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时雨忽然从树后跳出来,不怀好意地笑道:“哈,哈,哈!什么意思?没看出来啊!你什么时候钓上他了?没看出来啊!挺有手段。”
她口气中流露的痞气,让人无端厌恶,我依然无法和她亲密黏腻,我不耐地反驳:“胡说什么啊!他只是找我给梁洛秋带句话。”
郝时雨不以为然地笑笑,对我的托词嗤之以鼻:“嘁!骗鬼吧!你的眼睛出卖了你,我知道,你喜欢他。爱情就是一场征伐和掠夺,加油!争取夺下山头,插上自己的旗子。”我瞪她一眼,拖起扫把离开。爱情怎么会是征伐,爱应该是彼此的臣服;爱情也不应该是掠夺,爱是无私的赐予才对。
6
“老地方”原来离爱知中学很近。黄昏壮丽,暮色华美。校服的裙摆拂动草木,窸窸窣窣。水泥板上的那个落寞身影,被余晖打磨,如一尊雕塑。隔河望去,目之所及,一排白杨树将这里阻隔成两个世界。一边是车水马龙,喧嚣终日的城市万象,一边是夕阳醉金,牛羊下来的乡村即景。暮霭流岚笼罩下的农田里,农民正在秋收,金黄包米入仓,干燥秸秆打捆装车,洒下汗水,收获甘美,万物相携,简单自然。
一霎余霞,秋意暝色参差满眼。黄昏的静美,和老地方的闲适,让人瞬间放松。我忽然发现,多日来心头的纠结和烦扰,忽然消失无踪。
我走过去,坐下来。“灰姑娘,来了。”“她就是你的爱丽丝?”
“是啊!初中时在英语补习班认识的,她的英文名叫爱丽丝,我叫杰克。”
我竟有心,像一个调皮的问题少女那样,开他的玩笑:“杰克?接客?哈哈!”
他转头看着我,也故作惊奇地轻声叫道:“哎呀!这孩子,学坏了学坏了。你还是不要和那个郝时雨经常在一起,都跟她学坏了。”
“别这么说她,她也没那么坏。怎么,你也认识她?”
“当然了,梁洛秋和郝时雨,你们班的两朵花,谁不知道。”
“你觉得她们谁漂亮?”“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和红玫瑰,郝时雨是红玫瑰,洛秋就是白玫瑰!”他说起洛秋的时候,眼神沉淀了柔光,有满盈的深爱和迷醉深锁。唉,惘然的陷入深爱的少年。
“咦!你也读张爱玲的小说?”看他这样赞美我身边的两个女孩,逼仄心脏微微不适,我适时转移了话题。
“怎么,不可以啊?”“我以为男生都喜欢看那种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呵呵!金庸、梁羽生我也喜欢啊!反正什么书我都看一点,博览群书嘛!”他吹牛自夸的时候,又恢复了幽默少年的奕奕神采,“家里好多书呢!你喜欢看哪种?改天带几本来给你。”
“好啊!”聊天忽然陷入一个空当,气氛微微尴尬。他忽然回头狡黠地笑笑,跳下石板,把书包往我手里一塞,说:“等着!”然后,朝河对岸白杨树的彼端跑去。矫捷的身影如奔鹿,消失在林木扶疏的暮之深处。
不一会儿,他大汗淋漓地跑回来,手里竟是几束豆荚繁茂饱满的毛豆藤蔓。
熊熊篝火照亮暗蓝苍穹的初生新月,心底有簇簇暖意,欣喜欢然。我们蹲在火堆旁,火苗的唇舌舔舐着彼此手中的豆蔓,散发出植物燥热的草香,噼噼啪啪作响。烤熟的豆荚捋下来,灼热烫手,剥好的毛豆掬在手心,微热,噙一颗,馨香滋味长。晚风缓缓,火光幻化了表情。
“你们在谈恋爱?”“没有!我喜欢她,可是她一直若即若离,就像和顽皮的孩子捉迷藏,总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可是,她又只和我捉迷藏。”“喜欢她什么?”“不知道。不是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吗?如果,我找出一个理由,那就是不爱了。”
