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和花朵的暗香,陌生而让人兴奋的味道。睡不着。
楼下仍隐约传来谈笑声。
我蹑手蹑脚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朝下窥去。
洛秋坐在爸爸身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娇嗔地说:“爸爸好讨厌,白天都忘记了我什么时候生日,还要问妈妈?”
“爸爸老了,一时糊涂了嘛!”“爸爸不老!”
我轻轻地掩上门,心里一阵黯然。什么时候,我也可以这样,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我在关上灯瞬间降临的黑暗里,看到自己的心,原来那里一直有一个洞,一个空凉的大洞,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填满。
我承认,那一刻,我非常嫉妒她,那个叫洛秋的女孩。
22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车里响起了音乐,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倚在妈妈怀里常听的歌曲。爸爸随着歌声一起唱起来:“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我惊奇地叫起来:“啊!你也会唱!”“当然会唱,记得有盘磁带,还是我买的。”我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里有一层霜。
银灰色的车子在公路上奔跑,阳光从高大的树冠缝隙折射下来,像破碎的水银,滚落在他的肩头、脸上,阴影让他的脸看上去悲戚无比。十几年前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可他,却能抛弃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不要我们,离开我们?”他沉默地开着车,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很久,才说:“茆茆,有些事,你不懂。”
“你说了我不就懂了。”他苦笑一下:“等你长大了,恋爱了,你就懂了。”说起恋爱,我的脸莫名地红了一下,于是,不再问了。身体下,忽然又涌出一阵温热。我眉头一皱,这烦人的“大姨妈”,到底什么时候走?我让他停了车,撒谎说要上厕所。因为恰好看到路边有个小超市,超市旁边,有一个公厕。一进超市,我随便抓起一包“那个玩意”,就匆匆钻进厕所。一个女孩终会学会轻车熟路地使用卫生巾,没有羞涩,没有慌张,可现在的我是那么的笨拙。但是某天真的长大了,你会知道那些童贞的过往,丢手绢、躲猫猫的时光,也一同一去不复返了。
再回到车里,我耸耸肩:“走吧!”我看到他正定定地看着我。“怎么了?”
那眼神里,仿佛是把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混沌又复杂。他忽然伸出右手,抚着我的脸,说:“茆茆,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我兵荒马乱地买一包卫生巾,他一定洞察了从昨天一直到现在一个初潮的少女在没有妈妈的关怀下,如何度过忐忑不安的岁月。
“茆茆,我要给你最好的一切。”如此动听。我莞尔一笑,好想像个乖巧的女儿那样拢着他的脖子亲上一口,可是,我没有。眼前这个男人,从我三岁的生命中就离席的男人,对我来说,还很陌生。
一踩油门车子继续前行,他的话渐渐多起来,多数都是他问我答,问题琐碎而无趣。比如:你喜不喜欢吃排骨?你喜不喜欢紫色,洗澡的时候一起洗头发吗?睡觉流口水吗……
所有的问题在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后。
“你妈妈特别喜欢我做的排骨,有空我做给你吃。“她就特别喜欢紫色,窗帘啊,床单都买紫色的,还喜欢紫色的鸢尾花。
“你妈妈有个毛病,洗澡的时候不洗头发,头发要平时单洗,怪不怪。
“对了,她睡觉还流口水,每次醒来枕巾都湿一大片。”他开着车子,仿佛慢慢驶入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他看到年轻的自己和相爱的女子,那些点滴汇集成一条长河,一波一波涌来,舔噬着他的心。我歪着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蓦然发现,他老了,一个将十几年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的人,真的老了。
他见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沉默了,然后认真开车。
事情办得并不顺利。车子停在吉村舅舅家的巷口,我下了车,是舅妈先看到我。她仍在若无其事地打牌,一抬眼看到我,马上尖叫起来:“你这死孩子,死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啊?”再看到我身后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她马上沉默了。
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爸爸的手,跟着他往前走去。舅舅躺在穿堂的一张躺椅上,正在唉声叹气,一听到我回来了,马上直起身子,但看到爸爸,也像舅妈一样,沉默了。先是沉默,然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肃杀升腾。
原来爸爸当初并未和妈妈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妈妈怀我的时候,不足二十岁,却执意要生下我,我长到三岁,他又离开,我是作为私生子的身份来到这世间的。妈妈去世,舅舅成为我的监护人,现在,他要带走我,有很多烦琐的手续,并且,要经过舅舅的同意。
三人坐在八仙桌前谈判,而我始终不离爸爸左右。舅妈开门见山:“要带走她可以,叶青青的房子,得留给我们。”
舅舅也没有发表反对的意见,只是沉默地等待他的回答。我心里是不肯的,我希望梧桐巷的房子一直空着,那里的空气里,有妈妈的笑声,尘埃里,有她吟诗时曼妙的气味,而那些气味和声音,只为我保留。
而他也犹豫了一下:“我想,青青是想留给孩子的。”他只是稍微一犹豫,舅妈马上尖锐地喊起来:“这房子留给她哥哥怎么了?这是你们欠他的。要不是她当年那么自私无情,他能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他会被人追债砍掉一根指头吗?你现在开着好车,看来过得不错,还在乎那么一套旧房子?”
