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传说,我并非不熟悉,史书中不乏记载,但因为百年的历史尘封,那段故事总觉得难以揣摩。然而今夜一首古曲,带出这段故事,再加上美酒的作用,便格外让人伤怀。
“大人,阿沅给您讲个笑话。”右手边的阿沅倒会察颜观色。
一个冷笑话讲完,没有一个人笑,阿沅颇感为难,我扯着嘴角带头笑了几声,“嗯不错不错,很好笑。”
阿沅感激地望着我,千澜冷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我正欲哄哄左手边的千澜,余光却瞥见树荫下一个熟悉的娇俏身影,目光一直停留在千澜身上,正是如歌。只作不见,我接了小越越递来的酒,继续与众人推杯换盏。
酒喝得越来越多,却越来越开心不起来。美男们也有一部分喝得滚到了桌子底下,也有一部分醉酒高歌,一部分笑到最后转为哭,诉起了悲惨沦为男宠的不幸身世。
我放下酒杯,独自起身,离了后/庭院。顶着月色,踏着浓荫,醉眼昏花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一个单薄的身影,在圆形石桌旁,自斟自饮。
我迈步走了过去,“总管为何月下独饮?”
梅念远穿了一身月白旧袍,在月下如同一湾冰蓝的海水,夜风中,海水微澜。他坐着不动,只转了眼望我,面色无波,“大人怎不在后院?”
“喝够了,溜达溜达。”我在总管的小院里踱步,槐树开了花,白花的芳香在夜风里格外沁人心脾,我负手仰着头,一阵深呼吸。
许久,两厢无话。
我抬手撸了一串槐花,转身道:“总管这段日子是乐得逍遥了,还是……在怨我?”
“大人有旁人帮着分忧,念远自然是清闲了。”总管依旧自斟自饮。
“若是,总管觉得在侍郎府上难以施展怀抱……”我站在树下,轻语道,“我并不强求你。”
酒杯停在了手中,他缓缓抬起目光,向我看来,许久才开口:“施展什么怀抱?”
“屈居我这里,我总觉对不住你得很。”我笑了笑,“你若想去哪里,我可以……”
“可以怎样?”梅念远放下酒杯,静静看着我。
“可以替你安排。”
“大人喝醉了,该歇着了。”梅念远目光一顿,一转。
“我没醉。”我再笑着。
“没醉么?”梅念远忽然起身,走到树下我跟前来。
我瞧着他的目光,与平时似有不同,“总管可是喝醉了?”
到了我跟前,梅念远却还不停步,我只得退了几步,却不知一连退了多少步,直到后背贴上了树干。
梅念远忽然靠近,一只手臂撑在树干上,离我脑袋只有一寸的距离。夜风吹得他袖摆拂到我脸上,痒痒的,却也让人嗅到一阵清冷的香气。
“浅墨……”他眸子忽如深夜的大海,要将人吞噬一般。
“梅总管!”我对着这双幽深的眼眸,纹丝不动地冷然一唤。
咫尺的人却并未被我唤醒,反倒更近了一分,嗓音低沉而绵延,“你可否偶尔不唤我总管?”
“不唤你总管,唤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息愈来愈近,酒的香气,槐花的香气,都混杂其间,我脑子有点晕。
他嘴角凉凉一笑,“你似乎只在梦里,会唤我念远。”
“咳,是么?”我努力将自己目光越过对面之人,投到月亮上去。
“为什么你只肯在梦里?”
“梦里没道理的事,多了去了!”我眼前月亮越发模糊起来,视线似乎聚不起光来。
“浅墨,你可以在清醒的时候,唤我一声念远么?”对面的人近到气息轻洒在我鼻端。
我心中留有一方明镜,不禁冷笑,“梅总管,你莫非也是个断袖?”