“《献给爱丽丝》就是为她学的吧?”“她快过生日了,是她说,很喜欢听吉他弹的《献给爱丽丝》,所以,我想学会了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弹给她。”“我陪你练,她一定会答应你的。”陷入深爱的少年,在絮语诉说中,显得茫然无措,令人心疼,和往日落拓不羁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打开琴套,星星亮起来,月亮升起来,琴声响起,浸润在湿冷夜色中的琴声,那样忧伤无着。
后来多年,这样的黄昏不断在我的梦中闪现。梦中,一切清晰如昨。他带我捉知了,捕萤火虫,偷毛豆,他弹吉他,我画画,我们时常交换书籍;他拿法布尔的《昆虫记》,金庸的《神雕侠侣》,甚至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给我看,我借给他《源氏物语》《包法利夫人》《小王子》《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送我的礼物,有日本漫画家鸟山明的绝版珍藏版《七龙珠》,有自制的蝴蝶标本,有一罐只亮了一晚的萤火虫;他骑着单车载我在白杨树下的郊外公路上,从风中行驶过,车链的轻微吧嗒声,与风追赶,响彻耳畔;他知道哪家的牛肉筋道,知道哪里的米粉正宗;他总用戏谑的语调叫我灰姑娘,听起来性感又动听。
他也依然持之以恒地追求深爱的少女。洛秋是他人群中的最爱,他与她约会的地点和方式,都是端然庄重、有礼有节的,在西餐厅,在电影院,在游泳馆,洛秋也乐此不疲若即若离地与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爱洛秋的江辰,和黄昏里的江辰,如分裂为两个性格迥异的孪生,我常常分不清,那个人群中锦衣高贵桀骜不驯的王子,和黄昏中惘然孤独的孩童,到底哪一个是他本真的自我。
她是他人群中的最爱,而我,我常常想,我是什么。我果真成了他的那个秘密树洞,孤独替补,而我想寻的,是我人群中的小王子,独一无二的小王子。江辰曾半开玩笑地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啊!”
呵!红颜知己也不错,红颜如花,知己暖心。
季节湿寒,情意暖心。深秋的一季霏微细雨过后,街面湿滑,如一个人隐隐的泪痕,单薄校服渐觉西风肃杀。不记得是第几次的黄昏之约,江辰的《献给爱丽丝》已弹得相当流畅。这天,他骑单车载着我,驶向城市小巷的一处幽深,在逼仄窄小的店铺,坐在残损油腻的桌旁,吃一碗正宗的湖南米粉,米粉筋道爽滑,汤头喷香浓郁,我连汤带肉,吃得一点不剩。江辰吃完自己那碗,定定地看着我馋嘴的样子,只是笑。
回家的时候,城市已华灯初上,他的车子骑得很快,外套被迎面风鼓起,那天不知为何,非常快乐,他在前面叫喊着:“坐好了啊,灰姑娘,加速了!”
一个石子的小小磕绊,车子微微晃动,我一紧张,就伸手揽住他的腰,然后,又迅速松开。
这时,我看到街头的洛秋,她正和三两同学从一家甜品店出来,她在我倏忽而过的瞬间,看到了揽着少年坐在单车后座的我,我们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然后,都假装没有看到,轻轻地别过脸去。
7
洛秋的生日,在十一月,洛秋,洛水之秋出生的孩子,她的名字,泄露了出生的地点和时间。
那天,一家人一起吃饭,为洛秋过了简单的生日,蛋糕、礼物、祝福、许愿,样样俱全。吃完蛋糕,爸爸又给她一沓大钞,准许她和同学好友在外一起欢聚庆祝。洛秋装扮一新准备出门的时候,出乎意料地邀请我:“茆茆,一起去吧!”
