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间的人伦惨祸不止这一桩,但竟是这样一桩让人无法思量其中的对错,看着邵思翰,晟王缓缓说了一句:“那个孩子,虽说做的有些过分,但身为女儿得不到父母疼爱,得不到家族庇护,算来,也是王家欠她的,你要恭敬听命,不得懈怠。”
邵思翰恭敬应了,晟王的眉还是皱着:“陛下唯愿天下太平,人家和睦,可是这世间不如意的事太多,家庭里的事情,孰是孰非竟是很难分清。”这样的话不是邵思翰能接口,也不是他能评论的,只是静静听着晟王说完。
世间的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当年的事只要稍微有人加以劝谏,也不会变成今日这种情形。晟王没有再说下去,挥手示意邵思翰离开。邵思翰走出屋很久,还能听到晟王的叹息声在耳边回响。

晟王方才竟用了孩子一词,算起来她和晟王的长女差不多一样大。那位郡主邵思翰见过几次,在家是父母宠爱的女儿,出嫁了丈夫疼爱,已经生下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今年都五岁了,已经懂得心疼人的年纪。
不管是在青唐,还是在大雍,王璩这个年龄都该是枝头结满杏子的年纪,而不是依旧一个人,孤单行走在路上。没有人希望她回京的,她回京就提示大家,当年威远侯府做下杀媳之事,无一人为段氏出头。更提醒众人,当王璩挟舅父的权势而来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肯看在昔日情分上为威远侯府说一句话。
能在威远侯府被抄家后去探望滞留京中的苏太君,送上一些钱米,已经算得上厚道了。王璩若不回京,大家都可以当做这些事没发生,而她的回来,就让这些事避无可避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每个世家大族里,难免都有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也会让人回忆起来。邵思翰叹气,或者自己的不能归族,也是六婶怕会让楚太君想起那些事情吧?自己,是不是就是定安侯府不愿提起的龌龊往事之一呢?
午饭过后,使团离开驿馆上路回京,王璩没有跟随他们前去。邵思翰以为王璩要等候一天之后再行上路,也在自己屋里写字。邵思翰写的一手好颜体,刚学会写字时候,婉潞亲自给他做的字帖,长年下来,他的习惯也就是写颜体。
写了几个字,邵思翰停下笔,中午时候的那些思绪又涌上心头,六婶对自己很好,寻了自己回来后就一直照顾自己,给自己安排小厮,让人教自己读书,又让自己入仕途历练,唯独不肯的就是让他重新认祖归宗。当初邵思翰认为,那是自己没有做出什么成就,所以六婶才不答应让自己认祖归宗。可现在?邵思翰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思翰思翰,这是六婶给自己定的名字,当时全无察觉,现在想来,思字是父亲那一辈,六婶定这样的名字就是断了自己认祖归宗的路。
全身的血开始涌了上来,邵思翰扔掉手中的笔,索性坐到了地上,以前一直没有细细想过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当日婉潞要给他张罗媳妇,邵思翰说出不认祖归宗就不成亲时候,婉潞脸上明显闪过的那抹错愕,接着是婉潞温柔的话语又在他耳边响起:“翰哥儿,做了世家子,是要懂得牺牲的。”伴随着这句话是婉潞的长声叹息。牺牲啊,世家子的牺牲。
自己不过是被定安侯府视为耻辱的往事的见证,怎么会被再度接纳?邵思翰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泪,那时以为牺牲就是要自己好好做出一番成就,然后在世人欣羡的眼光里认祖归宗,现在才想到,这个牺牲和那个牺牲并不一样。
邵思翰想站起身,可是腿一直很软,怎么也爬不起来。耻辱、耻辱。当年嫡母去世,潘府来人在灵前说的话又从邵思翰记忆里被翻了出来。
邵思翰紧紧捂住耳朵,仿佛那些咒骂这样才不能进到自己耳朵里,那透明的是什么?是祖母的眼泪吗?她也在为自己哭泣,可是她怎么也不肯让自己再在侯府了。接着是娘紧紧抱住自己在那里哭喊:“太太,太太,是我连累了翰哥儿,求太太开恩,翰哥儿是您的亲孙子,求太太开恩,开恩啊。”
