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一番,方道:“顾侍郎如朝堂一般,都是一个迷局,令人解不透。”
我捏了一枚子,放到棋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样送死的举止,只看对手吃是不吃。谢沉砚思量了一会儿,看我道:“我若吃了这一子,你便活了,可我若不吃,你如何翻盘?”
我哈哈一笑,“那我就输了嘛。”
他愕然,“认输?”
“认输。”我打开空白一片的折扇,无画也无字,洁白一片,“愿赌就要服输。”
“侍郎每一步都是在冒险,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总想着有后路,多无趣,是不是?”
梅念远来问我晚饭的事,千澜不知怎么跟来了,见我跟旁人对弈,不开心地站在一边。我想起曾有一次,在书房望着千澜水汪汪的眼睛,深情道:“我只跟千澜对弈。”彼时他巧笑倩兮。而此时,我自毁承诺。
“大人今夜可跟千澜一起吃饭?”眼睛依旧水汪汪的千澜无辜又期许地望我。
我回看了一眼棋桌边的谢沉砚,他低着头收拾棋子。
“今晚有客人。”我没看千澜,往外走了一步。
“大人!”千澜扯住我袖子,神态倔强,“他是什么客人?整日弹劾你,跟你作对,看不得你受宠,如今你被赶出朝堂被扣了俸禄,他又来做好人么?”
“住口!”我实是想不到一向柔顺的千澜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沉砚合上棋钵盖子,起身放下袖子,对我道:“打搅了一天,也该回府了。”
留了一翻,也没留住。
送走谢沉砚后,我回到前厅,撩了衣摆往门槛上一坐,倚着门框,抬头看星星。梅念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大人吃饭了。”
“不饿,你们吃吧。”
“睡了一天了,怎会不饿。”
“总管。”我仰着头,将看星星的目光转到梅念远身上,“我带谢沉砚逛青楼,争花魁博缠头,又留宿一夜,他必官降三级。”
☆墨迹倜傥,卖艺卖身
第二日大清早,我在卧房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忽然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传来,我受了惊,裹着被子跌到了地上,摔得不轻。我揉着一把要散架的骨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又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
起床气自丹田内升腾而起,我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就拉开了房门,一步没跨出,就见一阵浓烟奔了过来,呛得我流泪。我站在房门口,咆哮:“敢情是本官娶媳妇儿了还是升官了,大爷的谁一早放鞭炮!”
院子里闹成一锅粥的沸腾声霎时如被浇了一瓢凉水,静了下来。烟雾中,千澜跑得最快,到我房门口,一脸喜气要汇报什么,见我这副模样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张着口没说出话来。
院子里男宠们一团又一团,个个都穿得甚是喜气洋洋。我披着一头未打理的毛发,裹着一身皱巴巴松垮垮的睡袍,带着一脸不能惹的怒气,步步生风到了前院。男宠们都噤了声,一个个低头又忍不住将饱含热情的目光瞟过来,我一律视而不见。
小龙也不敢回话,飞奔而去拉了总管来。府里上下老小皆知,我顾浅墨平时脾气极好,被人说斯文败类遗臭万年也能面带微笑,但只一样惹不得,起床气上身的时候,万万没人敢招惹我。故而,此刻人人噤声,唯恐跟我有一点交集擦出一点火星引爆了我肚子里的火苗。
爆竹停了,烟雾也散得差不多了,梅念远自后院赶来,扫了一眼周围,到我身边轻语道:“大人小心着凉。”
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院子里挂的灯笼条幅一一横指过去,责问:“这是唱的哪出?总管是没瞧见还是没听见?府里乱成一锅煮,梅总管是比本官还睡得熟?”
梅念远看着我,定了一眼,眸子深处起了某种波动,我转了眼没去看,一腔火焰还在心口喷薄。
许久,梅念远低沉的嗓音道:“念远失职。”
我冷着脸,不言不语。梅念远带着人去撤了红灯笼红条幅。千澜垂着头蹭过来,抬起脸,委委屈屈又自甘认罚的模样,怯怯道:“这这都是我的主意,大人不必责骂总管……”
我继续冷着脸,“你的什么主意?”