我惊愕,迟疑。爸爸和云姨都在一旁帮言:“是啊!都是同龄人,也都是认识的同学,一起去吧!”洛秋无比真诚地看着我。
难辨真伪的盛情和好意,让我无法拒绝。她选定的地点是一家叫“欢颜”的KTV,到达包厢的时候,已有一众同学在等候。江辰坐在角落,灯光流离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恍如缀满宝石的王子,而这个王子,今晚的所有舞曲,都只陪洛秋一人。他站起来,故作潇洒地和我们打招呼:“洛秋,苏茆茆!快过来坐。”那个特意被他连名带姓喊出的“苏茆茆”,带着一股疏淡的距离感,一下子将我和他隔开。
洛秋笑靥如花,像闪亮出场的红毯上的明星,挥手和众人打招呼,一大束玫瑰忽然挡在她眼前,吓她一跳。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一束玫瑰,说:“生日快乐!”
那些在电影中无数次出现的送花镜头,当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即使那个人是深爱的英俊少年,那姿态依旧略显幼稚而可笑。年少时,我们喜欢如此盛大地表演爱情,用俗气的依赖着道具的方式。
玫瑰深红,代表浓浓的爱。洛秋接过,淡淡笑道:“谢谢!”
音乐响起,灯光流离。啤酒、香槟、鲜花、蛋糕,水果芬芳,礼物丰盛,每个人都送来祝福。这是洛秋的十六岁。
江辰以东道主的姿态,热烈招呼每一个朋友。这时,有知情的同学喊道:“江辰,你的大礼呢?你的大礼呢?”
四周安静下来,空气仿佛瞬间停滞,他略带羞涩地低头,怀抱吉他,拨弄琴弦,然后,说:“洛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一段明快温柔的回旋曲式,如少年的祈诉,在黄昏的余霞中练习了无数次,他终于有机会将心事弹给她听。洛秋微微闭上眼睛,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很享受的样子。一曲终了,江辰附耳到洛秋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只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你!江辰,这是我十六岁最好的礼物。”我想,他在她耳边说的应该是,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可是,洛秋却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地拒绝了。因为,我看到他眼中,有落寞失望涣散开来。
聚会依然在快乐的气氛中进行,江辰很快恢复了自如泰然的状态,呼朋引伴,一起飙歌。他为洛秋点歌、拿水果、倒饮料,照顾周到,大家都说着应景的祝福,有人在点歌嘶吼,有人在喧闹谈笑。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洛秋,素净得如一朵白莲,她被男生女生簇拥在长座中,如公主般,巧笑倩兮。那场景,让我想起小说《飘》中,斯嘉丽的第一次出场,斯嘉丽就是这样,穿一件蓬勃的绿色礼服,在爱慕她的少年当中,得尽风流。斯嘉丽晒幸福,是晒给阿希礼,希望引起他的嫉妒,而洛秋带我来这里的目的,也只是要将她的幸福晒给我看,她想击倒我,而她的目的达到了。
而我,现在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壁花小姐吧?我孤独地坐在人群中,噙着一块西瓜,想着心事。
江辰的目光,偶尔投向这边,又很快移开。他终于走过来,像对待每一个到场的朋友那样招呼我:“苏茆茆,别光坐着啊,来点一首歌唱。”在他口中,我仍是与众人无异,与他毫无交集的“苏”茆茆而已。
被他拉到点歌的电脑前,我点了王菲的《彼岸花》。幽远的曲调如隔世吹来的风,我唱:“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把芬芳留给年华,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
好委屈。泪水滑落,遁入灯影暗处,无人看见。江辰,你好过分,不是你说,不可以假装不认识吗?你怎么可以在人群中,假装不认识我?我悄悄离开的时候,没人看到。夜色那么浓,悲伤那么重。
8
一岁之末,天渐渐冷了。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一起去老地方看夕阳。洛秋和江辰乐此不疲地玩着捉迷藏般的恋爱游戏。有时我在校园远远看到他,瘦了些,迎面撞见,也会淡淡打招呼,但彼此的目光里,都有了忌讳和隔阂。
也有快乐的事。学校的美术大赛,我的油画获得了一等奖,于是爸爸开车独自带我去吃海鲜。金碧辉煌的酒店,水晶灯的流光溢彩,一下子冲进心里灰扑扑的角落,三文鱼好嫩滑,黑色芒刺的圆球状海胆,搭配芥末和酱油,海胆黄无骨无筋,入口即化。爸爸说,海胆也叫“带刺的温柔”,他说,有一种爱,就像这带刺的温柔,令人悚然不敢下口。