错综的谜题,舅舅的断指,上一代的恩怨,在舅妈如铅笔刀一样薄薄的嘴唇里怨怼地揭开谜底。
当年只有十九岁的叶青青,她为参加一家工厂的招工,去照相馆照一组证件照,认识了我年轻的父亲,两人迅速坠入爱河。而后,双双回到吉村,想结婚,并期待父母的祝福和认同。外祖母像大多数母亲一样,觉得世间再好的男子都配不上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反对原因有点来路不明,不过也无外乎我的父亲一穷二白。在二十岁姑娘的眼里,爱情是天大的事。妈妈和外祖母赌气,就与苏岩一起,在梧桐巷开了一家店,先卖小家电,后卖摩托车。可能天时地利与人和都聚集在小店里,他们很快赚了钱,我也急不可待地赶来了,年轻的小夫妻俩在小城里热闹喧嚣地生活着。就在那一年,一直游手好闲的舅舅因为欠下赌债,被人追杀,外祖母和舅妈齐齐来恳求妈妈救舅舅一次,借钱给他摆平那群人。妈妈的绝情让众人心寒,尽管她的拒绝,是看似冷酷之下的一种清醒,她说:“帮他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结果都是太纵容他的缘故。男人要有担当,要为自己惹下的祸负责。”妈妈果真没有借钱给他。在唯一的儿子被人砍断手指后,外祖母脑溢血突发撒手西去。妈妈连参加葬礼的资格也没有,她被手缠纱布的舅舅挡在门外,怒斥为“白眼狼”,然后,那道黑漆木门,向她永远地关闭了。从此结了怨,老死不相往来。这些让人不堪回首的过往,是爸爸在晚上住酒店的时候,向我描述的。
而事实证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妈妈的拒绝,虽然略显无情,却是有益的。舅舅从此决心戒赌,从一个混世魔王,变成一个普通的居家男子,老实地守着一份小小的生意,清贫度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他在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已渐渐原谅了自己的妹妹,而现在,他依然会像一个世俗底层的平常人家一样,觊觎一份遗产。
爸爸在舅妈一串机关枪一般突突突的发泄之后,妥协了。他富足的境遇,当然不会在乎一套房子,犹豫的初衷,也只是想留给我一个念想罢了。
“好吧!就这样吧!”这个普通的下午,我跟在爸爸身后,看着他和舅舅签一份文件,然后,又同舅舅一起,到学校与学校的领导交涉,到户籍科给工作人员赔笑,为我办理各种琐碎的手续。原来一个人的存在,需要这么多繁杂琐碎的文件来证明,而一个人的离开,也并不是一走了之那么简单。未尽事宜,只好留到第二天再办,因此必须在小城再逗留几日。爸爸带我住在这里最高档的酒店里。
洗完澡,在酒店里的餐厅吃过饭,已是暮色四合。小城寂寂,连些许的霓虹灯影也驱除不了骨子里的那份冷清,只因,再没有曾经与爱人相守的那份爱之繁华吧!他在暮色中点燃一根烟,这是我从见到他那一刻起,第一次见他抽烟,小小的红点在他脸前一闪一闪,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茆茆,妈妈葬在哪里?带我去!”
