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清云把酒杯往旁边一搁,道:“正合我意。”
君烜墨却拿着小酒杯对他扬了扬道:“此酒酣冽如泉,味淡气香,师弟多饮几杯并无大碍。”
宿清云低头看他,轻道:“师兄若喜欢,我为你满上便是。”
他提起酒壶,小心翼翼地给他的小酒杯倒上酒,继而抬头看向对面的赫连丹,说道:“想必赫连公子酒量不错,不如与我师兄对饮几盅。”
赫连丹轻蹙眉头道:“我亦不善饮酒。”
他素来自律,成为修士后,对酒敬谢不敏,魔修宗门,以实力说话,他年纪轻轻成为无相天魔,性情孤僻又自傲,极少有师兄弟敢与他把酒言欢。何况于他而言,有时间喝酒,不如多炼制几颗丹药。
宿清云笑道:“那师兄便自饮吧。”
君烜墨放下酒杯,无趣地道:“这么一个小杯子,喝得不痛快。”
宿清云岂会不懂他的意思?师兄分明是想让他拔出他头上的冰魄惊天剑,恢复真身。
“既然不痛快,不如不饮了。”宿清云手指射出一道玄灵之气,把他小桌上的酒杯给挪开了。
自是不能如了他的愿。
君烜墨干瞪着眼睛。
须臾,四人达成共识,不喝酒,只吃菜。
食不语,寝不言。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专注地享受美食。八分饱后,四人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取出绢巾优雅地擦拭嘴角。
俟蔺封拿出一个铃铛,轻轻地一晃,立即有身材妙曼的少女恭恭敬敬地进来,利落地收拾桌上的碗盘。又有两名少女,手举托盘,轻快地踏进水榭。
宿清云闻到茶的清香,不禁抬头一看。果然少女的托盘上,正是煮好的茶。
待少女们离去后,俟蔺封对宿清云道:“此为祈天城的特产,南无玄竹,每十年出五罐,曾姨珍藏了一罐,今日特意拿出来招待贵客,托你们的福,我有幸喝到此茶。”
“单是闻着茶香,便知此乃绝顶好茶。”宿清云微微眯眼,略为享受。宿家有茶庄更有茶楼,他从小喝着好茶长大,这茶一端上来,便知好歹了。
俟蔺封姿势优美地倒了一杯清茶,端起来,轻轻地吹着热气,袅袅的雾气,令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朦胧。
“尊者适才说,对我身上的故事略感兴趣。”他放下茶杯,轻叹一声。
宿清云倒茶的动作一顿,细长的茶水差点溢出,君烜墨弹出一道魔气,将茶壶扶正。
“如有为难之处,巫王不说亦无妨。”宿清云放下茶壶道。
俟蔺封自嘲地道:“我的事,亦非秘密,有心之人想知道,稍稍打听便知晓了。”
君烜墨啄了口茶,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本尊想听听你这个当事人如何说。”
“师兄。”宿清云轻斥道,“怎能勉强巫王想起伤感的往事?”
“已过去八十年了,往事我早已放下。何况我们修炼之人,追求至高无上的境界,岂能因为私情,而使自己陷入心魔?”俟蔺封微微垂首,换了个舒适的坐姿,平淡地道:“许久不曾有人听我说心事了,诸位若不嫌弃,可听我缓缓道来。”
宿清云见他确有倾诉的意向,便道:“请。”
俟蔺封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把琴,此琴长得像琵琶,却较琵琶小巧,只有七根弦,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发出幽长的声音。
“此为风蛛琴,顾名思义,乃风蛛的蛛丝制成的琴弦。”他拨了几个音节,额角抵着琴头,声音低沉道,“以琴助兴,边弹边说吧。”
一段抒情悠扬的琴曲缓缓地响起,听得水榭中的客人忘乎所以,清雅的男人声音蕴含着无穷的思念,徐徐道来。
“八十年前,我还只是天巫后期,闭关一二年,即可突破瓶颈晋升成为巫王。那时候,廖瑾…对,正是我们在沙漠里遇到的那个化胎蛮族。他本不是蛮族,而是巫修者,乃万西城的城主…”
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少女们欢快地挖着雨后的竹笋,少年们在溪流里捉鱼和虾,万西城连着一片茂密的森林,城里的百姓每日进森林里采摘野果或打猎小动物,为幽静的密林增添许多色彩。
一身竹月色法袍的俟蔺封坐在高高的树干上,手里抱着风蛛琴,弹着欢快的小曲儿,像天空一样明亮的蓝色眼睛,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他身边坐着一名穿白色法袍的青年,长相阴柔俊美,如墨般的青丝随意地披散着,他的手指随着俟蔺封的琴音,有节奏地拍打着,深色的眼睛迎上俟蔺封的目光,深含无限的柔情。
俟蔺封弹完一曲,凑到青年身边道:“阿瑾,过些天我便要回梵天门了,你可有话对我说?”
