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回折扇,摇开扇子,唇边一笑,“有缘无缘,谁又说得定?”

临时拿门板搭建的高台上已站上了一对年轻夫妇与馄饨摊老板,我比较忧心这几块破门板能否撑得住五个人。那和公子笑了一笑,率先上了台。见台上还蛮稳固,我这才走了上去。

口哨声,欢呼声,伴随着陈氏夫妇亲友拉开的写着“必胜”的鲜红条幅上下左右抖动,全场十分激昂,吸引了不少灯市上的游民前来围观。

我与和公子站在西边,那陈氏夫妇站在东边,各自跟前都摆着一张桌子。老板站在两队的正中间,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肃然念道:“第一关,抢答时间!请问,本店馄饨共有几种肉馅?”

我与和公子对望一眼,互通有无今夜吃的什么馅。东边已然拍案道:“猪肉,鸡肉,鱼肉,鸭肉,羊肉,狗肉,猫肉,共七种肉馅。”

“正确!”老板慷慨道,“七种肉馅正是暗示着七夕之夜。”

小伙计立即送上一个大海碗到陈氏夫妇的桌子上,是得分的象征。

老板接着道:“请问,有两个人掉到陷阱里,死的人叫死人,活的人叫什么?”

我与陈氏夫妇同时拍桌子,“活人!”

老板露齿一笑,“错。”

和公子摇着扇子道:“活的人么,自然是叫救命。”

“正确!”

小伙计立即送上一个大海碗到我们桌子上。我摸着鼻子看了眼一脸淡然貌的和公子。

老板继续提问,“将九匹马平均放到十个马圈里,并让每个马圈里的马的数目都相同,请问该怎么分?”

台上一片沉默,台下一片叫嚷:“这怎么可能?除非把马剁碎了!”

我虚心看向和公子。他拿着扇子划了一圈,又划一圈,再划一圈……

我一拍桌子:“不用将马剁碎!只需将九匹马放到一个马圈里,然后在这个马圈的外面再套九个马圈。”

老板投给我一个倾慕的眼神,“正确!”

我嘿嘿笑两声。小伙计又送上一个大海碗。

“本关抢答的最后一题!”老板双眼一亮,慷慨激昂道,“大长公主强抢过多少民男?”

“……”

“……”

我手藏于袖中,掐指计算,左手数完数右手,右手数完数左手,终于数个大概出来,一伸手,拍向桌子。台上众人都向我看来,包括身边的和公子。这种种目光都有些不同凡响。

谁都没数,就我一人暗中数得欢快。我干干一笑,“这、这谁知道。”

老板释然,宣布我与和公子一方获胜。原来历年,压轴的都是这一道题,也就是用来镇场子的。因为主办方知道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上来,要是谁回答出来了才有鬼。

第二关是猜灯谜,倒也容易。陈氏夫妇五只灯笼全部答对,我与和公子这边也差不多,只是在其中一只灯笼上因心虚耽误了片刻。那灯笼谜面写的是——公主出世,打一礼貌用语。和公子沉吟道:“贵姓。”我啊了一声,脱口道:“百里。”

和公子的扇骨停顿在了彩灯上,我眼皮一跳,干笑道:“好谜,百里挑一的好谜啊,呵呵,呵呵呵。”

和公子从容摇起了扇子,亦微笑,“委实百里挑一。”

于是第二关每组五个灯谜皆猜了出来,打了个平手。老板宣布第三关乃是比吃馄饨,每碗馄饨数目相同,每组以海碗计算。原来免费在这呢,我打叠精神,对和公子道:“咱们要力挽狂澜!”

和公子收起扇子,提起筷子,看着面前摆满的十个大海碗,神色定了一定,“其实也不必勉强。”

我揽胳膊抱回一个海碗,边挽袖子边扭头看他,正色道:“成败在此一举,你举不举?”