我顺从地上了车。他若真的一直不这样要求,我一定会对他失望。六月的郊外夜风清冷,月光给裸露着黄土表层的坟头涂上一层霜白,那些生前躁动不安或被欲望俘虏的灵魂,如今都安静地躺在这里,被时光审判,偶有黑色大鸟被脚步声惊起,扑棱棱地从浓密的草丛里飞起,消失在夜色中。一块块黑色墓碑,有一种诡异的整饬之美。妈妈的坟头没有墓碑,但我认得,那天离开的时候,我亲手将鸢尾花种在了她坟前。隐约看到,它竟然开花了。迟开的鸢尾花,花苞酝酿很久,蓄积能量,仿佛与时光长久地对峙,终于选择在六月末的夜里开放。妈妈说,它的花语,是:想念你!现在,她终于等到了想念的那个人。花都开好了。紫色的花瓣在霜白的月色中,有一种半透明的美感。
风来,硕大的花影摇曳在他脚下。我看到,他缓缓地低下去,低下去,坐在坟前的一块空地上。我清晰地看到,一颗一颗的泪,落在他身下的土壤里。千山万水的光阴,无法泯灭的爱恨,到底一晃而过,他终于来了。
23
后面的事办得很顺利,大约他也花费了不少钱。临走的时候,我们又回了一趟梧桐巷。他从车里下来,引来一些老住户的侧目和遐想。那个抛弃妻子的陈世美,又回来了,人们一定这么想。
他却一脸云淡风轻,不惊不动,牵着我的手从人们的目光中走过。这里一点没变。逼仄的楼梯里堆满蜂窝煤、自行车、废弃的装修材料,墙面斑驳,脱掉的墙皮在地上堆积了浅浅一层粉屑。宠物粪便的味道,午饭时分谁家飘出的红烧肉的油腻香味,楼梯里潮湿发霉的味道,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却令我瞬间平静下来。
我们的房子还住着租户,爸爸敲开门,在门口解释很久,才被允许进入。我们坐在杂乱的阳台上,像寻宝的孩子,在一堆旧物中搜罗。
旧卡带、旧碟片、旧书信、旧报纸、旧影集,一切都是旧的,一切都是旧人的,却仿佛在尘埃里散发着迷香。他一共装了满满两大箱,然后费力地抱下楼。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吃力地仰着下巴将箱子抱住,脚步摸索着寻找台阶。那一刻的可笑样子,却令我发现,其实我离这个男人依旧遥远,我依然不认识他,不了解他。譬如我想不通,他可以对旧人弃之如敝屣,却能对那旧人的旧物,视如珍宝。
开车离开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在学校办转学手续的时候,竟然忘记去班里看望莫央。
“爸!我想去雅晴花园,看一个朋友。”已是放学时间,她应该已回家了吧!他掉转车头,朝我说的方向驶去。站在莫央家门前,还是令我失望。按了很久的门铃,依旧没人开门,那日我临走前挂在门上的绿色蕾丝发带,已不见了踪影。还好,这次有邻居出门倒垃圾,看到我,说:“莫医生一家搬走了,你不知道吗?”
这一句话,使我心里一直存留的美好愿望瞬间被一击而碎。我说过,我会写信给你,但从此传递友情的信件,我要寄向哪里?
到底哪里出了错,竟让我们彼此在路上错失。爸爸从开着的车窗里,看到我的一脸落寞失望。“怎么了?”
“她家搬走了。”他亲昵地揉揉我的头发,说:“茆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孤单的,身边的人也只会陪伴你一段路程。到新学校、新环境,还会认识新的朋友。走吧!”
