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秋听完,又懒懒地靠回床上,鄙夷地笑笑:“你这么关心他,那你去和他谈恋爱好了。”
“你—”我被她问得结舌,却依然压住心头的委屈,我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声音低缓而真诚,“洛秋,他真的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你也喜欢他,对吗?”
“谁告诉你我喜欢他?”“那你为什么经常和他在一起,却又不答应他?”洛秋终于不耐,扔下书,用一个过来人一般的语气对我说:“好吧!可怜虫,我告诉你,你不是爱读书吗?你应该知道,三十六计里有一计叫欲擒故纵,男人只有对自己得来不易的东西,才会珍惜,自己送上门的、很快投降的,只会让他们觉得不优雅、太廉价。”
她说“男人”两字时,像一个久经风尘的女子,充满郝时雨一般的风尘气。她说“自己送上门的”时,眼睛直直盯着我,仿佛一种潜在的嘲讽。
我不管什么嘲讽,她的意思,我想我是懂了,但还是忍不住要确定:“你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最终会答应他,只是要给他一些苦头,让他以后会更加珍惜你?”
“我警告你,苏茆茆,你不要多管闲事,我和他的事你少管,你也最好离他远点。”
我从她的房间走出的时候,很轻松。就像考试前夕提前获悉了答案一般,我在心里暗暗地为他开心,江辰,再多坚持一些,就快到了,她只是考验你,只是想更紧地抓住你的爱。而我的爱呢?那些隐匿在黑暗夜色里的痛楚而微酸的思念,又说给谁听?
很多年后,我在书上读到一段话,说:“暗恋,如同一种轻微的SM行为,绳索将你捆绑成凸显曲线的样子,在痛楚中,等待时光来松绑。”
而彼时年少的我,不知道什么叫“SM”,我只知道,我爱得卑微又无望。
12
高二开始分了文理科,我和洛秋、郝时雨依然在一个班。课程更繁重一些,大部分人都在埋头拼命做习题,小部分人在暗地里下苦功充当天才,因为其实这世界上是没有天才的。还有小部分人明知高考无望,便醉生梦死地拼命玩,就像郝时雨。
她逃课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繁地换男友,班里关于她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有人说她在夜总会坐台,有人说她交了一个抽大烟的男友。每个晚自习,她的座位都是空空的。我小心翼翼地劝过她,她不听,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笑:“只要心中有课,走到哪里都不算逃课。”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也没有课。
高二的第二学期,洛秋参加了市里举办的一次中学生风采大赛,获得最佳形象奖,不久,市电视台找她拍了一组城市宣传片。那段宣传片在电视台每个节目空当循环播放,画面上,白裙的少女在绿茵地上轻盈奔跑,天空湛蓝,白云浅淡,鸽子飞翔,很美的画面。梦想渐渐在少女心头勾出清晰的轮廓,她在晚饭时对父母说,她将来要考电影学院,她想做一个演员。爸爸亲昵地夹菜给她,说:“好啊!只要用心去实现理想,爸爸都会支持你们。”
这一年,我的油画也获得一次全国大赛的二等奖,是很有分量的奖项。爸爸很高兴,要奖励我,带我去海洋馆看海豚,也问我的理想,问我准备报考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我忽然发现,其实我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我连洛秋那样“想做一个演员”这样清晰的理想都没有。
江辰也跑来祝贺我,他说:“虽然我看不懂油画,可是,茆茆,你画得真好,你将来一定可以考取美院,将来一定会成为出色的画家。”
或许吧!我只是淡淡地笑着,心里其实很想告诉他,其实,我这样用功地学习,考取好的名次,我画画,参赛,凸显才华,都只是为了你啊。我只是想,人群中,我要站得高一点,更高一点,你才能看到我,找到我。
而我什么也没说。很快,江辰对洛秋的苦恋终于修成了正果。
一场暮春薄雨之后,操场湿滑,洛秋在体育课跑步时不小心摔倒,膝盖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破了层皮,一片红,几个同学陪她在医务室做了包扎。从医务室出来的时候,一个同学扶着她,伤口正好在膝盖上,走路稍稍屈膝,就疼痛难忍。我看着她一瘸一拐满面泪痕地走出来,很想上前问问,还好吧?哪怕只是一句“还好吧”,但那份疏离,让我依然站在远处的树荫下,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云姨亲自开车送我们上学,她一边开车,一边埋怨洛秋:“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女孩子,身上留下疤,以后穿裙子,都不好看了啊!”