和公子手中筷子又顿了片刻,脸上似有绿光闪过,默然拉过了一个海碗。

老板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开吃——”

我将脸埋进碗里使劲吃,一碗见底,又一碗,再一碗……

半个时辰后,老板宣布:“第三关,和公子,舞姑娘胜出——”继而又欣然宣布:“三局两胜一和,今岁七夕有缘人,和公子,舞姑娘胜出——”

众食客欢呼。和公子将我从桌底扯了出来,扇骨轻敲在我面上,“如此巾帼不让须眉,姑娘着实令人钦佩。”

我被搀扶着领了七夕获胜大彩灯,站在台中央,接受众人的掌声。我勉强站稳了,获胜的快感在心间蔓延。馄饨摊外围似有一抹竹青色伫立,我忙定眼看去,那处空空如也,原是眼花。

和公子又搀扶着我走下台,我道了声谢,“吃了一顿免费馄饨,奴家十分满足,这便告辞了。”我晃悠悠走了几步,和公子跟上来,“不如在下送姑娘一程?”

我想了想,“也好。如果不妨碍公子灯市上觅佳人的话。”

告别馄饨铺,夜市上依旧是川流不息,夤夜不禁,百姓畅游。花灯,彩灯,走马灯,目不暇接。四下聚在一起的青年男女,或奔放或羞涩,各具风情。

“公子不是长安人,不然不会不知馄饨摊一年一度的七夕会。”我提着老板送的鹊桥会彩灯,同和公子一面走一面聊。

“姑娘身为长安人,不也不知晓?”和公子观赏着街边花灯,笑意盈盈。

前方忽见一个彩楼,挂满彩灯,楼下围满了人。

“这便是传说中的红袖招么?”和公子十分有见识道。

我神情一震,“京师三大风月所的红袖招?”

分开外围人群,我们艰难挤了进去。见是楼上一个紫衣女子摇着团扇,容貌不俗,气质十分冷淡。她旁边簇着好几位风尘女子,各个美貌,正调笑着楼下一位锦衣公子。

“喂,宋公子,你对我们花魁娘子当真有你说的那么上心?”

楼下翘首仰望的锦衣公子扪着心口道:“宋某真心爱慕七姐,如若不信,宋某只好掏出心来。”

“宋公子,你可是险些做了驸马的,你跟那大长公主又怎么说?”

锦衣公子愤愤道:“宋某清白之身,岂会做那荒淫公主的驸马!纵然她一手遮天权势熏天,宋某又怎会向她臣服?为保清白之躯,鄙人跳过渭水退过婚。如此窃国盗权,夜夜男宠侍寝的女人,宋某岂会将她看在眼里!诚然她爱慕在下,在下却必须将她那颗猥琐之心践踏。”

我提着花灯对和公子道:“奴家吃得有些撑,得走动走动。”

和公子正围观得兴致盎然,拉住我袖角,“如此难得的公然告白,不看看可惜了。长安风俗如此奔放,令人仰慕得紧。”我正要推辞几句,却听他忽然转头对着前方高声道:“敢问前驸马宋公子,你可见过那大长公主?她有多少个侍寝男宠?她荒淫到了何种程度?爱慕你到了何种程度?”

 

 

七夕灯会佳公子(三)

一时间,众人围观的焦点移到了我身边——这位兴风作浪的白衣公子身上。只见红袖招彩楼上的姑娘们齐刷刷转了目光,一见和公子,媚眼满天飞,手帕、灯笼、香囊、水果从天而降。和公子啪地打开扇子,往脸前一挡。为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往旁侧闪开了几步远。

前驸马宋公子见有人向自己挑衅,正要接招,又见这不速之客抢尽了自己风头,再转头看向楼上的花魁娘子,那冷清气质的娘子此时竟生出了笑靥,冲着的却是白衣公子。宋公子怒视来人,“阁下是何人?”