“带刺的温柔”?是什么样的爱?爸爸的话似有所指,又似淡淡闲谈。我并未深究,只是享受着那一刻的父女天伦,心想,如果,将来,我爱一个人,一定要给他纯粹的温柔,而不是带刺的温柔。元旦来临的一个深夜,这座城市下了第一场雪。每个班要办一次小型的联欢会。下午,同学们都忙碌起来,透明的玻璃窗上,歪歪扭扭地喷绘着“新年快乐”,吹气球的同学憋红了腮帮,五彩的丝带挂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末世狂欢般的快乐。
我负责画黑板报的插画,而成绩糟糕的郝时雨,竟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体育课,我俩和几个同学留在教室办黑板报,而洛秋为逃避在刺骨寒风中上体育课,假装肚子疼请假留在教室享受暖气。
年少心事,狭路相逢。
闲谈中,不知谁提起姓名趣闻,大家便各自说起自己的名字来由。我想起第一次听到郝时雨的名字时那份激赏,说:“郝时雨的名字不知是谁起的,最有水准呢!‘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你肯定是春天下雨的时候生的吧?”
她手握粉笔,正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不无得意:“说对了,我就是那个时候生的。我爷爷是个文化人,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杜薇蓝说:“说起名字,我们家里的名字才有意思呢。我妈叫江飞燕,她大姐叫江雏莺,我舅舅叫江大鹏,都是外公起的,笑死我了,这不是一家鸟人吗?”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问洛秋:“你的名字什么意思?”
“还不就是,出生在洛水之边,生日又刚好是秋天,就叫洛秋了,没什么意思。说起有趣,我们茆茆的名字才有趣呢,看,这个茆字,花无底,柳无边,残花,败柳,这谁起的名字啊!残花败柳。”她说话的时候,有一股扬扬自得的神气。
我在她突如其来的挑衅下怔住,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驳。只感觉右拳不自觉地握紧,我听到骨骼的微微声响。被母亲赋予了美好寓意的名字,在她的鄙薄和拆解下,竟如此不堪。
郝时雨忽然扔掉手里的粉笔,一把推开我,像老鹰一样挡在我前面,又像女侠一样横刀立马站在洛秋面前,言辞躁怒:“靠!你和茆茆是不是一家人!就算不是亲姐妹,你说的这是人话吗?”那一刻,洛秋的侮辱带给我的伤害,都不及郝时雨的挺身而出带给我的这份感动来得汹涌。
“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洛秋不示弱。你一言,我一语,战事渐渐升级。我畏怯地拉拉郝时雨,被她一把甩开。
“骂谁呢?我看你他妈就是欠抽。”“你吓唬谁呢?小太妹,女流氓。我说她怎么了,和你这种人在一起,她早晚会是残花败柳,和你一样,残花败柳。”啪—一个巴掌落在洛秋的脸上。我忙去拉郝时雨,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你见过女生打架吗?恶语谩骂,抠抓厮打,像两只好斗的母鸡,一次次冲上去啄咬,碎羽乱飞。
当老师赶来的时候,洛秋发辫散乱,校服的衣领被扯开,雪白的脖颈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郝时雨依旧不忿地扬着头,眄睨众人。
年轻气盛的老师不待询问清楚,就将劣迹斑斑的郝时雨归为有罪一方,谁都会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洛秋莫名偏袒。老师斥责郝时雨的时候,她犹在口中对洛秋骂骂咧咧。
郝时雨被罚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外带一份检查。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她不以为然。
那个雪花纷飞的下午,教室里若无其事地开着元旦联欢会,我几次愧疚地转头去看窗外,她都若无其事地冲我做做鬼脸,表示她没事。
洛秋用围巾包裹着脖子,坐在角落,不发一言。联欢会的笑声四起,掩不住几人的心事重重。放学时,郝时雨的罚站也结束了。雪地上,我和她一左一右,我咬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时雨,对不起,害你罚站。”“没事!也不是第一次罚站,外边还空气好呢。那嘴贱的女人,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其实,不用理她就是了。”
“就是你懦弱,她才敢这么说你。你别怕,姐们儿以后罩着你,看她以后再敢胡咧咧。”
