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她”?还是“他”?我想起刚才在门口偷听到的话,原来“爱丽丝”真的确有其人,能让江辰如此不辞劳苦来学习一首吉他曲的朋友,一定很重要。在生日上,听一首他用心学来的曲子,即使是锦绣片段,也很幸福。
“怎么会呢?我听你弹得很不错了,多练习就好。”一语既出,我后悔莫及,吐吐舌头,连忙低下头。
他诡秘狡黠一笑,如同勘破我心中事:“你听到了啊?刚才你真的在门口啊?”
“我……我刚好路过。”“你也真是的,也不进来报个到,害我下课还在门口瞅了半天。”原来,刚才下课后他左顾右盼,是在寻我。我的心忽然涨潮如春水,漫漶汹涌,四周的空气,瞬间如花开明艳照眼。
“哦!对了,找到你爸了吗?”“找到了。”
“还真是啊!”江辰若有所思,搅动着手中的冰沙,若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对你还好吧?”
“嗯,好!”他一问,我一答。话语的空当,我只顾低头吃冰沙,一盒红豆冰沙很快见底,只留一团融化后的残碎冰屑。抬起头,看到江辰正盯着我看,他笑问:“怎么样,好吃吧?”我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出店门。正是大人们的下班高峰,人潮汹涌,行色匆匆。我和他并肩站在路口,踟蹰不前,不知向左,还是向右。不道别,也不说话。许久,他空茫地看着人群说:“我不想回家,你呢?”“我也不想回家。”
这座城市的西头,有一座荒弃的烂尾楼,灰青色钢筋水泥框架,岿然独存,工地上杂草丛生,走进去,草深齐腰,忽有大鸟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吓人一跳,平添一份惊悚诡异气息。
我不知道江辰为何带我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随他来这里,这个我只见了第二面的少年,我怎么如此,心无戒备,不设防。
或许,这种不辨和盲目,才是爱的迷醉之处。他拉着我的手上了几块水泥板,两人并肩而坐。当我抬头那刻,我才知道他来此地的意义。黄昏,一日之尽,一日光华的式微,在这光明和黑暗的温柔交接时刻,从喧嚣到沉静,从燥热至微凉,从繁忙到闲适。波谲云诡的余霞为幕,一排白杨在风中婆娑,如大师随手抹下的一道浓墨,浓墨之下,一条小河蜿蜒而去,听不见声响,如同寂静独自担当的人生,不起回声。
黄昏中那种深藏不露的美,让人瞬间沉静下来。
“你为什么不想回家?”我问。“家中一到晚上,总是有很多人来,烦死了。”他的口气中净是厌倦。后来,我从同学口中的议论得知,江辰的父母,皆在市政府任要职,位高权重,自然,家中少不了拜访送礼逢迎之人。一个人人羡慕的官二代,对自己的家庭,却时刻想逃离。
“你呢?你为什么不想回家?他们对你不好吗?”他又扭头问我。“也不是。谁知道,也许只是因为孤独吧?不是有人说,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到哪里都逃不开。”“呵呵!小哲学家。好吧哲学家,听我弹吉他吧!”他打开吉他包拿出吉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一串音符自指间流出。弹奏几句,恍似忘记谱子,于是翻出谱子来看。在大多数学校追求升学率,视体音美为副课的应试教育时代,即使他上过小学六年初中三年的音乐课,依然无法迅速辨识那些密密麻麻的豆芽一般的五线谱。
他皱皱眉,自嘲地笑笑:“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而对学过数年钢琴的我,这自然不是难事。我告诉他,哪里是弱起小节,哪里有休止,甚至每一个音符的唱名。他惊奇地看着我,旋即低下头拨弄,随着我的唱谱和打拍,《献给爱丽丝》在他的手下,虽然微显不畅,却渐入佳境。
习习祥风,寂寂如梦。少年何事?爱如初生。
几遍下来,曲子已流畅许多。年少耐心差,如我幼时练琴,总是弹过巴赫练习曲三两遍之后,便寻着由头,上厕所、喝水、吃零食,诸此种种。
他终于不耐烦,停下来,半含戏谑半是惊叹:“没想到啊,你这么厉害,学过什么乐器啊?”