我心内惘然,却无可奈何,连日来奔波又惴惴不安,现在终于有了明确的归处,觉得很累,便在车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幸福花园的家门前。
云姨依旧端庄可亲地迎接我们,帮忙一起搬我们带回的旧物,然后,带我来到三楼的房间,推开门,那晚我睡过的房间,此刻已焕然一新。粉嫩的壁纸,堇色软纱窗帘上细碎的蔷薇花弥漫,阳光折射成晃动的几何图案印在白色的韩式公主床上,白色的细纱幔帐还在随着午后的风轻轻动荡。少女的心,如何能克制才不动容?
这样的恩宠,比起洛秋,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心里那样欢喜。他抱着最后一个箱子走进来,有点沾沾自喜地邀功:“喜欢吗?我走之前特意交代的。怎么样?”我的亲生父亲,和继母,用足够的温情与爱意迎接我。我报以他们一个甜美而克制的笑。妈妈,你在天国真的可以看到吗?我是不是从此会幸福?保佑我吧!我知道,你会保佑我。
第二部分 盛夏初
没有观众的舞台,我的舞蹈孤独落寞,我迎面走向镜中的自己,该是卸下浓妆的时候了。
1
人生中全然不同的一个夏天。我有了父亲,有了一个新家。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濒死的人抱着救命的浮木,飘啊飘,飘啊飘,终于眼前陆地浮现,潮水将你自远方送来,弃舟登岸,你踉跄而惊喜地朝绿意葱茏落英缤纷的前方跑去,发现,脚下的土地,其实是一座孤岛。
我现在仿佛置身在那座美丽的孤岛上。
来到新家后不久,被爸爸安排在洛秋的学校,去参加了中考,考得不好也不坏,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毫无悬念地升入爱知中学高中部。
然后迎来漫长的暑假。爸爸大多数时间很忙,应酬、加班、奔波,那是一个我无法懂得的成人的世界—他并没用太多的时间陪我。云姨像大多数贵妇那样,逛街、购物、去美容、练习瑜伽。她依旧那么温婉可亲地待我,做好一日三餐,恰到好处地嘘寒问暖。但也只限于一个不坏心的后母那样,亲切而疏离。我还能怎样奢求?
洛秋,是叫苏洛秋吧!而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总是斜斜地从眼角溜出一丝光来,那种轻慢的眄睨,仿佛头顶一道烈阳劈头而下,将我的影子压得又矮又小。即使她不得不和我说话,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喂一声,当然,残存的自尊心也从来没有让我能叫她一声姐姐,我叫她,也是若无其事的一声哎。也是有快乐的时候的。
一家人,爸爸载着我们一起去百盛,他和云姨热络而亲切地怂恿我试穿淑女屋的一条碎花裙。我含羞而欢喜地钻入试衣间,窸窸窣窣地将它套在身上。镜子里,短发女孩也有一番清新味道,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那个在舞台上被绿叶簇拥的玫瑰,被宠爱和艳羡的目光围绕的玫瑰,我是她吗?她是我吗?
“真漂亮!喜欢吗?”爸爸问。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正要绽开一个笑脸,使劲点点头,这时,一直站在一边的洛秋,用白眼轻轻地剜了我一眼,只是轻轻的一点余光,我心头的喜悦,立刻偃旗息鼓。我扭捏着对爸爸笑了笑,低声说:“还好!”
“那就是喜欢了,那就买吧!”他一边对我亲切地笑着,一边对售货员说,“小姐,这件衣服装起来。哦,对了,茆茆,洛秋,你们再选选,看还喜欢什么,我等会儿一块去结账。”
洛秋又迅速而不动声色地白我一眼,转头对爸爸一副言笑晏晏地娇嗔:“爸!我都不喜欢这家衣服了,我要买一条LEE的牛仔裤,好不好?”