千澜怯声道:“大、大人,今日圣上降了旨,撤了谢沉砚御史一职……”
整日弹劾我的政敌被降职,所以全府才这么欢欣鼓舞。我淡淡问了一句,“谢沉砚现在什么品级?”
“八品的国子监学正。”千澜望我一眼,回道。
我转身,衣带当风步履从容地回了卧房,倒头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无人打搅。
起床后,长萱来伺候我更衣梳发,洗漱后,小龙送来饭菜。平日,都是总管亲自来送饭菜,小龙倒是头一回。
我用完饭,漱了口,气定神闲道:“小龙很勤快嘛,以后伺候本官吃饭的事,就由你负责了,月俸涨五十钱。”
小龙先是惊喜了一下,后又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道:“可、可……”
“可什么?”
“可总管没吩咐……”
“有我的吩咐就成。”我在小龙头上敲了敲。
吃饱了饭,到后院池塘边散步消食。还没下台阶,一眼瞥见五十丈外垂柳下的两个身影,梅念远,如歌。我一步拐了回来,站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边,闭目,凝聚精气神,耳力顿时倍增。
“千澜近来也不理我了,可还有什么法子么?”如歌的声音。
“法子自然是有的……”梅念远的声音。后面的是耳语,我听不甚清。
“总管今日被她当众责骂,她也忒不识好歹……”如歌的声音。
我却没再听见梅念远的声音,不知又是耳语,还是没说话。偷听了没几句,如歌便快速离开了柳树下,梅念远则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转出藏身的石头,蹲到池塘边,捡石子往水里扔,扔一颗,又一颗。
老狐狸不准我入朝,半年的俸禄也落不着了,这几日我窝在自个儿卧房吃喝睡,并思索人生谋财等重大问题,除了去茅房的时间,几乎没踏出院子一步。
三日三夜后,我淫/笑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出了院子。
“大、大人……”男宠阿沅被放出了柴房后,锲而不舍地在我院子外徘徊,撞见我出来,又高兴又羞怯。
我拿扇子骨挑起他下巴,继续淫/笑,“想不想陪本官发财?”
“发财?”阿沅眼眸一亮,果然同我是一路人。
“去书房,准备笔墨纸砚随本官发财去!”我撤回折扇,啪地抖开,摇着扇子,往门外走。身后留下一串我时断时续的笑声,令旁观男宠们侧目。
半个时辰后,我选好了址,正式在长安最为宽阔的朱雀大街旁摆了摊,树了幡,上书:顾浅墨真迹题字,一字十两。
我特特穿了一身白衣,坐在书案台子后,斯文地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左右瞟着过往的行人,过往行人也时不时瞟着我。阿沅穿了一身红配绿,艳如牡丹,绿如青葱,却将自己缩在幡帛后,不愿见人。
我斜着目光过去,“都是做男宠的人了,害什么羞。”
阿沅捂着脸,“呜呜……人家不是害羞……呜呜……大人让人家穿这身衣衫,人家没脸见人……呜呜……”
“啧,此言差矣!”我淡淡道:“本官穿得过于清淡,你作为陪衬,就得穿得艳丽一些,试问,除了大红大绿外,还有更艳丽的颜色么?”
“没有,呜呜……可是……”
“这不就对了,人生在世,不要老想着可是但是然而不过。”我一面对阿沅进行人生开导,一面瞅着一位妇人带着丫鬟走了过来,看穿着似乎是小富之家,我随即换上倜傥生风的笑颜,“这位夫人……”
“你是顾浅墨?”美妇人捧着心口,一脸惊喜地望着我。
“正是不才区区在下。”我让自个嗓音极尽温文尔雅。
美妇人抽了口气,翻了翻眼皮,所幸有丫鬟扶着,没有晕过去,猛吸一口气后,一个纵身扑到我书案台子上,吓得我一抖,一缩,扇子落了地。
“顾浅墨顾侍郎?”