乐器,钢琴?那是我童年的噩梦,同样,也是我的少年噩梦,我不愿提及,于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哦!学过一点钢琴。”“多才多艺啊!没看出,灰姑娘还真有两把刷子。”“你才灰姑娘呢!”我略带娇嗔地推了他一把。他也不怒,重又胡乱拨弄着琴弦,夸张地唱道:“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复醒。……”
我低下头,绯红的羞怯笑意与最后一丝暝色相融,隐匿在黄昏之尽的初生夜色中。
3
我如此迫切地盼望暑期的最后一次油画课的到来,我想把画的那幅《温暖》给他看,想听他在夕阳下蹩脚地弹吉他,想听他戏谑地叫我灰姑娘。我想。
我穿上了一件新买的粉色连衣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暗自臭美的时候,洛秋也噼里啪啦地从楼上下来,看到我占据了穿衣镜前的位置,立刻鄙夷地瞪了我一眼:“让一下,臭美什么啊!”她力道很轻但又不容置疑地将我推到一边,旋即又扭头对沙发上的云姨说:“妈!我穿这衣服好看吗?”
她大概穿着那条叫“栗”还是叫“李”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简单的右肩印花的白色T恤,清爽的衣服包裹着年轻的身体,臀是臀,腰是腰,胸是胸,高束的马尾披散下来,如暗夜里墙头纷披的藤萝,沾着月光闪着幽光,如此之美。她说得对,我臭美什么啊?
云姨没有回答她的话,轻愠道:“洛秋,不许对妹妹那样说话。记住,我们是一家人。”
洛秋被云姨轻斥,微露不快,但很快调出另一张面孔,对我莞尔一笑,说:“对不起啊茆茆,我刚才太着急了。妈,茆茆才没你那么小心眼呢,是吧茆茆?”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瞬间变幻各种表情,我一怔,不知如何应对,便胡乱支吾着,提起书包和画夹,和云姨告别:“云姨,我去上课了。”
“路上小心点哦!”身后依然是云姨温情而疏离的叮嘱。室外依旧热浪蒸腾,盛夏的蝉鸣一浪一浪袭来,我依然脚步轻快舒畅无比,被甜蜜包裹的少女,能将燥热拥挤的街道,看做四月的落英缤纷。
走进少年宫的大门,上楼梯,三五少年正相拥而上。侧身而过的瞬间,江辰冲我粲然一笑,像明亮而略带禁忌的光影,瞬间笼罩了我,我腼腆一笑,算做回应,随即匆匆进了教室。
或许任何艺术在经历最初的技艺培训和强度练习时,会趋于枯燥乏味,我从来不相信达·芬奇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是因为童年画了太多鸡蛋的缘故。
终于下课,同伴们起身收拾工具,我也将近来所画的画打叠收起,准备拿给江辰看。我喜欢他用略带惊奇的口气叫道:“呵!多才多艺啊!”
出门去,却见吉他班已空无一人,他并没有等我。是啊!我们并未有约。
心中无比失望落寞,于是恹恹地背着画板朝楼下走去,隐约仍有期待,以为他会从某处拐角忽然跳出来,吓我一跳。
我走出少年宫的大门。阳光忽然躲在云朵背后,地面的白炽烈艳幻为一地阴影。我怔在原地,看着前方两个颀长的熟悉身影,少年英挺,少女窈窕,洛秋如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停落在他身边。江辰一边和身边的其他同伴道别,一边甜蜜而尴尬地回应他们善意的戏谑:“江辰,你的爱丽丝啊!”他并不反驳,只是转头回望着洛秋,眼含肯定和疼惜,爱意一览无遗,神情中又有一番少年身边有漂亮女孩陪伴时,特有的骄矜和自得。
她是他人群中的,那个朋友,而我呢,一个黄昏里的秘密树洞,暗地里的一个灵魂找补。或许,什么都不是吧?只见过两面的熟人而已。
江辰个子很高,低着头和洛秋说话,姿态温和,语气低缓,深情专注,和我眼中不羁落拓的幽默少年判若两人。我一下子被刺痛了,这就是爱情吧?真正的爱是端然严肃的,快乐也是患得患失,甜蜜也是谨慎怯畏的,爱情,必须以真诚做外衣,以庄重为内里。原来,那些轻佻亲密,谈笑风生,只是暧昧。
我挪步,他一抬眼,看到了我,正要笑笑地打招呼,我却装作不识,扭头离开。
我步履滞重,寂然地走在路上,走,一直走,经过一个个闪烁的红绿灯,一个个人潮涌动的路口。天色向晚,那些潜藏的孤独又向我袭来。
所幸,就要开学了。
4
“爱知中学”四个鎏金大字在朝阳里熠熠闪光,两排梧桐如整饬的列队。西风走过,铺一地碎金,踩上去,有眩晕之感。
“梁洛秋!”
