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濯香亲自给我们看了茶,我喝了口茶,还盯着谢沉砚看。谢沉砚也喝了口茶,似乎没打算有下文。
“晋王是顾侍郎亲自护送回希宜宫,谢大人消息倒灵通。”晏濯香也喝了口茶。
谢沉砚模凌两可地应了一声,继续喝茶。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感觉这哑谜好深奥。三人又喝了一阵茶,谢沉砚忽然抬头看我,“顾侍郎在希宜宫……”
我手一抖,茶水洒出。谢沉砚眼神一转,低声道:“下官不是要写奏本,侍郎不必惊慌。”
“哦,这样啊。”我长吁口气。
“侍郎怎会跑去后宫的?”谢沉砚又将眼睛转过来,凝视于我。
“此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我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在晏濯香跟前丢人倒也罢了,再在谢沉砚跟前丢人,我一张老脸就挽不回来了。
“哦。”谢沉砚见我为难,便也不再深究,思忖了一会儿道,“上回杏园案子尚未完结,三司会审也审了个莫名其妙,虽然圣上不让再查下去,但留待隐患开枝散叶,日后只怕祸患无穷。”
我忙瞧他,琢磨着措辞,“据说……谢御史被降了职,可是……因为……三司会审的事情?”
谢沉砚低头瞧着茶杯里的绿叶子,淡淡道:“宦海沉浮,再寻常不过。”
我顿时觉得此人身后放射着万丈光芒,人家被降职后多么淡定,我被削了俸禄就哀叹连连,相比较起来,我是多么庸俗,多么不堪,多么无耻。我正在忏悔时,谢沉砚忽然双目辉辉地望着我,“御史台人事多变,顾侍郎不必自责。”
“自责?”我从鞭笞自己灵魂的情境中醒过来,不解地瞧向他。
这时,取了笔继续在纸上书写什么的晏濯香也不抬头,闲闲道:“顾侍郎想必是在对比与谢御史的境界高下,或许大概并没有因可能也许有的牵连而产生某种些许特定的自责吧。”
我埋头喝水,顾左右而言他,“这铁观音果然是名茶啊名茶,提神得很!”
谢沉砚瞧着我,欲言又止。
“谢御史有话直说。”我诚恳道。
谢沉砚瞧了瞧我,再瞧了瞧我手里的茶杯,“这个,似乎,大概,是碧螺春吧?”
我低头看着水杯里泡着的叶片,色泽碧绿,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披茸毛,果然是碧螺春不假。“谢御史对茶颇有研究啊,啊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拿扇子虚扇了几下,一眼瞥见晏濯香在写字,忙伸长了脖子,“晏编修在写公文?”
“子夜时分,三人对饮,写公文岂不煞风景。”晏濯香取了一张纸摊开在我跟前,看着我笑道,“天牢内,侍郎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不待我回答,他提笔在白纸上飞舞了一个字,正是那日天牢内我拿树枝在地上草书的一个字,居然模拟地纤毫毕致,若不是看着他在我面前当场写下,我只怕要怀疑这是我什么时候梦游写的字。我想起那日对他允诺的,什么时候认出这是什么字,什么时候本官就不吝赐教。
我合上扇子指着白纸黑字道:“晏编修可辨认出来了?”
谢沉砚凝视着这个草书,蹙眉,“这也能辨认出来不成?草书成这个模样,莫非是顾侍郎的字?”
我谦虚地应了一声。
晏濯香又取了一张纸,垫在方才的纸上,再提笔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运笔有力,开阖大气,字迹端妍,呈在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没说话。谢沉砚也看了一眼,念道:“香。”
的的确确是个“香”字。
谢沉砚拿起先前那张纸比对,诧异不已,“这如何能看出来,是个香字?”
“是啊,这如何能看出来?”我附和道。
晏濯香搁笔,并不回答我们的疑问,面上一笑,将话题扯了回去,“顾侍郎该兑现自己的话了吧?”
“那是应该的。不过,今晚难得大家兴致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喝酒吧?”我将手里的茶放到案上,嘿嘿一笑,“喝茶终究寡淡了些。”
“这么晚了……”谢沉砚迟疑着。
“不晚不晚,子夜正好!”我从坐席上爬起来,扇子塞进后衣领里,揉了揉膝盖。
“喝什么酒?”晏濯香显然对我的提议抱有怀疑。
“全京城最好的酒!”