和公子折扇挡开几只香囊,宽袖拈起一串葡萄,摘了一颗吃了,余下递给我,“味道不错,要不要尝尝?”我接到手里,继续闪到一旁,摘了几颗吃,甜中带酸,极为可口。于是一边满足地品尝美味一边围观。

和公子这才坦然迎向怒目的宋公子,温文一笑,“在下只是个路人,听见公子自叙身世,才知是前驸马,幸会得很。我朝大长公主把持朝政,总览天下已有数载,却只听闻招过一位驸马,便是阁下。想必公子对那大长公主极为熟悉,所以在下好奇打探一二。公子若是不便在此胜地透露,在下也不勉强。”

彩楼上姑娘们起哄道:“我们也好奇呢,宋公子说说呗?指不定一会儿七姐就放你上来了呢。”

宋公子望了眼此刻面容柔和不少的花魁娘子,又见围观众人都是一副八卦脸,为了佳人,便豁出去。

“天下人谁不知道大长公主窃国,谁不知道大长公主荒淫无道,便是这长安书局都有民间编排大长公主夜夜笙歌、共有九九八十一男宠的刻印话本兜售,长安有首童谣唱的便是:垂髫小儿当中坐,公卿只跪皇姑姑,四公主,江山舞,生儿郎,不聘娶,宋玉只在百里府。这童谣唱得明明白白,但凡长安生得好看的公子,都沦为了公主府的男宠。那些个拒死不从的,不是出了家就是叛了国,便是在下,也是跳了渭水才保住了清白之躯……”

这一番绘声绘色的控诉,已然引来不少针对围观群众的生意人,开始叫卖瓜子酒水板凳,先尝后买。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先赊了一袋瓜子一壶茶。放眼看去,四周瞬间搭就的桌椅已然坐满了人。我正要蹲去地上嗑瓜子,旁边一个豪爽大叔热心道:“姑娘,来,咱们挤着坐一坐。”

我道了声谢,欣然就坐。将袋中瓜子倒了出来,拨出一堆推给大叔,大叔也欣然一起嗑。我与大叔边看那宋公子怒斥荒淫公主,边唠嗑,“大叔,那童谣真是那么唱的么?”

“那可不!我家狗剩都会唱,狗剩他娘还时常唠叨着狗剩大了模样还这么好的话,就送去公主府做个男宠,再不济做个小厮也成,那咱家就发达喽哈哈哈!”大叔豁达坦然,仰天长笑。

“哈哈哈!”我亦仰天长笑。

“瞧姑娘也是个知己,来,咱们以茶代酒干一杯!”

“以茶代酒如何尽兴。”我笑完转头冲小贩道,“大哥,再赊一壶酒。”沽酒小哥也不怕我跑了,立即乐滋滋送来。

“姑娘也是个痛快人!”大叔豪迈地斟满两大碗酒,“这酒就算大叔请了!”

“那怎么成!原本就是我挤了大叔的位子。”我端起酒碗,跟大叔碰了一碰,一口灌下,冰冷的酒下喉,一团火便烧在胃里,后劲直冲脑门,“好酒!”

那边宋公子慷慨激昂地陈辞,引得不少姑娘扔香囊手帕。和公子则是坐一边轻摇折扇,含笑听取,身前还搁着一个小矮桌,桌上堆满了水果,似乎也都是姑娘们扔的。

大曜近些年的风俗直追魏晋,姑娘们见着美男子便有扔水果的疯狂嗜好。有些柔弱一些的公子,便往往经不住这么一通砸,过一回街,被姑娘们围观一回砸一回,便要生一回的病。有些过于柔弱的,也就此一命呜呼,重蹈了看杀卫玠的千古杯具。是以,不是每个美男子都有活着过街的福气。

而这位和公子竟能从从容容坐在水果堆里吃水果,谈笑自若,实属罕见。我托腮趴在酒碗上,向他望着。

“阁下又跑题了。”摇着扇子吃着水果的和公子满眼笑意,“阁下与公主的渊源还是没说到。”

“就是就是,尽说些大家耳熟能详的,就不能讲些新鲜的么!”彩楼上姑娘们抱怨起来。

宋公子脸颊红了红,偷眼看了看楼上的花魁娘子,咬牙彻底豁出去,高声道:“在下自然是见过舞阳大长公主的!先皇招在下为驸马,在下便曾隔着公主的鸾轿见过她一回……”

“隔着轿子,原来还是没见到。”和公子咬了手中蟠桃一口。

宋公子哼了一哼,“自然是见到了!”