“如假包换。”我尔雅不起来,坐姿改为半蹲,一手还扯了阿沅,若面前妇人再有什么过激举动,我直接拿阿沅作肉盾。
美妇人面含春愁,“请顾侍郎为我题一幅字,顾侍郎的真迹,妾身一定好生收藏!”
我坐回椅子,颤巍巍挽起袖子,强笑道:“夫人要什么字?”阿沅磨磨蹭蹭到案边,同样颤巍巍地研磨。
方提了笔蘸了墨,就听美妇人含情脉脉念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脸皮抽搐,落不下笔去,抬头冲美妇人干笑,“这个……不妥吧?”
“顾相公……”美妇人迷醉地瞧着我。
“夫人……”我亦缓缓将她望去,“一字,十两。”
“我家夫人不差钱!”身边的丫鬟看不过我的磨蹭。
“咳!”我铺平了纸,再望美妇人,“那不如,写个全句吧。”
片刻工夫,一副顾氏草书出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收银一百四十两。
美妇人捧着我的真迹,喜极而泣。阿沅与我清点银票,亦喜极而泣。
两厢没泣完,三个旋风少女接踵而至,我赶紧按住被风刮起的白纸,“三位小姐……”
“顾浅墨?!”旋风少女甲瞪着铜铃般的眼眸,喜形于色,“活的顾断袖?!”
“原来传说是真的!”旋风少女乙漆黑的眼眸化作了红心状,“这模样不断袖,谁还断袖!”
“传言诚不我欺!”旋风少女丙一眼瞅着了阿沅,“这是顾断袖的姘头?”
我用目光静静将三位少女扫过去,淡定道:“除了卖字,今日本官不接受任何涉及本人**的提问。”
“那卖完字以后呢?”
“同样不接受。”
三位旋风少女对视,交头接耳。
“一字十两可不便宜!”
“先买了再倒手卖,铁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错!传说顾断袖书法卓绝,一字难求,连皇帝都得下高价才能得!”
商量完毕,三位少女纷纷转身到我跟前,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未听见她们的小算盘。
“顾断袖,给我写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抬了抬眼皮,“一句太落单,不如写个全的?”
旋风少女们迟疑了片刻,最终同意一人一副全句。
第二单生意,三副字。
收银四百二十两。
阿沅数银票数得口水不够用,我将他按到桌子底下一脚踹去,“不要坏了本官的形象。”
开张大吉,接踵而至挥汗如雨的路人都挤到了我摊位前,围观者更是不胜枚举。
——顾浅墨卖艺了!
——顾浅墨卖身了!
——顾浅墨卖男宠了!
人言可畏,以讹传讹,围观的路人愈来愈多。一条通阔的朱雀大道被人海截成了两段,上演了一场长安行路难的剧目。
我卖字卖得手酸,还得不时接受如此这般的问价:顾断袖,你家男宠几个钱?
阿沅眼泪汪汪咬着手帕,“奴家不卖身。”
我正琢磨要不要买十送一,即买十副字送一个男宠,或者买一送十,即买一个男宠送十副字。就听见一阵喝骂声自远处而来:大胆刁民,竟敢拦了阁老大人的路,都给老子闪开!
“大、大人饶命,这、这都是顾侍郎卖艺……”
“哪个顾侍郎?”
“回、回大人的话,门下侍郎,顾浅墨。”
几个凶神恶煞的小卒闯入人群,拔刀就到了我铺子前。
☆官高一级,就压死你
一把佩刀入木三分地砍上了案台,劲风将我胳膊下压的白纸吹得呼呼作响。我将手头正写着的字收了个尾,完成了个潇洒的枯丝飞白,才抬了眼向钢刀瞟去。
“大胆顾浅墨!挡了萧阁老的道,你可知罪?”佩刀护卫喝声虎虎生风。
“萧阁老?”我搁下手中笔,抬头问,“在何处?”
佩刀护卫转身,往侧后方一指,“可瞧见了?”