“到!”目光循着声音望去,与我一桌之隔的少女了站起来。洛秋,梁洛秋,这个与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与她相处数月之久,竟不知道她姓“梁”。是随母姓?不可能,我听爸爸曾对云姨直呼姓名,云姨姓“方”。
我心里微微惊动,一阵茫然。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洛秋身上,她骄傲地挺挺胸脯,即使千篇一律的校服,在她身上,也能穿出不同的味道。忽然,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将脸转过来,惶惑地望向我,我仿佛看到她内心的一条河流,波澜不定,慌张不安。我看到她竭力隐藏的一丝心虚和畏怯。
她不是父亲的女儿?
“杜薇蓝!”
“到!”点名依然有序地进行。“郝时雨!”
“到!”呵!好有趣的名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郝时雨”。与我同桌的女生站了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侧脸,细长凤眼,浓密睫毛,栗色肌肤,高挺鼻梁。梁洛秋的美,是娇而不妖,就像水塘中的胭红莲花,清洁自持,而这个叫郝时雨的女生,又娇又妖,是墙头纷披热闹的蔷薇。我觉得如果用画来形容,洛秋是一幅淡雅通透的水粉,郝时雨就是一幅色彩浓烈鲜明的油画。
我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水味,从她身上荡漾开来,她右耳上的一串耳洞,和起立时松懈落拓的姿态,泄露着某种信息。
很快,在上厕所时再遇到她,印证了我隐约的判断。我进去的时候,郝时雨正和几个女生恣意笑闹,吞云吐雾,手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红点一闪一闪,一阵呛人的烟雾,和厕所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眩晕作呕。偶然有乖顺温良的女生对她们侧目反感,立刻招来郝时雨一番白眼和虚张声势的恐吓:“看什么看?”
我匆匆整理完毕,正要往外走,被她惊喜万状地叫住:“嘿!茆茆,同桌!”
我停下脚步,她上前,亲热地一把揽住我,烟味和香水味混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几乎令我窒息。她薄薄的唇瓣一张一合:“茆茆,好同桌,上节课的笔记,等会儿自习课的时候,借我抄一下。”
“哦哦!好,好。”我像被鬼子挟持的怯弱百姓,战战兢兢地回答着,然后落荒而逃。
自然,自习课,她抄了我的笔记。在抄笔记的同时,她低声絮叨,自报家门,毫不设防。她说,舅舅家开服装店,以后买衣服可以找她,打对折;她说,念书真他妈烦,看到书就头疼;她说,茆茆,你的眼睛真漂亮。
她说“真他妈”的时候,有一种嚣张凛冽的美,却是我不敢靠近的纬度。后来,我知道,她浑身散发的那种异质,叫做风尘。
有些人,你见他第一面,就相信会此生相携永不分离,却无奈始终疏淡离散;有些人,你见他第一眼就几乎认定,是永不交叉的平行线。谁知,平行线,也会有交会的一天。
后来,我和这个叫郝时雨的问题女孩,成为朋友。而彼时,我的心情,正被梁洛秋的姓氏和出身扰乱。
洛秋一整天平静地上课下课,我也平静地上课下课。放学,各怀心事的少女一前一后走着。她的脚步缓慢滞重,行至人流稀薄处,忽然转过身,杏目圆睁,恶狠狠地喊道:“你为什么跟着我?”“我回家啊!”“你不会走别的路啊?”“回家就走这条路啊!”“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想什么?”