“哦?她长相如何?”

“都道太上皇极为宠爱四公主,不让她抛头露面,你们哪里知道其实是因她貌寝,不然如何能吓退白将军家的公子、叶侍郎家的公子、林尚书家的公子。女子十五当嫁,如今她都二十,却也依旧嫁不出去。如此无才无德又无貌的女子,在下不为权势不为富贵,如何娶得她作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串大笑声,从人群中传来。众人纷纷扭头,只见一个华衣锦缎的妙龄女子手提花灯,从人群让出的空道上走出来。人群私语,哪里来的俏小姐,当真是人比花灯艳。她走到场中央,身后默然陪着一个竹色布衣的男子,只因那男子走在极后面,衣裳又低调,所以没人注意他的相貌。

我远远望了一眼那低调衣着的宰相大人,原来方才吃馄饨时竟不是眼花,他竟跟着洛姜来逛花灯。忽然觉得胃里一团火又窜起来了,忙又倒了一碗烧刀子灌下去,后劲冲得我脑门发晕。

只见洛姜犹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个谁,前驸马,你倒是说说,她难看到了什么程度?”

宋公子不认识她,怀疑她是在嘲笑自己,便不屑道:“难看到卸了妆,连侍寝男宠都认不出来,还当是夜叉。”

洛姜笑得打跌,手里鸳鸯戏水花灯乱颤,“既然是夜叉,为何又听说有洛阳公子何解忧自荐驸马?那何解忧如此重口味么?”

宋公子继续不屑道:“世人口味各异,那何解忧又是什么人?脑子进水了么?”

一言落,忽然周围气氛冷了下去,下一瞬,便见白菜鸡蛋果皮从天而降,将宋公子淹没。宋公子爬将出来,满脸诧异,“怎、怎么了?”

楼上花魁面色冷淡,看也不看他一眼。姑娘们亦是冷脸,哼道:“你敢诽谤洛阳花——解忧公子!”

洛姜幸灾乐祸的毛病走到哪也改不了,又张扬大笑,“你居然不知道解忧公子风靡万千少女正是长安洛阳两都女子们的偶像?”

“可他要娶监国公主,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女子们还当他是偶像?”宋公子满脸不忿。

一只西瓜皮从天而降,一姑娘气愤道:“他娶了公主,也是我们的偶像!”

“你们见过他?他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会七十二变?”宋公子摘下脑门的西瓜皮,依旧顽强抗议。

一只夜香壶从天而降,又一姑娘激昂道:“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有什么关系?解忧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貌赛潘安、智胜孔明、侠义非凡、义薄云天、有情有义、有胆有色、人中龙凤、举世无双!”

宋公子终于败在了夜香下,倒地不起。

洛姜笑得畅快,忽然一瞥到了和公子,愣了一愣,走上前道:“你是哪里来的?”

和公子望了眼洛姜身后,分开水果堆,起身合扇笑道:“在下自淮南来。”

洛姜又看了他几眼,转身走了几步,将手中花灯交给简拾遗,却见简拾遗目光望向一处,于是也跟着望了来——

果然,拿碗也挡不住。我索性丢下碗,竖起食指摇了摇,二人目光这才撤回去。

这场围观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宋公子半天没爬起来,不少人都散了。彩楼上,花魁娘子目光一直在和公子身上,此时命人传话,有请和公子上楼喝茶。和公子笑道:“京都名胜,却之不恭。”随后向我道:“姑娘也一同否?”