我打着扇子,朝人群后望去,果然见着阁老的轿子落于朱雀大街一旁,由于人潮涌动,轿子寸步难行。三朝阁老萧阶撸着一蓬白须,出了轿子,目光不耐地打量着眼前的长安子民,愠而冷的眼刀越过无数的路人甲乙丙,直直向我飞来。
我一激灵,忙转了目光,向佩刀护卫赔笑道:“瞧见了,瞧见了。”
“耽搁了阁老的要事,你一介侍郎担当得起么?”护卫冷眼道。
“担不起,担不起!”我继续赔笑。
“还不收摊?”护卫冷喝。
“收摊容易,可是……”我蹙着眉头,“卖不了字,得不了钱,饿死侍郎府上上下下三百来号人,阁老担得起么?”
“你——”护卫一愣后,便要勃然大怒。
我合起扇子,扇骨往砍入案台的钢刀上轻轻一压,眉头一拧,“再说,我摆摊就占这么一块地方,离阁老的轿子还有老远的距离,这要挡也挡不着啊?”
“你——”护卫再一愣,怒然拔刀。
我身边的阿沅两腿直抖,哆哆嗦嗦扯着我袖摆,“大人,我们、我们还是……还是收摊吧……”
围观的百姓也都吓得后退不迭。
“进账多少?”我眼睛一斜。
阿沅抖着手,清点腰间绑着的布囊里的银票和碎银子,“一千三、三百两!”
“少了点。”我微叹。
一阵絮叨后,阿沅见佩刀护卫还维持着拔刀的姿势,站在案台前听我们说话,脸皮涨得发紫。阿沅又扯了扯我袖口,“大人,他、他怎么不砍我们?”
“这位军爷下不了手吧。”我嘴角扯了扯,向护卫看了一眼。
“原来、原来是个好心肠的人!”阿沅抚着心口,长吁口气,“吓死奴家了!”
护卫脸皮由紫转红,由红转紫,目光从刀背转到我脸上,再从我脸上转到刀背,迷惑与愤怒在他眼中鏖战。
“磨蹭这许久,还未将扰乱长安秩序的刁民抓获么?”人群后,排众走来一人,严整的官袍与些微发福的体态,一眼便能认出,正是御史台的首座,御史大夫吴德草。
我收回扇子,摇开扇面,打着风。
佩刀护卫拔出了刀,连退数步,跌了个倒栽葱,惹得围观路人一阵哄笑。
吴德草背着手瞄了一眼护卫,再瞄一眼我,一抱拳,“哟,这不顾侍郎么?”
“哟,吴大人,许久不见。”我回了个礼,“令尊令堂还好么?”
吴德草正要答句好,忽然闭了嘴。我拿扇子一敲头,“抱歉抱歉,忘了前不久吴大人回家奔丧的事了。吴大人节哀顺变!”
“有劳顾侍郎记挂!”吴德草神色莫测地瞧着我,换了话题,“顾侍郎在朱雀大街摆摊,可让本官为难得很呐!监查百官,乃本官职责所在……”
我正虚心聆听,就见人群后的萧阁老大踏步走来,白须飘飘,面皮冷冷,声如洪钟一声怒吼:“顾浅墨你为官不恭,知法犯法,扰乱长安,该当何罪?来人,给我拿下此人!”
五名护卫快步上前,持刀向我奔来。
阿沅瑟缩在我身后,惊恐不已,“大、大人……”
“萧阁老,有话好说嘛。”我赔笑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身体撞得书案倾斜,案台上的笔墨纸砚顿时飞了出去。
笔杆点中了一名护卫的眉心,哀嚎倒地。
墨汁泼上了一名护卫的眼睛,停步揉眼。
纸张贴上了一名护卫的鼻孔,停步挖鼻。
砚台砸中了一名护卫的脑门,闷声倒地。
萧阶胡须乱抖,狠狠甩袖,“来人!”
十名护卫从萧阁老身后奔来。
阿沅扑进我怀里,直抖,“大人,我们生不能同寝,死定要同穴!”