一句挑衅的话方说完,便觉头上一凉,帽子被摘了去,一头青丝垂落,半遮了我面颊。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梅念远无情地揭穿了我。
我隔着几缕散落的发丝,与他对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西市时,你我相识,第一眼。”
我仰头看明月,喟叹,“三年……这么多年,你都一直装作不知道。”
“论起装糊涂,谁能比得过你。”梅念远白皙的手指拂开我面颊的发丝,气息近到无以复加,“三年算什么,便是三十年,我也能陪你装下去……”
终于,他将我俩之间的距离抹了个干净,陌生的气息进入我嘴里,清清凉凉……
我手里一空,折扇顺着衣角滑到地上,手心再一紧,被他一手握住。
月光洒照在槐花之上,夜风吹落不尽的白花,从我眼睛上,脸颊上,发丝上,缓缓飘落。夜风起了一阵又一阵,昏昏沉沉中,完全不知过了多久。
从未经历过的漫长一吻,如涓涓细流,潺潺流动,流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我却十分不应景地将他咬了一咬,重获话语权,语气冷然,“你对我下药了?”
梅念远手指拂上我发烫的脸颊,“下药的,是千澜。”
早就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梅念远不可能不知道,他慢慢转过身,让我目光开阔了一些。
前方,千澜站在树荫里,默然看着这一切。
昏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又生龙活虎了。前夜的记忆不是没有,为了避免一些尴尬的碰面与棘手的解释,我趁着大早溜出了府。
摸着袖里的帖子,我赶往晏濯香府上赴约,却因从未去过,路上绕了点道,结果迎面撞见国子监。谢沉砚被我连累成了国子监学正,不去看看说不过去,去见个面,再问问路,倒也不错。
国子监小官吏见到我,忙恭敬引路,让我等在辟雍大殿前的小亭子里。小官吏去通报谢沉砚去了,不多时,我隔着老远瞧见谢沉砚一身青色官袍照在阳光下。忽然觉得没脸见他,也不知为何有这么个想法,当下便一步拐到假山后边躲了起来。
谢沉砚来到亭子里,左右不见我,十分疑惑。小官吏也满脸疑惑,“顾侍郎方才明明在这里等着的……”
谢沉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对小吏道:“你去忙吧。”
一阵脚步声远去,又一阵脚步声远去,亭子里已没有了人影。我放心大胆地走了出来,心里却空落得很。无精打采蹲在亭子里,看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搬家,我倒颇羡慕起它们来。
一个人影投在地上,遮住了搬家的蚂蚁。我抬头看,心头一跳。
谢沉砚一步步走上台阶,上了亭子,凤眼清眸,望着我。
“我怕打扰了你,准备走来着……”我站起身,随口胡编。
“我是顶着虚衔,闲得紧,没什么打扰不打扰。”谢沉砚站到了我面前,“既然来了,往凉快地方坐一坐罢。”
随他坐到一方池子旁的石头上,头顶大片的树荫,初夏的风吹着很是舒适。我诚挚地首先道歉:“那个吧,谢大人,都是我害得你降了职。说起来,你两次被降职,都是因我而起,我向你道歉,你要是原谅呢,往后咱们依然是朋友,逛个青楼什么的也可以结伴,要是不原谅呢,也在情理之中,为了仕途什么的,你离我远点也好,不会遭人诟病什么的……”
“顾大人。”谢沉砚打断我,“我并没怪你什么。降职之事,明说起来,是我为官不够谨慎,行为有失稳妥,但深究起来,只怕是朝中几股势力在涌动……”
我连忙将折扇压到他嘴上,“谢大人,有些话不要说出来的好。”
他目光在折扇上方向我望来,明澈如苍穹,我喉咙里一紧,忙撤了扇子回到自己蹲的石头上。
“顾大人,下官问你一句话。”
“嗯,问吧。”我有些心不在焉。
“顾侍郎是否是其中之一?”谢沉砚声音不大,却字字郑重。
“……是。”我看着谢沉砚,低语,“有人在下一局棋,我是陪下的一方,朝中有变,我不希望谢大人受牵连,故而先使你退出势力中心。该是风雨来临的时刻了,我顾浅墨的鱼篓也该收线了。”
☆书房奇遇,淫邪读本
出了国子监,沿着谢沉砚给指的路线,我绕过了七条巷子五座里坊,最后终于,迷路了。我摇着扇子叹气,迎头拦住一个少女,恭敬地打了个千,“请问这位美丽的小姐……”
“你要干什么?”少女两手环抱住自己,蹭地后退了一大步。
我将脸上看起来可能略显轻浮的笑收起来,作出一副谦谦君子貌,“在下只是向小姐问个路。”
少女脸上一阵失望,“问什么路?”
