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眉眼之间闪烁着的光彩竟然如此逼人,亮过了周围的一切。
吃完东西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又碰上了那几个女孩。
“洛钧,跟我们去溜冰吗?”她们盛情邀请他。
“我要带妹妹回家。”陈洛钧摇摇头,拽着雪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条街离雪容家很近,没走多久就到了。
雪容很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可一路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来。陈洛钧送了她回家,半蹲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弯腰说:“容容,我得回去了,家里人大概还等着我吃饭呢。”
“嗯。”雪容一筹莫展地点点头,还嘴硬说,“爸爸待会儿也要回来接我去爷爷家。”
他点点头,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算作告别,站起来转身就走。
“洛钧哥哥!”直到他已经走下了半层楼梯,雪容才终于鼓起勇气,冲到楼梯口叫住他。
他回过身,抬起头来看着她。
昏暗的楼梯道里,他的眉眼却如此清晰深刻,迎面而来的炯炯目光让雪容几乎没了跟他对视的勇气,只好盯着他身后的白墙说:“洛钧哥哥,我相信你……国家舞蹈学院,一定能考上的。”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鼓励的话会从雪容口里说出来,陈洛钧愣了一下。
接着他眼底绽起一抹笑意,一簇自信的光芒也迸发出来。
“希望如此。”他说。
明明他站的位置比较低,可雪容觉得他说这话时,仿佛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树,自半空中俯视着她,尽管姿态谦逊和善,却带着让人无法逼视的强大自信。
其实她那时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是不是那么优秀,也不知道国家舞蹈学院是个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他也许需要有个人这么稀里糊涂地鼓励一下——有人单纯地、盲目地相信他。
寒假放完,开学以后,雪容就不太能见到陈洛钧了,听说他一直都在学校里用功。每个周六雪容在陈老师家里写作业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门口的动静,却只有很偶尔地见到过他几次。
他变得更瘦了,脸上常常挂着黑眼圈。难得在家的时候,总是在房间里不知道研究什么。
有时他看见雪容会过来打招呼,俯身下来看她在写什么作业,揉揉她软软卷卷的头发,有时却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的身边路过。
陈老师的学生很多,几乎每个女孩子看见陈洛钧的时候,都会主动红着脸叫“洛钧哥哥”,而他总是礼貌和善地跟她们点点头。
雪容偏不。明明听见他在自己的身后跟别人打招呼,也要埋头对着自己的作业做刻苦状。她才不要跟其他那些师姐师妹一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再一次跟他说话,是在雪容自己家。那天晚上是陈老师和陈洛钧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是陈洛钧的爸爸。雪容爸爸带着他们在客厅坐下,又走过来对雪容说:“容容,你要不要去写作业?”
雪容远远地看了陈洛钧一眼,乖乖地转身上楼。
陈洛钧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容容,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好不好?”
说着他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急迫地盯着雪容。
她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带他到自己房间里坐下。
“你先坐,我下去拿饮料。”她像个大人似的招呼他,接着欢快地飞奔下楼,咬着手指头在冰箱前面犹豫了半天,拿着一瓶橙汁和一瓶苹果汁跑上楼。
待会儿要干吗呢?把自己收集的树叶标本给他看?还是看看电视呢?或者应该什么都不说,就一起吃点水果喝点饮料?
雪容一边纠结地回到房间,一边惊讶地发现,陈洛钧竟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睡着了。
他紧紧地抱着手臂,低着头,坐姿依旧很端正,睡着了也还是一副警惕小心的样子。
雪容蹑手蹑脚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退到自己的床边坐下,随手拿起床边一本小书看起来。看了没一会儿,她又抬头偷偷看看陈洛钧。只见他换了姿势,仰面靠在椅背上,摊手摊脚的,睡得更香了。雪容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她真的很想拿笔往他脸上画点什么。把他画成小猫小狗,什么都好。可她又真没那个勇气,最后只得傻傻地、远远地端详着他的脸。
那些师姐师妹平时总缠着他,也许跟他说了很多话,可是肯定没有人像自己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睡觉。雪容想着想着,就觉得心情越来越好。
陈洛钧不知道是不是累坏了,竟然一直睡到他爸爸和姑姑要走的时候,足足睡了快两个小时。
临走的时候,他特地转身回来,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对雪容说:“容容,谢谢你。”
“哎?”雪容一头雾水,还想问什么,他却又转身走了。
回过头来,雪容看见自己爸爸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容容,你跟陈洛钧很熟啊?”