我摸着阿沅的脑袋,心道果然患难见真情呐,尚未感慨完毕,就见铁链枷锁当空抛来。若不是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浅色衣衫的身影,我便要抱着阿沅蹲到桌子底下了。
于是彼时,我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模样淡定对敌,于是此后,长安很长一段时间都流传了本侍郎“朱雀卖艺逢变生,笑傲台阁尽从容”的美名佳话,勾栏说书与传奇话本亦由此衍生。
且说那时无情铁链当头兜下,寒风凛凛,一个浅色的身影由远及近,掷出了手中的一卷画轴,只见画轴凌空飞过,绕住铁链旋转数周,最后以一个铁轱辘的形状,从我脑袋顶上飞了过去,同时阿沅也应景地晕了过去。
如此一番手艺活在朱雀大街的上空上演,震惊了围观的路人。铁轱辘重重坠地后,浅色身影的人也已到了跟前,衣袂飞展,抱拳一礼,“下官见过萧阁老。”
萧阶静而冷地瞥了一眼来人,“晏编修也来卖艺了不成?”
“朱雀大街,众目睽睽,万望阁老低调行事。”晏濯香和婉道。
“好个低调行事!”萧阶鼻子里哼了哼,一手指向我,“敢问晏编修,这位门下侍郎挡道设摊,扰乱长安的行径可算低调么?”
晏濯香转头看了我,我亦看他。
他目光停顿了片刻,再看了地上的一堆狼藉,回头对萧阶道:“顾侍郎此举虽情有可原,但毕竟有损官仪,可详加劝阻,或上奏参本,停职降俸。”
我冷吸了口气,从后面死死盯住这位探花郎。
萧阶呵呵笑了一声,极为阴险,“原来需要晏编修指点老夫该如何做。”
“下官不敢!”晏濯香极尽谦恭道。
这时,吴德草上前对萧阶道:“阁老,时辰不早,还是入宫见了圣上再行定夺吧!”
萧阶冷然甩了袖子,坐进轿子,与吴德草一同入宫去了。朱雀大街上,围观百姓也纷纷散去。我一扇子将阿沅敲醒,“再睡,本官可抱不住了!”
阿沅醒来后,委屈道:“奴家、奴家明明是晕过去了!”
晏濯香俯身从铁轱辘中扒出自己的画轴,展开看了看,确定无恙后,再拭去上面的灰尘。踢阿沅去收拾残局后,我站到晏濯香身后,咳嗽一声,“那什么,今日多谢了。”说完,我便转了身预备走。
“顾侍郎。”晏濯香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可否共饮一杯?”
一刻后,我随晏濯香爬上了三层紫檀木梯,一脉暗香袅绕在周身,仿佛给人七窍都注入了一份灵动通透,观山不是山,观海不是海,观天地而见浩渺,观众生而视红尘。
“晏公子来了!”一个浑身透着不染烟火气的小厮上前招呼,“这位是晏公子的朋友?这回要喝点什么?”
“十里春风。”晏濯香不假思索地回。
“两位都是?”
“都是。”
长安西市,般若楼。一楼卖酒,二楼卖香,三楼卖茶。一楼满座,二楼疏落,三楼无客。
楼上没有椅子,只有方席,于是我收拾了衣摆,与晏濯香隔了一方案几屈膝跪坐。
“十里春风是什么?”我闲闲打量着三楼的简洁布置,闲闲问着对面的人。
晏濯香衣袂一丝不乱地跪坐着,目光从我面上扫过,“茶。”
我打开扇子,缓缓摇了几下,看向对面,“这地方,我从没来过,看起来,你是这里的常客?”
“很少有人来。”晏濯香答非所问,但又似乎的确是在回答。
我又随便打量了几眼,这里太过冷清空寂,略有无聊地摸起案几下的卷轴,随手打开,我一愣,竟是这幅画。
“这画不是在翰林院收藏么,晏编修怎带着逛街?”当初杏园宴,老狐狸让探花郎作的画,我题的诗,应该是被当成国宝典藏了才是。
“借回府,观看几日。”
“哦。”我应了一声,将画展开在案几上。
杏花纷呈,白如云雾,烟雨如织,红袖摘花。
我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细细品赏,当日杏园宴饮酒过量,未曾仔细看过。我目光从杏花移到摘花女子的面容上,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
对面晏濯香声音有些飘渺,“看出什么来了么?”
