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已高高地举起了鞭子,说着:“即便治了罪也好,干脆我杀了你,再处死我,岂不是解脱!”
我站着一动不动,后面的明哲着急的唤了一声:“皇…不,福子!”他快步挡在我前面,低声暗示说:“在外别闯祸。”因为我出宫装扮的是明哲仆人的样子,“福子”是我们事前商量好对我的称呼,明哲说别在外面闯祸是怕在宫外我们势力单薄发生意外。
“福子?”那个妇人突然就停了手,看向我。
她直直地盯着我,而我没有一丝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神里充满疑虑,她锁着眉。我们相视良久,渐渐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神色也柔和起来,甚至目光闪烁,眼睛里泛出了泪光。
她手里的鞭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一把抓住我般。那手竟然瘦削如同枯枝。
“颛福!”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一字不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疯也似地回到宫中。去我从未去过的角落,冷宫,那里有我的母亲…
那里的姑姑并不认识我,我的身上还穿着仆人的衣服。她身材壮实,长得满脸横肉,拦在我面前语气恶劣地说:“哎哎,你们谁啊,胆敢闯入冷宫,是不是不要命了?!”
想到就是眼前这个蛮横的女人囚禁着母亲数年,折磨着她欺辱着她,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衣领,以我从未有过的粗鲁,对她嘶吼道:“带朕去见朕的母亲!”
“皇,皇上?”她一哆嗦,就要伏地下跪,我把她提起来向前走,“带朕去见她!”我大声地喊道。
那姑姑被迫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这,这,皇上,这…”她停在了一间房前就再也不敢挪步了。
我的母亲就住在这吗?我一直以为已经逝去的母亲实际上还活着是吗?她长得像我小心翼翼保存在枕边的画中人吗?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室内杂乱无章,遍布着打碎撕烂的东西。
我从未看过如此肮脏的景象,然后我看见了一个女人散乱着头发蹲在凳子上,她摘着自己灰土土的头发,似乎在抓虱子然后放在嘴里,她的手指缝黑黑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当初的颜色,那样子甚至比不上宫外的乞讨者。
这就是我的母亲吗?
她在这里,而我一直在哪里?
我扑通地一下子跪在门口,以头触地,泪如雨下。
当我带着一腔愤怒冲到佛堂时,她仿佛已经提前知道了一切,她简短的承认,没有丝毫的掩饰,也没有给我一点解释。
她的淡然她的沉默让我不只是愤怒,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却钝伤我心的沉痛。
我宁愿她说点什么,说她不是故意,说她是迫不得已…那样我也许可以宽慰我自己,说“那不是母后的错。”
我捉着她的肩膀,大声地喊:“解释!您给儿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害人,把朕的母后逼疯,把朕的姐姐嫁给一个傻子!您真的如她们所说这么蛇蝎心肠吗!”
她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这默认了她的愧疚与罪过,“皇帝,随你怎么处置吧。”
处置?我怎么处置?对于眼前这个抚养了我十多年的女人,对于这个我默默爱恋的女人,对于这个虐害我生母和姐姐的女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泪水从我的脸颊流了下来,“啊——”我大喊着放开她,疯也似的离去。
我将母亲安置在寿安宫,那本来就该是皇帝母亲的居所。
母亲已经疯疯癫癫谁也认不得了,只是偶尔她会辨得龙袍,把我当成父皇,时而声泪俱下抱着我的腿诉说她是被冤枉的,是被“那个小女孩”陷害的,时而又变得凶神恶煞,挠着我的脸,嘶吼着“皇上您为什么不信任我”的怨言。
我的脸被抓出一道道血口,我直直地竖在那里没有一丝躲闪,看着母亲的样子,几次掉下泪来。这是我亏欠母亲的,这么多年在她受苦的时候,我不仅没在她面前服侍,反而认了残害她的仇人为母,甚至还对那个女人动了情,我是多么的不孝啊。
那个人还让我的姐姐嫁给了傻子,每日备受精神上的折磨和凌辱。当姐姐将经过告诉了我时,她狠狠地抓过我的手,让我为她们报仇,说如果不将这个女人赐死就不配做她们的亲人。她说她现在不会进宫,除非有一天可以看见仇人死去,那也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我恨她,当母亲疯癫痴狂,又哭又闹,被噩梦缠身在夜晚痛苦嘶喊的时候;
我恨她,当姐姐咬牙切齿,精神偏执,眼睛腥红布满仇恨的时候;
我恨她,是她将我的母亲和姐姐折磨成非人非鬼的样子;
我真恨她,她害了我的亲人,却抚养了我,这么多年照顾我找不出半点虚情假意,多么的狡猾;