“还好。”雪容摇摇头,实话实说,“陈老师来干吗?是不是说我偷懒没练琴?”
“没有。不但没有,还夸你乖呢。”爸爸大声笑起来,“是陈洛钧的爸爸,生意上遇到了点困难,来找我帮忙的。”
“那你帮不帮?”雪容问。
“这个我要想想。”雪容爸爸弯腰下来,冲她挤挤眼睛说,“容容,你希不希望我帮他们?”
“啊?”雪容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说,“我……我不知道。”
雪容爸爸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又笑起来说:“容容,你知不知道陈洛钧很厉害?”
“知道啊,他舞跳得很好……”雪容扭捏地小声答。
“何止是跳舞。这个只不过是业余爱好。他学习成绩也很好。一中你知道吧?他本来就在一中读书,年年都考第一,上清华北大,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雪容愣了。在她的脑子里,陈洛钧只是个艺术生,什么考试,什么成绩,什么清华北大,完全是没概念的事情。
“所以啊,他成绩这么好,他爸爸当然不同意他去跳什么舞。换了是我,我也不同意。”
“可是他喜欢啊。”雪容弱弱地说。
“哎,你不懂。”雪容爸爸叹了叹气,“他就是要赌这口气,就是觉得上大学太容易了,偏要给自己找条难的路走啊。”
雪容听得似懂非懂。
回到房间里,她坐在陈洛钧刚才睡觉的椅子上,忽然觉得有点惆怅。
爸爸刚才说,陈洛钧什么都那么棒,你要向他学习哦。
可是她拿什么跟他学?她才上初一,成绩不算特别好,个子又小脸又圆,一切一切都乏善可陈。她想到过年那次遇见的陈洛钧的同学们,她们个个都修长苗条,光彩照人,更重要的是,她们跟他说话时,不用那么费劲地仰着脸。
暑假的时候,雪容去考琵琶四级。她刚走进艺术学校的大门,就看见一幅张扬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学生陈洛钧以专业课第一名考入国家舞蹈学院”。那横幅很长,写了很多字,在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下,似乎红的要烧起来。他的名字就在正中,熠熠生辉。
雪容那天考得很好,考完出来时,陈老师表扬她说:“容容忽然开窍了。一下子又刻苦又努力,所以今年考得特别好。”
爸爸很满意地摸着雪容的脑袋说:“是啊,小丫头最近每天都练好几个小时琴,学习也用功了,一个暑假都没怎么看过电视。”
雪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最近练得太猛,左手的指尖上终于长出了厚厚的琴茧,本来细嫩的手指,变得硬邦邦的。可再怎么练,也才只能考个可怜巴巴的四级而已。
出门之前,她又抬头看了看那条光芒四射的横幅,和横幅上耀眼的“陈洛钧”三个字。
她不久前才知道,以专业课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国家舞蹈学院,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又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整个夏天每次去陈老师家,都能听到学生家长又羡慕又赞叹地对陈老师说“恭喜”。
陈洛钧一开始还会谦虚地跟人寒暄,不厌其烦地说“过奖”、“谢谢”一类的套话,到后来索性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省得麻烦。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照例坐在雪容边上给她夹菜。
雪容愈发觉得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有时候那么温柔可亲,会给她讲作业,帮她抄琴谱,带着她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可有时候又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对好心来祝贺他的人都爱答不理的。
难道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或者是因为他跟她经常见面比较熟?还是他对自己确实是有点不一样的?雪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
暑假里最后一次去陈老师家上课时,雪容被陈洛钧拉到院子里。
他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雪容的手上。
毛茸茸,软绵绵的一团。
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眼睛都还没怎么睁开,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
“哇,好可爱!”雪容惊叫,“送给我的?”