“京都名胜,焉有不访。”我拍着衣裳起身,诚恳道,“不过先跟公子借点钱付了这里的酒水瓜子钱。”

“好说。不过不算借。”和公子慷慨解囊。

洛姜去而复返,笑嘻嘻道:“红袖招,好地方,我也上去瞧瞧。”

简拾遗将我与洛姜环视一眼,莫可奈何,只得点了点头。

宋公子此时也被人搀扶了起来,送往红袖招沐浴更衣。得以亲近佳人,自是喜不自胜。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死了,留言也死了,你们这些狠心的银。。。

 


两只驸马一台戏(一)

长安有两大风月宝地,一是坐落于东边靠近东市的平康坊的醉仙楼,二是坐落于西边靠近西市的红袖招。

醉仙楼是长安著名的风流渊薮,有几百年的历史,是首屈一指的欲死欲仙楼,自诩风流的京都名士更是那里的常客。因此,去醉仙楼很多时候是身份的象征,倒不纯粹是为了嫖。不过正因为上层贵族的吹捧,醉仙楼的姑娘们被惯得愈发娇贵,寻常人去了,首先得坐半时辰的冷板凳,得等人家姑娘伺候完了贵客才轮到上您。

于是在醉仙楼妄自托大,店大欺客的臭显摆脾气下,与之以朱雀街中轴线对称的西边,红袖招以顾客至上的原则,青云直上,大有与醉仙楼百年老字号分庭抗礼的趋势。

本宫幼年时,曾被三皇兄带着微服逛过当时名声最为鼎盛的醉仙楼以及尚处于微时的红袖招,那时三皇兄就极具远见地实地考察后写过一篇《论醉仙楼的倒掉》,可惜他超前的学术观点未能得到普遍的认同。

如今再上红袖招,三分怀念七分新奇。这红袖招果然亲民,且不歧视女人。老鸨见我们一行人有男有女,立即招呼了姑娘小倌来接客。姑娘们包围的重心是风流俊赏的和公子,其次是衣着简朴一脸低调的简拾遗。小倌们簇拥到我与洛姜跟前,见洛姜美貌俏丽且顾盼流连跃跃欲试,顿时便被吸引了过去。只有三两人朝我这边望了望。我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压在箱底许久不穿皱了吧唧的民间私访服,果然寒酸。

转头瞧见蹲在角落的宋公子,一副情伤心死的形容。原以为进了红袖招,能一亲花魁芳泽,却见花魁只对着那白衣公子脉脉含情,他抬脸朝我看了看,同情我道:“你相公带着你喝花酒,你还能这么淡定。”

我啊了一声,恍然明白他所指,便道:“他不是我相公。”

宋公子点了点头,了然道:“原来同我一般,已然心死。哎,情深不寿,我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亦跟着点了点头。

宋公子吟了几句伤情诗,抬头对我道:“那么,你是准备跟他和离?”

我又升调啊了一声,才明白已经谬到了十八条街外。此时,对面简拾遗已被几个姑娘扯得坐到了椅子上,我一心二用,也懒得跟宋公子解释。转眼见洛姜悠然躺在一张贵妃榻上,摸摸这个小倌的手,掐掐那个小倌的腮,颇有她姑姑少年时的遗风,看得我十分忧愁。若这侄女名声跟她姑姑一样糟糕了,将来嫁不出去,难道真要扛到塞外去和亲?

“你一个弱质女子也不好生活,不如跟着在下过吧。”

我三度啊了一声,蓦然回首已然不知道这番对话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公子说什么?”

“折腾这些年,其实在下也已看透了情场。如你这般看着相公喝花酒也不撒泼的女子,委实贤惠。”

我含糊地“唔”了一声。

“所以在下决定娶你。”

“啊?”

前驸马宋公子理了理衣衫,站到我面前,郑重道:“不要啊来啊去的,你选个日子过门吧。”

三皇兄曾在预定驸马跳水后安慰我说:“诚然一个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是男子向你求亲的刹那,不过在三哥心中,阿姒依然是第二美的。”

三哥为了我将来不至于在情场跌得太狠,替我摈除了一切少女梦幻。于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被当面求亲的时刻。

“你不觉得我貌寝么?”我惶恐地问。

“你要是难看——”宋公子一手指向红袖招内所有女子,“她们就都吃不上饭了。”再指向贵妃榻上左拥右抱的洛姜,“她那身衣服要是穿在你身上,方才你在外面灯市上一出现,老百姓指不定以为是七仙女从鹊桥上掉了下来。”

我暗中掐了一把手背,生疼生疼。

“你不是在做梦,本公子是在跟你求婚。”宋公子拿过我的手牵住,转身面向众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请各位姐姐作证,宋某今日向这位姑娘求亲,不过要等她和离了。”