第三天,云姨起床晚了,洛秋一边抓着书包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一边说:“不用送我了,我坐出租去。”
她的身影,笨笨地朝小区的甬道挪去,一棵玉兰树下,白衣的少年骑跨在单车上,焦灼地张望着,他在等她。
他扶她坐上后座,才再次骑跨上去,脚一蹬,车子稳稳当当地朝前行去。他那么快乐,我听到他朗声开着玩笑:“哇!洛秋,没看出来,你好重啊!”
“讨厌!”洛秋的声音,少了寒意,多了娇嗔。中午,在学校食堂,江辰为洛秋排队打饭,她坐在不远处的餐桌前,他在人群中回过头来,两人相视而笑,一霎眉语。旁边有一众喜欢江辰的女生对洛秋投去嫉妒的目光,恨不得摔伤的人是自己,也有一众男生对江辰羡慕嫉妒恨,恨自己无缘做洛秋的护花使者。
他骑着单车接送她上下学两个星期。我时常看着坐在后座的洛秋,忽然想起那些江辰在夕阳中骑车载我的日子,风把他的衣衫灌起,像鼓起的风帆,他带我去吃牛肉面,去吃红豆冰沙,在天黑前回家。
而从此,这些微小而缄默的甜蜜,都成为洛秋的专属。
周五放学早,我一个人坐公交回家。走进幸福小区的大门,甬道旁的一簇簇锦带花深红浅红纷披,却难留春天的脚步。五月,春之深处,一夏初颜。这时我看到少年的单车,校服的裙摆微微荡漾,高大的和窈窕的身影在地上交映重叠,他俯身低下头,清浅地将吻印在她的额头,她没有拒绝。
我怔在原地,泪水刷地流下来。我感到小小的心脏,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那里揉搓,酸楚而压迫的疼痛涌起,很疼。
这不是我期待的结果吗?我不是还说服洛秋接受江辰吗?我不是希望他快乐吗?我为什么,要难过?
不要难过,不可以疼痛。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可是,眼泪又忍不住涌出。
我用手背擦去泪水。
好吧!那就疼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13
那个暑假,我开始写情书。我写:我不想出生,那么,就不必面对死亡。我不想开始,那么,就不必面对结束。我写:我的青春,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的。
那盒曲奇饼干我一直不舍得吃,终于坏掉了。那些无法寄出的情书,我都折成纸鹤,放在饼干盒里。每当折好的纸鹤坠落入盒底,我仿佛听到梦想跌碎的声响,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死掉。
夏尽秋临,高三的生涯即将开始。我现在害怕开学,开学,意味着距离毕业更近,距离分别不远了。
又一次不约而同地在老地方相遇,算不算一种缘分?江辰的脸上,重新挂上不羁而快乐的表情,他重新做回那个快乐王子。
“怎么不去和洛秋玩?”我问。“她今天和几个女同学逛街。你呢,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想起开学,心烦,出来看看夕阳散散心。”我叹口气,望着西天边的一抹艳红霞光。“你上或者不上学,学校就在那里,按时开学;你念或者不念,书就在那里,早晚得念;你听或者不听课,老师就在那里,不下课不走;你学或者不学习,考试就在那里,不离不弃;你来或者不来,点名就在那里,爱来不来。黯然,上学,寂寞,无奈。”
他在我耳边,朗诵着一首自编的歪诗,我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改的啊,你读过仓央嘉措的诗啊!我以后要叫你江有才了。”
“不是我改的,是从网上看的,送给愁眉苦脸不愿开学的小朋友。”我望着眼前的少年,多想告诉他,我不想开学,是不愿面对步步逼近的毕业、分别、离散,于是,我问:“有没有想过考哪所大学,什么专业?”