耳边还有婆子们嘲讽的笑:“真以为得了大爷的宠爱就当自己是大奶奶了?气死了大奶奶,被逐出府已经是太太开恩了,快些走吧,做姨娘就要有做姨娘的本分,自己不守本分怪得了谁?”然后是娘的嘶叫声:“我不守本分,可是翰哥儿才七岁,他没有做错事啊,太太,太太,求您开恩啊。”但所有的话都被打断,婆子们嘴里依旧不停嘲讽,话里话外就是讽刺娘不守本分,连累了自己。
不久娘就病了,一病就又哭又嚷,还说是娘连累了自己,之后,之后又是什么?邵思翰觉得有些想不起来了,娘没了,舅舅就变了面皮,轰自己出门时候还让自己去寻侯府,可是侯府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流浪,从狗嘴里抢食物,当被六叔派的人寻到时,身上已经有了伤痕。 
六叔六婶对自己很好,到现在都还记得看见自己时不嫌肮脏把自己拥在怀里流泪不止,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接着是自己怯怯地问话:“六婶,是不是我守本分,就再不被赶出去了?”本来已经把自己放开的六婶又重新把自己揽入怀里,那眼泪哗哗地流,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本分,自己从无一日忘了这个词,从此后努力读书,对待自己比别人更为严格,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够重回赵家,可是今日才清醒意识到,这个念头破灭了,彻彻底底地破灭了。邵思翰想哭,从九岁那年被寻回来就一直存在心底的希望彻彻底底地破灭了。
可是不能哭,六叔六婶对自己恩重如山,能做的都做了,即便六叔是族长,也要想一想身后赵氏一族的名声。一个被视为定安侯府耻辱象征的人,怎么能够再回赵家?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改了又改,虽然很多人不满古代的妾和庶出子女,可我要顶着锅盖说一句,和现代的二奶小三不一样。妾在古代是合法的,所生子女也是婚生子,并不是私生子。所以小邵纠结是很正常的。 `

82 对待

长长的叹息从耳边传来,邵思翰几乎惊跳起来,是谁,是谁在叹息?但很快邵思翰眼里的光就暗了下去,那叹息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是为什么而叹,为自己不能回赵家吗?还是为了别的?
回不去了,这次是真正明白了,回不去了,无论怎么努力,怎样尽力,都不能回去了。邵思翰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长兄对自己十分忽视,还有五哥他们偶尔会冒出的讥讽。
原本以为自己不是和他们同母所出,又是被赵家逐出的人,他们对自己看不上眼也是有的。现在想来,其实是因为自己是被视为耻辱,况且细究起来,自己的娘在他们眼里,是活活气死他们生母的人。对自己不加以欺凌已是好的,怎能再和自己叙什么兄弟情谊?又怎肯…
邵思翰想不下去了,想的越明白身上越冰冷,六婶的叹息,六叔的教导又在耳边响起,还有八姐的话:“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你都是我弟弟,你又何必执着?”冰雪聪明如八姐,是一早就知道了吧,所以对自己多方招抚。
六叔六婶对自己的照顾,是不是也会惹怒自己的异母兄长?以前从没注意过的事实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或者是某个宴会之上,也许是某次闲聊之中,经常能听到五哥的叹息,我们这几个亲侄子,六叔有时对我们还不如对外人。
六叔对人一直很好,同僚之中娶妻嫁女或有丧葬事情,银钱不凑手时六叔都会让人送上厚厚一笔礼物,解人燃眉之急。那时自己还当五哥发的牢骚是为此而来,还和他们争论几句,当时只能看到五哥的冷笑,长兄的漠然。
原来那时这个外人说的就是自己,邵思翰觉得心头开始淌血,用手捂住心口。在长兄和五哥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识趣的外人吧?门上轻轻传来敲门声,打断了邵思翰的思绪,邵思翰用手撑着桌子勉强站起来,但脚步一晃又差点跌了下去,还是定了定心才勉强站稳,但脚上已经没了力气,怎么也走不到就在几步之外的门口。