“请问往探花郎晏编修府上怎么走?”
少女打量了我几眼,轻轻一哼,“往前直走,第三个拐角处往东转,走到头再往北拐,第四个拐角处再往东转,走到第二个岔路口再往南走……”
我一脸痛苦地望着少女。
“断袖便断袖吧,还是个路痴!”少女甩下这句话,仰头便离我而去了。
一个半时辰后,我趴在晏濯香府前的石狮子脑袋顶上喘气,抬头瞧着“探花及第”的匾额,我拿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心想这晏濯香真是高调,不就是个探花嘛,想当年本官状元及第也没这么显摆过。
“什么人,竟敢玷污探花郎府前的石狮子!”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到我跟前,浓眉倒竖。
我搂着石狮子的脖子,趁着换气的间隙道:“告诉……你家探花郎,就说……辛酉年的状元郎……求见……”
青年仆从愣了一下,扳指头数了数,忽然对我不屑一哧,“扮什么人不好,偏扮那臭名昭著的顾断袖!”
我将袖子里的拜帖甩到他怀里,顶着烈日走了这许多路,早渴得没了口水费口舌。
青年人展开帖子扫了一眼,立即神色大变,警惕地瞄了我一眼后,一溜烟进了府门,并命人将门死死关上,生怕我玷污了他家石狮子后再去玷污他家探花郎。
不多时,晏濯香穿了一身闲适白衫亲自出了府门,迎到了石狮子跟前,“有失远迎,状元郎久等了!”
我被人搀扶着入了府,进了客厅灌茶。见我如此牛饮,晏濯香诧异道:“顾大人这是?”
我灌了个七分饱,打了个饱嗝,摇着扇子道:“探花郎晏编修不是能掐会算么?”
晏濯香站在厅里,龙潜凤采,配以白衫尤显风流俊雅,将风尘仆仆的我打量了一圈,霁颜一笑,“今日傍晚有雨,白昼闷热,顾大人如此渴饮,必是太阳底下赶了太多路。侍郎府与我府上只隔了七坊,并不算远……顾大人迷路了?”
“本官首度拜访探花府邸,迷个路有何稀奇!”我一甩袖子,起身。
“顾大人从国子监来?”
我一惊,忙看他,“这、这是怎么算出来?”
晏濯香不动声色走到我身边,抬手从我头上一拂。我再看,他手中多了一物。
“这是……”我指着他指间的一片树叶,不解。
“国子监的樟树落叶。”晏濯香淡淡道。
我瞪着眼睛看他,“神算子,你连哪里的樟树都认得?”
晏濯香看着我莞尔,“是顾大人身上染了国子监的墨香。”
这时,厅外传来一声熟悉的软语嗓音,“闻香识墨,浅墨濯香,好一缕墨香!”