姑娘们回过头来,满场鸦雀无声。正被花魁娘子劝酒的和公子停下了酒杯,眼睛望过来。正与小倌们取乐的洛姜以为自己听错了,让人给她重复一遍。正被姑娘们拉拉扯扯的简拾遗手上慢了一拍,被姑娘们重新按到椅子上。

我低低咳嗽一声,小声道:“其实这个事情吧,我不太能做主。”

宋公子拉着我的手,诚恳道:“在下会去你家提亲的。”

“这个……不是提不提亲的问题。”

宋公子点点头表示理解,拉着我穿过众人,到了和公子跟前,正义凛然道:“你与你娘子和离了,在下就去提亲。”

和公子目光一转,从我与宋公子牵着的手上转回宋公子脸上,“我家娘子?为什么要和离?”

宋公子看着我,“因为我们两情相悦。”

“噗!”洛姜笑岔了气,趴在榻上,小倌们忙着给她捶背。

我牙齿发酸,忽然觉得这张老脸没处搁,甩开拉扯着的手,我道:“公子,其实我……”

“你不要害羞,来,到在下的怀里来。”宋公子敞开衣襟。

一柄扇子隔到了中间,和公子起身到我跟前,拉着我到桌边坐下,转头对敞开胸怀的宋公子道:“不劳费心。”

宋公子合上衣襟,也跟着坐过来,“容在下冒昧地说一句,你们俩不是太合适,还是离了好。”

“哪里不合适?”和公子浅浅一笑,摇开扇子。

误会越来越深,还是适时澄清得好,免得叫侄女跟简相看了笑话。我对和公子歉然道:“这个事情,其中有些小曲折,你不要往心里去。”再对宋公子道:“公子你把事情弄得复杂了,他不是我相公,我也不是他娘子。诚然你的表白很是让我感动,不过这个事情……”

宋公子眼中一亮,一把抓住我,喜形于色,“这么说是在下误会了,你们不是夫妻?”

我点头,“我们今夜碰巧一起吃了个馄饨。”

宋公子大喜,拽着我便要走,“那在下今夜就去提亲。”

我心中万千感慨,回想这些年的情路坎坷,叹道:“那你当年为什么要跳河呢?”

“当年是娶大长公主,当然要跳河,如今能娶到你,在下还跳什么河。”宋公子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分开红袖招的姑娘们,拉着我要去提亲。

“慢着。”某处传来一个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众人转头一看,居然是椅子上那位默然坐着的一脸低调的布衣男子。

“为什么要慢着?”宋公子不满道。

简拾遗手中端着一只茶盏,抬头道:“我说慢着就慢着。”

“慢多久?”宋公子疑惑且不满。

简拾遗手上一倾,掌中茶盏坠地,“砰”的一声脆响。

随后,红袖招的大门被踹开,一队衙役冲了进来,伴随着一个雷鸣般的嗓门:“突击检查!谁都不许动!”接着便见一个绿袍官员大步迈了进来,双目铜铃般左右环顾,“本官奉上司之命,突击检查此处可有嫖宿幼女及良家女子等违法行为!女的蹲左边去,男的蹲右边,蹲好了,不准交头接耳!”

老鸨闻讯赶来,赔笑上前,“大人,我们可是合法经营,怎么会有嫖宿幼女……”

“你,蹲左边去!”绿袍官员一手指向老鸨,神情严肃。

被衙役们赶到左边墙角蹲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下过突击检查青楼的法令。突击检查的那位大人从右边开始,一个个厉声叱问。嫖客们一个个满头大汗,低声下气问一句答三句忙着表示自己的清白。问到宋公子时,他傲然答道:“你可知在下是什么人?”

绿袍大人鼻子里一哼,“什么人?你还能是驸马?给本官蹲好了!”

宋公子傲然道:“没错,在下就是前驸马!”

绿袍大人又一哼,冷笑道:“任何东西加个前就不值钱,原来是前礼部尚书的大公子前驸马,好威风么,给本官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