在我连骗带哄之下,谢沉砚与晏濯香随我踏上长安街头,最后站在了醉仙楼招牌下。
“这……”谢沉砚定在了原地,神态有些纠结。
晏濯香但笑不语。
我忙解释道:“谢御史,我们只喝酒,不留宿!”
“可……”谢沉砚还在纠结。
“喝酒不喝醉仙楼,便作至尊也枉然。”我随口诌了一句,拉着谢沉砚袖子,摇着扇子,诡笑着迈步入了青楼大门口。
“姑娘们,顾大人来了,小晏探花也来了!”老鸨秀娘眼尖,一眼瞅着了我们,兴奋地大喊,“哎哟,小兰,你个死蹄子,不知轻重,快别理那个韩肉包,接待顾大人和小晏要紧!”
我们一行三人方迈入大门,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瞬间便将我们围了个举步维艰。
“顾大人,好久没来了!”
“小晏,这么久不来,可是把我们玉姑娘给忘了?”
“诶,这位公子可面生的很呐!”
拉拉扯扯中,我被拽到了一个温香软玉的怀抱中,晏濯香被拉到椅子上坐了,谢沉砚脸色泛红站在原地一步也撼不动。
我被灌了两杯酒,塞了半根香蕉,啃了一串葡萄后,瞧见谢沉砚还站在原地与姑娘们对峙,他一眼朝我望来,眼波动荡,我小心肝一颤,忙推开面前的姑娘,挤入人潮中,把谢沉砚给捞了回来。
“顾大人,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谢沉砚坐在我对面,神态说不出的纠结为难,一句话没说完,被旁边的姑娘给灌了一杯酒。
我瞧得心头一颤一颤,谢沉砚被呛得咳嗽,旁边的姑娘忙给他捶背,娇嗔道:“哎哟,这位公子不会喝酒?”
我也颇感诧异,担忧问他道:“谢大人酒量如何?”
谢沉砚咳嗽完后,答我道:“一般。”
我琢磨不透这个一般究竟是几斤几两,不过应该还成吧。我拉着给他灌酒的姑娘们嘱咐道:“这位可是名门望族谢家的公子,你们可得服侍周全了,灌酒慢些,别呛着他。”
“哎哟,顾大人可真是,这般叮嘱,莫非是不舍得?”一个俏姑娘往我脸上摸了一把。
“顾大人断袖断得厉害,都断到谢家头上了,妹妹们日后只怕盼不着顾大人了!”又一个俏丫头在我心口摸了一把。
谢沉砚见我被摸来摸去,不由脸色尴尬,神态僵硬,“顾、顾大人……”
我在被灌酒的空当对他摆摆手,“谢公子吃好喝好,权当宵夜了。”
我再抽空从美人们的脑袋上望过去,就见晏濯香微笑地坐在姑娘们中间品酒,一看就是老江湖。
我鼻子尖,忽然闻见一阵熟悉的香气从楼上蔓下来。就听某个嫖客兴奋地喊了一句,“花魁玉生烟,终于肯下楼了!”
再听某个姑娘揶揄道:“小晏探花,你的玉姑娘来了!”
☆青楼一夜,谁与风流
满花厅的少爷公子姑娘丫头都疯狂地开喊:“玉生烟,玉姑娘!玉生烟,玉姑娘!”
