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奶奶拍着女儿:“有你这样不知羞的只夸自己的吗?巧娘,娘晓得你今儿受了委屈,但五婶婆辈分摆在那儿,娘等会儿带着你去她门上赔礼道个谦。”巧娘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点头。
黄娟已经站起来:“就由我带巧娘去吧。”黄二奶奶啊了一声,黄娟轻轻按住黄二奶奶的手:“嫂嫂,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巧娘也点头:“娘,姑妈很聪明的。”黄二奶奶点女儿额头一下:“说的你娘我就不聪明吗?”
巧娘抱住黄二奶奶的肩膀又是摇了摇:“娘的聪明和姑妈的不一样,女儿要是能把娘的聪明和姑妈的聪明都学会了,兼容并蓄那谁都欺负不了了。”黄二奶奶和黄娟相视一笑,既然她们姑侄这样说了,就由她们去做吧。
用过晚饭黄娟就带着巧娘出门,都在村里也不用丫鬟跟着。从黄娟家出来,往东走过第三家就是黄五婶家,她家的大门常年都是闭着的,黄娟上前轻轻叩一下门环,过了会儿才有个婆子打开一条门缝看看,看见是黄娟姑侄才把门打开:“原来是姑奶奶来了,您先请进,我去和我们大奶奶说一声。”
虽说黄五婶的儿子中了举人,但黄五婶并没让家里多添几个下人,依旧只有一房下人在家里,连服侍的小丫鬟都是黄大奶奶的陪嫁,这样也让黄五婶再多一个持家能干的名声。
黄娟的眼扫过院子中央的那棵梧桐树,树下还有一张石桌,黄举人没中举前夏日夜里常在这张石桌下读书。这院子中举后也修葺过,但只略略修了几处,大致还和原来一样。黄娟正在打量,已有脚步声,黄娟抬头对迎上来的举人娘子行礼道:“弟妹好。”
举人娘子急忙还礼:“姐姐这样就是折杀我了,怎么今儿得空到我这边来。”说着举人娘子已经拉起行礼下去的巧娘:“巧侄女越长越好了,听说针线活做的也不错,什么时候给我瞧瞧。”在外人面前巧娘是很斯文的,只说一句婶婶谬赞了就乖乖站到一边。
举人娘子已经让着黄娟进了堂屋,黄娟和她扯了两句闲话就道:“今日下午时分,巧娘这孩子在七嫂子家里见了五婶子,结果小孩子不懂得说话,冲撞了五婶子,我这特地带巧娘过来给五婶子赔礼道歉的。”
举人娘子是晓得自己婆婆那孤介脾气的,听了黄娟这话就笑道:“都是一家子,再说巧侄女还小,偶尔一两句话冲撞了也是常事,哪能当做一件事特地来道歉的?”黄娟喝着茶笑了:“就是因为孩子还小才当做一件事,不然等大了怎么教的出来?”
黄娟这话笑吟吟说出,倒让举人娘子微微楞了下方笑道:“果然二嫂的家教是最好的,姐姐你先稍坐一会儿,我进去和婆婆说说。”黄娟笑看举人娘子往后面去,巧娘已经凑到黄娟身边:“姑妈,这五婶婆…”
黄娟捏她脸一下:“说话要听音,你大婶婶可也是个能听音的。”巧娘点头举人娘子已经重又进屋,对黄娟道:“劳姐姐久等了,跟我来吧。”
黄五婶住在后面主屋里,这屋子已和旁边厢房打通做成个套间,黄景也和她住在一起。黄娟进屋的时候看见黄景正在窗边做着针线,和数天前相比,黄景更憔悴一些,似乎发上有点白,再加上身上穿的是和黄五婶一样的素色服饰,看起来母女俩竟似姐妹,可是黄景今年才十八,而黄五婶已经四十五了。
黄景已经抬起头,那眼里竟很干枯,没一点活泛劲,对黄娟笑一笑:“姐姐来了,快请坐。”黄娟的唇张一张才压下那快要冲出口的怜惜,对坐在上面一直没说话的黄五婶行礼道:“五婶婶好。”
巧娘也叫了声五婶婆二姑姑,黄五婶那常年紧抿着的唇闭的死紧,只是微点一点头,举人娘子忙道:“姐姐你快坐吧,都是自家人,还那么客气做什么?”说着举人娘子又往外叫丫鬟倒茶来。
巧娘从进了屋就觉得身上发冷,虽然这屋开着窗,盛夏的傍晚还十分炎热,屋里并不是没有人。巧娘下意识地靠近黄娟,黄娟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这才对黄五婶道:“今儿听这孩子说,在前头七嫂子家里,这孩子冲撞了您,特地带她来给五婶您道个谦。再有,五婶子有什么管教孩子的好话,还请五婶子先和做侄女的说了,侄女也能知道五婶子的好意。”
黄五婶的眼有些阴鸷地看着黄娟,从黄娟发上的首饰再到她身上的衣衫再到她的举动,听到黄娟说完才哼了一声:“管教?我再怎么也只是你族中的婶子,怎么当得起管教二字?”
