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想安慰她,不想竟反令她难过,唐连微呐呐不知失措,想了片刻,方道:“你累了吧?那就睡一会。”
“睡不着。”十二娘摇头,注目看他半晌,问道,“你是算准了秦放歌会走这条路?”
“所有他可能会走的关口,我们都布了人。”唐连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十二娘想,这个秦放歌绝不可能只是唐连口中所谓的隐姓埋名藏匿民间的什么江洋大盗,不然相爷怎会下如此大的力气来缉捕他。
唐连微微迟疑,稍后缓缓道:“十二姐知道商玉么?”
她登时变色,“商玉”这个名字是唐相府的禁忌,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一个人敢在相府里提及。
他这是在找死么?
唐连却是泰然,接着又道:“那是相爷的授业恩师商相商天佑的女儿,相爷之所以被天下人唾骂,便是因商相之故。”
“商相…”
十二娘听说过这个人,那是先帝时期最有威望的直臣,为相期间忠直梗朴,数度冒死直谏,以至天下人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结局不好,水至清则无鱼,商相太过耿直,为人便难免有些刻薄寡恩,以至朝中积怨无数,一朝不慎为人构陷下狱,最终凄惨而死,一门百余口人几被杀光。
令人奇怪的却是当初身为商相最器重的门生之一的唐初楼,竟安然无虞,完全不受此事的影响,甚至在之后还青云直上,进而把持朝政成为而今一言一行皆可令朝中风云变色的唐相。
唐连道:“当日商相有三个得意门生,相爷是其中之一,剩下二人一是商相的女婿徐云风,也就是商玉的丈夫,另外一个则是商相的义子商放。商相出事时,相爷已与商相有隙,在朝中自成一脉,无人能动。徐家是商相的力助,自逃脱不得,亦受灭顶之灾,徐云风携商玉逃亡,中途被截住,双双自杀,而那商放却忽然就消失,自此再无影踪。”
“你是说…那商放便是今日的秦放歌?”
“我也只这么猜,十二姐你心里有数便是。”
“我知道了。”
若真如此,其间的恩怨仇恨便不是他们能想象得到的了。
船在上游一个叫步德镇的地方靠岸,唐连将船稳住后方打横抱起十二娘上岸,雇了辆马车前往医馆。
医馆在镇子东面一个幽僻的小院子中,唐连口中那位对骨伤颇有造诣的医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姓林,面目清隽,温和可亲。
“唐公子许久不见。”
“又来叨扰林先生了。”唐连苦笑,“这是我姐姐,不小心摔伤了腿,烦劳先生给看一看。”
林先生稍许掀开十二娘裤管大致先看了看,微皱起眉,将他二人引到后院,打开一间干净素雅的厢房让唐连将十二娘抱到床上。
“恐怕要养上一阵子。”
伤筋动骨百日好,便是对骨伤颇有造诣的林先生也这般说,若只是秦放歌那一击还好,偏偏后来又被阿芙踩过,断裂的腿骨被人刻意踩碎,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
林先生说她这条腿日后就算痊愈,多少也都要落点残。
十二娘听闻此话倒没觉得什么,倒是唐连很是难过了一阵。
步德镇依山傍水,地势虽偏僻,景色却是清幽,最适合养病。只是哪儿也不能去,她的腿上了林先生特制的断续骨膏,一层层包扎起来,裹成个粽子样,外面还辅以木夹板,只能躺在床上,隔着青色的竹帘看外面的风景。
吃饭喝水都是在床上,做什么都不方便。
唐连看她不肯要自己帮忙,洗浴出恭都是趁自己不在下床跳来跳去地忙活,便又专门去请了附近的某家大嫂过来帮忙伺候。
“这下你可该走了?”十二娘看他为自己忙进忙出这许多日都不肯走,着实焦心,“再不走,就不好了。”
“我不放心——”唐连将她抱上木轮椅,推到外面晒太阳。
细碎日影从繁茂的榕树枝叶间透下来,洒在十二娘脸上,她的脸经林先生这些日的调理,浮肿已去,那些小红疙瘩也消散去大半,连阿芙在她右颊上所留的那道血痕也落了疤,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她坐在轮椅上,浓密黑亮的一把乌发从脑后绕到胸口,日影在她细腻如白瓷的脸上染出一抹晕红,她轻抚那条上了木夹板的伤腿,乌浓眼睫低垂,唇角笑意隐约:“有什么不放心?你已经给我找了医生,还在担心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唐连重复先前的话,执拗地不肯离去。
“你这样,我心里会不安的。”十二娘忧心忡忡道,“已经这许多日子了,相爷若知道…你怎么说?”