廖瑾往后仰了下。“什么话?”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俟蔺封不满地揪住他的一缕发丝,咬牙切齿地问。
廖瑾一脸无辜。“我是真不知…你莫靠过来,我掉下去了。”
俟蔺封把风蛛琴一收,整个人都要偎进廖瑾的怀里了,廖瑾为了保持距离,越来越往后仰,俟蔺封不满,伸手一推,他便整个人从树干上翻下去了。
数十米的高度,若是普通人,定会摔得粉身碎骨,但巫修者身怀法术,廖瑾在空中稳住身体,脚下倏地出现一把展开的银伞,银伞流转着金色的光芒,在空中慢悠悠地飘荡着。
俟蔺封趴在树干上往下看,见廖瑾悠哉地在空中悬浮着,伸手摘了一个树上的坚果,往下丢去。
廖瑾东闪西躲,避开他的攻击。
俟蔺封手中的巫气一转,树上的坚果如雨般地落下,廖瑾措不及防,被密集的坚果雨给砸了个正着。
“哈哈哈——”俟蔺封捧腹大笑。
廖瑾伸手接住一个坚果,不甘示弱地朝上扔去,俟蔺封正开怀大笑,额头倏地一痛。
“好哇!你敢还手。”他捂着额头,正想大发威风时,突然身体一震,迅速地站了起来,眺望远处。
廖瑾同样感到不对劲,银伞往上悬浮,飘上枝头,他跨到树干上,银伞一收,握在手中。
“那处黑压压的是何物?”俟蔺封诧异地问。
廖瑾定睛一看,大惊。“不好!有蛮族!”
“什么?蛮族?”俟蔺封讶然。此处是无定地界,一直有重兵把守,约有百年不曾有蛮族来袭了,为何今日突发急情?那黑压压的一片,来得绝非一两个蛮族。
“快走!”廖瑾一把揽住俟蔺封的细腰,手中的银伞一展,从树干上跳了下去,银伞带着他们一飘,瞬间飞出去极远的距离。
俟蔺封攀着廖瑾的颈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靠着他,既欢喜又担忧。欢喜的是与心悦之人如此亲密,担忧的是万西城即将迎战不可估量的蛮族。
两人飞回城后,迅速调动兵马,派人将城外的巫人全部招回城内,又在四个城门口布下巫士,尚未歇口气,数以万计的蛮族铺天盖地袭来。
万西城的巫修者和巫士极力抵抗,险险将蛮族挡在了城门之外。
风蛛琴的曲调从舒缓转成急促,紧迫得令人心情随之荡漾,不由自主地担忧起来。
宿清云听得入迷,俟蔺封忽然断了诉说,专注地弹着琴,他的脸上覆了黑丝带,看不清他的表情。
“后来呢?”宿清云不禁问。
“师弟莫是忘了?后来自然是守城失败。”君烜墨道。曾经被森林围绕的春之城,成了荒芜人烟的死城。
赫连丹端起茶杯,轻轻啄了一口。虽魔修者性恶,但还不至于像蛮族那般,疯狂地屠城,掠夺资源,视人命如草芥。更甚者,修炼之人皆有天劫,若作恶多端,天地难容,天劫将毫不留情地降下天雷抹杀。
许是俟蔺封的情绪稳定下来了,琴声由急到缓,再次变得平静,不,不是平静,而是凄凉。
“…单凭城中上百位巫修者和上千名巫士,根本无法抵挡数万的蛮族,何况,那次出动的蛮族,除了祭骨、吸魂、凝神外,竟还有一位化胎。”俟蔺封弹琴的手一顿,颤抖着拨不动琴弦了。
黑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之味,绿树沾了死气,尽数枯萎,城中普通的巫人开始出现病变,巫士死了半数以上,巫修士从上百人减少到二十余人。
“阿瑾,太多蛮族了!撑不住了!”俟蔺封抓住廖瑾的手臂,低吼,“趁现在尚有余力,我们护着城民逃出去吧!弃城!”