我一边耳鸣一边朝众人目光聚集处望去,二楼栏杆处倚着的绝代佳人,眸若秋水,眉如远岱,肤赛桃花,唇似点绛。我瞧得一阵心神荡漾,几杯酒下肚后,眼前仿佛出现了纷飞的桃花瓣,我乘着清风,踏着花瓣,一跤跌进美人的酒窝里。
“瞧顾大人看得目不转睛心猿意马……”旁座的姑娘小兰嗔怪地在我脸上捏了一把,把我给捏醒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花魁,本官前几日怎么没瞧见?”我手里扇子挑着小兰姑娘的下颌,眼睛还瞅着二楼的花魁。
“不知道我们妈妈是从哪里挖来的,也就这几日选出的花魁,这玉姑娘一来醉仙楼啊,所有的姐妹都不与她争了。”小兰倒了杯酒坐到我腿上来,娇媚地往我嘴里灌酒,硬是把我垂涎花魁的视线给挡了个严实。
“怎么不争了?”我搂了小兰的小蛮腰,色迷迷地笑着。
“连顾大人的眼睛都瞧直了,怎么不争还用说么,人家玉姑娘美人如玉,谁能争得了花魁的位子!”小兰不是味地说,见我眼神又不自觉溜了出去,便又发起嗔来,“你瞧人家谢公子,可没这么贪看玉姑娘的!”
我才想起谢沉砚在身边,往他那里一看,果然见他视线没在花魁娘子身上,却似乎在我和小兰身上。我见他神色仍然不太自在,便对他嘻嘻笑道:“谢大人,男人哪有不喝花酒的,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谁知,谢沉砚面色僵硬,目光忽然冷下来,扫我一眼,“顾侍郎习惯,不必让所有人都习惯!”说着,他不再理睬身边任何姑娘,甩袖子起身就要走人。
我听着这话心里颇不是味,推开怀里的小兰,拽住谢沉砚袖角,赔笑道:“喝酒就图个痛快嘛,何必生气呢,算是我说错话了成不?”
谢沉砚冷淡地回视我一眼,“喝酒便喝酒,为何非要女子作陪!”
“这个……这个其中滋味,只有身处其中,才能领悟……哎谢大人,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又错了!”我再将他拽回来,忙不迭赔罪。
我们这拉扯的空当,花厅里已经闹起来了,老鸨秀娘钻进钱眼里去了,居然扯着嗓门喊,今夜谁出价高,花魁今夜便归谁。老鸨的破锣嗓还没消停,西厅就有嫖客踩凳子上桌子撸了袖子喊价:“老子出五十两!”
东厅立即有暴发户一掌拍案,大喝:“大爷我出价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前厅有倜傥公子哥摇着扇子加价。
“三百两!”后厅一位花袍男子一口喊价。
老鸨秀娘倒吸一口气,拿帕子擦了擦额头,试探道:“这位爷,敢问是三百两银子么?”
那位花袍男子豪爽一笑,露出一口金牙,“银子多寒碜,老子出的是三百两黄金!”
整个厅里顿时无数的抽气声,连我身边的小兰都抽了。秀娘翻了翻白眼,险些晕过去,幸好及时掐了自己大腿,才留了一分清醒,哑着嗓子颤抖道:“玉姑娘今夜就归……”
不待老鸨说完,我将手里拉着的谢沉砚一把按到椅子上,同时一掌拍到桌子上,高声喊道:“五百两!”
所有人朝我看来,秀娘听见“五百两”这个亢奋的字眼后,毫不含糊地翻着眼皮晕过去了。
小兰肝肠寸断地望着我,谢沉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二楼的花魁淡淡地扫我一眼。
老鸨被掐了人中后醒转,立即颤巍巍爬起,深情地朝我望来,“花魁今夜就归顾……”
“六百两。”不远处有人淡淡道。
老鸨一句话没说话,再次翻了白眼,倒下去了。厅里所有人同时抽着冷气转了目光,我亦随众人望去,他娘舅诶,出价的不是别人,正是晏濯香这厮!
“花魁今夜……”老鸨被人扶起后,攀着桌缘爬起了半个头。
我啪地打开扇子,沉着嗓子道:“七百两!”
“八百两。”晏濯香淡定地品酒喊价。
“一千两!”我愤然一脚踏上凳子。
“一千五百两。”晏濯香搁下酒杯,向我望来,浅笑,“顾大人需量力而行。”
我心中的火焰腾地上来,我顾浅墨在青楼向来挥金如土,居然有人挑战我的尊严!
我扯下腰间佩玉,带着穗子晃在空中,摇着扇子道:“此物乃是昆仑绝顶美玉,价值十个醉仙楼不止,黄金有价玉无价,无价之玉赠给玉生烟姑娘,正是美玉配美人,不知玉姑娘意下如何?”