“好吧!我明日便走。”
“你已经说了很多个明日走了。我的腿会好,十三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地方偏僻的很,没什么人肯来,我不会再有危险。”
唐连道:“独峰山可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还不是给秦放歌找到了你。十二姐,你不要以为秦放歌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是镇北王,还有可能…是圣上。我们来这里,说不准就已被人盯上,又岂能掉以轻心?”
十二娘缄口不语,朝堂上的事她不大懂,但唐连所说并非没有可能。
秦放歌不是一个人,若不然也不会刚逃出牢笼便寻到她的藏身之所。
她怔怔看唐连半晌,忽然问:“相爷是不是有大麻烦?”
唐连微恍了下神,拍拍她的手背道:“别担心,相爷运筹帷幄,定能化险为夷,只要找得回圣上,不让他落到镇北王手里,就无人动得了相爷。”
“你说什么?”十二娘愕然,“找回圣上…你是说小皇帝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最近在结窃风流的尾,于是这个的更新就受影响了。
下一更周二吧!
稍修了下~
思旧事
当今杞帝,十岁时被左相唐初楼为首的东正派拥立为帝,其生母戚氏被尊为皇太后。时年皇帝尚幼,太后临朝,唐相辅政,至今已有六年。然至今日,皇帝年岁稍长,渐有亲政之意,便有传言提及君臣不合,势成水火。传言真假莫辨,只是小皇帝忽然间失踪,岂不令传言成谶,更要惹人说辞?
至于镇北王,则更棘手。他久与唐相不协,这许多年驻扎域北,拥兵自大,本就不肯听命回朝。且不说杞帝是否暗中与他联手,单只皇帝失踪,便已使他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挥师南下,入京勤王。
故而未找到杞帝之前,这一消息绝对是皇室及丞相府至关重要的机密要事,等闲人不得而知,若非唐连是相爷的心腹,只怕也不会知道。
十二娘一时情急脱口叫出了声,言毕便觉不妥。再看唐连,他人已在顷刻间腾身跃出,转眼便把二人所在的那方院落巡视一番,好在院中只他二人,周围也未见有人出入,想来并无人听到此话。
唐连微松了口气,返身回到十二娘身边,在她面前蹲下,安慰般又拍拍她手背:“十二姐,相爷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十二娘望着他笑了笑,笑容里微带了些苦涩。
他总是最清楚她的,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为那人担忧,便在话里话外宽她的心,却不知他越是提那个人,她便越是难受。
“秦放歌真与此事有关?”她只有把话题扯开。
“不好说,圣…是在秦放歌逃走那日不见的,巧的很…还有…”唐连微蹙起眉,似有几分犹豫,到底把到嘴边的话忍了回去。
“既如此,那你便赶快回去,相爷说不准正找你,你还是赶快走吧!”