“好吧!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姓梁!为什么?因为我的父亲姓梁,因为我不是苏岩的亲生女儿,我只是他的继女,我有一个可恶的抛妻弃女的姓梁的亲生父亲,我有一个吃喝嫖赌现在在监狱里的亲生父亲,你满意了吗?你高兴了吗?”洛秋漂亮的脸上,忽然滑落两行泪,她说完,便朝前方跑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那个骄傲的少女,被人窥见灵魂幽暗之处,像被揭去画皮的狐,生命的残缺、真相的狰狞,令人不忍卒读。
而我,并没有感到快乐,我的悲伤,并不比她少—苏岩用心养育爱护别人的女儿数十年之久,对我却不闻不问。
云姨依旧用一桌荤素搭配营养可口的饭菜迎接我们,爸爸也按时回家了。饭桌上,像位称职的父亲一样向我们询问新学校新学期新同学二三事,洛秋话很少,匆匆扒完饭就上楼去了,从三楼传来一阵凌乱无章的琴声。爸爸和云姨不明就里,面面相觑,我装作浑然不觉,继续埋头吃饭。
“爸!云姨,我也去做作业。”关上门,闭合窗帘,拧亮台灯,方寸斗室里,就是只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我摊开课本,密密麻麻的黑点如虫子一般,在眼前蠕动,悲伤如心里一处水源丰沛的泉眼,一触即发。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室外的光线投射进来,苏岩逆光而立,手持茶杯,笑容温和:“茆茆!我可以进来吗?”
我点点头。他进来,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随手翻动着我桌上的课本,依旧闲闲地问学校的事,依然是刚才问过的那些问题。我假装是那个乖顺听话与父亲关系亲密的女儿,一一回答,终于忍不住,忽然叫道:“爸?”“嗯?”
我酝酿了一整天的诘问和讨伐,最终,只是低声淡淡一句:“为什么?”
“嗯?”“为什么她姓梁?”
“你说洛秋啊!她和你云姨以前,她父亲……”。不待他答完,我的泪忽然簌簌而下,他并未打算骗我,他的回答和洛秋不差分毫,而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养着别人的女儿那么多年,对自己的女儿却不闻不问?为什么你对她那么好?”
我的诘问和泪水一起,汹涌泛滥。苏岩见状,忽然慌乱起来。他拉近椅子,伸手拢住我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用那根经常按动快门的手指,轻轻抹去我的泪水,语气疼惜:“乖!茆茆,不哭,你听爸爸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爸爸不爱你、抛弃你们母女,有些事,你还不懂。你记住,爸爸从来没想要抛弃你们,也一直很爱你和妈妈,只是有些事,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你相信我,我一直很爱你和妈妈。”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几句话,眼眶潮湿,一片惶然无助在眼底弥漫。一个中年男子的脆弱,被执拗的少女一把撕开。
我忽然对他生出同情,于是语气低缓下来:“可是,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呢?”
“茆茆,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孤独是人与生俱来的原罪,因为孤独,所以我们不停地去爱别人,去换取别人的爱,彼此依靠,彼此慰藉。一个童年惨淡的孩子,因某种缘分成为我的家人,她又那么乖巧懂事,我有什么理由不对她好一些?有时候,我也在想,或许,对别人的爱,也算是对远方的你的某种无形的补偿,也是对我自己的救赎。茆茆,你懂吗?”
我懵懂地点点头,又似懂非懂地摇摇头,但这样的回答让我的悲伤稍稍纾解痛感。他棱角分明的脸,在台灯光线的折射下,呈现为线条模糊的画面,眼角纹、黑眼圈、重下巴。我猛然惊觉,这个男子,他正在渐渐衰老。衰老而脆弱的男子,应当得到宽宥。他更紧地拢住我,我闻到那里传来的剃须水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我幻想了无数次的属于父亲的气味。我娇娇地靠在爸爸的肩头,喃喃又略带委屈地叫了声:“爸!”