“什么‘li’?你又要乱花钱。”云姨小声埋怨。“哎呀你不懂。”洛秋说着又拉长声音撒娇道,“爸!买不买嘛?”“买买买,都买。”爸爸付了钱,我接过导购员手中那个精致的袋子,仿佛提着谨小慎微的幸福,跟在那对父女身后。洛秋挽着爸爸的胳膊,爸爸慈爱,女儿漂亮,身边还有端庄的妇人,看上去多么和谐的一幅天伦图,可惜多了一个跟屁虫一样的我。
了脱,脱了穿,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所有女孩对物质和奢华的贪恋,都是天生的吧!那种拥有了一件美丽衣服的甜蜜,就像贪吃的孩子偷偷打开藏起的糖果,暗地里舔上一口,又用糖纸裹上,下一秒,又忍不住打开,再舔上一口。
可是,这种喜悦和甜蜜,在洛秋的逼视下,都不敢露头。当然也有悲伤的时候。
当夜晚将城市裹挟入巨大的黑暗和岑寂,当我无法融入楼下一家三口的言笑中的时候,我就会独自蜷曲在柔软的床上,闻着房间里我依然无法适应的陌生味道。家俱的木香,被褥洗过后残余的某种花香,云姨悄悄打扫房间后喷洒的清新剂香,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我沮丧到想哭。我怀念梧桐巷的房子,橘色的路灯被雨水清洗后的水光潋滟,昏暗的楼梯里有晚饭时各家锅灶奏出的交响,胸前的钥匙打开家门,微弱的一声咔嚓,妈妈在厨房里忙碌,在哼着歌拖地,在灯光下看书,在窗台边发呆,各种镜头如默片在我脑海中闪过,然后,终于遁入黑暗之中。
妈妈,我想你!有时我也会在沉睡中梦到苏岩,从前那张模糊的脸,在梦里渐渐清晰。在梦里,我变成小小的女童,芳香纯稚,趴睡在他宽宽的背上,他背着我,扭头和我说话,吻我的额头,我嗲声嗲气地问他:“爸爸,我们去哪里?”
“回家啊!”我从梦中醒来,沮丧却一点没有减少。
你一定知道,孤独就是这样,喜悦无人和你一起欢笑,悲伤无人送上纸巾,只有你自己。现在,我就在这样一座喧嚣的孤岛上,自言自语中,独自消化所有情绪。
2
苏岩并不是粗心的父亲,他从梧桐巷帮我搬东西时,看到妈妈存留的我儿时的许多画,知道我一直学画,于是为我在市少年宫报了名,暑期的每周一、三、五,我会跟着一位美院的老教师学油画。他也曾问我是否愿意学钢琴,在我面前轻描淡写地说洛秋学钢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说把洛秋的琴搬过来,或者再给我买一台,我摇头拒绝了。我害怕面对洛秋凛冽的眼神,因为她曾经那么毋庸置疑地拥有着爸爸全部的爱。
从少年宫上完课,我喜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
这座城市的盛夏,满城满街铺陈着深绿浅绿,绿荫如盖,木槿花不遗余力地开着,与市声混成一片。破碎斑驳的斑马线上,来来回回着成群的少男少女,他们去打球、去游泳、去图书馆,去任何一个地方,总有朋友陪伴。我常常期待有人忽然拍一下我的肩膀,扭头一看,是莫央的笑脸;我也会常常想起路上偶遇的少年江辰,总会有刹那的恍惚,仿佛前面的街角,下一秒,他会忽然出现。
而现实不是电影,即使在我意念中被安排了无数次的桥段,依然没有上演。我常常是在大街上逛荡够后,在冷饮店里,吃一份冰凉甜蜜的红豆冰沙,然后恹恹地回家,再挂出一个假装快乐的笑脸,奋力挤进客厅里一家三口的温馨里。
中考分数公布了,如我所想,我将升入洛秋所就读的爱知中学的高中部。
我开始期待开学,因为苏岩说,到了新的环境、新的学校,会认识新的朋友。
八月将尽,下过几场雨,满街的风声雨气里,我的心情陡然畅快起来,因为,再上完两次油画课,就要开学了。老师说我的画进步很快。整个暑期里,我完成得最好的作品,是那幅《温暖》。金色的麦浪翻滚,如沃土深处流出的甜蜜汁液,晴空一碧如洗,蜿蜒的路上空无一人,两道长短不一的影子,并排映在地上,像两个意味深长的感叹。
情窦初开,无法忘怀。温暖如昔,深刻心底。
恍惚间,第一节课结束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同伴们三两结伴,或清洗调色盘,或下楼买零食。我独自走出教室,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旁透气发呆。窗外有一棵四季桂开花了,淡黄微白的花蕾掩映在阔绿的叶片里,气味清幽袅绕,伴着幽香,一阵少年的笑声自身旁的教室传来,我听到,恍惚有人叫道:“江辰,来一段听听。”
江辰!江辰!是他吗?我悄悄挪步过去,身旁这间教室,是吉他培训班。从半开的门窥去,几个少年正围坐在一起,拨弄着各自手中的吉他。是江辰,他穿一件米色T恤,裸露的脖颈和手臂,是被盛夏阳光晒过的栗色,他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落在吉他上,在众人的怂恿中,拨弄出一串并不流畅的音符。我听出,是《献给爱丽丝》。
他弹得很认真,但并不熟练,时不时有数秒的停顿,然后,抬起头,自嘲地笑笑:“不行不行!还没练好,献丑了。”
身边有男生调笑道:“就这水平,什么时候才能打动你的爱丽丝啊!”