我最恨我自己,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依然让她活着,迟迟没有为母亲报仇,迟迟不能让姐姐入宫团聚。我所能做得只能是不再去看她,却自欺欺人的将自己陷入无边无尽的思念之中。
我觉得自己似乎被割成两半,一半是对母亲和姐姐的愧疚,一半是对她的不忍。
姐姐质问的书信每日寄来,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气我自己,但是将她赶出尔玉宫的旨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望着冬日里阴沉的天,那正如我的心情,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随时都会窒息身亡。
每日的进食也越来越少,自己都感觉到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
我有时甚至在想,也许这样死了是一种解脱,这样死了就不会再怀有对生母的愧疚感,没有了我她也可以继续惬意地在宫中生活下去。
可是我不该持有这样的想法,不该想着就这样弃母亲和姐姐而去,所以我还活着,继续挣扎地活在这个世上,用她赐给我的皇帝的权力尽心尽责地弥补对母亲的亏欠。
也许我该感激朱妘让我得到了解脱。
那天她去寿安宫找我,每日的这时正是母亲进药的时刻。
对于朱妘,我没什么想跟她说的,她背叛了我。之前我还期待过她的孩子,可现在我也不在乎了。
朱妘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她支走了屋里的其他人。我并不关心她跟我说什么,无论是她声讨我杀了她的情人,抑或是她来忏悔背叛我的罪行。
“说吧,找朕什么事。”我冷漠地说。
朱妘没有说话,相反她从袖袍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她是要杀我为颛明报仇吗?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只见朱妘冷笑了一声,眼前发生的一幕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将匕首插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我惊呆了,奔上前去夺去她手中的匕首,“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疼痛她浑身抽搐着,但却是笑着回答我:“你杀了他,我…我也不想活下去,但是我要为…要为他报仇,你很期盼这个孩子是不是?我不会让,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杀了你的孩子,让他陪我一起死…”
我终于知道了朱妘的想法,我突然间觉得可笑。
原来她以为她怀着的是我的孩子。
然后她在我面前亲手杀死了它,为的是让我悲痛,为的是为颛明报仇。
我松开她,淡淡地说:“皇后,你真傻…那孩子根本不是朕的,那不是朕的孩子!是你背叛朕和朕的弟弟私通结下的孽种!”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再次肯定地告诉她:“这根本不可能是朕的孩子!”
“为什么你敢这么肯定?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这到底是谁的孩子…”
因为我是不能生育之身。可是我不想将这种耻辱的事实告诉她。
“那么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都知道,甚至确定这个…这个孩子不是你的,那么你为什么还留着它,你不是恨不得…杀了我们母子吗?”
这也许就是朱妘认定孩子是属于我的原因吧,而留下这个孩子的原因除了我,别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面对我的沉默,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微笑道:“是哦,那么,那么等到阴间时再让我与颛明一起问你吧,我的夫君。”夫君那个词她重重地说了一下。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当我听到“阴间”这个词时,突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我看着她的微笑,那笑如同鬼魅。
突然我感到了一阵腹痛,那痛来得突然而剧烈,我不由得俯下身去。我突然意识到是朱妘在刚才的药里下了毒。
“来人…”我伸出手努力向门边挪去,可是那声音微小的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血,血!”身后的母亲突然兴奋地喊到。
也许是朱妘血的腥气刺激到了她,她变得不安分起来,她奔到朱妘的身边摸来摸去,手上很快也沾染上了黏黏的血液。
“血,血…”母亲还在呐呐自语着。
“母亲…”我痛苦地唤了她一声,希望她能帮我叫来外面的人。
我叫了她几声,她终于注意到我,眼神清明了一点,回道:“皇上…”
“母亲,救我…”
“皇上,皇上…”母亲急切地叫着,踉跄地来到我身边。
“皇上…”她捧着我的脸,眼睛流出泪来。
母亲,您终于认得我了吗?