他哽咽着:“对不起!茆茆!都怪我,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我厚此薄彼,是我没有让你感受到更多的温暖和爱。茆茆,你相信我,爸爸会补偿你,加倍补偿你。”
多么奇妙而美好的夜。怀抱温暖。
睡梦香甜。
5
自此,洛秋看我的目光,少了凛冽轻慢,但也并没有多几分友好,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无声涌动的河流,无法逾越,隔河观望。
她身边围绕着各色男生女生,昔日好友,爱慕她的男生。洛秋并不是爱学习的孩子,热衷谈论服饰品牌、明星八卦、流行歌曲,以及帅气体育老师的女朋友。些许同学渐渐得知我俩的关系,充满窥私欲和膨胀的好奇,但我和她对此都讳忌莫深从未提及,在外人眼中,我们是一对关系疏淡但各自安然无扰的异母姐妹。
高中的课程自然紧迫繁重,数理化,三角函数,各类公式,变幻莫测的符号,比起赤橙黄绿,比起五线谱表,自有奥妙之处,令我苦不堪言。可是,第一次月考,我竟然跃入年级名次榜,第五十名,在五百多名高一新生里,这样的成绩已足够骄傲。沿着红底黑字的榜单依次寻去,在更靠近顶端的位置,我看到了那个名字—江辰。前十名,重点班,高一(5)班,一定是他。
可是,开学这么久,一直再没有见过他。咫尺天涯的距离。
拜我所赐,以及郝时雨高超的偷瞄作弊技术,她也取得了自己“理想”的成绩,将得到舅舅承诺的一辆山地车的奖励。那些自习课在我耳边的絮叨倾诉,构筑出问题少女郝时雨的身世轮廓。五岁父亲病亡,留下妻女相依为命,正在邻里众人感叹这对母女命运的时候,她年轻的母亲在父亲离去后的头七,服药自杀,她决然赴死的时候,没有一丝生之留恋。那一年,舆论以两种不同姿态报道了那件事,《痴情妻追随亡夫殉情自杀》和《狠心母不顾幼女殉情自杀》的新闻充斥了两日的报纸版面。她对我讲起的时候,说她恨她,恨她赴死之时,丝毫没有想起,身边年幼的女儿。郝时雨每每说起这段,总是目光投向窗外,意兴阑珊,幽幽地说:“小时候,妈妈总是把她们玩具厂做坏的玩具小熊拿回来给我玩,我总是玩几次就不喜欢丢掉了,我总期待自己能有一个新的漂亮的玩具。后来,妈妈死了,我就在想,会不会,我也是上帝不小心做坏的一个小孩,所以,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喜欢我,丢掉我自己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想伸出手去抱抱她,我看到她坚硬外壳包裹的脆弱内核,如我一样敏感易伤。会不会,我也是上帝做坏的小孩,才会先后被父亲和母亲丢掉?
友谊和爱情的相同之处在于,两个慢慢靠近的人,总有一处相似,或共鸣。我开始不那么讨厌郝时雨了。
现在,她也和舅舅一家人生活,但较之我,就幸运许多。舅舅只有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舅母和善,年轻时一直希望再生一个女儿,因生育政策而不被允许,年幼的孤女郝时雨进了家门,被她视若己出,一家人对她宠溺无比。她说:“我也很想捧一张漂亮的成绩单给他们看,可是,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你懂吗?所以,茆茆,谢谢你,这次多亏你,舅舅看到我考得不错,一定会很高兴。哪怕是假的。”
取得好成绩的郝时雨心情大好,拉我去足球场看球。看踢球?她哪懂足球,其实是看踢球的男生。
奔跑的少年,漂亮的进球,时时赢得看台上一群女生的喝彩。郝时雨也对其中一个男生议论不休,无比痴迷。这时,一个穿蓝色球服的少年一脚凌空抽射,场外又起一阵尖叫,少年转头,得意地振臂。那样熟悉,是他,江辰。
郝时雨又开始指点江山:“那个男生,看到了吧?就他,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又高又帅,学习又好,尤其是打球的时候,瞧刚才那个进球,多帅!听说,他爸妈都是当官的。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真是个木头。”
我没有听到她后面说了些什么,因为,上半场结束了,我看到,江辰朝这边走过来,我感到紧跳几拍的心脏剧烈地在胸口起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手心不停地出汗。他走过来了,他笑着朝我走过来了。
我抓着郝时雨的手,准备站起身:“回教室吧!我好热。”这时,一个轻盈的身影从我身边飞过,贴到了江辰身边:“渴了吧?喝点水!”是洛秋,她温柔细致地扭开矿泉水的盖子,递到江辰手中。
“走吧!”我站起身,自顾自地朝场外走去。他也看到了我,惊喜地叫道:“苏茆茆!”