“我想学建筑,为大家盖真正绿色环保的房子。你呢,你肯定要考美院,稳稳的,准行。”
“不,我其实并不想把画画当职业,这个,只是爱好罢了,我其实,想学室内设计。我从小就整天幻想,有一大间屋子,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喜好,装扮成我喜欢的样子。”
“房子里,住着一对白发的老头老太太,坐在摇椅里,戴着假牙亲吻。就是苏茆茆和她的老公。哈哈!”江辰接着我的话开始胡诌开玩笑,而他描述的那幅桑榆晚景,却是那般温馨动人,我臊得红了脖颈,捶打着他,连喊“讨厌”,心里也止不住甜蜜涌动。
他嬉笑着左右躲闪,目光又暗淡下来,说:“洛秋说要考电影学院,到时候肯定分隔两地了。唉!”他叹口气。他也在为步步逼近的分离而苦恼。
而他的苦恼,只为与洛秋的分离。心底隐匿的痛,又绵绵密密地如青苔一样冒出来,可我还是笑笑地安慰他:“现在都只是说说而已,还有一年时间考虑呢!说不定到时候她改变主意了呢?唉!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要学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起风了,我站起来,说要回家了。其实我多想和他多坐一会儿,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看夕阳落下,甜蜜涌起。可是,现在,我只能逃离,我怕自己越靠近,越沦陷于自己虚构的温暖,无法自拔。我不要。
他没有挽留,说自己再坐坐,我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他在叫我,回头,他的目光那么温柔真诚地看着我,“茆茆,以后,不要一个人来这里,这里太偏僻,不安全。”我使劲点点头,转过身去,紧跑几步。我知道,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了。
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夜色四起,街灯如一些忧伤的眼眸,车厢内,回荡着刘若英的歌曲:“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不牵绊你,向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很爱很爱你,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我不知道,这笑泪交织、冰火两重天的情感,淬炼出的是坚韧,还是易伤?
14
当有一个时间基准点横亘在眼前,似乎日子过得格外快,我第一次感到时间紧迫。
教室后的黑板上,写着高考的倒计时,那个醒目的阿拉伯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惶惶不安的心仿佛要被撑爆似的。我总是教室里埋头苦读奋笔疾书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个,隔窗望去有少年在奔跑,转身,起脚飞球,激起一溜溜狼烟,而我耳边,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时的沙沙声。
被爱情遗忘的孩子,惯于在学习中寻找真相,我不知道自己用功苦读是为了什么,在隐约的想象和模糊的未来里,总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等着我,有一个深爱我我也深爱他的苍老少年等着我,取代江辰的位置。
期末考试,我的名次又前进了几位。因为想报考电影学院,父母为洛秋在群众艺术馆找了位资深前辈为她辅导,江辰每周末骑车送她到群艺馆上课。洛秋常常晚饭后,兴致勃勃地为父母朗诵诗歌,或跳一段民族舞,请他们做评委品评,有时候会要求云姨或爸爸和她一起,搭一段双人或多人小品,很认真的样子。
我依然常常在暗夜里写着一些无从寄发的情书。
隆冬的第一场雪降落的时候,校园里的贺卡也像雪片一样满天飞。同学们用这样一种传递祝福以此留念的方式,表达在青春的末世狂欢里那份惊惶不安。贺卡在我们的青春里,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它是安全系数很高的情书,言辞暧昧,却不会被老师抓,只有当事人才能读懂里面的微妙情感。那时的贺卡已经很精美,有打开后呈几何立体形状的,有带音乐和香味的,一张张金光闪闪,就像那金光闪闪的青春。后来的同学录,和最后的贺卡,有异曲同工之妙,同学录就像最后的情书,而贺卡,就像是这情书的一段暧昧前奏。