“可我…”
“没什么不放心的,十三弟…”十二娘反手握住唐连的手,“你总不能为我开罪相爷…”
“十二姐…”
“阿连,你已为我破了禁令,若再因我被相爷责罚,你让我如何自处?”她轻唤他的名字,语声格外恳切。
唐连眼望十二娘握住自己那只纤纤玉手久久不语,隔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才费力地点了点头:“好,我走,只是…”他忽从袖管里摸出一支小小的竹筒,“拿着这个,这是七星弹,方圆几里地都能看到,这附近我留几个人应变,若有什么事,便点燃传信号给他们。”
这般唐连才肯就走,却仍是磨蹭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方动身离开医馆。
一晃又是数日,十二娘的腿伤算来已差不多医治近一月,林先生细细看过她腿上伤情,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随后便撤了她腿上夹板。
“可以下地适当活动,但不可负重用力、活动关节。”
虽拆了夹板,断续骨膏却仍未停用,她腿上依旧被棉纱层层包裹,也不知多久行动才能完全自如。
林先生道:“我替姑娘换了汤药,再养上个把月你这腿便可痊愈了。”
“不会…落残么?”
“姑娘还年轻,好好养养,应当不会落下太大的毛病。”
“多谢先生。”
她诚心诚意地感激,心头已自满足,数度历险频临绝境,身陷死地,而今竟还能好好活着,她又怎能不满足?只是这平静恬淡的日子又能过多久?十二娘心里隐隐不安,唯嫌这个把月太长,也许等不到她痊愈,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拆去夹板后,行动出入都方便了许多。
每天她都会杵着拐杖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溜达上一二十来圈,林先生劝她不可太过心急,再怎样着急也要等半月后再活动关节,欲速则不达,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急功近利往往反受其害。
医生既这般说,十二娘只好沉下心来慢慢静养。
她这一阵养胖了些,苍白的面色也变得红润,玉琢般的面颊上隐隐透出娇嫩的淡粉色,连看顾她的那位大嫂都说:“姑娘这些日子气色好了许多,越发好看了,连我这女人家看了都觉心动哩!”
十二娘赧然笑笑,不知回什么话好。
她自知道她是好看的,然而好看又有什么用?终究有人老色衰的时候,甚至可能等不到老去,便会萎败凋谢,为人所厌弃。她怔怔出神,眼前有人影晃动,却是模糊不大能看不清。
有多久没见那个人了?
去年清明节离开的相府,现在已是八月,整整一年零四个月。这一年多里,她刻意让自己遗忘,却还是会时不时想到他、梦到他。梦里的他总是最初相见时的模样,他在一排影沉沉的书架前,侧身而立,低眉垂目缓缓翻动手里的书卷。她偷眼望去,只看到他浓长的眉,好似蝴蝶一般直飞入乌黑的鬓角中。
而后便听他颇带了些懒意地徐徐言道:“女孩儿便都不要了,留两个机灵的男孩便是。”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震慑力,听得她心头一悸。
她由是松了口气,却被江天成推着走至他面前。
“相爷…你看看这个,这女娃儿你会喜欢的。”
他这才抬起头,目中微有不耐之色,冷冷瞥江天成一眼后缓缓将目光转到她脸上。她被江天成迫着抬起头,惶然无措地看向他,便见他眼光微滞,竟似失神般呆住,稍后他转开了眼,唇角微扬,似是要笑,目中却有愠怒之色,忽然扬手狠狠打了江天成一巴掌。
江天成立刻丢了她伏地叩头,咚咚咚的磕头声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分外刺耳。
她忙也跟着跪下,正要叩头时,却听他道:“罢了,你既如此有心,那就都留下吧!替他们排排序,老八才去了军营,便从九起头好了。”
她由是被排到了十二,那一批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她之前是九姐、十哥、十一哥,唐连最小,依序排为十三。
从此他们便成了相爷所谓的“义子、义女”。
说是义子、义女,不过对外言而已,实际上他们是什么身份,几个孩子都很明白,江天成送他们来之前就说过,相爷是主,他们是奴。既是奴,又有谁真敢叫他“义父”?人前人后都还是随旁的下人,尊他为相爷。
后来九姐出去办事不幸身死,十哥、十一哥各有任务也都被派出相府,便补上了十四弟和十五妹。
十四、十五并不是江天成送来的人,听说他们是太后送来侍奉相爷的,相爷不好拒绝,干脆一并编了号收为义子、义女。
然后,便有些那么不对头了。
而今想来,其实在那人叫她滚之前,并非全然没有迹象。只是她那时太迟钝,亦或是被他宠得不知了天高地厚,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了,所以什么都感觉不到。可就算想明白又有什么意义?无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原就不该对那个人有什么奢念,又何必自苦?