“弃城?”廖瑾阴柔的脸铁青。“你身为天巫,竟说出弃城这样的话来!我守护万西城守了五百年,城中的巫人世代在这里生长,你却要我们弃城而去?”
俟蔺封握紧拳头,咬牙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瑾,蛮族太多了!早十日发出的求救信,却一点音讯都没有,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来,再不走,便晚了。”
廖瑾轻轻地摇头,他伸手轻抚俟蔺封的脸,沉重地道:“阿瑾,你来万西城没几年,所以对万西城的感情不深,可是我不行啊。我是一城之主,我的根基在这里,若是走了,要叫整个巫修界耻笑。”
俟蔺封握住他的手,劝道:“比起没命,被巫修界耻笑又如何?界主若有心救万西城,早该派援军来了,巫修者皆有飞行法器,一日之内便可到达。但是结果如何?我们苦苦支撑了半个月,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廖瑾道:“或许…界主那边遇到了麻烦?”
“界主乃是巫王,何人敢寻巫王的麻烦?”俟蔺封道。
“阿瑾,与其在这里和我争吵,不如共同去御敌!”廖瑾叹道。
俟蔺封深深地望着他。“——好,你不愿离开,我…便与你同生共死。你…可愿意?”
“蔺封…”廖瑾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他。
城里病死的巫人越来越多,空气稀薄,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蛮族仍在源源不断地增加,万西城方园百里死气沉沉,战败的巫修者,被蛮族蜂拥着分食了,他们不但噬血噬肉啃骨,还噬灵魂。
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少,廖瑾和俟蔺封苦苦支撑着,期间又发出数道通讯符,期盼着界主能派出巫修者来支援,然而那些通讯符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
“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界主那边毫无动静?难道…他们要放弃万西城?”俟蔺封一身狼狈,脸色苍白,身上的法袍多处破损。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储物袋中的物资早已见底,法宝耗损极大,快要濒临绝境了。
廖瑾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的伤比俟蔺封的更多。
“城主,我们还有生的希望吗?”有巫士绝望地询问。
廖瑾立在城墙上,望着身边这些浴血奋战的巫修者和巫士,颤抖着唇。上千的巫士如今仅剩百人,上百的巫修者,仅十人站在他身边了。
没有一个逃兵,他们皆为了万西城在奋不顾身地抵抗着。
然而,蛮族一直在城外嚣张着,孜孜不倦地进攻,杀了一波又来一波,那化胎蛮族骑在一只巨在的铁甲龟之上,从容不迫地指挥着他的下属,像逗人玩般地,将万西城里的巫修者玩弄于鼓掌之间。
“蔺封,通讯符似乎皆被这化胎蛮族截下了,所以界主那里一直不知道万西城发生的事。”廖瑾脸色沉重地道。
“什么?你如何得知?”俟蔺封急问。
“显而易见。”廖瑾道,“那化胎蛮族分明在戏耍我们,把我们困在城中,不断地折磨着我们的斗志,若不是被他截下了通讯符,界主如何不派援挥过来?”