黄娟脸上的笑容没变:“五婶守节十多年,抚养阿弟长大又读书成器,这四周的人谁不敬您?您老又是长辈,训诫我们几句我们谁敢不听?”黄五婶这才淡淡一笑:“听你这话你也是懂礼的,可你既然懂礼,怎会做出那样的事?这女子当以夫为天,就算对方休弃,也该反省自己过错,哪能反提出和离,回到家中也该闭门思过怎能到处去,这样哪是做女子该做的?”
巧娘听到黄五婶又老调重弹,手在袖中握成拳,黄娟的神色却没有变,只是微微一笑:“五婶子守节成名,自然望着族中女儿都能为黄家争气,只是五婶子这话做侄女的却不敢全听了。女子当以夫为天不假,可丈夫也没有把做妻子的弃之敝履的道理,更何况为了外室回来要打妻子骂岳家,这种事情岂不是对方先绝情断义。对方既绝情断义,做妻子的既无过错那也只有断恩,若再苦苦纠缠哀求收留,岂不坏了我黄家女儿的名声,要别人提起来只会说,娘家不出来撑腰,致女儿被人如此欺凌也不敢自求和离,这样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家教定不好,这样岂不连累了族内别的没嫁之人。”
黄五婶没想到黄娟竟有这样一番话说,气的放在桌上的手轻轻一拍:“你倒伶牙俐齿的很,好,很好。”黄娟过来本来就是来气她的,见她这样反倒面上现出惊讶之色:“五婶子您这是怎么了?侄女正依了您的教导,为黄家女儿争气,怎的五婶子您反而生气了?难道说要侄女留在林家受欺凌,被□死了还要累黄家说不庇护女儿,要黄家名声受损吗?”
黄五婶听了黄娟这话,欲待反驳竟不知道如何反驳,过了很久才道:“女儿家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别说丈夫没死,就算丈夫死了也当在婆家守节,挣的一个贞节牌坊才算为两家争气。”
黄娟知道黄五婶最荣耀的就是得到过这座贞节牌坊,得到众人赞扬的她甚至不惜逼迫女儿守望门寡,以望得到第二座牌坊。想到这黄娟就看向黄景,见黄景已经继续在做针线,面上平静无波只有手微微颤抖,黄娟轻叹一声才笑道:“五婶子说的是,丈夫若没了,家有幼年子女自当似五婶子一般守节。可是五婶子也要知道天下并不是人人都似黄家一般族里各人互相照顾的,五叔叔去世的早,五婶子平日拉拨两个弟弟妹妹,不也多亏了周围人家来帮忙?可是若族中非人类,不但不帮孤儿寡母还要欺负他们,到时娘家又没助力的话。日子久了连活路都难,守节这样的美事岂不反成了催命的符?”