于是,我也决定写一张贺卡给江辰。
我跑到离学校很远的文具店,挑选了一张雪白的贺卡,打开后,有音乐淌出,一个立体的小房子,尖顶,方窗,贺卡的一角,有一行隐约的小字:“这个季节,爱与彷徨一起成长。”
晚上,我用左手练习了很久,才在信封上写下学校的地址和江辰的名字,第二天,悄悄塞入邮局门前的绿色邮筒。
他收到了吗?他看到后,会是怎样的心情?一切都不得而知。在校园里远远看到他,和洛秋站在一起,我想起那个词:一对璧人。
15
再一个清明到来的时候,已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妈妈墓前的鸢尾花,在四月初雨中,叶片阔绿肥美,脱尽往日孱弱之态。那天,他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对妈妈说了很多话,他说:“青青,我把女儿照顾得很好,她现在长大了,马上要考大学了,你放心,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很有出息。你放心。”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总是相信,他爱过妈妈,或者,一直都爱。从墓园回来,我们像平时一样,去那家酒楼,吃海鲜,吃“带刺的温柔”。
酒足饭饱,从酒店出来,他去取车,我站在路灯下等候,这时,听到不远处一对男女的谩骂厮打声。
头发染成栗红、满面戾气的男子,一手拉扯着一位艳妆女子的胳膊,一手抡起,重重地掌掴下去,口中谩骂:“贱女人,想甩了老子,没那么容易。”
女子跌坐在地上,不甘示弱,站起来,披散着头发,又撕又打,口吐恶言:“去死吧!你这种烂人。”
那声音,那么熟悉,不是郝时雨吗?这时,苏岩已开车过来,他摇下车窗,叫道:“茆茆,快上车,回家了。”
“爸!爸!那个是我同学,帮帮她,她被人打了。”苏岩闻言,连忙下车来,随我过去。他身形高大,又练过跆拳道,那个男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两招下来,对方已落荒而逃。我惊魂未定地看着郝时雨残妆的脸,脸上犹有几道红痕,紫色的浓重眼影,使得她看上去既风尘又憔悴。她拢拢头发,努力笑笑,不以为然地说:“谢谢你,茆茆,我没事。”又转头对苏岩道谢不迭,“谢谢您,叔叔,您是茆茆的爸爸吧!您刚才的样子,真帅!”
“怎么回事啊?”他不无担忧。郝时雨略低了低头,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的男朋友,我要和他分手,他不同意,所以就……”苏岩看着郝时雨的装束,皱皱眉,说:“上车吧!”
郝时雨在她家的街口下了车,回去的路上,苏岩对我说:“那个女孩,看起来不像中学生。茆茆,交朋友要小心谨慎哦!”“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坏。”可是,郝时雨,你不要让人这样担心,好不好。我记得她曾经说过,青春就是用来浪费的。
为了感谢我的“救命之恩”,郝时雨说,要送我一份大礼。这年的七月,台湾歌手梁静茹要来我们的城市开演唱会,郝时雨不知何时听我说喜欢她的歌,便说要买演唱会的票送我。隔几日,她破天荒出现在晚自习的座位上,悄悄地将两张票推过来:“收着,到时候咱俩一起去看。”我想这样的演唱会门票,并不会很便宜,于是要拿钱给她—爸爸给我的零花钱总是很多。拿着钱的手在桌子下几番推诿后,她几乎愠怒:“放心吧!我有钱。”
听人说,帮助别人,是爱,适时接受别人的回报,也是一种爱。于是,我收起钱,也收起那两张票。
郝时雨又说:“去买票的时候,恰好遇到江辰,他也买了两张,肯定是给那个小妖精买的。”
我心里一黯,做他的女朋友,被他宠爱,一定很幸福,但那份幸福,属于洛秋,洛秋,请你一定要珍惜。
几天后,晚自习的课后,在我们教室门口,我看到了像狮子一样暴怒的江辰。
正是放学时间,我随着人流走出教室,我们的眼神触碰在一起,那是我见过的最忧郁哀伤的眼神。他仿佛没有看到我也不认识我一样,红着眼,手扶在门框上,大声叫嚷:“梁洛秋,你给我出来。”