“嗯。”陈洛钧伸出一只手指挠着小猫的背说,“这么雪白的,长得又像你,叫雪球好了。”
“才不要。”雪容撇嘴,“干吗猫要跟我一个辈分。”
“那叫什么?”
雪容捧着小猫想了想:“叫阿洛。”
陈洛钧皱皱眉,无奈地说:“行,反正是你的猫,随便你。”
“阿洛。”雪容小心地把猫咪放在地上,蹲下去两只手轮流轻轻撸着它小小的背,“阿洛,阿洛。”
猫被她摸得很舒服的样子,探了探小爪子,弱弱地“喵”了一声。
“容容。”他在她背后叫她。
“嗯?”雪容头也没回地,全神贯注地逗小猫玩。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要好好养它,等我寒假回来的时候,要带来给我看哦。”
“知道了,我一定把它喂得白白胖胖。”
阿洛回头抱住雪容的手指头,认真地舔着,好像在舔一根棒棒糖。
雪容的手指渐渐地潮湿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带着她的心,也有一点湿湿的。
陈洛钧出发去上大学那天,雪容偷偷地去了火车站。他家里人都在,她没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只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躲在水泥柱子后面,挥了挥手,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阿洛再见”。
她答应陈洛钧的事情也没做到,那只小白猫怎么喂都喂不胖,一年一年过去,阿洛还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柴火猫。
而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陈洛钧。
陈老师会一半得意一半心疼地说,陈洛钧又被挑中去演出或是拍什么片子了,放假又不能回来。
自从他不在以后,雪容就没有在陈老师家度过周末。
虽然他们平时说话不多,可没有他,整个气氛都不对了。没有人给雪容剥虾壳,没有人给她拿冰棍,没有人在路过她身后时瞥一眼她的作业本,小声地跟她说哪个字写错了。
总之,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在状态,都没了那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
在他消失的第二年暑假,雪容考到了十级。那年考十级的人特别少,只有三个,她年纪最小,最后一个考,也是唯一一个得到“优秀”的人。
考完的当天,有一场考级汇报演奏会,各类乐器考到优秀的人都要上台演出。雪容是第一个。
台上强烈的灯光亮起来时,她有点头晕,屏息凝神了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开始弹。演出的曲子是十面埋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练得太频繁,刚弹到一小半的时候,一根琴弦就在雪容大力扫弦的时候,“砰”地断了。
她从来没有在台上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场就蒙了,僵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眼前的灯光越来越亮,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后来还是陈老师冲上台去把她拽了下来,好言安慰了半天,可她却一直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人背着琴默默地往家走,一路上眼泪就在眼眶里不断地转圈,想掉却掉不下来,整个人似乎都完全傻了,开了家门又不进去,就这么呆在原地神游。
“容容。”
有人在身后叫她。
雪容背着重重的琵琶,像一只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木然而又缓慢地转身。
皎洁明朗的月光下,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又呆了几秒。
陈洛钧似乎比记忆中矮了一点,她仰起脸的时候,好像不那么费劲了。
他走近了一步,高大修长的影子完全遮住了她。
一片片记忆仿佛一瞬间成功地拼合起来,雪容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张口还没来得及叫他,眼泪哗地就滚了下来,噼里啪啦,像一场午后的雷雨,来势凶猛。
陈洛钧像是早料到她会哭一样,顺理成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她接过手帕,却掉头就走,冲到家里的楼梯边,低头趴在栏杆上捂住脸。
“弦断了,也不怪你啊。”他一边轻声说,一边帮她把琴从背上拿下来。
“那又怎么样?人家都会觉得我弹得烂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弹得好不好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又不用证明给别人看。”
雪容觉得他说得貌似有一丁点道理,但是顽固地把脸埋在手里,就是不理他。
“而且你弹得很好啊。”陈洛钧转身在楼梯上坐下,探头到她脑袋下面,仰脸看着她,“我姑姑说,能这么快考到十级,弹得又这么好的只有你一个,而且她说你又乖又听话,是……”
“那又怎么样?我再听话又怎么样?”她忽然站直了,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爸爸不要我,演出也不去看,他就要跟别人结婚了,阿洛一天到晚离家出走,给它吃什么都长不胖,你又……你……”“你”了半天,她也没说下去,只是气鼓鼓地一边哭一边瞪着他,脸涨得通红。
他站起来,仔细地盯着她看,忽然,很欣慰地叹了叹气说:“容容,你长高了很多。”说着,他站到雪容的身边,从她头顶到自己的下巴比画了一下,“都到我这儿了。”
他离得那么近,软软的衣服袖子蹭到她的脸上,雪容顿时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连哭也忘记了。
阿洛沿着楼梯扶手从二楼上下来,警觉地看着这两尊蜡像一样悄没声息的人。
陈洛钧伸手想摸它,不料它抬起一只爪子,对着他龇牙吼了一声。
“小东西,才多久就不认识我了,跟你主人一样别扭。”他讪讪地收回手低声说。
雪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对着他又哭又闹,有些过分,羞得把脸别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她装模作样地抱起阿洛在楼梯上坐下,低头对它说:“阿洛,你饿不饿?张阿姨有没有给你烧鱼吃?”