不等黄娟说出后面的话,黄五婶的脸顿时冷下来:“好,句句都是你有道理,我这个长辈也没什么好教导你的,送客。”举人娘子担心地望了黄娟一眼,黄娟站起身却似没事人一般:“不过是和五婶扯几句闲话,各人情形不同,自然做的也不一样,五婶子若动气未免就太不值了。”
、定亲
说完黄娟福了一福就道:“侄女告辞。”不等黄五婶再说什么黄娟就走出去,巧娘也行礼后跟随黄娟出去。
举人娘子看着黄娟姑侄出去,走了一步想送她们出去,但看着黄五婶的脸色又担心地回来:“婆婆,姐姐她历来口直心快,您别生气。”黄五婶把举人娘子推一下:“谁让你让她们进门的,这种人进了我家门,我还嫌她脏了我的地,以后任是她家什么人,都不许进家来。”
举人娘子眼里闪过一丝不满,但还是恭敬地道:“婆婆训诫,媳妇知道了。”见儿媳这样低眉顺眼,黄五婶心头才满意一些,对举人娘子道:“你也别嫌我管的宽,要知道,门风是最要紧的事,我若不是门风紧,也不能拉扯他们兄妹长大,还出了个举人。”
这样的话黄五婶每天都要唠叨一回,举人娘子的头依旧低低地道:“婆婆说的是。”黄五婶的眼眯起来:“我们家是有牌坊的,走出去别人都要高看一眼,但越是别人高看,自己就更要尊重,乱七八糟的人不能来往,世间哪有二嫁女子?”
黄五婶这话让旁边的黄景手里的针线都快做不下去,世间不能有二嫁女子,定了亲就是夫家的人,丈夫没了就该安分守己守节,而不是希图另嫁。这样才是为自己的娘争气,黄景想到娘的话,手里的针又开始动起了,只是方才巧娘进来时候,裙边带的那个桃色绣鸳鸯的荷包似乎又在眼前晃,鸳鸯,鸳鸯,自己曾绣过一件大红鸳鸯的嫁衣,可是永远都穿不上了。想到这,这针怎么都绣不下去。
黄五婶把儿媳教育了个心满意足这才让儿媳出去,回头看见黄景停下针线,动一下|身子道:“阿景,你现在怨娘,怨娘不许你另嫁,可你是不晓得守过望门寡的妇人另嫁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妯娌看不起,婆婆不待见,连丈夫都和你不是一条心?娘怎么舍得你嫁去吃苦?等你守久了,就知道这守节的好了。”
黄景把针线放下看着自己的娘,低声道:“是,女儿知道了。”黄五婶这才笑了:“女儿,你大哥大嫂都是好人,这家里也比不得你爹去后了,多养一个人算什么。”黄景嗯了一声,黄五婶看着乖巧的女儿,面上全是欣慰之色,自己是节妇,再养出这么一个守节的女儿,儿子是举人,等老了去见地下的丈夫,也脸面有光。
巧娘才一出黄五婶家的大门就对黄娟兴奋地道:“姑妈,你果然厉害,几句话就说的五婶婆没话说了。”黄娟轻轻地拍下巧娘:“学着点,伶牙俐齿本是好事,可是有时也要知道怎么才能让人无话可说。”
巧娘点头,接着突然道:“啊,姑妈,这样说了要是五婶婆更记恨你了怎么办?”黄娟轻笑一声:“这有什么,就算我不这么说她照样不喜欢我。”巧娘点头后又叹了声:“其实,小姑姑可以再嫁的。”
毕竟才十八岁,黄景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又出现在黄娟眼前,在这尚有暑热的夏日傍晚黄娟都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冒起,寡妇都可再嫁,更何况这守望门寡的?巧娘也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偎紧黄娟一些,黄娟把她的肩膀搂一下就走进家门。
过了几日就有人来报灵儿的消息,灵儿现在除了还住在林家院子之外,别的差不多都算自立门户。赵氏这胎怀的很不稳,过个三四天就要请医来瞧,林世安着急赵氏这一胎,更是把黄娟骂了几千遍,说全是黄娟当日去赵氏那边把赵氏胎儿弄掉才让赵氏这胎不稳。
只要灵儿平安,这样的话黄娟听了只当没听见,传话的是林四婶家走使的婆子,见黄娟并不在意这话,忙道:“我们太太说了,现在四爷着急着赵氏的胎,赵氏一时也难以再发作灵姑娘,可是等孩子生下来,到时赵氏养好了身子,毕竟各门各户住着,要有个万一。”