门外已经传来问话的声音:“邵主簿,您在吗?”语言生涩,听起来还有些吐字不清,这是王璩身边的那两个侍女之一,邵思翰觉得嗓子都是干的,说出的话就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我在,有什么事?”本来准备走的娜若奇怪地眨一眨眼,为什么在屋里方才一直不说话,但这念头很快被她驱赶掉:“郡主说请您过去,商量明日往哪去。”
呼,现在自己的顶头上司暂时是那个有些冷漠的女子,邵思翰握一下拳,这样才能有力量,就算再伤悲、再难过,也只能埋在心底,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看一眼身上皱巴巴的衣衫,邵思翰没有马上开门,而是咳嗽一声,再回答时候那说话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干涩了:“请郡主稍做等候,我很快就来。”说着邵思翰已经飞快地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换上一件干净的,又拿起手巾擦一擦脸,刚才还是忍不住哭了,泪虽不多,眼圈却有微微的红。
女子还能用脂粉遮盖,男子的眼圈微红却不能用脂粉遮盖,稍微想了想,邵思翰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开,毕竟不是谁都会盯着自己的脸看的。收拾整齐再镜子里看了看,还是那个气相庄严的男子。
邵思翰把手里的镜子放下去,一直是照着六叔的样子来的,现在明白自己永远不能像六叔一样。邵思翰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但很快就平息,还是先去见王璩吧。
和邵思翰屋子有些狭小不一样,王璩住的要宽大的多,里面的火盆也要更大些,邵思翰一走进去就觉得身上的寒冷被驱散。鼻子里面还能闻到一股桔香,看见邵思翰进来,王璩放下手里那个在火上微微烤着的桔子,娜兰已经接了过来给她剥着皮。
桔香更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味道,就像是,烤芋头的味道。不等邵思翰行礼,娜若已经拿着火筷从火盆灰下刨出两个芋头,把上面的灰吹掉,两手倒着在那里边剥皮边说好烫好烫。王璩接过娜兰递上的桔子,示意邵思翰坐下,脸上已经带了笑容:“我这两个侍女,都是山野之性,天真浪漫之人,邵主簿出身名门,见过的侍女仆从都是进退有据的,像我的这两个侍女,恐怕邵主簿一点也看不上吧。”
王璩话里有明明白白的嘲讽,邵思翰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山野之性,天真浪漫,要在今天以前,邵思翰还会觉得人怎可如此,可现在邵思翰却有些羡慕能够天真浪漫的人了。邵思翰的不回答是在王璩预料之内,娜若已把芋头的皮剥掉,一个放在盘子里递给王璩,另一个分做两半,自己和娜兰一人一半,也顾不上烫就在那里吃了起来。
如果自己不在这里,那这一幕该是多么和谐,邵思翰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没被六叔找到,是不是定安侯府也是其乐融融,而不是因了自己,偶尔兄弟之间还有些口角?原来,自己也是多出来的人。
等不到邵思翰的回答,王璩的眉一挑,不知道这个爱说教的人今日为什么这么哑口无言?该说的话说清楚好,免得到时候又出什么幺蛾子。王璩轻轻咳嗽一声:“邵主簿,今日找你来只是有一句话,我是个护短的人,这两个丫头跟我久了,还有外面的那些侍卫,希望邵主簿不要因你是天朝上国的人看不起他们,折辱他们。”
看着王璩眼里闪出的厉色,邵思翰已经站起身,拱手一揖道:“郡主此言未免有些对邵某误解。”误解?王璩的眉一挑:“当日邵主簿在城门面前,指责我的话可是历历在目。大雍的人视青唐的人为蛮夷,更何况在众人看来,他们追随我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岂不更是蛮夷?”
王璩的伶牙俐齿一如往昔,邵思翰想起当日在城门面前的事,今日再想,却隐约觉得王璩所为,虽然过火了些,却何尝不有一种快意?但这样的话邵思翰不会说出来,他只是站在那里:“郡主当日所为,天下人都有目共睹,然事已过去,已然尘埃落定,今日邵某奉命行事,自当尽自己的本分,对郡主身边的人也会礼貌相待,怎会折辱他们?”