一阵风过,数片枯叶萧萧落下,她俯身捡起一片,看一看却又丢掉。在那里又站了片刻,正想拄着拐杖回房中去,却听院门口一阵嘈杂声,跟着便见一个精壮的中年男子背着个人走了进来,林先生与他家小僮在其后帮扶着,连声叫慢点。
看来多是林先生新收的病人了。
眼见众人朝她隔壁的那间厢房走去,她便也跟着过去,好心地问一句:“要帮忙么?”
林先生自是连连摇头,却不妨那背人的中年男子忽转过头来,二人打个照面,登时便都愣住。
“你…十二娘!”中年男子颇有几分诧异。
“叶三爷…”十二娘嚅嚅道,这人竟是秦放歌的知交好友叶如诲,在陈州时常见他来秦宅。秦放歌也不避讳,有时还叫她过去陪酒,叶如诲问起,便说她是他新买的姬人。
十二娘心头微觉不妙,暗想,他背上这病人该不会就是秦放歌?
如此一想,顿觉那病人背影身形无一不像是秦放歌,再向前去看那脸,果不其然便是,虽面色晦暗,整张脸几乎瘦脱了形,却还是认得出是他。她不觉倒吸了口凉气,道:“是秦爷病了?”
叶如诲并没答她这话,冷冷看她一眼,掉转头背着秦放歌径直进了隔壁厢房。
林先生紧跟着也走了进去,那小僮落后一步,偷偷跟她道:“不是病了,是中了毒箭…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命。”一面说一面也忙跟了进去。
十二娘在门外呆站了一会,转身走入自己那间厢房。
竟是中了毒箭,是那日他救她出火海时中的箭么?她来医馆已差不多一月,这么说来他被那毒箭也折磨了一月,还是说这是后来受的伤?受伤后遇上叶如诲,于是便被送到了这里?
这还真是巧,两个人竟跑来一处看病,竟是躲都躲不掉。
十二娘坐在房内苦笑,如今可该怎么办?
也不知林先生能不能救活他?如果救活,那秦放歌必定还是不能放过她,如果活不了,看这情形,恐怕叶如诲也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她只剩下一条路,便是趁现如今他们乱成一团立刻离开此地。
思想片刻,她缓缓站起身,稳住心神换了身衣服,将唐连留下来给她的一些重要物件比如银票之类统统装入一个大的织锦袋子里,背在身上便准备出门。
刚走出两步,便见门前竹帘一掀,叶如诲大踏步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身体不好,大姨妈一月来两次,去看中医说睡眠不好、内分泌失调、气血两虚、肝火上冲。。。
泪,所以休养一周,继续更新又。
补完
万全策
来的还真快。
十二娘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防着他忽然出手攻击。她曾见这人与秦放歌比试武功,知道他的身手绝不在秦放歌之下,都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棘手人物,何况她有条腿还不方便。
“十二娘这是打算出远门?”
