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元平也不跟他再贫下去,一脸严肃地问道:“张合年的请帖你收到了吧?”
“请帖?”子潇想起来那张昨天他看也没看就顺手丢在车里的请帖,本来也就只想着让子韦去应付一下就算了,并没拿它当回事,“收到了啊,怎么了?”
看着子潇的平静和茫然,郭元平苦笑,“你看也没看吧?”不等子潇回答,从子潇那不以为意的表情里郭元平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殷红烫金的请柬,递给子潇,“你先好好看看这个,再决定是蒸是煮吧。”
打开帖子,看了不到三秒的时间,子潇就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叫了起来:“林莫然?!”
帖子上新郎那一栏上赫然写着“林莫然”三个字。
子潇全然没了和郭元平贫嘴的兴致,扬着请柬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兔崽子怎么什么都没说!”
郭元平不紧不慢地道,“我看,他没跟你说的还不只这个吧。”
子潇皱眉看向郭元平,“你什么意思?”
郭元平道:“你知不知道他曾经留学德国?”
子潇白他一眼,道:“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不查清他的底细我敢用他吗?”
郭元平摇头苦笑,道:“那你手下人显然没查出来,他现在还有一份工作是督军府的翻译官。”
这一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子潇面前爆炸一般,子潇愣了好久,才道:“不可能。林莫然的身份是我让赵行亲自去查的,绝不可能出这么大的漏洞!”
郭元平见子潇不信,道:“你要不信我,就问问子韦去。前天晚上在金陵歌舞台碰见张合年,子韦还因为张合年跟他炫耀女婿的身份窝了一肚子火呢。”
不知多少年前子潇就相信,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骗他,郭元平也不会。
此时,只是不愿意接受郭元平说的事实。
沈家素有不许涉政的家训,而现在他破格捧出来的医界新秀竟成了督军府翻译官,这事若被白英华知道,那后果子潇只要想起来就脊梁骨发冷。
此时,他觉得把林莫然蒸了煮了都太过便宜了。
好半天才遏制住自己马上冲到回春堂杀了林莫然的冲动,子潇深呼出口气,咬着牙骂道:“一群吃干饭的东西,这么大的事也查不出来,养他们还不如养条狗!”
郭元平对这个气昏了头脑的死党实在是苦笑不得,“这哪怨得着赵行他们啊?赵行半年前查林莫然的时候北洋军和革命军还没开打呢,他那个时候上哪儿当督军府翻译官去啊?从张勋进南京任江苏督军到现在也不过十来天,林莫然进督军府当翻译官最多也不过就是这个月的事,我估计督军府的人都未必知道他还在回春堂当大夫呢。”
子潇很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向来清醒的脑子已然被林莫然搅合得一团浆糊了。
这个时候无论动不动林莫然都是麻烦。如果这时候让他消失,凭张合年这些年的影响力和报刊舆论最近对林莫然的关注程度,必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那时必然什么都瞒不过白英华,更难说瞒过族里那些手眼通天的长辈。但若是任由他变为张合年的女婿,早晚一样会被白英华知道,那时就更说不清了。
最麻烦的是,子潇被林莫然击中了他最大的软肋。
惜才。
原本只当林莫然是个优秀的大夫,可经过今天在回春堂的试探,在加上自己一向不会出错的直觉,子潇认定林莫然是个此前不曾被他发现的金矿,而他在回春堂表现出的耀眼才华不过是金山一角。
这样的人才就像是荆棘丛里的果子,想把他弄到手就必须要付出些代价。
郭元平看子潇在沉思,便不打扰,静静看着周围景致。
郭元平漫不经心地四下看时,竟看到娉婷从别院的方向朝这边走来。怕她扰乱子潇的思路,郭元平远远地就抬手示意娉婷不要出声。
娉婷在花满楼的阁楼上看到郭元平和子潇像是在芙蓉榭里争执,一时担心这两个都身手不凡的冤家真的动起手来,便跑来看看。见郭元平向她示意,看两人不像是在吵架,娉婷也就放心下来,悄悄地走进芙蓉榭里。
子潇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察觉到娉婷进来,就在娉婷刚走到郭元平旁边还没来得及开口相问的时候,子潇突然转过身来道:“不能让他结婚。”
郭元平一惊,娉婷也一愣,子潇看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娉婷更是吓了一跳。
娉婷莫名其妙地看着子潇,“二哥,谁要结婚啊?”