我拉着郝时雨,落荒而逃。“他认识你啊?什么时候认识的啊?跑什么啊?他在叫你。”“没有,你听错了。”江辰,光之尽头的温暖,梦之深处的祈愿。云端的少年,我该用哪种姿态,去爱?
回到家的时候,洛秋正在门口的庭院里给几盆菊花浇水,我经过的时候,她叫道:“苏茆茆。”
我停住脚步。她的脸上,又浮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嘲讽,问道:“你认识他?”“谁?”
“江辰。”
“嗯!”“什么时候?”
“刚来那天,在车上。”我像一个早恋被家长察觉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接受审问。可是,我为什么告诉她?
我的坦白,却让她无所适从,她沉默了。“还有事吗?”
“没了。”莫名其妙。
爱与被爱的年少,都是这么莫名其妙吗?看得出,她在乎这个少年,于是特意在我进门的甬道堵住我,她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无名之火,最后在我无辜地坦白后偃旗息鼓,无从下爪。她的无所适从向我泄露了某种信息,就像女童手中一盒专属的漂亮糖果,她想紧紧地抓在手中,想告诉每个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但是,那些觊觎的人,连糖果的名字和产地、品牌,都不配知道。
别那么骄傲,你的东西我才不想要。我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于是,在校园里再遇到江辰,无论是他和其他人三五成群,或是落单,抑或与她在一起,我都毫不犹疑地掉头走掉。有几次我看到江辰远远地启动微笑,准备向我打招呼,我都视若无睹,扭头就走。
终于,小组值日,我和郝时雨在紫藤花架下扫落叶的时候,正在挥动的扫把被人一脚踩住,他黑着一张愠怒的脸,站在我面前。
“苏茆茆!你什么意思?”我又准备丢掉扫把转身走掉,却被郝时雨一把紧紧箍住,然后,她很识趣地躲到不远处的树下抽烟。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轻轻用脚揉搓地上的一片落叶,几只蚂蚁被我惊扰,不知所措地爬上爬下,惶惑不安。“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认识,却假装不认识?”他平和了语气,却依然流露出不忿。“没有啊!”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善于伪装和表演的孩子?
我佯装无辜的语气,听起来像真的一样。“没有?那几次遇到你,喊你,你都没听见吗?”“是啊!”
“虚伪。从上次在少年宫门口看到我和洛秋,你就开始假装不认识我,你到底什么意思?怎么?暗恋我啊?吃醋啊?”他渐渐恢复平日坏坏的戏谑语气,挑衅般问我。
我被问得结舌。年少的芬芳心事,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不堪惊扰。我连连摆手洗白自己:“谁暗恋你,臭美什么啊?我真的没听到啊!”
他看着我惊慌失措的可笑样子,暗自笑了,低头俯身靠近我,令人恍惚眩晕的阴影罩住我,少年的微微汗味,散发着一种令人迷醉的味道,他说:“没有暗恋我,就别假装不认识我。我也知道,你和她,这样的姐妹,总是有些隔阂,所以,见到我,有些别扭,是吧?”
我没有回答,用沉默表示赞同。“好吧!没暗恋我就好。那,下午去老地方,陪我练琴。你不敢去,就是暗恋我。”“我—”我结舌顿足,少年已朗笑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