我手里垂下的美玉在灯火下流动着梦幻一般的色泽,老鸨尚未爬起来又直挺挺倒下去,人事不省。
花魁玉生烟款款下楼,香风顿起。在众人的注视中,美人一步步向我走来,眼波一分分流转,我手里的酒杯都快握不住了,小兰泪奔而去。
“玉生烟见过大人!”花魁娘子对着我盈盈一拜,嗓音动听之极。我笑弯了眼,忙一步上前将美人扶起,拉着她的小手坐到身边。对面谢沉砚看着我,表情难以揣度。
我打着扇子,瞥了一眼到晏濯香身上,此人宠辱不惊,得失淡然,心上人被抢也不见沮丧悲愁,不过我揣测,或许人家心中悲愁只不表露出来罢了,如此一想,我便甚感快慰。
“顾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花魁娘子笑着为我斟酒,一颦一笑都极尽风情。
我摸着美人的小手,笑眯眯问:“什么名,什么不虚传?”
玉生烟抽回自己的手,端酒到我嘴边,一边喂给我喝一边笑道:“顾大人青楼美名万人传。”
朝堂里我有的是臭名,在青楼有美名传,也是不错的。我喜滋滋握住美人的柔荑,“本官还有美名?”
美人冲我一笑,“顾大人一掷千金,一世风流,长安的纨绔子弟没人及得上,大人尽管断袖,却也恋红颜,博爱如斯,怎不叫人钦佩!”
我捏着酒杯,左思右想,思量不来这是怎样一种美名。对面谢沉砚被一口酒给呛住,低声咳嗽。
“对了,美人陪酒,可不能冷落了谢公子。”我将美人介绍给谢沉砚。
花魁就是花魁,得了我的授意后,款款坐到谢沉砚身边,柔情似水,极尽缠绵。对本官,这玉生烟可没这么热情,摸个小手都要抽回去。我心里有点不是味。
谢沉砚不得已被灌了几杯酒,脸颊略有酒晕,我瞧着煞是好看。
“在下不能……”谢沉砚眼中已有醉意,推开花魁手里的酒杯,扶着桌缘要起身。玉生烟将他拽回来,身体一转,便倒进谢沉砚怀里去了。
“噗!”我一口酒水喷了出来。
玉生烟搂着谢沉砚脖子,笑容妩媚,“谢公子醉了,可要歇息?”
谢沉砚起身不得,忙推道:“时辰不早,在下告辞!”
“我送谢公子回房歇息吧。”玉生烟身体灵活,从谢沉砚大腿上下来后,半扶半拉地,就拐了谢沉砚上楼。谢沉砚半醉半醒,拽着楼梯扶手要下楼,急道:“姑娘请放手!”
几个丫头帮着玉生烟把谢沉砚给拉上了楼,进了卧房。
我手里的酒杯“嘭”的一声落地,这才惊醒了我,我一个激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小兰嗔怒着蹭到我身边,捡起地上的酒杯,“这下好了,顾大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美玉赠美人,美人却另寻了他欢。”
我肚子里的酒劲也上来了,只觉得头有些发晕,发晕中似乎看到了远处晏濯香玩味的目光。我懒得理会,一把扯过小兰,问道:“怎么回事?你家花魁怎么跟别人跑了?”
小兰落井下石道:“哼,谁让顾大人长得太女相,没有人家谢公子有男子气概呢!”
我打开折扇胡乱扇了几下,又灌了一杯酒,蹭地站起来,转身便上楼。
“顾大人,你到哪里去?”小兰在后面跺脚,“没有花魁,还有人家嘛!”
上楼后,有几个丫头来阻拦,我虽醉意熏熏,脚上功夫却未落下,当下施展凌波微步,绕开了所有人的阻挡。花魁房门被上了闩,我提起一口气,一脚踹去,绣门喀喇一声倒向一边。
闯入春闺后,一眼便瞧见扭作一团的两人,谢沉砚与花魁拉拉扯扯中早丢了外袍,连内服都被扯去了大半,衣襟大开……
我瞄了一眼,只觉鼻中一热,有股热流汹涌而来。我忙一把捂住鼻子,气愤道:“休得无礼!”