阿洛“喵呜”了一声,懒懒地伸着爪子拽她的衣袖。
“阿洛,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要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我……”她低头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回她哭得如此安静,只有眼泪沿着脸颊滚落,连抽泣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洛钧在她身边的楼梯上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才好。
雪容放开阿洛,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小小的身体随着哭泣的节奏微微震动。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过,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原来被人依靠着的感觉会如此奇妙,潮湿温暖的感觉,渐渐充满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雪容的爸爸终于还是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酒席,一个陌生阿姨就这么住进了她的家,也带走了爸爸所有的目光。她开始反抗,旷课,不写作业,放学很晚回家。爸爸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管她,而别人,根本管不了她。只有每个周五晚上,她会乖乖地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因为陈洛钧开学前答应她,每个星期五会给她打电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快要溺水而死的人,而他就是她全部的氧气。
纸里包不住火,她终于在期末前的一次模拟考试里,考了全班垫底的成绩,爸爸被叫到学校去,回来就铁青着脸,对着她两手都在发抖。
“容容,你到底想怎么样?”最后,爸爸只是低声吼她。
她把脑袋别到一边:“不要你管。”
“我是你爸爸!我不管你谁管?”
“你管你的赵阿姨去,以后她给你生了小宝宝,你就去管他,不用管我,我死也好活也好……”
话音还没落,雪容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
她愤恨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爸爸。
“容容,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自己也愣了,站起来跟她道歉,“爸爸不应该打你。”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个人冲上二楼,重重地关上房门。
爸爸一定是不爱她了。
雪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在房间里四处寻找阿洛的身影,想抱一抱它,找点温暖。可是阿洛也不见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看不见那雪白一团的毛球。
她蜷在窗边的角落里,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打电话给陈洛钧哭诉的时候,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阿洛不在了。”她带着哭腔缓慢而绝望地说,“爸爸也不要我了。他打我。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传来他柔软的声音:“容容,别乱想,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阿洛就回来了。”
“我不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别骗我。”
“真的,我没骗你。明天早上,你一定能看到阿洛。”他信誓旦旦地说。
“万一你骗我呢?”