“那该怎么办?”俟蔺封一时没了主意。
“蔺封,你…带几名巫士,从地道逃出去,去找界主,请界主派人前来支援,可好?”廖瑾柔声道。
“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俟蔺封摇头拒绝。“你派其他人去吧。”
“蔺封,莫任性,此任务唯有你可办到。”廖瑾劝道,“你即将晋升成为巫王,其他人的修为都不如你高,再则,我只信任你。”
“阿瑾——”俟蔺封动摇了。“好!我去!但是你,一定,一定要撑住,等我再回来!”
“好。”廖瑾长得好看,即使脸上满是血渍,笑起来也特别吸引人。
俟蔺封忍不住抱住他,凑上去吻他的唇。
廖瑾僵硬地站着,任他在自己的唇上轻轻一触,便羞涩地离开了。俟蔺封仰着脸,眼睛里闪着星光。
“等我回来——阿瑾——”
水榭里,风蛛琴停顿了许久,天色不知何时黑了,水榭柱子上亮起了光芒柔和的照明石。
“离伊说得不错,我确实当了逃兵,竟信了廖瑾的话,连夜带着两名巫士,从万西城的地道艰难地逃出,九死一生,终于离开了蛮族攻击的范围。”俟蔺封为自己倒了杯,喝了几口,放下后,又开始拨起了琴弦。
“若你们早些弃城,或许能减少死伤。”宿清云沉吟道。
“那是阿瑾的坚持,也是他的尊严。”俟蔺封轻语。
“无定地界的巫王是否失信于你?”君烜墨问。
俟蔺封冷冷一笑,摇头。“不单他,还有其他人。”
赫连丹突然出声问:“巫修者,敬奉天帝,心怀慈悲,为人祈福禳灾,为何在此事上表现得如此冷漠无情?”
俟蔺封对着赫连丹,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赫连公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诚如你所看到的,巫修者一心向善,实则不然,另有巫修者,驱鬼神,降妖灵,并不需要祈福,便可拥有天赐之力。此种巫修者,绝非大善之人。”
“原来如此。”宿清云恍然大悟。“莫非那个叫离伊的巫修者,便是如此?我观他身上的气与你的气大相径庭。”
“不错。”俟蔺封点头,琴音又开始急促了。
“我虽逃了出来,却身受重伤,保存着最后一点法力,带着两名出气多进气少的巫士,乘坐飞行法器,一路向东,飞了一日半,终于到达了地界的中心城市。可是…当我进城发出求救时,竟无一巫修者理会我,界主亦不例外。”
昏暗的房间里,俟蔺封血肉模糊地躺在床上,巫医为他治疗,却是治标不治本。他身上被蛮族的死气腐蚀得太厉害了,短期内无法恢复。
巫医为他治疗过后,叹了口气,正要起身,被俟蔺封一把抓住。
“请…请问…界主…他…他派…派援军去…万西城了么?”他声音沙哑,辛苦地说话。
巫医按下他要挣扎起来的身体,道:“我只是医者,并不知晓,你先养伤,待养好伤再去见界主不迟。”
“来不及!来不及——”俟蔺封嘶哑地喊。“阿瑾…阿瑾他等不了那么…久…”
“喂,莫动,你难道不想要你的腿了?”巫医急道。
“若一双腿…能救阿瑾…又何妨?”俟蔺封撑起身体,要下床。
巫医左右为难之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条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蔺封,你快躺下。”那人几步来到床边,按下他。“你的身体受死气侵蚀,没个一年半载,好不了。”
俟蔺封看清来人,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哀求。“离伊,你…你帮帮我…求求界主…”
离伊握住他的手,蹲在床边,道:“此事我早已向界主禀报了,你无需担忧,界主已经派人去万西城了。”
“当真!”俟蔺封双眼一亮。
“我说的话,你还不信?”离伊傲然地挑眉。“你呀,好好养伤,待伤好了,廖瑾便会回来了。”
“好,好。我好好养伤。”俟蔺封高兴地放松下来,乖乖地躺好,他揪住离伊的衣袍,充满依赖地道,“离伊…谢谢你…”
离伊笑眯眯地道:“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铮——”
水榭里的琴音猛地拉高,突然断弦了,俟蔺封的呼吸急促,气息不稳,手指流了血,他却毫无知觉。
宿清云关心地道:“巫王,你的手——”
俟蔺封放下风蛛琴,带血的手指摸着眼睛,自嘲地道:“你们可知我这双眼睛为何瞎了?”