黄娟笑着道:“回去替我谢谢四婶,说谢她想的那么周到,这事我平日也想过了,所以才让张嫂子再回去。”婆子连连点头:“我们太太也是怕负了奶奶您的托付,奶奶您既这样说,我们太太一定会放心,定会照顾的。”
黄娟又和她说几句闲话,抓了把铜子让婆子路上买杯茶吃,又拿了两样点心让她带回去给林四婶,婆子揣了钱,脸上更是笑的开花,谢了又谢就拎了点心走。
黄娟看向林家的方向,这胎怀的难,就该生个儿子下来,就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好儿子出来?到时得意变成了难过,那才更好看一些。
黄二奶奶走进来,见黄娟站在窗前,笑着道:“你还在想什么?说来也该想你的大事了,上次汪家那个,虽说千好万好的,可是这几日都没消息了,只怕也没影。我又寻了几个,你先瞧瞧。”
说着黄二奶奶把手上的一张纸放在桌上,黄娟举目一瞧,上面都写了年岁家境,不由瞧黄二奶奶一眼:“嫂子您当这是皇家选妃呢,还这样挑?”黄二奶奶白她一眼:“什么选妃啊?这还是前头七嫂子告诉我的法子,说等着媒婆来说总是不太好,索性多寻几个媒婆,然后把她们那里合适的都写出来拿给你挑,省得天天媒婆来家瞧着也不好。”
黄娟笑一笑,倒要谢谢嫂嫂这份心,丫鬟走进来道:“奶奶、姑奶奶,那个林嫂子又来了,坐在前头满脸欢喜,说要请奶奶和姑奶奶出去呢。”老林?难道是上回那个汪家?黄二奶奶和黄娟对看一眼还是走出去。
老林手里正端着茶,见她们俩出来忙放下茶碗上前道:“给姑奶奶道喜。还要和姑奶奶讨杯喜酒吃,也不知姑奶奶肯不肯给呢。”黄二奶奶一听这话就晓得汪家的事有几分可成,缓步走到上面坐下:“这没头没脑的,喜从何来呢?”
老林也不坐下只笑:“奶奶已经猜到了,怎么还故意问我,就是上回那个汪秀才,这次是实实说定了,说姑奶奶的人品相貌都是有数的,特地让我过来说一声,若姑奶奶愿赏我这杯喜酒,这亲就定了。”
黄二奶奶瞧一眼黄娟,黄娟坐在那儿,面上神色平静,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黄二奶奶笑了:“这事倒是喜事,不过呢结亲总要两厢情愿,他们那边倒肯了,只是我们小姑总要点头才行。”
老林正要再说汪枝几句好话,黄娟已经抬头问老林:“奇怪了,那日我瞧他竟是不情愿的样子,怎么今儿又答应了?”老林笑了:“就姑奶奶您这样的人品相貌,谁见了不夸。”黄娟正色:“这样套话还是少说几句。”
老林心里咯噔一下,可别男方肯了,女方又不肯,到时这媒钱就没了,一想到媒钱老林顿时又打起些精神来:“姑奶奶这话问别人倒罢了,我正好晓得这缘由如何。这汪秀才要续娶也不愿随便娶的,那日见过姑奶奶后,就遣人去打听过姑奶奶当日为何离了林家。等听到当日是为了赵氏落胎这件事后,还叹了好几声,然后就遣人去寻我,要定姑奶奶。”
黄二奶奶见黄娟问的庄重,不由也道:“老林,你是怎么知道的?”老林拍一下手:“奶奶这话问的奇,我们是做什么的?要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又怎么说媒呢?”
不管老林说的是真是假,黄娟心中倒对这汪枝多了一丝丝好感,这男人打听到实情反倒还肯娶自己,看来不是为外面蒙住眼睛的,既然如此,嫁了他又如何,也免得嫂嫂为自己悬心。
主意一定黄娟就道:“既这样,就嫁了吧。”老林没想到黄娟这样干脆,嘴巴大张,原来打点好的各种劝说的话竟全在喉咙中说不出来。黄二奶奶愕然地看向黄娟:“小姑,再想一想,毕竟是你的大事。”
黄娟笑了笑:“再想想又如何呢?那日观音寺前,他并不是那种轻浮浪荡的,我自认这双眼还没看错。”老林这下总算醒过来,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这是汪秀才的庚帖,姑奶奶也给我一个,换过庚帖,祖宗也点头的话,就下定了。”
黄娟的庚帖早准备好,接了汪枝的庚帖,老林笑嘻嘻走了,黄二奶奶有些忧心地道:“小姑。”黄娟笑了:“嫂嫂不必为我担心,我不是那种没嫁过没经过事的闺女,有什么可怕的?”