叶如诲相貌堂堂,高准方颐,颌下留了部短须,一双眼微带着冷意,顾盼间有凌厉之色,如电般将她从身上扫过。
十二娘对他微微笑了笑,并没急着否认或是辩解。眼下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那是老江湖,一眼便知道她想做什么,倒不如不说话。
“好歹你与秦爷好了一场,就这般走了,未免也太无情了些?”叶如诲并没再往前走一步,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我正打算过去看看他。”
叶如诲点一下头,掉转身往外走:“那就走吧!秦爷正需要人照看,你过来帮忙。”他走至门外,因未见十二娘跟来,便回身停住,一手打着竹帘一手撑着门柱望着她,双眉扬起,目中隐有怒意。
十二娘道:“叶三爷,十二腿上有伤只怕不便伺候秦爷,我这里有位大嫂…”
“既然你在这里,那我便不会找别人。你也知道秦爷现如今是朝廷钦犯,见过他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今日既碰上了你,说不得便要你前去操劳一阵,你若不愿意也成,先找根柱子撞死,免得我动手杀你。”
十二娘静默片刻,一瘸一拐地缓缓走向门口。
秦放歌尚在昏迷中,走进去时林先生正在替他用针,等了有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了事。但跟着秦放歌就开始呕血,直呕出大半个多痰盂的紫黑血水方才止住,看得人心惊胆颤。
叶如诲一直扶着他看他吐完,回头冲十二娘道:“把这个端出去倒了。”
林大夫诧异地看看十二娘,又看看叶如诲,忍不住开口道:“三爷,这位姑娘腿脚不方便,叫小僮去便是。”
“不碍事,这点小事我还做的了。”十二娘轻言细语拒绝林大夫的好意,抢在小僮之前端起痰盂便往外走。倒完之后,她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将痰盂放在花台上,慢慢朝四下看了一圈。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伸手到腰间摸出唐连临走时留给她的那支七星弹,犹豫着是不是要点燃放出去。唐连说他留了人在这一带,放出信号,若捉住秦放歌,于唐连也是大功一件。
待要去摸火镰,却忽听厢房那边廊下有脚步声响,忙将七星弹掖回腰带中。
便听叶如诲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你不进来,站在那里想干什么?”
“哦,没想做什么,我腿脚不便,在这里歇一歇。”十二娘转过身,将花台上洗好的空痰盂拎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
叶如诲闻言面色稍许缓和,半信半疑看她走近,道:“进去帮秦爷擦洗下身子。”
十二娘“哦”了一声,顿住脚步问道:“秦爷他——没事么?”
叶如诲瞥她一眼,道:“你想他怎样?似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女子,多是想他死的吧?”说着话满脸鄙薄地掉头便进了屋。
屋内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她打了热水过去,有条不紊地先把他头脸上的秽物擦净,然后才解开他衣服替他擦洗身子,擦干净一部分便盖上,又接着换热水继续擦。他的箭伤在后背,有两处,一处在左肩胛,伤口处的血痂都已掉了,只见铜钱那么大的一块狰狞的疤痕,想来便是他救她出火海时被羽林卫所伤的那处。另外一处则是新鲜的,在右侧肩头,已经被林先生处理过,用干净的棉纱自胸口绕了两圈包扎起来。
只是隐隐还闻到有腐臭味,想必化了脓,又兼箭上有毒,才会如此。
替人洗澡擦身她以前不是没做过,在相府时那个人曾有几次喝醉,便是全由她服侍。这还是她第一次给除他之外的男人擦身,虽说已与秦放歌有了首尾,但那时并不是她自己情愿,心里又岂会不反感排斥?除此还有几分伤感,无奈怅惘。
前路吉凶莫测,只不知她还能走多久多远?
等到完全把秦放歌弄干净,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药僮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两人一起扶起人事不省的秦放歌,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想方设法给他喂药。因为坐着不方便喂药,十二娘便只有半跪在地上,折腾许久,好歹是喂了部分汤药进去。
林先生提醒十二娘道:“姑娘,你的腿不能久跪,快歇会。”
“不要紧的。”十二娘莞尔,起身找了张椅子坐下,转目看看在秦放歌床前紧蹙着眉头的叶如诲,又道,“林先生,我的腿就快好了,麻烦您把这些银子交给易大嫂,叫她明日起便不用来了。”
林先生接过她递来的银两,摇摇头望着叶如诲叹气道:“三爷,不必如此吧?”