将谢沉砚推到榻上后,玉生烟回眸看我,笑着,“顾大人的意思是,三个人一起?”
“什么?”我不由自主朝着某个极度下流的方向想去。
玉生烟起身到我跟前,在我神游的空当,往我腰上一拍,我一个不妨,几步前跌,栽头倒向床榻,正将一个即将奋力爬起的身体撞了回去。
“原来顾大人是这么个意思。”玉生烟暧昧地笑着,“那生烟就借个地方,顾大人好生断着,我不打搅了!”
我头晕眼花,却也爬不起来,迷蒙朦胧中,抱着一个厚实的身体滚到了一边。
☆毁人清誉,举手之劳
漆黑的夜过去后,微明的天光薄薄透过纱窗。身边有人动了动,僵硬了刹那后,一个反应过激的动作将我掀得险些落了地。我缓缓翻了身,滚回柔软的床中央,习惯性动作揽过手臂,抱住了一个什么物事,半趴着满足地继续睡去。
我再度被掀翻,四爪朝天,我闭着眼皱了皱眉,揽着什么物事的手臂带了过来,一拉,一扯,一个重物迎面扑来,风声飒飒。
我忍着困意,极为勉强地启开了眼睛一条缝……再启开一些……
这一定是做梦,我又闭上眼睛,接着睡觉。
身体上方的人影挣扎着,似乎打算从我魔爪中逃脱。为了好生睡觉不被打搅,我将人影的手臂一甩,这下该安生了罢。
风声再起,愈发摧枯拉朽,一个颇重的身体完全趴到了我身上,额头碰额头,嘴唇碰嘴唇……
嘴唇?嘴唇!
我两眼圆睁,贴着我的人影在我险些聚不起光的眸子里勉强聚成了个人像,宿醉头疼中,我脑子略有迟钝,静静辨认着这人。
人像连忙抬起头,看我的一眼中极为震惊,愧悔,惶恐,自责,薄怒,“顾、顾侍郎……”
“谢御史?”我努力看清面前的人,在看清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炸。
连累人家跟我一起断袖,这可万万使不得。我撑着床打算坐起身来再作计较,尚处在震惊中的谢沉砚见我有所动,也转了转头,结果,这一抬,一转,两颗脑袋再碰一处,而且更严重的是,一个微微错开的角度后,鼻子下的两张嘴也咬到了一处,比方才还准些。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边,稍稍的停顿后,一个略低的嗓音道:“已是上朝的时辰了,濯香可替为告假。”说完,一点停顿也没有,脚步声转了出去。
我脑子里一团糨糊,赶紧扭头错开角度,毁人声誉当真罪该万死。
谢沉砚红着脸爬下了床,似乎再不敢跟我呆一张床上。方落地,又歪着坐了回来,拿手揉着额角。
“宿醉,头疼难免……”我也将自己挪开了一些,没话找话,低头,蓦然瞧见自己衣襟上点点血迹,研究了一番,最后确定是昨夜没捂住的鼻血。
谢沉砚不答话,勉强起身到了桌边,倒了杯茶喝。我瞧他背影,实在不敢确定此人会在哪个时候爆发,哪个时候参我一本。还是趁着各自沉默无言的大好时辰溜之大吉的好。
我悄寂无声地下了床,不动声色不声不响不言不语蹭到了门边。
“顾侍郎去哪里?”
“那个,回、回府……”我依着门边,不敢转身,小心翼翼道。
“……我也回府更衣,该上朝了。”谢沉砚从桌边摇摇晃晃起身,越过我,径直往外走。
我瞧他走一步稳两步歪三步倒,赶紧跑上前扶了一把。
我下楼向老鸨租用两顶轿子,秀娘瞅我再瞅谢沉砚,一咧嘴,道:“咱替顾大人省点钱,一顶轿子,够用。”
一顶轿子抬着我和谢沉砚回了侍郎府。
在轿子里时,我怕再撞着谢沉砚,便一个人趴在一边,一路又睡着了。到府时,我还没醒。被人扶出轿子时,我方掀了一点眼皮。
“这一夜,又是去哪里喝酒了?”梅念远一边扶着我一边命人扶着谢沉砚,对我说话的语气颇为清淡。
我半倚在他身上,嘴角一翘,“醉仙楼。”
没走几步,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即将跪地,梅念远伸手将我扯了回来,低头忽然瞧见我腰间少了样东西,“大人的玉呢?”