洛秋泰然自若地收拾好书包,然后在同学们的侧目中走出来。她一反往日的温柔,冷冷地瞥一眼,说:“你发什么神经啊?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不要来找我了。”
少年的胸口起伏着,眼中蓄积着怒火,一把拉过她,踉踉跄跄地下楼去。
他们对峙纠缠在楼下不远处的花坛旁,引来紧张一天的同学们远远驻足,指点,幸灾乐祸。
我始终忘不了江辰那天的样子,他是那样无助、歇斯底里、失态、没有尊严。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分手也要给我一个理由。”他的质问断断续续传来。
洛秋一脸平静:“没理由,我只是不喜欢你了而已,就这么简单。”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旋即,被少年紧紧拉住,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像是哀求,像是乞怜。我站在原地,心,倏地,一疼。他拉她,她狠狠甩开,走掉,他追上去,如此反复。曾经那样骄傲的少年。可是面对他的悲伤,我无能为力。
回到家不久,楼下传来洛秋的声音。她声音清脆语气快乐地和父母打招呼,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从半掩的门往下看去,她姿态落拓地踢掉鞋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然后,坐在沙发上,和爸爸看电视聊天。
不一会儿,她上楼来,我匆忙退后掩上门,隐隐听到,她进了隔壁的浴室,不时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她的歌声。那歌声,听起来那样刺耳。
那一刻,我有瞬间的冲动,我恨不得立刻冲进浴室,把郝时雨口中的这个小妖精光溜溜地揪出来,暴打一顿。
她怎么可以,分手,怎么可以这么快乐?
16
他兴冲冲地买了梁静茹的演唱会门票送她,却得到一句没有温度的“分手”,理由只是“我不喜欢你了”。
他这样对我说。夕阳下的少年,脸上带着隔夜的疲倦,和无法隐去的悲伤。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一种叫七星的烟。他很熟练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点燃,深吸一口,呛鼻的烟圈很快模糊了他的脸。
那姿态,像极了当年电影中的周润发,可是,我看在眼里,却莫名地心疼。
那曾经干净清爽的少年,如何在成年以后,变成故作沧桑的烟鬼?
我无法救赎他破碎的恋情,但至少,我可以这样静静地陪着他、安慰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说青春的伤痛看似恒久,其实很容易愈合。我希望自己能令他的愈合快一点。
可是我的安慰,听上去那么空洞轻飘没有分量,我说:“或许,洛秋只是考验你,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
他自嘲般摇摇头,苦涩一笑,那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挂在他脸上的笑容,仿佛风干的胶水糊在了脸上。
于是,我把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背给他听:“人家说,青春的伤痛看似恒久,其实很容易愈合。等许多年以后再回头看看今天发生的一切,会觉得自己原来那么傻。”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说:“茆茆,放心,我会没事的。”那声音同样轻飘飘的,那样言不由衷。一支烟没抽几口,燃尽了,他狠狠地在石板上摁灭,然后,又点燃一根,猛抽一口,被浓烈的味道呛住,于是咳嗽不止,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泪。
拧开矿泉水递给他时,我忽然怔住。几滴泪水从眼帘滑落,他大大咧咧地用手背抹去。少年的泪水,初次哭泣,为那个深爱的,却离开他的少女。我握住那只还带着泪痕的手,心内动容:“江辰,你将来会遇到她很爱你你也很爱她的人。”“会吗?”