两边庚帖压在家堂下过了三日,都无异响。汪太太就以自己身子不好不能出门为由请了族中一个嫂嫂过来下定。两边都是二婚,也不争什么财礼嫁妆。虽一样三媒六聘,但日子就赶的快很多,六月下的定,选在八月十九成亲。
、出嫁
两边虽不争什么财礼嫁妆,汪家也送了些聘礼来,黄娟这边也要做些针线活,族里的人虽不来添妆,有些来往的近的也来瞧瞧黄娟,道声恭喜,毕竟嫁出以后还要归宁来往。
日子就这样在忙忙碌碌中过去,转眼已到八月十三,这日刚刚起来,就有几个族中的嫂子弟妹相约到黄娟这边,替她做些做不完的针线活。妇人们聚在一起,总是要说说笑笑,说些各门各户的话。
黄娟和黄二奶奶手上没停,偶尔插几句嘴,黄七嫂突然叹了声:“你们这些日子见景妹妹没?我前儿又见了她一回,吓的都快认不出来,那张脸就跟三十多岁的妇人一样,一点鲜活劲都没有。我想问问呢,又晓得五婶子怕景妹妹被我们教坏,只得和她说了一句就走了。”
在她下手坐着的黄九嫂端起杯茶喝了口才道:“七嫂子,你还能进五婶子的家门?说来还是我初嫁过来那年去五婶子家去了一趟,以后都进不了她家的门。不说别的,那位举人娘子就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样的穷人哪能攀得上?”
黄七嫂瞧这位弟妹一眼才道:“别一口一个穷,我家也不过比你家稍好一些,只是举人娘子说我做的绣活好,让我去她家给那两个侄女指点一下,说是指点,也只拿了一升米给我回去,若不是不要这米白跑一趟,我恨不得把这米就当场撂在那。”
这话一出来,妇人们叽叽喳喳开始说起黄五婶管家的吝啬来,黄三婶年纪大一些,慢条斯理地道:“按说这寡妇的日子是不大好过,诸事节省些也是实。可是再细一想想,原先侄儿上的是族学,那族学每年不是族里几家有力量的人家合着拿银子出来请的先生。中等人家每年还要额外给先生些钱银,只有那实在穷的,才会在族学里什么都不花。当日族长大伯怜惜族里几位寡妇人家,特地说族里只要有寡妇幼子,统统都不消出半分铜板。五弟妹家的日子其实颇过的,五弟去世时候,家里还是留下了百来亩田地。一年租子也能支持,可是这五弟妹把儿子送进族学,实在是一个铜板都没出过。现在儿子中了举人,家业也复兴起来,就该大方些,比不上那些有力量的人家也该如二侄媳这边,每年往族里送十两银子,一百斤稻谷,由族里统一周济那些过不下去的族人才是。可她还是抱定当年的主意,实在是有些…”
黄三婶的抱怨,立即引起众人的呼应,黄二奶奶和黄娟历来不爱听这些,等她们说了几句就笑着道:“做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昨儿厨房里做好了月饼,不如大家都先停一停,用些点心茶水。”这是阻止她们继续说下去,黄三婶笑着道:“果然侄媳妇是书香人家出来的,这行事做派就是和我们这些村里长大没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一样。”
黄七嫂已经拿了一块月饼在那吃,听黄三婶这样说就笑了:“也是二嫂子这样的人,才能嫁进来住这样屋子享这样的福。”黄二奶奶说了几句都是一家子的话,黄九嫂却没去拿月饼,只是笑着道:“这就是当初大伯母的家教做的好,不说二嫂子,就拿娟姐姐来说,原先离开林家时候,我这个眼皮子浅的,心里还怪娟姐姐怎么舍得林家那样的人家。现在娟姐姐回来这些日子,我品砸着,才晓得娟姐姐为何那么做,一想出来,倒让我觉得娟姐姐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黄七嫂顺手就拿起一块月饼塞到黄九嫂嘴里:“今儿这张嘴是怎么了,抹了蜜似的,正好吃块豆沙的月饼应下景。”众人嘻嘻哈哈吃完点心喝了几杯茶,就又开始做起针线来,这时要安静地多。
黄娟绣好一朵花,觉得心头有什么牵挂,这牵挂并不是为新娘常有的忐忑,而是对女儿。自从和汪家定亲,黄娟也曾让人去寻过林四婶,让她寻个时机,不是把灵儿带来,就是自己去见一次灵儿,可是到今天已经十三,还有六天就出嫁,却还是毫无音讯。
见不到女儿,怎能安心再嫁。黄娟面色平静,但心里已经在狂奔,怎么才能见到女儿,实在不行的话就悄悄地去林家,见不到女儿这颗心怎能平静?