我咧嘴,“美玉赠了美人。”
梅念远手上一松,我软绵绵便要萎顿于地,又被他一把扯了回来。他愕然道:“送了人?”
“送了花魁。”我脚步依旧发软,不靠着人,完全没法迈步,梅念远停了,我便也随着停了。
他盯了我许久,我脑子里一团糨糊,却也有几分清醒,冲他微微笑,“总管……”
梅念远什么话也没说,送我到卧房。我被放到床上后,沾着枕头便觉浑身轻松,睡自个床上舒坦多了,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谢沉砚,便撑着眼皮,吩咐梅念远道:“留谢大人在府上解酒,待我醒了再放他回去,切记了。”
“你睡吧。”梅念远在床边道。
我闭上眼一分分陷入沉睡中,没有听见有脚步声出门,知道梅念远还没走,却也没力气再说话了。
一觉醒来,日头西斜。我素来饮酒成习惯,烂醉如泥也好,宿醉也好,睡一觉就好,也不用什么解酒醒酒汤。这一点,梅念远清楚得很,我醉了不吐不发酒疯,给府中老小减了不少负担。
就是醒来后,脚步有些虚浮,眼神也不大好,出房便撞了梅念远。
“谢大人可还在?”我捂着额头,问道。
“在客厅。”梅念远让路到一旁。
我才走了一步,他又道:“大人前襟上是什么?”
“鼻血。”我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么出去不妥,“给我换身袍子。”
赶到前厅时,门口站了一排的人,我心脏扑通一声,又发生什么事了么?
梅念远在我后边解释道:“男宠公子们得知这位是隔三岔五朝堂上弹劾大人的御史,都赶来亲眼瞧瞧罢了。”
我这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在整日就爱看热闹的众男宠们身后咳嗽一声。男宠们回神,意识到我来了,忙让开道。我在媚眼纷飞中穿过厅门,一步跨过门槛,见谢沉砚在客厅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我府上的云雾茶。他抬头见到我,神色有一刹那的复杂,茶杯顿在了手心。
我也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张口笑道:“府里人没见过世面,谢大人不要见怪。”
谢沉砚望了眼厅外仍在围观的美男们,总结了一句,“顾侍郎府上男色果然众多。”
我瞧了瞧他面容,心里不自觉对比了一下美色,转头对围观的众人甩了甩袖子,“散了散了,该是读书时间了。”
男宠们怏怏然磨磨蹭蹭撤了,甚是不甘心。没了围观的,顿时清风入室,甚是舒心。
“今日告假不上朝,是我仕途生涯头一遭。”谢沉砚声音也如清风一样淡。
我脸皮扯了扯,歉然笑道:“都是我的错,昨夜若不拉着你和晏编修往醉仙楼喝酒……”
谢沉砚看着茶杯里的水波,眉目间一层心事一层无奈,“御史台今非昔比,朝中事,也愈发比不得从前了,如有一团迷雾遮盖,怎么也看不透。”
“清者清,浊者浊。”我轻描淡写地摇扇,“看不透,便不要去看罢!”
他转头看我,许久也未说话,不晓得是当我圣人看还是混账看。我自认浅薄比不得心怀天下的御史,也不装高深装深沉了,合上扇子搁下茶杯,起身笑道:“我带谢御史往院子里走走吧?”
绕着池塘湖水走,谢沉砚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我便在前,他在后,闷头走了一阵,半天找不到话题,愈沉默便愈让人脑中重演醉仙楼不堪的一幕,我实在羞愧不迭,捡着一处石桌棋盘赶紧坐下,乐呵呵道:“谢御史可愿来局棋?”
下下棋,换换脑子。
结果三心二意,五局输了四局半,剩的半局还在死死支撑。
“侍郎没专心。”对面谢沉砚一言概之。
我手里白色棋子丢进棋钵里,眼睛看着棋盘厮杀的阵型,口里却道:“谢御史前途因我顾浅墨而毁,实在对不住得很。”憋了许久,道歉的话,终是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