众人哄笑。江辰牵动嘴角,淡淡一笑,脸上忽然闪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羞涩天真。我站在门外,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我没有勇气故作自如地上前打招呼:“嘿!真巧啊!江辰,你也在这里上课?”可我也没勇气离开,我怕一转身,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这时,油画班的一个同学恰巧经过,叫我:“苏茆茆,站那里干什么,上课了。”
我一激灵,仿佛从一个短暂的午睡美梦中醒来,睖睁地应道:“哦!来了。”然后匆匆紧跟几步,进了油画班。
将近一个小时的课程,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只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时而微弱时而聒噪地叫道:“那是江辰,那是江辰。”
可是,那是江辰,又能怎样?为何这样激动?一恍惚,笔下的一团铭黄落在画纸上,氤氲一团,是黏稠的金黄色,像一颗灼热的心,躺在质感厚重的阳光里,熊熊燃烧。
我的心,和我的脸,都燃烧起来。我恋爱了?
终于挨到下课,我却磨蹭地收拾画笔颜料,迟迟不肯离去,偷眼朝斜对门的吉他班望去,他们也下课了,彼此呼朋结伴而行。终于,江辰也和几个同伴一起出来,他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仿佛在等人,等待无果,被同伴催促,只好无奈离去。
我迅速抓起书包画夹,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你是否像我这样,跟踪过一个初恋的少年;像小时候的自己在巷口尾随捏糖人的老头,期待他青筋突起的手中,下一秒变出另一种甜蜜;像多疑的小妻子一般,尾随他,诚惶诚恐喜忧参半地企图接近真相;又像机警狡猾的特务,以为可以截获不为人知的情报?
而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跟着他们,走过三条街,等过两次红灯,终于,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在站牌下告别。江辰落单,朝我常去的那家冰饮店走去,我迟疑着,紧随几步,又踟蹰不前,忽然,他转过头,惊喜地叫道:“苏……茆茆,苏茆茆,真是你啊?”
“啊!嗯!是你啊!”我几乎结巴起来,竭力装出自如的样子,“好巧啊!”
他推开冰饮店的玻璃门,我着魔一般就随他进去了,坐常坐的位子,不一会儿,他端着两碗红豆冰沙过来,说:“这家的红豆冰沙很好吃,我每次下课都过来吃一份,你也尝尝。”
我睖睁地拿起小勺,忽然想起“缘分”来,缘分就是,我们或许坐过同一辆公交,踩着同一段楼梯走向各自的教室,在同一家冰饮店里,在不同的时间里,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吃过同一位甜点师傅调制的冰沙,看着同样的街景,然后,终于相遇了。
“刚才在教室门口听到有人喊苏茆茆,我出去看了看,不见你啊,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是啊,我在那里学油画,你呢?学吉他?”我明知故问。江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意惘然:“学了半个暑假了,还是不能弹好一支曲子,本来是答应一个朋友,要在她生日的时候弹给她的,现在还是一塌糊涂。我真是没有这方面的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