叶如诲道:“这是她的事,跟我无关。”
十二娘微笑道:“确是我的事,与三爷无关。”
林先生无法,只好道:“姑娘你自己的伤还没痊愈,要记着喝药。”
十二娘颔首笑眯眯道:“记着呢!”
她笑起来时两眼弯弯,清丽出尘的脸上便多了分俏皮。
林先生不由又叹了口气,一半出于怜惜,一半则是出于无奈,走至床边看看秦放歌脸色,秦放歌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那股子晦暗之气似乎也在消褪,便跟叶如诲道:“秦爷身上的毒已拔出了大半,但五腑六脏皆受其害,还不好说能不能活得过来,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叶如诲道:“林先生医术高明,必能救活我这位秦贤弟。”
林先生只是苦笑,摇头道:“我前面还有病人得去诊治,他若有什么不对,立刻叫药僮来唤我。”
一个晌午过去,秦放歌的病情还算稳定,虽未苏醒,但气息平缓均匀,应当是从鬼门关口回来了。晚上林先生又来看过一次,切脉细诊后告知叶如诲,秦放歌已无大碍,只还要再施两日的针,要将余毒全部肃清。
叶如诲大松一口气,将林先生与药僮恭送出门,却只不肯放十二娘回自己的厢房。
十二娘只好陪他守着秦放歌,她知道,自己这是被叶如诲给胁持了,很有可能他还想把自己当人质为下一步的逃跑做准备。
不觉已是夜深人静,叶如诲在秦放歌床前的椅上端坐不动,阖了眼似乎已入寐,但十二娘却知他并没有睡着。
她拣了个锦墩坐着,将伤腿搭在面前的椅子上,盯着不远处小红泥炉上的药罐,药罐正在噗噗往外冒着白气,偶尔还可听到药丸爆裂的声响。她这一晚上的任务便是守着这药罐,不让药罐里的药熬焦。
“三爷…”十二娘抬头看看叶如诲,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
叶如诲闻声睁开眼,却不作声,只木然盯着她看。
“三爷,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我是被谁送来这里的。”
叶如诲冷哼一声。
“这步德镇虽偏居一隅,却也并非就是遗世忘累之所,唐连既熟知此地,只怕随时都会找过来,这一点想必三爷比十二要清楚的多,三爷该不会打算在此逗留太长时间吧?”
“你想说什么?”叶如诲登时警惕起来,圆瞪两眼狠狠看住十二娘。
“我说,其实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商量个万全之策,让三爷跟秦爷安然无恙离开此地,然后远远甩开追兵。”
叶如诲直起腰,调整了下坐姿,神情略松懈下来,道:“你说,什么万全之策?”
“三爷跟秦爷这许多日子都还没走出阜临江,想来前面的埋伏不少?”
叶如诲咳了一声,没言语,他爷爷的鸟,还真被这娘们说中了,往北去的道路几乎全被那奸相控制,竟连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都不放过。
“后面还有追兵,三爷、秦爷而今可谓穷途末路…”
叶如诲大怒:“屁话,你他娘的才穷途末路。”
十二娘被他这句粗话骂红了脸,只好闭嘴不言。
“继续说。”隔了半晌,叶如诲估摸想通了,便又挥挥手叫她接着说下去。
“步德镇这一带或许另有脱身之路,三爷既与林先生相熟,恐怕也知道。只是时间不等人,秦爷还要施两日的针,我担心这两日之内,相爷的人便会赶过来。我虽是相爷那边的人,但秦爷与我有恩,却也不想看着他死。”
“你已让他死过一次了。”
“那是…不得已。”
“那你如今便得已了么?”
十二娘强笑了笑,答非所问:“我知道三爷是想拿我做质,不过我并非什么重要的人,非但不重要,甚至还可说是弃子,拿我做质显然不妥。不过好在我与唐连有几分交情…我有难之时他也不会不管。”她一面说一面将腰间七星弹摸出,道,“这是他留给我报信的烟花,我今日原想报信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