清楚?

她爱我,更要命的是,她非常信任我,有时甚至替我自信过头。家长会上老师说田丁丁数学不够好,她就脸红脖子粗地反对说:“丁丁在小学数学竞赛还得过奖!她很聪明!”惊得我恨不得跳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对我的保护和相信都不顾一切,甚至显得有些天真。我想,她一定害怕,如果连她都不相信我有多好多乖,这个世界一定更加对我失望。

而我真的,一直一直都在让她失望。虽然她从来不说也不去想。在某些方面,田丁丁的固执,就是遗传她的吧?

其实,我和丁力申之间,本来不应该有如此的敌意。幼儿园时,我们在一个班,目击彼此的跌跌撞撞。我还记得幼儿园里的丁力申,又胖又笨拙,被班里精明一点的小朋友欺负了,从来不敢吱声,竟然还要我替他出头。有一次,为了保护他,我甚至打肿了企图抢他的课间点心的小朋友的脑门。我当时还很豪迈地喊了一句:“你离我们远点!”

现在想来,我还为当年那个英勇的田丁丁自豪。

那时的田丁丁,不自卑,不胆怯。六一儿童节大班的小朋友们要汇报演出,我参加舞蹈《好爸爸坏爸爸》,老师用口红在我们的脑门上点一个红点,我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和白球鞋,戴着缀着大红花的发箍。——在别的小朋友看来,当时的这身打扮简直可以用“惊艳”来形容,如果他们那时就懂得“惊艳”这个词的话。

最出风头的是,最后的压轴戏,是我的独唱《种太阳》: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

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

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我握着话筒,小脑袋一点一点,脸上满是骄傲明亮的笑意。有照片为证。

罗梅梅坐在台下,恨不得把手掌都拍碎了。爸爸就在她身边,举着一台胶片相机不住地给我拍照。小丁力申和他的爸妈也坐在旁边,跟罗梅梅一起鼓掌。

一切都很好。

自从爸爸离开以后,在妈妈的终日哭泣和无边的孤独中,我才越来越沉默懦弱。

而丁力申的人生,却好像被命运女神忽然眷顾般,乘风破浪,一路走高。

他的爸爸忽然官运亨通连升三级,成为我们当地炙手可热有口皆碑的官员。他妈妈被评为小学特级教师,无数家长为了能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头都要挤破。

他家也自然而然搬离了我家所在的小区。

搬家的那一天,我远远地看见丁力申跟他爸爸上了那辆阔气的小轿车,又忽然拉开车门跳下来,朝我的方向急急奔来。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跟他说一声再见,但还是一个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田丁丁!”他在我身后喊。

我回头,冷淡地看着他。
他也低头,嘴唇好像翕动了几下,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对不起。”

可是,这都是上一辈人的事,就算他真的感到抱歉,又是在替谁抱歉呢?而我,又能替谁回答一声“没关系”?

我要说明一件事,当年抢走罗梅梅女士的丈夫,把田丁丁硬生生变成单亲家庭问题儿童的“狐狸精”,就是丁力申的小姨。

当年,当那一对“狗男女”突然双双失踪的时候,罗梅梅崩溃,去丁力申家里披头散发地大吵大闹,直到丁力申的爸爸指着院门命令她:“滚出去!”

我记得清楚,当这一切发生时,小小的丁力申,正努力把一只冰淇淋塞进我手里。

而我,奋力地把冰淇淋甩到地上,用全身力气迸出一句:“我恨你们!”

其实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恨?

我是恨丁力申有一个这么坏的小姨,恨他爸爸说的那声“滚出去”,还是怪他亲眼见证了我妈妈,我们一家人,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刻?

我说不清。

唯一确定的是,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再也没串过门。我和丁力申有十年的时间再也没见过面。

所以,我从没想过我和丁力申还能再次遇见。

更没想到,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笨笨的胖小子。

他变声了,挺拔了,英俊了。

而此刻的田丁丁呢?还是那个唱着《种太阳》无限得意的漂亮宝宝吗?

不需要任何人回答,我自己知道:不是。

无情的岁月早已经改变了一切。

所以,我不可能和丁力申再次成为朋友。就算,其实我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丝毫的恨意,就算,我其实是那么渴望,能又重新拥有一个真心的朋友。

就让我保持沉默吧。就让全世界都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青春期的田丁丁,除了可笑的倔强的自尊,什么也没有。

然而,我没办法的是,丁力申好像已经铁了心,要把“骚扰田丁丁”行动进行到底。

这不,他居然趁林枳不在教室的时候,坐到了我的身边来。

我连横都没有横他一眼,而是选择把椅子拉得远远的,然后,把身体往相反的方向戒备地缩了缩。

“嘿嘿。”他讪笑着靠近我一点,“一个人啊?”