彼时,我心内一惊,目光与晏濯香眸光一撞,同时转了头,看向厅外。醉仙楼花魁玉生烟婷婷立在门外,背后是一院的浮光。
“玉小姐怎么在此?”我望着美人,温婉一笑。
“来请小晏公子作画,画至中途,顾大人驾临,小晏公子便将奴家弃于一旁。”玉生烟说得妩媚之极,半嗔半怒又半笑。
原来是我扰了佳人幽会,我满脸歉意对晏濯香道:“实在不巧,扰了二位雅兴,改日再登门……”
晏濯香截住我话头,“择日不如撞日。顾大人费了许多周折才莅临寒舍,濯香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何况,还有事情向顾大人请教。”
“哎,还是奴家走吧!”玉生烟叹了口气,却是一颦一笑都楚楚动人。
“还是我走吧!”我抢先跨出了门。
“都请留步。”晏濯香在里面叹了口气。
门外等着送客的青年仆从见送不走我,一脸失望地站了回去。
又要画美人又要跟本官探讨学术问题,我以为定会为难了神算子探花郎,却不想,他先将本官放在客厅里继续奉上上品茶,再去画室给美人继续作画,两厢都不耽搁。
我被晾在厅里品了一杯又一杯的茶,品出的结论是,晏濯香比本官有钱,喝的都是本官买不起的名茶。那位左右看我不顺眼的青年在门外溜达来溜达去,见我毫无节制地品他们家的名茶,不由痛上眉头再入心头,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一步跨进厅来,“顾断……顾大人,小的瞧您在厅里也无聊,不如上我们公子书房转转吧?”
“书房?不会不妥吧?”我合上茶盖。
“妥,妥,十分的妥!”青年极尽热情。
我却之不恭,跟着青年便到了晏濯香的书房。扑面而来的古雅书卷气让我精神一阵抖擞,这书房里的藏书比我书房可多了不止三倍的数量,经史子集无不涉及,孤本绝本,珍本善本,抄本刻本……无不囊括,也都摆放有序,纹丝不乱,桌上笔墨纸砚也都是上上之品。
我想起自己书房,乱得从来找不到想看的书,每逢想起读书,总要发动总管千澜等人替我掘地三尺,方能掘出一个封皮。笔墨纸砚等用度,也都是从牙缝里节省出来,亲历亲为往东西市地摊上淘来。
如此一对比,真真令人自惭形秽。青年见我被打击的模样,舒展着眉头走了,走前还扔了一句警告语:不可擅自乱动书房里的一纸一墨!
远观而不亵玩,可不是我顾浅墨的风格。青年你引狼入室,可怪不得我了。就近掂了卷书到手里,极尽蹂躏之能事,沾了口水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一本翻完再翻下一本。
你藏书多又怎样,本官藏书少又怎样?多了本官三倍不止的藏书,能掐会算,为何只是第三的探花?让你瞧瞧状元郎的厉害!我搬了几本书到地上当凳子,一屁股坐下,继续沾了口水翻书。直到口水所剩无几,我才起身随意溜达,这里瞟几眼那里摸几手。
忽然,一本奇书兀然躺在众多珍本之间,乍然一见,我心跳都快停止。揉了揉眼,我万分不敢相信,探花郎啊探花郎,晏濯香啊晏濯香,亏你平日谦谦君子,一副光风霁月模样,却原来也看这种书!
万千藏书中,唯有此书,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年本官十五岁,尚在昆仑玉虚峰,懵懂之年偷阅奇书,被师父玉虚子发现,生生罚了我贴墙站了六个时辰。玉虚老怪当时气得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手指点着我额头,训道:“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偷藏了这种书!这这这,这是你能看的么?为师……为师都看不下去……”
彼时,我吸了吸鼻涕,辩道:“师父不常教育我们,要走遍天下路,阅尽天下书的么。”
玉虚老怪又拿手指戳我额头,“阅尽天下书,说的是看正经书!”
我再吸了鼻涕,再辩:“这书是医书,可正经了,不信,师父你照着修炼。”
玉虚老怪觉得用手指戳我已经不能表达愤怒,遂一把拧了我耳朵,“你再狡辩试试!”
我为了保住耳朵和一顿晚饭,屈辱地认了这是本淫邪之书,并扪着小心肝答应再不看这种书。
可玉虚老怪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可爱又叛逆的小徒弟下山做官后,又将此书买来珍藏,日夜研读,终于融会贯通。
如今,竟在晏濯香的书房里撞见,我腹诽后,一阵心情大好。
伸手将这本奇书托在了手心。
——《玉房指要》。
我一阵窃笑,翻开了书页。忽然,一张写满字的折子飘落到地上。我捡起来,一指抖开,扫了一眼,顿时一惊,忙扔了《玉房指要》,细看书折。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检举朝中一位阁老二十年间的贪污受贿记录,我心惊胆颤再往后看,当看到“叛国”二字时,不由心口一震。叛国?!竟然还列了通敌叛国罪证!