是吗?王璩的眉头又一挑,刚想反问看见邵思翰的眼圈微微有些红,再想想他这样的,心口一样,虽然迂腐了些却合那些心口不一的人要强。那句反问没问出去,脸上已经露出笑容:“邵主簿这样想极好,我也不希望日后我们上路时候,总有一些纷争。”
邵思翰行礼打算退下,王璩已经又开口:“明日我们先往南行,听说再往南去,不但有望不到边的大海,还有不下雪的冬日,只是耽误了邵主簿回京过年,让你不得与家人团聚,着实有些不大像意。”过年?若是原先,邵思翰还真的想回京过年,和六叔六婶说说青唐的见闻,把那些小东西分给侄子侄女。
可经过这番思索,一直蒙在眼前的迷雾散去,邵思翰已经不想回去过年了。过年是合家团聚的日子,赵家也要一起祭祖团年,自己这个上不了赵家族谱的人,虽不能参加祭祖,可每年的团年饭还是少不了他的。
以前每日都期盼回赵家吃这顿饭,能和叔婶兄弟姐妹团聚,在一屋子欢声笑语里面,感觉自己有家人。可是现在,怎么能够再回去?邵思翰微微顿一顿,看着王璩十分认真地说:“郡主或许不信,我和郡主一样,都是没有家的人。”
哦?王璩刚想要仔细问问,邵思翰已经退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王璩觉得今日他的背影有几分萧瑟。没有家,谁信呢?他这样的谈吐,明显出身良好,再加上他言语之中对忠孝仁义的维护,怎么看怎么不像。
或者,他不过是为了拉近和自己的距离,王璩摇摇头,把这个思绪摇掉,谁也不会咒自己没有家。内里情形,他既不肯说,又何必去问?
王璩一行往南行去,越往南行天气越暖和,等走到岭南一带时候,河里的水没有结冰不说,四面山岭之上,举目望去都是青葱一片,甚至还有野花开放。这样的情景别说娜若她们,就算是队伍里见闻最广博的邵思翰都从没见过。 
邵思翰骑在马上,嘴里只是念叨:“天下之大,果然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常听说岭南有四时不谢之花,常年不冻之水,可真的见到了才这样震撼。”来迎接他们的是本地知县,听了邵思翰的话微微点头:“是啊,这地方风景和家乡不一样,常年能见的美景也多,各种果品更是听都没听过。”
邵思翰更加惊奇:“这地方既然这么好,为何还有人一提到了这里就觉得是极苦的差事?”知县捋一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你只看见了好处,没看见不好处,况且你们来的日子短,要知道这山里有瘴毒,水里有鳄鱼,再往远处走,那大海里的水都不能喝,更兼本地之民,得以教化的不多,虽不是穷山恶水,却也是遍地刁民。”
当然,知县没有说出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此地富有之民不多,在此做官,真是捞不到什么太大的油水。知县又叹一声,往王璩车里看了一眼,可惜这位郡主的来历人人知道,不然接待好了她,也能在仕途上有些想头。
转眼驿馆到了,好在这驿馆虽则简陋,也还干净,知县请他们下了车才对邵思翰拱手:“本地士绅不多,况且后日就是年三十,邵主簿请回了郡主,只能请她自便。”

作者有话要说:初二要去看海,不然我就把她往我家这边塞了。

 

83 路遇

后日就是年三十了?邵思翰微微一愣,这一路行来,竟忘了已经到了过年时候。仔细一回想,这一路见到的人家,都在除尘粉刷,炊烟里面传来的味道也是越来越香。这一切都在昭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就要来临。
驿馆里也是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一行人就没有别人了。洗漱过后竟不知道要做什么?这一路行来,邵思翰的心情已经渐渐平静,不再被赵家接纳已是事实,以后再努力时候还能为了六叔六婶。比起王璩,自己其实幸运的多,毕竟有六叔六婶的招抚。
而她,邵思翰的眉微微皱起,这一路虽然见到王璩的时候不多,但也让邵思翰知道王璩其实是个很温和的女子,而且,邵思翰的眉皱的更紧。