“皇上,您为什么不信任我!皇上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抖动着我的身体狠狠地说。
这使我的身体感到更大的疼痛,而我却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
这时母亲瞄到了躺在旁边的匕首,她冲我诡异一笑,伸手握住了它。
我看着她高高举起的手,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母亲,不要…”
母亲狠狠地挥了下去。
当那刀插入我的身体时,我瞪大了眼睛。
接着又是一刀,一刀而又一刀。
我伸出手想要阻挡,可是一切已无济于事。
“杀了你,杀死你,杀死你…”
我直直地盯着母亲那疯狂的眼神。
母亲虽然认不得我,可是冥冥之中她是恨我的吧,我这个儿子背叛了她。
我该死。
身体已经疼痛到麻木,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母亲,母亲,母亲…”我凄凉地一遍遍地小声唤她。
血渐渐漫过了我的眼睛,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
可是为什么眼前却渐渐浮现了她的面庞,带着微微的笑容。
呵,母后…
她就在那触手可及的地方,母后,我多久没这么叫你了,多久没有看到你了。
我很想你。
我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
母后…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张开嘴,说出我活着永远不敢说出的话。
母后,我爱您…
我爱您…
我爱您。
第29章 成双
自从知道了福儿的事情真相以后,在我哭过以后,有一种东西似乎随着那泪水流失而去,那就是从权禹王登基以来我不甘的心情。
一种认命的情绪开始在我心里浅浅薄薄地蔓延开来。
对于命运,我并不是没有抗争过。
我本庶出,可是我想尽办法,最终以卑微之身登上了女人中最高的位置——皇后。
我虽无子,可是我不惜篡改诏书扶持养子继位,最终摆脱了受制于男人的女人身份,成为宫中的最高长者——皇太后。
这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可是,我料想不到,颛福是不育之身。
可是,我料想不到,颛福会突然身亡。
可是,我料想不到,最终还是权禹王当了这个皇帝。
算来算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在老天爷随意的玩笑面前,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所以…在巨大的绝望之后,突然间反而把一切看淡了,也不想再纠结权禹王的行为到底是否该被原谅。
况且,凭心而论,我对他不是没有亏欠。和他在一起不是没有过一点心动。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鱼缸,然后拿手指点了点,水晶缸发出了两下清脆的声音。
连鱼儿都是成双成对的。
我舒了一口气,不想争了…以后只当自己是一个女人,珍惜眼前的人吧。
在那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随从去看望玳君。
听说在得知福儿死讯后,玳君毅然剪掉了自己的长发,后来后宫易主,她也搬到了宫中偏僻的角落过着清苦的日子。
当再次看到玳君时,我不免又想起了福儿,于是又是一番唏嘘感慨,险些再次落下泪来。
想我第一次见到玳君时她还是天真浪漫的少女,聪慧活泼,做着入宫色彩斑斓的梦;想着那时我和福儿的关系还很好很好,他喜欢谱曲弹琴,然后与我兴致勃勃地讨论。
我紧紧地抓住玳君的手,不住地摇头,说:“孩子,你不必这样自苦,不必这样…”
玳君见了我也是感慨万千,但她摇着头说:“自从皇上驾崩以后,臣妾的心也跟着死了…心已死,这些身外之物也就成空了。”
“可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哀家心中实在不忍。”
玳君勉强笑了一下,回道:“太后您不必自责,实际上出家是臣妾自愿的。臣妾是罪孽之身,想想当初皇上在世对臣妾分外照顾,可是臣妾却没有为皇上留下一儿半女。皇上他死后无子,皇位外传,想必在天也诸多遗憾吧…不,也许,也许,臣妾如果能生育,皇上也不会遇到意外了…”说到这玳君哽咽起来,转过身掩面而泣。
“不!玳君这不是你的错!”看到玳君对颛福用情至深,听着玳君言语中浓浓的自责之情,我不禁脱口而出。
玳君看向我,苍白瘦削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不…我无法将事实说出口,说出来就是对福儿的侮辱。
“这并不是你的错…也许冥冥之中都是老天爷的安排,现在这种情况任何人也料想不到。玳君你可以还俗,过你想过的生活。”
玳君微微笑了笑,“太后,臣妾现在这样挺好的。心无杂念,每日诵经念佛,为孝宗皇帝祈祷,也洗刷自己的罪过。”
我知道玳君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可是我还是残忍的没有将事情真相告诉她,而将她陷入了一生的自责和愧疚之中。
夜深人静,浴室中水雾笼罩,温暖而潮湿。
权禹王在我身后轻轻为我擦洗肩膀和后背。
“我想好好安排福儿的妃嫔们,让她们在后宫过舒适的生活,不至于像以往太妃般那么凄惨;如果是没有被宠幸过的宫人,就将她们放出宫外吧,在宫外嫁个普通人好好过以后的日子。”我将我的安排和想法说给权禹王听。
“可以这么办,朕知道你对孝宗的感情很深,可是没想到你对他的后妃们也考虑得如此全面。”
“这全都是为了福儿。我想如果福儿在天听到这个消息也会感到很慰藉吧。”
“你最近一直在说孝宗…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你…恨朕吗?”