我脑子里震得嗡嗡响,原以为我正在钓的鱼已经够大了,没想到晏濯香整日在翰林院抄抄写写,竟在钓更大的鱼。
收拾好折子放回原处,将一切都还原后,还没来得及搬起地上作凳子的书,书房门口已经有了脚步声……
我当机立断,双膝一屈,跪坐地上,捧起没来得及拾掇的书卷,作入迷攻读状。
晏濯香推开了书房门,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才道:“顾大人?”
我只作不闻,捧书继续攻读。
晏濯香走了进来,我余光能瞧见他雪白的衣摆,正缓缓走来。雪白衣摆的主人俯身,从我手里拿过书,倒了过来,再放进我手里。
我盯着手里正过来的书,久久没有挪动目光。
“顾大人喜欢待在书房?”晏濯香弯腰从地上捡起另一本书,见纸张有褶皱,便要打开去整理。
我飞速起身,将他手中正打开的书猛地合上,干干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陪晏编修探讨探讨顾氏草书如何?”
晏濯香嘴角漾开一丝笑,将地上的书都拾起放回壁架上,对我伸手示意,“请!”
我走到书案前,摊开白纸,晏濯香立在一旁,挽袖研墨。我提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依旧写了个“香”字。
“在学术探讨之前,能否请教一下晏编修,你是如何认得这个字的?”我暗瞟一眼侍墨公子。
“多看了几日,便看出了个大概。”晏濯香气度从容回道。
“哦。”我点了点头,再问:“多看几日便能看出,那么,杏园宴会上,探花郎为何当时便能辨识出本官的草书?”
晏濯香没有回答。我嘴边露出一点笑意,抬头瞧着他,“探花郎小晏公子一身都是谜团,可否替浅墨解答一二?”
“这个问题,以后我再回答你。”晏濯香依旧牵衣磨墨,依旧的不动声色。
“这就不够意思了,今日我做你一字之师,你却一个问题不回答我。”我故作怏然,搁下了笔。
“这个问题除外,别的我都可以回答你。”晏濯香停了手里墨石,望着我。
退而求其次,也罢。我慢慢道:“小晏之才,曜国少有人能及,你考中的探花,可是实打实?”
“不是。”答得干脆。
“哦?”我正在接近真相,却依旧装作淡然模样。
“殿试之前,我觐见圣上,求他应允不要点我为榜首状元。”
我扯动嘴角,“小晏公子如此自信……”
“顾大人觉得,晏濯香做不了头榜状元么?”对面的人看着我,眼底潜藏的灵动慧黠一丝丝流泻,如蛟龙脱离了深渊,恣意九天,云布雨起,天地失色。
“为什么宁要第三,不做第一?”
“晏濯香所求,不在名利。”清清淡淡一句话回答了我,我却依然闹不明白面前这人。
☆风水不好,陛下恕罪
在探花郎书房,从未时到酉时,我将自创草书的心得说了个八成,晏濯香听得细致,理解得也透彻,提出的问题个个直戳根要,并当即搬了书法精髓到丹青中去,融会贯通的能力比本官要高出不止三个层次。
晏濯香站在我身边领悟时,面色格外的静穆,眼神定在虚空中,不知遨游到了哪里,我却知道绝不在这片紫陌红尘。我提笔在纸上随意书写,听着窗外渐渐刮起的大风,淅沥的雨声,竟不知已是入夜。
“石帆山下雨空濛,三扇香新翠箬篷。蘋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晏濯香不知何时回了神,在我头顶将我胡乱草书的词句不疾不徐念了出来。
“晏编修可以出师了。”我放下笔,感叹。
“顾侍郎草书境界,不是长安这片土地能盛得下。”
我转头朝他看过去,“那哪里可以盛得下?”