黄二奶奶晓得自己小姑心思为何,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守门婆子就走了进来:“姑奶奶,外面有人说要见您。”人?黄娟第一想到的就是自己女儿,放下针线按捺住狂跳的心就走出去。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并没见过,黄娟还在徘徊,车帘掀起一个角,林四婶露出半张脸向黄娟招手。既然林四婶不愿下车进屋那就有她的道理,黄娟掀起车帘,一眼就看见林四婶身后的灵儿,泪一下就下来。
林四婶把她拉到车里,对黄娟道:“我费了无数唇舌才把灵儿带出来,说的是去我娘家送节礼才雇的车,只能在这等一会儿,你有话就快说。”黄娟已经把灵儿搂到怀里,灵儿像原先一样乖乖依偎在娘怀里,听到林四婶的话,黄娟抬头对林四婶道:“婶子,多的话我实在说不出来,你的大恩大德,以后我能报的就竭力报了。”
林四婶摸摸灵儿的发:“灵儿怎么说也是我们林家的人,难道我要看着她被继母折磨死?不管你另不另嫁,我心里都有数的。”灵儿抬起一张小脸看着黄娟:“娘,赵氏说你要嫁了,以后就不会管我。”
难怪灵儿瞧着有些怯怯的样子,黄娟把女儿搂紧一些:“傻孩子,娘怎会不管你?”林四婶也不由陪了两滴眼泪:“傻灵儿,你还小,不晓得和离是什么意思,你娘要当真不管你,又怎会去望你给你请医,还做些这种种安排?”
灵儿的眼又看着自己的娘:“娘,我知道,可我就是舍不得你,我好想你,我不想叫赵氏为娘。”黄娟的泪再次滴落:“乖灵儿,娘以后还会找机会瞧你,你不能离开张妈妈,要听四婶婆的话。”
黄娟说一句灵儿点一下头,林四婶掀起帘子瞧一瞧就对黄娟道:“我知道你还心疼女儿,可是差不多了,我还要回趟娘家。”黄娟也知道不能久留,又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就着车厢里给林四婶磕了个头:“婶子,您保全了这孩子的命就是保全了我的命。”
林四婶把黄娟拉起来,叹了两声,黄娟用手擦一下眼中的泪,从手上褪下个镯子:“年节时候,我出来的匆忙,没备下什么节礼,这个权当节礼。”林四婶在镯子被塞到手里时候就感觉这镯子并不轻,知道若不收黄娟定不放心,接下就叹了口气:“哎,终究是母女分离。”
黄娟的心被这话说的又搅起来,勉强忍住眼里的泪跳下车,拿了块碎银子付了车钱,就看见车夫拨转车头驾车而去。黄娟看着车远去,下一次再见女儿是什么时候,竟是不知道。
黄二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大门,看见黄娟这样就叹道:“虽说母女难离,可你再嫁到汪家,若对原来生的孩子太过照拂,未免会,”
黄娟把眼里的泪抹掉,对黄二奶奶道:“我会一心一意对他前头生的孩子,那我对灵儿照拂一二又怎样呢?毕竟我没要求他做的像灵儿是他亲生的一样。”黄二奶奶攀着黄娟的肩头:“小姑,你啊,有时候就是嘴硬心软,难免会吃亏些。”
黄娟淡淡一笑,不是不懂那些算计,也不是不明白怎么才能把男人的心拉回来,可是那个男人,不值得。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用尽心机,甚至用腹中胎儿的命来做要挟,从知道赵氏的胎莫名落掉时候黄娟就知道,那个男人毫不值得,而那个女人更加可恨,既然如此,何不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不去再害别人?
黄二奶奶看着黄娟面上笑容,拍拍她的肩:“小姑,不管怎样,我永远不会把你拒在门外。”黄娟侧头看着黄二奶奶,这次的笑十分轻松:“谢谢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