我转过身去,直视着他,摇了摇头。“你真的以为我那么不明事理吗?不,我不是的…我都知道。我只是不甘心,只是迈不过去心中那道槛。你之前没有将事实告诉我,是顾虑到了我的心情,我感谢你。现在知道了真相,我也不应该恨你。”
“你真的这么想?”
我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傻事么?我那时才多大的孩子却拉着你的衣角说要嫁给你。书卷中有那么多感人至深的爱情,而我从小就认为最好的,是夕阳西下,两个人头上撒满余辉,手拉着手走在一起。那是我还年轻时的梦。”
他动容,将我抱紧了些,说:“好,朕答应你,让我们执子之手,与尔偕老。”
那夜我们贪欢整晚,像是求证彼此的心意般。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身心真正的交托给他,使自己在他强壮的怀抱中渐渐溶化。
当我的手臂环住他那厚实的背脊时,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做女人的幸福感觉呢?
上午的急雨在下午便得到了停歇,沾满雨露的荷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我支走了其他的人,将琴摆好放在外廊,自己缓身坐下,对照着旁边的曲谱,一遍一遍地拨弄修改着。
直到听起来顺畅了,我连贯弹奏起来,并轻声吟唱着:“何人树萱草,对此郡斋幽。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1)
那时的屋檐下还淌着雨滴,我的薄纱外罩拂过琴上传来轻柔的触感,院外有着雨后花草清香的气息。
那雨滴声,那触感,那气息。我是有多久没有怀着这样轻快的心情去弹琴了呢?而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我这样感慨着,突然身后传来了悠扬的笛声。
我的心中微微一动,我又是多少年了未曾与他合奏了呢?
伴着那笛声,我低头继续奏唱道:“…丛疏露始滴,芳余蝶尚留。还思杜陵圃,离披风雨秋…”
“还思杜陵圃,离披风雨秋…”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半晌他走上前来,坐在我身旁,于是传来了幽幽的奇楠香气。
“朕很少听到你唱歌,这是第一次。”他说。
我笑了笑,手随意轻抚过琴,“是的,我很少唱歌。”
高贵女子的素养要求是精通琴棋书画,而唱歌和跳舞则被认为是低层次消遣娱乐的事情。但我不是不喜欢,相反我觉得它们更富有感情和激情,只是我很少去这么做。
他笑言,“如果朕在年轻时,即便不认识你,听到这样的歌声,也会心动寻歌而去。然后掀开帘幕,遇见娇美胜花的小姐,诉说爱慕之情,互定终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听他说有趣的想象,我不免以袖掩嘴微微地笑了。
权禹王似乎看得有些痴了,然后他将我搂在怀中,低头找寻我的唇,那吻轻柔而又缠绵。
好久他松开我,沉声说:“朕已不再是年轻小伙子冲动时了,明明昨晚和你在一起,却一直在想你,下午禁不住又过来了,怎么办?”
听他赤裸裸地说那些情话,我有点高兴,又有些难为情,不知该怎么应对。
只有低着头转移话题,小声说:“快放开我,一会儿九珍有可能过来,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他笑着放开我,然后发现了我放在琴边的一叠曲谱,拾起来看了看,问:“这是?”
“哦,这是福儿生前的时候创作的。他一直很喜欢谱曲。我想将他的曲子整理出来,作成《孝宗曲集》,以留后世。”
权禹王点了点头,“刚才的曲子就很好听,也是孝宗创作的吗?”