怎么也不能想到,能让自己夫家娘家双双受了灭顶之灾的女子,敢面对万人指责毫不退缩的女子,竟有那么柔软的一颗心。这一路发生的事让邵思翰对王璩的印象一次又一次改观,而她所做的,绝不是那种沽名钓誉。能安慰生病请不起医者的老人,把被欺负的乞丐抱在自己怀里,一点也不在乎那个孩子身上脏兮兮的,会染脏她的衣服。
甚至在捡到一个生病小女孩的时候,那小女孩不治身亡,她竟流下眼泪。这让以为王璩再不会哭的邵思翰大为惊讶。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触的越久,了解的越深,邵思翰就越觉得自己不明白这个女子。对亲人横眉冷对,却对那些陌生的可怜人温柔体贴,或者,该说她在威远侯府和章家遇到了什么事,让她这样愤怒,愤怒到愿化身为火,烧掉那一切。 
端起茶,杯里的茶已经冷了,饮干了冷茶,邵思翰决定出去走走,了解的越多,明白的越深,对她的仰慕就越来越深。而这种仰慕,邵思翰知道是不允许有,也不能有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为仕途也好,为未来也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邵思翰轻声叹息,这种折磨还要多久?自己这颗心才能在见到她的时候不会狂跳,才会在她做出善事的时候投以普通的、赞许的眼光,而不是让眼中有火,只能生生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里的仰慕。
驿馆里静悄悄的,侍卫站在外面,王璩住的房子很安静,看见邵思翰出来。侍卫头目给邵思翰行了一礼。来大雍日子长了,这些侍卫的大雍话渐渐流利,但还是不大爱说话,对这个大雍官员,无论是侍卫还是侍女,都敬而远之。
邵思翰微一点头,往街上行去,现场很小,除了驿馆所在的大街两边的房屋还算整齐,街上也铺了青石板,别的地方都不能称之为街,不过就是横七竖八的土路,两边房屋也是歪歪斜斜。和繁华富丽的京城比起来,说穷乡僻壤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这一路上遇到的小县城穷的不少,但像这么破旧的,还是头一回见。好在邻近过年,街上也还热闹,也有山里人挑了山货来卖,好凑些钱回家过年。那些山货,不过就是些皮子,草药这些。
虽对岐黄之术不精通,邵思翰还是买了几味常见的草药,这些草药对跌打损伤很有疗效,带些回去送给侍卫们,也算是一份心意。又溜达了一回,就再没可逛的,那些铺子里卖的贵的,大都是从京城里来的东西,这些东西邵思翰从小就见惯的。
又进一家点心铺子买了两样点心预备夜里垫肚子,这驿馆这么空荡,夜里也寻不到人来做吃的。转完这些,看着还挂在天上的太阳,真是百无聊赖啊。
还是回去再练练字好了,邵思翰心里想着,就要往驿馆方向走,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间还夹杂着数落,说的是本地土语,邵思翰几乎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做生意的小贩也放下手里的东西伸长脖子去看。
哭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满脸都是泪,在一个男人手里拼命挣扎,旁边站着个不耐烦的中年妇人。那男人满脸大胡子,身上穿的也还干净,但旁边的妇人就不一样了,描脂抹粉,一嘴的胭脂红的半里都能看见,头上金簪晃着人的脸,手里拿着粉红色的帕子,扭着腰在那里骂:“不识好歹的小崽子,我瞧中了你,要收你做女儿,你竟这样哭哭啼啼,老娘的生意都要被搅坏了。” 
那妇人骂的是一口官话,又一身的风尘味,这样的语言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职业,老鸨子。女孩还在拼命挣扎,紧紧抱住男人的腿,说的话邵思翰听不大懂,只能听出叫爹。就算衣着破旧,满脸泪痕,还是能瞧出模样生的标致,再过个四五年长大了,那模样在这种地方也能算是首屈一指的了。 