废话。

我听到庄悄悄在后面嘻嘻笑的声音,脸都快红了。

“你的同桌自习时间不在,丢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你也不骂她啊?”

神经病。林枳不在关他屁事!

“给你个好东西。”他见我始终不理,诌媚地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上上上届高考状元的课堂笔记,绝对真品!”

啊啊啊,这只毫不起眼的黄皮小本,就是在天中的高中部,吹得最响亮最牛逼据说只要拥有一本就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小册子,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黄宝书”么?

饶是我心里鄙视了丁力申一万遍这样的腐败行为,还是忍不住把那个本子一手抢了过来。

没错,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公式,就是传说中的样子。

我的心里,忽然有那么一些的感动。

丁力申大概察觉到我的心理变化,控制不住得意地跟我显摆:“好不容易买到的!有钱也买不到的!送给你!”

他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前座庄悄悄猛地回头,又一次故作神秘地推了推她的眼镜,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回头去。

丁力申反应奇快,他主动踢庄悄悄的凳子,和我一样颇无男人缘的庄悄悄回过头来,假装生气地说:“干什么啊?”丁力申说:“叹什么气啊?我和田丁丁是哥们!同志!知道不知道?”庄悄悄似乎没料到丁力申居然是为了这个话题而找她说话,失望地转回头去。

可是在我看来,丁力申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没有也罢!果然,我已经感觉到有人注意到了我们这一片的小骚动,我似乎已经听到他们窃笑的声音。

我忽然,很生气!

所以我把那个本子狠狠地推回去给丁力申,还在扉页的空白处大力地写下我的心声:“谁和你是哥们!你到底是何居心?”

他看,捂住嘴,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憋住没有笑死。然后,他在本子上又刷刷写了几笔,再用力推回来:“仰慕你,不行吗?”

明知道他是玩笑话,我的脸还是刷的一下烧了起来。

他,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是为了报答我在幼儿园曾经照顾他的恩情?还是为了弥补他对我深深的愧疚?

田丁丁,你想象力不要太丰富!我在心里狠狠地嘲笑自己,正想用句什么话来打击他的油嘴滑舌,我的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起来了。

虽然,我们在教学区是不许带手机更不许开手机的,但最近,只要林枳晚自习偷跑出去,我就会小心地把手机藏进口袋,调到震动档,以便和她随时联络,应付一切突发状况。

我微微侧过身子把手机掏出来,果然,收到一条新信息,来自林枳。

在橘黄色夜光的屏幕上,我看见:“丁丁,带1000块来算了。救命!”

我确认了一下,没错,1000块。

救命!

我哗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从桌肚里抽出一大卷卫生纸,对值日班委挥了一下,捂着肚子跑出了教室。

我没有一千块。我的银行卡上还有罗梅梅给我的压岁钱800块,口袋里还有这个星期的生活费80,我还需要120块钱,我暂时没有办法。但我不能因为这个,就弃林枳于不顾。

我知道出了校门左拐就有一个提款机,可是,现在是晚自习,我根本出不去!

操场上的风有点凉,哗哗地吹着我深红色校服的裙摆。我的心里涌动着焦灼和当侠女的激情,可当我鼓起勇气往传达室跑过去的时候——丁力申!鬼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我面前,白衬衫松松垮垮地解开两粒扣,像个不怀好意的流氓。

“田丁丁,你想去哪?”他理直气壮地问。

“关你什么事?”我有点心虚。

“你最近有点神秘啊。搞什么?”

“如果你帮我出去校门我就告诉你!”情急之下,我蹦出这一句。

他研究性地打量我一眼,我正在考虑他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他却忽然反问:“此话当真?”

然后,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忽然转身、弯腰,抓住我的手,一个大反转,我已经到了他背上!

我急得打他,他低吼一句:“想出去就给我老实点!”

我老实了。

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他背着我,开始小碎步跑起来,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背很瘦,但是很宽,一股子后劲很大的汗味钻进我的鼻孔里,又让我想打喷嚏!我略略地偏过头去。不知道林庚身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味道?

天呐,这个时候,我在想什么!打住打住。

经过门卫的时候,他低声提醒我:“闭上眼睛装很痛的样子!”然后我听见他用沉痛无比的口气对门卫说:“我同学从楼梯上摔下去伤了腿!老师开了假条,我背她去看医生!”

然后他真的松开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在门卫跟前晃了晃。

“哎哟!”我适时地表演了一下,门卫手一挥,丁力申一个箭步,哦啦,我们已经冲到了校门外!

确信门卫已经看不见,他放下我,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机智?”

“机智勇敢勤劳善良。”我瞎扯,“白白啦。”

 他伸出一只脚拦住我:“田丁丁,做人要讲诚信!”