“这…”宿清云迟疑。他叙述的故事再结合破败的万西城,可推测出,他请援军,必然失败了。
君烜墨轻唔了一声,没有发言,赫连丹执着茶杯,静等他的下文。
俟蔺封语气平淡地道:“是我自己戳瞎的!”
“什么?”宿清云一惊,着点打翻桌上的茶杯。
“我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害死了阿瑾,留着这双眼睛何用?”
第98章 人面兽心
水榭里一片寂静。
宿清云神情复杂, 墨黑的眼眸深深地凝视俟蔺封脸上的黑丝带,一时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
究竟悔恨到何种境界,方做出这般毁灭性的自残行为?
瓷杯轻触的清脆声,倒茶的呼噜噜声, 似敲打在人心里的细雨,淅沥沥地, 充满了伤感和忧愁。
俟蔺封端起茶杯, 盯着杯中淡绿色的液体, 清冽的茶水倒映着他的脸, 眼睛部位的黑丝带异常鲜明。
“还要听下去么?”放下茶杯, 他轻声地问。
宿清云的手指轻触了下君烜墨,君烜墨的小手挥赶了下, 他收回手指,低沉地道:“勾起巫王痛苦的记忆, 在下倍感歉意, 不若今日便到此吧?”
俟蔺封把矮几上的茶具往旁边挪了下,摆上断了弦的风蛛琴, 捏着断了的弦, 道:“无所谓痛不痛过, 皆已过去,我的心, 早已平静了。”
早已平静了吗?
宿清云看着他从储物袋取出一根新的弦, 熟练地抽出那根断弦, 将新弦替换上去。
“故事需有始有终, 既然已讲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自然要也听。”君烜墨道。
宿清云奇怪地看了眼师兄,不懂他为何一定要听别人的伤心往事。揭人伤疤,十分不妥,徒增他人忧愁和悲痛。他斟酌了下,道:“一切看巫王的意思。”
至于赫连丹,他只是下属,安安静静地当个听客即可,故尔除了喝茶,他没有任何表态。
俟蔺封道:“既然尊者想继续听,那我便继续说。”
换好弦,他拿起风蛛琴,轻轻一拨,清脆的琴声在水榭里回荡,悠长而缓慢的曲子,配着俟蔺封柔和的嗓音,将听众带到了八十年前的纷争里。
摆设精致的房间里,俟蔺封靠在软榻上,手里端着汤药,皱着眉头一脸嫌弃。一身淡紫法袍的离伊坐在旁边的梨花凳上,呵呵一直笑。
“你莫笑。”俟蔺封横他一眼。
离伊耸耸肩,道:“这汤药虽难喝,却可拔除你身上的死气。”
俟蔺封叹息。“界主是巫王,由巫王为我祈福一下,便能清楚死气了。”
离伊皱眉道:“界主即将晋升成为巫帝,半个月前就闭关了。”
俟蔺封喝药的动作一顿,他诧异地问:“此事我为何不知?你亦不曾告诉我?”
“这…”离伊轻咳一声道,“正是因为如此,地界上有许多事搁置了,我虽暂代界主一职,却也有无可奈何之时。”
“你暂代了界主一职?”俟蔺封将喝了一半的汤药往旁边的矮几上一搁,一把扣住离伊的手腕,颤声道,“…半个多月前,你可有收到万西城的通讯符?”
“通讯符?”离伊摇首。“并无。”
俟蔺封死死地盯着他,厉声问:“当真!”
离伊皱了下眉,甩开他的手,道:“我为何要骗你?”
俟蔺封垂眼,双手握拳,他沙哑地问:“前日你说已派出救援,那今日应该有消息了。蛮族可有被击退?阿瑾和其他人如何了?”