我忽然想起莫央来。我们生活中出现的一些人,曾经以为会一直在一起,可是,当分开后,真的会渐渐不记得。但我依然会时常想起莫央来。莫央,你知道吗?我在新学校里,有了一个新朋友,她像你一样善良又友好,她像从天而降的侠女,她说,她会罩着我。她说话的痞气,有一股落拓浪荡的美。
9
被打事件,在洛秋心里,也深以为耻。那几天,她刻意隐藏着脖颈上的抓痕,或围着围巾,或穿高领毛衣,不让父母看到。在家里,她依然言笑晏晏,但看我的眼神,如削过冰碴的利刃,寒光凛凛。
而我不知道,比那眼神更寒冷的,是少年的误解和斥责。洛秋被打后的第三天,江辰来找我。在后操场的紫藤花架下,他堵住了我。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躁怒焦灼,那张俊朗的脸微微扭曲,他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苏茆茆,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天天和郝时雨那样的女孩混在一起,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你怎么可以让她去打洛秋,洛秋是你的姐姐啊!你们是一家人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我定定地望着他,声音卡在喉咙里,我感到身体一阵软弱无力。这是我在车上邂逅的那个幽默风趣的少年吗?这是和我在夕阳下弹琴聊天的少年吗?他怎么可以,像那个不辨是非的老师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袒洛秋,他怎么可以用这样恶狠狠的语气斥责我?江辰,你好过分。
“苏茆茆,你好过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
那天的晚自习,我坐在郝时雨身边,低着头,不停地流泪,一本正在做的物理测试卷,被洇湿成一片混沌的蓝。
“怎么了?谁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收拾她。”郝时雨依然仗义直率,可是,她怎会知道,有些事,并不是武力可以解决的。
我摇摇头,吸吸鼻子,说没事。可是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前座的杜薇蓝悄悄转过头来,说:“下午我在操场看到那个江辰来找她,不知道说了什么,看上去恶狠狠的。”
“靠!这个男人脑子被驴踢了吧!”郝时雨愤然拍桌,引来正在认真复习的一众同学纷纷侧目,她低下声来,“傻男人,鬼迷心窍了吧!要给女朋友出头,来找老娘。我去找他。”
“别去,别理他,我真的没事。”我不愿那些耻辱和脆弱如此昭然若揭地掀开给人看,我不愿去向他解释辩解什么。任何感情,如果需要辩解,说明两颗心还离得太远,既太远,就不用走近了吧!
10
冬天的黄昏,郊外更多几分肃杀。夕阳也如冻住一般,凝滞暗淡,石板上很冰,坐上去只觉后背凉意顿生。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周末的油画课结束后独自来这里,我坐在这里,依稀看到记忆中的那些日子。少年落寞,少女拘谨,并肩在夕阳下,心意单纯,无关风月,便是有关风月,也是心底的风月。
我坐在那里,凝视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姿态专注,如同缅怀,也如同祭奠,是祭奠那死去的友情,那些稀薄而暖人的情意,真的死去了吗?
“石板上凉,不要坐在上面。”身后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回头看时,他正将一件外套铺在石板上,示意我坐上去。我默默地看看,没有说话,没有动身。他兀自坐下来。
“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他说。我依然没有出声。
“对不起!”我心里微微一动。
“茆茆,对不起,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去骂你,我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很心疼,又听她旁边的女生随口说了几句,就去找你。对不起!郝时雨找过我了,我知道了,其实是洛秋挑起事端的,我错怪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终于绷不住,多日来的委屈,蓄积太久,随着泪水,喷薄而出。我抱着臂,把头埋在双膝间,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让我饮下,我一边抽泣一边喊:“江辰,你好过分,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茆茆,对不起!”当他的对不起渐渐微弱的时候,我感到温热的气息靠近我,他的手臂悄悄地拢住我,向自己怀中靠去,“对不起!”