“什么噢?”我装傻。

“你要去哪里?”

“对不起不能告诉你。”我耍无赖,我怎么能出卖林枳的秘密?

“你是去‘算了’吧?”丁力申出其不意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吃一惊。

他哼了一声,双手插在兜里,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看着我。

“田丁丁,你学坏了!”他狠狠地说。

我理亏地低下头。

“你有没有两百块钱呢?”我小声问,“或者,一百也行。”

“怎么你要去花天酒地?”他不客气地问我。

“不是,”我说,“有用。”

我在考虑是不是要多少透露给他一点点事情的内幕,毕竟,现在可能帮到我的只有他。林枳,对不起!我在心里愧疚地呼喊,丁力申却在口袋里摸呀摸,摸出一团模糊不清的钞票,抽出两张:“三天内归还,利息另计。”

“谢谢。”我小声说。

他哼一声,伸出一根指头狠狠地弹一下我的脑门:“要还的!”

我疼到龇牙咧嘴,可是,心里却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小甜蜜。

小甜蜜混杂着残留的小仇恨,在我的心里慢慢地漾开,变成一种我感到陌生的,微酸的思绪。

哦,今天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没道理。

我一路小跑到了酒吧街,“算了”的招牌,还是那样歪歪扭扭地挂在那里。从外表看,这绝对是一间不起眼甚至有点破败的酒吧,可是,天知道为什么,我们天中历史上的传奇人物,居然多多少少都跟这间酒吧有点关系。传说,曾经有一个艳丽如向日葵的女生在这里驻唱,她唱的《一江水》成为这里的吧歌。当我捂着腰间的巨款,带着大义凛然的神情闯进“算了”的大门时,就有一个穿绿色短裙的俗艳女生在吧台中央扭来扭去地唱:“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理理自己的裙子,深吸一口气,已经准备好了英雄救美的场景。

可是,我没看见林枳,只看见周楚暮,他站在一间包间门口,望眼欲穿的样子。

他很快发现了我,口气熟络得像碰见久未谋面的战友:“嗨丁丁,我们都在等你!”

“林枳呢,林枳在哪里?”我紧张地问他,他却向我伸出一只手:“带来了吗?”

我刚把钱从兜里掏出来,他就一把夺过去,熟练地点了一遍,然后,一把塞给身边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然后,那个人就好像被施了隐身法,忽地消失了

周楚暮先生好像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告诉我:“林林在里面。”

我想一脚踢开包间的门,他却乖觉地替我把门拉开,作出一个唱戏般的手势:“妹妹,您里边儿请——”

在最黑暗的一个角落,果然坐着端庄娴熟风情万种的林枳。我期待着她扑进我的怀里感谢救命之恩,她却只是站起来:“丁丁,你来了。”

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彻底打乱了我英雄救美的想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她摇摇头,“我们不小心撞翻了酒柜,几瓶红酒贵得要命,不能不赔,古哥讲义气,给我们打了个对折,不然还真不是小数目。”

“哦。”我说。

就是这样?而已?

我想起手机上十万火急的几个字,忽然不应该地,有了一点点失落。

他拍我的肩,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肯定觉察到,掩饰尴尬地大声宣布:“田丁丁,这一次哥哥记住了,以后你要是有麻烦,一句话,哥哥帮你搞定!”

“你把自己搞定就好了。”我嘟囔。声音很轻,可林枳还是听见。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无奈。我对她挤出一个笑脸,毕竟他是她的小爱人,我应该态度好一点。可是,为什么气氛会忽然这么尴尬呢?

“为了表示对丁丁的感谢,”周楚暮忽然来了劲,打个响指,“waiter,再来一打啤酒!”

我这才发现,在包厢的桌子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倒了许多酒瓶。随着周楚暮的喊声,包间里好像忽然拥挤起来,一些我看不清面孔的人开始呵呵笑,女生穿着吊带裙。服务生很快把酒呈上,周楚暮大方地扔过去一张红票子:“不用找了!”

那是我的钱!

可是我没勇气抗议。周楚暮拿了两只玻璃杯,轻轻一甩,从背后把它们接住,像极了电视里那些酷酷的调酒师。在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之后,他将一只玻璃杯塞到我鼻子底下:“丁丁,尝尝哥哥为你特制的血色玛格丽特!”

“楚暮你开玩笑,丁丁不能喝酒的。”林枳在一边甜甜地说。

然后她伸出手,接过那只酒杯,笑吟吟地看着我:“丁丁,我代你?”