我皱眉,“眼熟。”
身后脚步声轻响,小厮躬身到案几前,“十里春风,二位慢品。”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搁到了案上。
我将画卷到一旁,端起茶杯品茶,入口清淡,舌后幽香,咽下喉,余味回袭,齿间清爽。
“这样的茶,第一次喝到。”我闭着眼睛细品,十里春风。
一杯茶给品到了底,我睁开眼,对面一双清浅的眸子。我一时有种错觉,春雨潇潇中,一个浅白的身影喁喁独行,我追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他转身看着我,目光绵延不尽,伸手将我腰身扣住,低头一吻,由浅入深……
我蓦然惊醒,手里茶杯滚落案几上,再一惊,我竟不知何时扯住了对面晏濯香的衣袖,忙撒手。
“那个,晏编修请我喝茶,可有事情?”我用扇子拦住滚动的茶杯。
晏濯香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帖,“何时有空,想请顾侍郎到府上一叙。”
“何事?”
“顾侍郎答应过的事情。”
出了般若楼,我蹲到街边,满目人头攒动,观山是山,观海是海,观天地是天地,观众生是众生。我摸了摸头,终于重回人世了。
回头再看般若楼,隐藏在一片嘈杂的西市中,三步便已不见了踪影。
回府后,我拨开一堆男宠,挤进了自己卧房,插上门闩,扑到桌台揽镜自照,左照右照前照后照。那画里女子的眼眸、神态,与此时镜中的如出一辙。
我埋头趴在桌上,一手不停捶桌,“完了完了完了……小晏,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这究竟是恐吓,还是提示,还是另有深意?……师父啊,救命啦……”
☆又被下药,防不胜防
我一腔愁绪在趴着桌上睡了一觉,流了一滩口水后,暂时压制住了。入夜时分,月色清明,我站在院中扬手一挥,“美人们,今夜后院设宴,不醉不休!”
男宠们奔走相告,各自屋里的桌椅凳几都搬了出来,我命小龙取出几十坛窖藏美酒,一桌一坛,不够再取。
只见月光下,美男如云,容颜万千,衣袂飘飘,谈笑融融。我置身其间,竟也将烦恼都抛却,生了从未有过的兴致,敬酒来者不拒。众美男在我的熏陶下,酒量也是与日俱增,我深感欣慰。
彼时我左千澜右阿沅,脚边还有小越越斟酒,喝得笑逐颜开。
“大人为何今夜这么有兴致?”小越越嗓音如糯米般黏糊,趴在我膝头问。
我往小越越脸上摸了一把,肆意一笑,“本官今日斗进千金,焉能没兴致?”
“难得大人这么开怀,某便献曲一首,博大人一笑罢!”三桌开外,一个容貌不俗的白衣公子站了起来,怀抱了一张琴。
我点头示意。
白衣公子离席,端正坐于树下,搁琴到膝头,拨起了弦。清淩如溪水,幽缈如云岳的曲子一叠三换,缠绵悠长,如有不尽的倾诉,旋绕在夜庭中。
满庭的喧嚣都停止,我也许久才从曲子中走出来。“什么曲子,如此动人心弦?”
白衣公子起身答道:“这是一百年前,长安流传下来的古曲。”
“叫什么?”
“清商三叠风颜调,简称风颜曲。”
我叹道:“这么美的曲子,难怪流传了一百年!”
“这曲子,还有个故事呢。”白衣公子见我感兴趣,便讲起了一段传说,满庭院的人都听得入了神。
前朝大宸有个旷世乐师,有着不世出的才华,却背负着沉重的命运,追求世外的无欲无求,却陷入与女弟子的孽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