老鸨子还在骂,那女孩的苦苦挣扎似乎让那男人有些软化,对着老鸨子说了句什么,老鸨子差点跳了起来,手指着男人的鼻子:“放屁,你还是个男人,说出的话吐出的钉,怎能反悔?”那女童见男人又要把自己塞给老鸨子,抱住男人腿的力气更大了,口口声声只是叫爹。
冷不防一个妇人跑了进来,劈手就打了男人一个耳光,嘴里开始嚷起来,老鸨子挥着帕子:“说的对,赶紧把人给我,到了我那里,好吃好穿伺候着,姑娘得了好去处,你家也有了银子,何等快活。”妇人伸手去扳女孩抱住男人的胳膊,嘴里说着话,眼看着那胳膊就要被扳开,女孩哭的更凄厉。
突然说了一句,那妇人眉毛都竖了起来,狠狠往女孩脸上打去,刚打了一下已经被老鸨子拉住:“别打,打坏了脸还管什么用,我和你说,要肯,那小的那个也送来。”妇人脸涨的通红,喃喃说了一句,老鸨子也不为意,伸手去扯那女孩。
眼见这又是一桩卖女为娼的事情,周围的人摇头,也有劝的,但那妇人怎么肯听,男人稍软一些,也被那妇人捶了两下就再不敢说了。邵思翰终于站了出来:“朗朗乾坤,哪有这样逼良为贱的事情?”老鸨子只是冷笑,这样的事她遇到的不少,眼皮都没抬,妇人见有人阻止,直着喉咙开始嚷,嚷骂的什么邵思翰也听不懂。
老鸨子咳嗽一声,那帕子挥的更高:“看到了没,不是我逼良为贱,是这家人养活不了女儿,要把女儿送我做个养女。”说着老鸨子手里抖出一张纸:“看看,我这上面写的都是收为养女,你说的话可要小心,哪有这种空口白话诬赖人的。”
青楼买人,都是写作养女,邵思翰虽知道这个,但和这种老鸨子吵架还是不行,稍微思索一下才道:“虽说是你收做养女,但是这孩子也不愿意跟去,何不让她一家团圆,也是一件好事。”话刚说完,那妇人已经上前用手一把往邵思翰脸上抓来,邵思翰没想到这妇人竟这样恶,闪避不及脸上已带了伤痕。
那妇人犹自大骂,老鸨子冷笑道:“看到了吧?不是我让她一家人分离的,人家爹娘都肯,你来做什么好人?”那女童哭叫的更厉害,往那妇人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跑到邵思翰跟前跪了下去,开口说话时竟是官话:“求您,救救我,那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她吞了我娘的嫁妆,还想把我卖掉,求您,救救我。”
女童哭的凄惨,邵思翰正想说话,已经传来一个声音:“那男人,是你的亲爹?”女童虽然哭的凄惨,但耳朵还是很灵,冲着说话的方向猛点头:“是我亲爹,我娘被那个女人气死了,我爹就…”说着女童放声大哭。
邵思翰已经听出说话的是王璩,那妇人见女童说出底细也一点不恼火,张口又叽叽呱呱地说话,老鸨子眼斜着看过去:“这人说了,卖谁不是卖,你们要能拿出十五两银子,就把这女娃拿去,只是我看你们能不能走出这地界。”
老鸨子的话刚说完,那妇人已经哎呦一声,脸上挨了一巴掌,接着那男人也被一掌打飞。妇人抬头正准备嚷骂,看见面前突然多了两个铁塔样的男人,而站在男人面前的是个娇小的女子。
女子衣着素净,发上只插了支玉簪,双手抖的不成样子,正看着那被拍飞的男子,声音颤抖地问:“你真是她的亲爹?”男人虽被打了一掌,但挨的不重,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也用生硬的官话答道:“她是我的女儿,我生了她养了她,现在银钱不凑手,卖了也是常事,就算到了堂上,大老爷面前也是这样说的。”
妇人已经有些发抖,听了男人说的那腰板又直了起来,头抬的高高的,嘴里又是一串。王璩的激动邵思翰看在眼里,一路上遇到过比这还可怜的事,但王璩从没这样激动。
娜若已经把女童拉了起来,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女童虽然明白自己的救星来了,但一双眼还是睁的大大的,眼里满是惊怕。王璩低头,伸手摸一下孩子的头,示意她不要害怕,接着昂起头对那对夫妇道:“身为父母,不仁不慈,禽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