“谢谢。”我说,“不用。”

我知道我可能在发疯,如果罗梅梅女士看到她从来没有碰过酒精的女儿举起一杯金黄色的啤酒一饮而尽,会不会吓到晕厥?可是我很镇定,出奇地镇定,咽下那杯又苦又酸的液体,居然没有咳嗽也没有呕吐。我清醒得出奇,听见自己用从来没有那么平静的声音问:“林枳,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林枳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然后,我听见她用强作欢欣的声音说:“当然,我们回去。”

她的声音里隐藏着什么,忽然我明白,其实,她也等不及地想要离开这里。

周楚暮凑上来:“就走?”林枳点点头。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枳忽然把我狠命一拉,我们就跌出了“算了”的大门。

夜半时分,街道上有一点点的荒凉。

“打车吧。”林枳说,“宿舍快关门了。”

“可我没钱了。”我情绪有点低落。

林枳不再说话。我拉着她:“快点走,没事的。”她却甩开我的手。她的身体开始有点抖,然后抖得越来越厉害,我问她:“你怎么了?”她却忽然蹲下来,蹲在地上,一言不发,把脸埋在膝盖里。

她一直抖,一直不肯抬起头,我蹲下去想把她拉起来,可是,天哪,她的裙子缩到膝盖以上,在这么近的距离,我终于发现,她的大腿上青了好大的一块!

“你受伤了!”我惊呼。

“我撞倒了酒柜。”她说。然后她站起来,抻抻裙子,又昂起头,“快走,宿舍关门的话,不是好玩的。”

她的神情骄傲而疲倦,像一个被废黜的女皇,但是,毕竟是女皇。

在那一刻,我知道,在“算了”发生的事,肯定不只打翻几瓶红酒那么简单。

可是,我没有问。我们继续沉默地往前走,微凉的晚风中,我能感觉到林枳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我。她还在轻微地发抖,我忽然心疼得要命,我觉得自己真对不起她,我的口袋里还有这个礼拜的生活费不是吗,于是我扬起手喊:“出租车!”

“丁丁,谢谢你。”她冰冷纤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终于还是个英雄,一股热流开始在四肢翻涌。

其实,是我的错觉,它们只在我胃里翻涌。

一秒钟以后,女英雄田丁丁感到一阵难以自控的恶心,在夜里十点的马路旁边,大吐特吐起来。

我,醉,了。

待我醒来时,我发现我已经待在宿舍里了。

我睡在上铺,睁眼就看到淡蓝色的天花板。我看看周围,床上除了我,还坐着一个人:林枳。

我的心一提,也忙着坐起来。

她按住我,手指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声音,又转过头去。我躺在床上,发现她的眼睛亮亮的。月光透过宿舍的窗户照进来,照在她柔顺的长发上,照在她半边脸上,她像是一座象征圣洁和永恒的雕塑,周身散发光泽,惹人注目,却叫人不忍触摸。
我看着美好得近乎脆弱的林枳,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就是坐一会儿,睡不着。”她轻轻地说。

我点点头,没说话。

“对不起,丁丁。”她又说,“居然让你醉成这样。”

我一边笑,一边冲着她缓缓地摇摇头。是我自己要喝的,不关她的事。

她伸出手掌,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脸。那温柔冰凉的手掌,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催眠。噢,林枳,我的身边只有你,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真的。

林枳不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我都快睡着了,我才感觉到她翻身下了我的上铺。

那天我好像做梦了,我梦见了她的伤口,一块阴阴的青色,像枚不规则的补丁。我又梦见坐在我床头的她,用一个燃烧的香烟头,狠狠地烫了自己的胳膊。

醒来时,我一身虚汗,忽然从床上坐起,已经天亮,宿舍里所有人都起了床。林枳正在梳头,她和我对视,久久地温和地笑着,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又想晕过去的话:

“丁丁,你真可爱。”

甜酸:Part1 田丁丁(4)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过得无比狼狈。

首先,当我从罗梅梅女士那里领来了这个礼拜的生活费200块,马上还给了丁力申,剩下的整整一个礼拜,都要靠上个礼拜剩下的49块钱度日。

其次,丁力申同学开始更加明目张胆地骚扰我的生活学习作息,好像一只警犬般到处翻翻嗅嗅,像要发现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虽然不爽,但看在毕竟欠他情的分上,也只能忍受。

只有林枳好像完全忘记了整件事,整整三天了,自习时间她要么温书,要么在抽屉里偷偷研究时尚杂志,一次都没说去找周楚暮,甚至连他的名字也绝口不提。当然,也一次都没说要还我钱。

星期四的中午,当我又一次味同嚼蜡地忍受着学校食堂绝对便宜但是油水不足的煮茄子时,终于痛下决心,我应该跟林枳要钱了。

可是当我坐在座位上,千百次酝酿等她来了如何向她开口的时候,她却昂着头从教室外面走进来,一定又是遇上什么得意事了,只有考得很好时,她才有这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