“万一我骗你,就让我永远都不能跳舞,永远上不了舞台。”
这个毒誓吓到了她,唬得她乖乖地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阿洛没有回来。
雪容站在自己家院子里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阿洛的半点影子。
她又被人骗了。
她回房间拿着自己的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所有的压岁钱,打开院子门深呼吸了一口,重重地迈出了脚步。
出了家门的第一个转角,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天下着小雨,淡青色的天空下弥漫着水汽,却没有风,袅袅的潮湿的空气里,陈洛钧的脸有点模糊。
他看见了雪容,招手让她过来。
雪容飞奔过去,快到他面前时又犹豫地慢下了脚步,一步一挨地蹭过去。
“你看,我没骗你,阿洛回来了。”他指指自己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再哭了。”
雪容蹲在地上,好久都没有起来。
“容容。”他在她头顶叫她,“你站起来。”
雪容听话地站了起来,抹抹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叹气,扶了扶额角。
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敢抬头看他。
“走吧,送你去上学。”
“今天可不可以不去?”雪容抬头近乎乞求地看着他,“我……我以后一定都好好上学,就这么一天……”
他看着她哀怨的眼神,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游乐场!”她顿时来了劲。
陈洛钧为难地看了看她:“我大概去不了。”
“为什么?你要回A城?”她失落极了。
“不是。”他摇了摇头,似乎在酝酿怎么跟她说,“我……前两天受了点伤,不太,不太能运动。”
雪容这才注意到,他站在那儿的时候,一直用一只手扶着墙。
“你哪里受伤了?”她紧张地问。
“背。”
雪容绕到他身后,战战兢兢地伸手指头想摸摸看。
“不要紧的。”他及时按住她的手,“只是肌肉拉伤。”
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又回了雪容家。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点也没有平时大步流星的气度,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走钢丝。
雪容走在他的身边,伸手想扶他,又不太好意思,胳膊探了几次,最后都绕了个弯,挠挠自己的头发又收了回去。
那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她只是觉得他走路有些僵硬,完全不知道他的伤严重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他被医生要求在床上静躺一个月,不知道他坐了整夜的硬座火车赶回来,不知道这次的伤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缠缠绵绵地折磨他很久。
她只知道她的阿洛回来了,她心花怒放。
可陈洛钧坐在她的书桌前,皱眉看着她书包里那些准备离家出走的行李,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黑,阴得就像暴风雨前的天色。
“我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她嘴硬地说。
他仍旧冷冷地看着她。
“我有钱,可以养活自己。”她拿出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压岁钱,很厚的一沓,在他眼前晃晃,“我好好读书也没用,也没人要我。”
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一边瞄他的脸色。其实她是挺怕他的,以前就怕,她不会做的作业题目,他只要过来看一眼,皱皱眉,她就一个激灵地茅塞顿开了,简直神到极点。
陈洛钧看着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终于叹了叹气,失望地说:“A城很多好玩的,我还想等你考上大学了带你去呢。”
一句话,就让她沉默了。她慢慢地软下来,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
“你过来点。”他仍旧坐着,轻声地说。
雪容往他那边挪了挪,感觉到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的手很暖,像个小小的太阳。
“洛钧哥哥。”雪容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好好练琴,将来考国家音乐学院好不好?”
陈洛钧收回手,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半晌才问:“你喜欢弹琴,愿意弹一辈子吗?”
雪容犹豫了:“一辈子?我不知道。”
“学琴很苦的,专业的更苦。你想出头,就只能做最好的那个,第二第三都不行,一定要做第一。太累了。”他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欢,会后悔的。”
雪容懂了他的意思,仰脸小心地问:“那你后悔了?”
他笑笑:“我没有。自己选的路,多难都要走完它。”
“那你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容容,A城还有很多好学校,也不用这么辛苦,你只要努力,就可以考上的。”
雪容想了想,对他伸出一个小指:“我考上了就去找你。”
他点点头,也伸出小指钩住她的指头。拉钩,盖章,多么幼稚的行为,他却忍不住笑起来。
“不要让我失望。”他对雪容说。
雪容乖乖地点点头,趴在他的腿上说:“我要考到A城去。我要离开这个家。”
他摸摸她的脑袋,在心底悄悄地说,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家。
她没有让他失望,终于追到了A城。
他也没有食言,他一直在试图给她一个家。
可是她不要了。她就这么冰冷地推开他的怀抱,跟别人走了,头也没有回过一次。
几辆集装箱卡车从陈洛钧身边开过,往剧场的卸货口去了。剧组的技术经理一路小跑着出来,一边吆喝着工人干活,一边走到他身边一拍他肩膀问:“你怎么还不进去?这都吃完饭多久了?”
陈洛钧茫然地回过头去,技术经理认出是他,赶紧不好意思地弯弯腰说:“对不住,认错人了。”
他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技术经理又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才恍然一笑,低声说:“家里也没人等我。”说着,他又看了眼刚才雪容离开的方向,缓缓地转身,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Chapter3 那是一颗爱了他十年的心
“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当心烫哦。”雪容刚走过马路,孟良程就下车递过来一个纸包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