“一定会。”“可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是那么痛?”“会痛,那是因为你还相信爱情。”
他又点燃一根烟,闪灭的红点和远处的灯光一样,隐约亮起来,风清清凉凉,犬吠两三声,夜色四起。
江辰,我的心也很痛,因为我和你一样,还相信爱情。而现在,天黑了,我们要寻一条路回家。
17
可他的忧伤和疼痛,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慰而减少。他常常斜搭着书包,站在我们放学必经的路上,阴沉着脸,目光漫漶,看着洛秋面无表情决然地从身边走过。他有了黑眼圈。
他更瘦了。
他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疲倦。
她不是在闹脾气考验他,他们真的分手了。可是,她不疼不痒,快乐如昔,甚至和别的男生谈笑。
我能看到他的心被疼痛淬砺的样子。教室后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预示着时间越来越少了,还剩一个多月时间。可是,在最近的一次模拟考试中,在全年级前一百名的名次榜上,我没有看到他的名字。
很多人冷眼观望着这对金童玉女的分手,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自庆幸。午饭时间,我们班一个喜欢江辰的花痴女生端着餐盘坐到我身旁,用胳膊轻轻碰碰我,笑容神秘:“哎!听说了吗?梁洛秋和江辰分手了。”
“怎么了?”“分手了好啊!听说你也认识江辰,你俩关系不错,给我介绍介绍吧!”那个女生用花痴的眼神,充满期望地看着我。我想都没想就端着餐盘离开:“喜欢他,就自己去找他。”身后传来鄙夷不屑的声音:“嘁!有什么了不起啊!是不是给自己留着啊?”
我没有回应,低头吃饭。旁边的几个同学开始起哄,有人大声嚷道:“赵乐乐,你就别做梦了。就是梁洛秋撤了,也轮不到你啊!”
没想到,过几天,赵乐乐又找到我,一股脑儿将各类小物件豪爽地往我书包里塞,水钻发夹、巧克力、小公仔手机链,一边塞,一边带着一种“你懂的”的语气说:“帮帮忙帮帮忙,把这封信给他!”最后塞入我手中的,是一封信,不用看,肯定是小女生情深深意绵绵的情书。我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和恳求时脸上低婉可怜的表情,于是,将她的贿赂都还给她,但答应帮她送信。
我真后悔,后悔答应帮她送信,后悔答应后我又一转身把信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的早自习上,有前一天打扫卫生的蠢男生拿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那封信,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读。说真的,那封情书,写得真不错,虽然不是她的原创,她抄了一首歌词:“我要为你做做饭,我要为你洗洗碗,然后滴一滴汗滴在爱的汤,我要为你做做饭,我要为你洗洗碗,然后满怀期望看你都吃完……”信的后面,是两句深情的祈愿,“等你爱我,等你吻我。”
或许那个早晨在赵乐乐多年以后想起来,只是一场小小的浩劫,根本不值一提。可是,那天,她气红了眼,她不断恳求男生把信还给她,声音里带了哭腔。
上课了,她从前排转过头,眼里装了无数把刀子,狠狠地向我抛来。
从此班里每个人都知道赵乐乐是个花痴,常常有愚蠢的男生下课时戏谑她,坏坏地撅起嘴,说:“等你爱我,等你吻我。”
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18
午自习,我偷眼朝窗外瞄去。操场上,一阵尘烟四起,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有稀稀拉拉的队形在大而化之地摆手踢腿,有人在跑步。我看到了他的身影,少年的奔跑,动作规范,持久而坚定。
青春期总有太多兵荒马乱的情绪,和不知所谓的忧伤,愤懑和无助像长在体内的病灶,随时会蔓延,充胀胸膛,或许只有跑步这种激烈的方式,才能释放太多负面能量。那是与体内那个自己的对话,那是成年后在健身房里,即使挥汗如雨,也无法完成的心灵对话。
可是他释放太多,连体内仅存的那点元气也释放掉了。第三节课的时候,当我偶然抬头,发现那个穿蓝色球衣的身影依旧在奔跑,还是江辰。这时,操场上正是烈日高照,已经没有几个人,只有他的身影,持久而落寞地奔跑着,仿佛没有终点,不知停歇。忽然,他一个冲刺,朝着那个没有终点的终点跑去,一个踉跄,一头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