天地温暖。初次的少年的怀抱,燥热馨香,如盛夏午后被艳阳炙过的蓊郁山谷,有舒适的暖风时时徐来,周身温暖。
“可是……”他在说“可是”,声音中略带凄楚无奈:“可是,即使知道她像童话里后妈带来的那个姐姐一样,即使知道她或许不那么善良,对你不那么友好,可我还是喜欢她,不能放弃她,怎么办?”
我抬起头,说:“没人不要你喜欢她。”“茆茆,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或许不会再喜欢别的女孩。而且,因为听说,不爱的感情,永远不会变坏,我怕有一天我连你这样的朋友也失去了,所以,我们不要相爱。”
无论他说这番话出于怎样的意图,但是,我听得出,他,其实,很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
“谁喜欢你啊!老孔雀!”我抹抹眼泪,破涕为笑。江辰从石板上跳下去,做出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我笑笑地歪着脑袋,问:“什么啊?大鹏展翅?”“傻瓜,孔雀开屏啊!”他玩闹着,忽然又靠近我,低声说,“茆茆,还生气吗?”
我摇摇头,旋即,又倔强地点点头。他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那怎么样惩罚我才不生气啊?”我心里暗笑着,从身边的草丛里折一根枯枝,向地上扔去,说:“斩立决!”
他捡起那根枯枝,放在脖颈间,一边做抹脖自杀状,一边玩笑:“君叫臣死,臣欲仙欲死。”
彼此的笑声回荡在暗下来的冬之天际,依然那样快乐。
11
天黑了又白,春去了又回。光阴晃晃而过,用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消磨着青春。每年爸爸会带全家人一起去旅游一次。去梅里雪山滑雪,去西双版纳骑大象,去北海道拍薰衣草,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每年爸爸会开车载我回妈妈的小城两次,一次是我生日,一次是清明。他和我会在妈妈的坟前坐很久,他为她立了碑,长久地望着墓碑上那方小小的照片里的女人,不发一言。每次从墓园回来,他都会带我去那家海鲜酒楼吃海鲜,他非常喜欢吃海胆—“带刺的温柔”,在爸爸的影响下,我也喜欢上这种食物。对以海胆为食材的食物,都无比痴迷,例如海胆刺身、海胆蒸蛋、海胆寿司、海胆炒饭。
高二的寒假,江辰和家人从丹麦旅行回来,他带给我的礼物,是一盒饼干。一个印着漂亮图案的圆柱形铁皮盒,装着散发乳香的曲奇饼干,他说,看这个盒子很漂亮,所以买给我。而他送给洛秋的礼物,是一条精美的小美人鱼形的琥珀吊坠项链,暗棕色半透明的琥珀,在夕阳里,光彩波谲云诡。
他晃了晃,说:“她会喜欢吧?”“也许吧!”
几天后,在老地方,我看到了落寞的江辰。他骑在单车上,一脚蹬地,望着远处肃杀的田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吊坠,歪着脑袋看看,然后,自嘲地笑了,忽然,一把收起,狠狠地朝远处扔去。
洛秋再一次拒绝了他。少年的眼眸里,沉淀了忧郁,他看上去疲惫又虚弱,让人莫名心疼。我无法想象被众多女生暗恋的英俊少年,如何一次次低声下气地靠近骄傲的少女,祈求温暖和爱,却又一次次被她云淡风轻地拒之门外。
可他依然爱她。那个晚上,我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径直推开洛秋的房门,站在她面前。她正斜倚在床上翻一本杂志,看到来者不善,她微微惊动,身子直起来:“你怎么不敲门,你干什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你明明也喜欢他,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天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为自己暗恋的少年,去质问另一个少女,去祈求她和他相爱。我那么不忿,却没有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