他目光临下看着我,“也许,离九霄最近的地方可以。”
闲散的笑凝固在我眼睛里,我从没这么认真地凝视过面前这人,离九霄最近的地方?我的来处?为什么越来越觉得,这人就是一面不染纤尘的明镜,照出世间尘埃外的真相。
当然,我也在这片尘埃外。
“公子,再不用饭,可都要凉了!”门外,那位对我格外警惕的青年出现。
我跟晏濯香在咫尺间的对视与试探这才收尾,由于主人诚心邀请,我再次却之不恭。
夜雨涟涟,消尽了一天的暑气。我在饭桌上剔着鱼刺,顺道问了句:“晏编修如何得知晚间有雨?莫非也跟孔明似的,会观天象?”
晏濯香不经意地挪了醋鱼到我伸手能够着的地方,轻描淡写道:“燕子低飞,鱼儿出水,石上凝珠,天上现钩云。”
我夹起大片醋鱼肉,自言自语低叹:“既生瑜何生亮。”说完嘴里一股酸味。
“顾大人月俸未恢复,还到街上卖字去么?”晏濯香换了话题,不知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
“再世孔明不必装糊涂了。”我到朱雀街卖艺,瞒得过旁人,我可不相信能瞒得过晏濯香。
“顾大人行事,总是出人意料。”
“真的?”我放下一根鱼刺,略有惊喜地抬头问。
晏濯香目光看向屋外雨幕,“一箭双雕,到时候了。”
我还没明白,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探花郎府上的那位青年奔到门口,“公子,顾侍郎府上总管来寻顾侍郎了,就在外面。”
晏濯香看着我,我看着桌上的醋鱼,“真是可惜了。”
夜雨倾盆,才迈了一步,地上溅起的雨点就飞到了我衣服下摆,湿了一片。晏濯香撑着伞,送我到大门外。
府外,梅念远打着一把伞,站在雨地里,夜风不小,雨丝斜飞,卷了不少到他身上。见我和晏濯香出来,梅念远看着雨的视线转到我面上,“大人用饭了没有?”
“嗯,在晏编修府上用的饭。”我转头向晏濯香道,“多谢款待,告辞了。”
梅念远上前接了我,送我进轿子,我坐进轿子里放下帘子,最后看见“探花及第”匾额下灯笼照出的光圈里,晏濯香一边的衣袖紧贴在手臂上。
上了朱雀街,我扒开轿子窗帘问梅念远,“有什么急事?”
“圣上召你进宫。”梅念远将伞遮了过来。
“不必回府,直接入宫。”我放下帘子,心想又被晏濯香算到了。
入了大明宫下轿步行,我接过梅念远手中的伞,正要一步跨入雨中,被他扯住了。
“做甚?”我侧身。
“小心些。”总管啰嗦完,还不放我,眼睛望在我脸上。
我脑中想起那晚槐树下,颇觉难为情,转身走入通往大明宫皇帝寝殿的官道。再入大明宫,我牵着衣角感慨万千。距离上次扑倒了沈昭仪,被老狐狸放逐,才不过一个半月。不准我踏入朝堂,莫非老狐狸的意思是,可以踏入他寝宫?
老狐狸夜里召我,依照惯例,必是在寝殿,这个毋庸置疑。
被老太监带入寝宫前殿后,还没等老狐狸看到我,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罪臣顾浅墨参见陛下!”
老狐狸被吓得转身,披着衣衫的样子似乎是睡了刚起或者是即将入睡,他瞧了瞧我,“你每次见朕,似乎都是这一固定自称,顾爱卿是不是家宅风水不好?”
我干干地笑,“罪臣……罪臣是该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了……”
“知道朕为何连夜召你进宫么?”老狐狸捞着衣摆,直接往地上的台阶坎上一坐。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试探道:“陛下……陛下夜里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