离伊道:“你的伤还未好,便不要想这些伤神的事了。”
俟蔺封晃了晃头,低声道:“不知阿瑾的情况,我心难安。”
离伊沉默了片刻,道:“蔺封…你需有心理准备。”
“什么?”俟蔺封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哀求般地望着离伊,期盼着从他的口中得到好消息。
“前日我确实派了援军连夜赶往万西城,今日中午方有通讯符传来,却…”离伊一脸犹豫。
“却如何?”俟蔺封急切地问。
“蔺封,听了后,莫要激动,毕竟你即将晋升成为巫王,若是境界不稳,怕反其道而行。”离伊安抚他。
“你少左顾他言,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你快告诉我。”俟蔺封不禁提高了声音。
“廖瑾他…”离伊一拳砸在矮几上,震得矮几上的汤药洒出了一半。“援军赶到时,整个万西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廖瑾…陨落了…”
“什么?你说什么?”俟蔺封以为自己幻听了,撑起虚弱的身体,揪住离伊的袖袍。“阿瑾…陨落了?我…是不是听错了?我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离伊面露哀色,低沉地肯定:“你没有听错,廖瑾确实陨落了。从城中人的死亡时间推断,你离开万西城的当晚…便破城了。”
俟蔺封不敢置信地摇头。“不可能!”
阿瑾明明答应过他,一定要等他回来的,可是为何在他离开万西城后,城便破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离伊叹息。“傻蔺封,难道你还没有想明白么?廖瑾哪是要你请援军?他是不想你死在万西城,才以此为理由,骗你的。”
“骗我?”俟蔺封呆若木鸡。
“是啊。凭他们剩下的战斗力,哪撑得过一晚上?而你返到主城,再由主城派兵过去,一为一返,快则两日,慢则三日,但不管是两日还是三日,万西城已经是风中残烛,支撑不住了。”离伊残忍地说出了事实。
俟蔺封浑身发颤,莫名地感到寒冷。身为天巫,拥有近千年的修为,经历过许多事,差点伤及性命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但皆化险为夷,顺利提高境界。修炼道路上,陨落者不计其数,但那些人,与自己的感情并不深,所以他看得极淡,唯独廖瑾,唯独他与自己极为亲近。何况…他心系于他,欲与他结契,在修炼道路上相伴而行,但是…为何…为何一切成了奢望?
“我不信!”俟蔺封双眼明亮,强撑着坐起,欲从床上下来。
“蔺封,你的腿…”离伊阻止。“你若不好好养伤,如何对得起廖瑾对你的一片心意?”
俟蔺封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半晌,他哑声道:“离伊,你带我去万西城,我要亲眼看过后,才会信。”
“不行。”离伊拒绝。“你伤好再去不迟。”
“我一定要去!即便爬,也要爬过去!”俟蔺封咬牙低吼。“我本该与阿瑾守在万西城,同生共死!如今倒好,我竟成了逃兵!”
离伊长叹一声,最后同意了,亲自带他去了万西城。
风蛛琴的曲调一直舒缓,俟蔺封的嗓音柔和,说到廖瑾陨落时,竟不似之前那般激动,只是平淡的说着,毫无情绪波动。
“廖瑾他…真的陨落了?”宿清云沉吟道,“而他又是如何成了蛮族?”
俟蔺封道:“此事我稍后再说。”
“你口中的离伊,与我们在城外广场上遇到的人,似乎大相径庭啊。”君烜墨靠在小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他呀,如今恨我呢。”俟蔺封嘲弄地笑道,“我抢了界主之职,他一直怀恨在心。”
“他那时对你照顾有加,定是另有所图。”赫连丹问。这个离伊,虽只见过一面,但他的眼里充满了欲|望。魔修者对人性的欲|望最敏感,往往一个眼神,即可辨出他人心中最渴望的是什么。
“是啊,他已表现得那般明显,我当时却毫不知情。”俟蔺封翻转手势,弹着轻快的曲调。“我到了万西城,看到满城的尸体,感受着空气中浓郁的死气,差点疯了,境界不稳,一度保持不住天巫的修为,倒是离伊出手稳住了我的境界,这一点,我还是感谢他的,若不是他,便无如今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