“嗯。这首曲子叫做《宣草》。”
权禹王回想了一下,指着曲谱的某处说,“朕觉得这个地方不够流畅,你不妨再降一调试试。你刚才弹琴可能感觉不明显,不过如果吹笛子的话就感觉出来了。”
我凑过去,弹着试试,了然说:“真的是呐。那我把这一节改一改。”
我们相视微微而笑。
“母后,我来啦。”屋外传来了轻快的声音。
随后就见九珍抱着琴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带蜻蜓落荷图案的锦袍,佩带银饰叮当有声,我不知不觉间感到九珍又长高了些,头发也早长到可以束起发髻了。
九珍见到权禹王也在愣了一下,轻松的表情消失不见了,然后中规中矩地拜安道:“朵颐给母后、给皇上请安。”
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离权禹王远了些,招手叫九珍过来,“哪有那么多礼节,女儿,快起来吧。”
九珍没有动身,眼睛反而盯向权禹王,口中说:“母后,您叫女儿过来是教女儿学琴的吗?”
在这样的注视下,权禹王感到不太自在,就说:“朕刚才和太后说的宴会一事,等着您定日子吧。朕先走了。”
我对他微微点头,不过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趁九珍不注意在我耳边低声说:“晚上等朕。”
我的脸又开始有些发烫了。
九珍在权禹王完全离开后才坐到我身边。
我见她脸上有些不悦,关心地问:“女儿,你怎么不高兴?”
九珍噘了噘嘴,回道:“我不喜欢他。”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到目前为止权禹王和九珍的接触也不是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九珍会有这样的想法。“哦?为什么?”
“他太严肃了,似乎谁都跟他有仇儿似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笑了笑,说她:“总不能跟你一样每日嘻嘻哈哈的吧。再说,他毕竟是一国之主,年纪又长你许多,说话自然和你谈不来了。”
“母后,并不是那样的,想想以前的皇帝哥哥,他也是皇上,可是他从来都不摆架子,我们之间的关系多好。还有啊,上次来的十二皇兄,虽然长女儿很多岁,可是女儿也很喜欢。”
“而且女儿还恨他。”末了九珍又加了一句。
“恨?”我诧异地听九珍说话。
“母后您心中真的没有疑虑吗?皇帝哥哥明明那么年轻,怎么会突然驾崩?还有皇嫂和他们的孩子。之后就是他很快登上皇位,所以女儿怀疑就是他害死了皇帝哥哥一家…”
“九珍!话是不能乱说的。孝宗的死因已经查明是得了暴病,不是已经公示了吗?”
九珍不屑地说:“那是史官们对老百姓的说法,谁信啊。”
九珍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九珍的话真是让我吃惊到了。“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没有人敢这么说,但是女儿看史书上记载这样的事情很多。女儿觉得皇帝登上皇位肯定有鬼。”
九珍说得这些想法突然让我觉得陌生了。
在我的印象中,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她现在已经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了。
我宁愿她还是天真浪漫的。虽然这个后宫是阴沉的、布满腥风血雨的地方,但我并不希望九珍从中学会什么历练什么,因为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她过轻松安逸的生活。
反观我自己,虽然从小就懂得很多,可是我并不快乐;所以我希望我的女儿能获得单纯的快乐。
“傻九珍,母后告诉你,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新皇帝并不是太差的人,他在曲艺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也许哪一天你也可以喜欢上他呢。”
“哦…”九珍闷闷着说,然后她枕到了我的膝上,语气中带有悲伤,“可是女儿还是很想念皇帝哥哥。那么好的皇帝哥哥,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是啊…九珍的话再次引起了我的伤感。并不是因为一个人死了,所有的事情都会随之消失。对颛福的回忆和伤痛永远在我心底无法磨灭。我有两子一女,已丧两子。
(1)出自韦应物的《对萱草》。
和权禹王相处得时间越久,我越能从他身上发现以前未曾发现的品质。以前我只是单纯对这样的一个人心动,可是之后我发现他不仅在军事政治上有所建树,对于礼乐书画也时常表现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我整理孝宗曲谱期间,他总是能发现一些问题,带给我一些惊喜,而我可以对他说得话也越来越多。
他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和情趣。
对于后宫的女人们,他以她们的行事风格去区分她们,很少评价她们的相貌。
偶尔闲聊提及,他对众妃嫔性格的一两句评价往往是一针见血,不过外在对他来讲只不过是漂亮与不漂亮之分,却很少去关注她们的眉毛是否修长、面颊是否红润。
当发现这一点时,我突然感觉有些泄气,因为我一直对自己的容貌是如此自信。夜色他匆匆而来,而我早已卸妆解发,身着睡袍;白天正襟危坐,我们也只目不斜视,寥寥数语;偶然他突然驾临,我措手不及,定是一副闲散惺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