子潇定了定心神,看着娉婷,问道:“林莫然会说德语吗?”
郭元平不知道子潇为什么会去问娉婷,娉婷也被子潇问得一愣,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见过他一次。”
子潇暗暗松了半口气。
既然娉婷还不知道林莫然的底细,那至少婚礼前还能瞒得过白英华。
子潇转头对郭元平道:“路过锦绣绸缎庄的时候帮我跟子韦说一声,今晚在老地方,我做东,把兄弟们都叫去,回春堂的事还要他们帮帮忙。晚上完了事我去找你。”
没等郭元平开口,娉婷插嘴道:“回春堂的事?什么事呀?”
子潇微笑,道:“回春堂有人闹事。对付那些小人就得用些小人手段。”说着,意味深长地向郭元平看了一眼。
郭元平明白子潇不想让娉婷知道这些事情,他也觉得娉婷的确没有必要搅进这件事里来,便配合地点了点头。
之前因为回春堂而对子潇的埋怨在寂清的劝导下已然烟消云散,娉婷又回到了对子潇的话全盘接受的时候,更何况又有郭元平点头,自然毫不怀疑,只是为子潇担心道:“很严重吗?会不会有危险啊?”
子潇伸手揽过娉婷的肩,温和得全然不像方才那个目光凌厉的商人。郭元平知道子潇有多疼爱这个妹妹,会心一笑,道:“再严重的事碰上你二哥也就不严重了。”
娉婷抬头,看向子潇的眼睛,坚定,平静,小心掩饰的锋利,还有在看向她时特殊的温存,和五年前的子潇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很深的疲惫。
每个人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看起来像是无所不能的子潇也会有自己的苦楚吧。
如是想着,娉婷依在子潇宽阔的胸膛前,道:“我相信没有二哥办不到的事。”
入夜,无星无月。
子潇平静地走出那片喧嚣,平静到有几分冷酷的表情让人无法看出他的心思。
子潇做事时总是毫无表情的,谁也不能从那极端的平静中读出些什么。
虽是兄弟俩,虽同在生意场,子韦与子潇的伪装术大相径庭。子韦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从来都不正经,那就没人对他设防了。
子韦正要去开车,子潇却打发了手下人把子韦的车开回去,子韦只得快步跟着子潇往前走。
待子韦追到和子潇并肩时,子潇才道:“走,跟我到郭元平那去。”
子韦怔了一下。这是今晚子潇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一个晚上,子潇跟他手下除赵行外的那十四个精英杀手打哑谜似地说了一堆他听不明白的话,由始至终压根都没正眼看他一眼。
子潇的话,他向来是不听也得听的。
子韦跟着子潇往前走,还是问了一句,“那为什么让车回去啊?”
子潇阴他一眼,道:“什么时候也用用你脖子上面那个东西?三更半夜把车开到学堂,生怕人家不知道来的是沈家的人是啊?”
子韦吐了吐舌头。
虽然他还是没搞懂子潇要干什么,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时候闭嘴了。
郭元平孑然一身,干脆图了省事,住到学堂图书馆楼上的空屋里。虽然地方简陋些,但对于郭元平来说一切都方便得很。
子潇刚敲开他的门,立即进门走到客厅的窗前,确认没有人注意后迅速地拉上了窗帘。
郭元平在子韦进来后,也向门外看了看,才小心地关上门。
子韦被这两个人弄得全身发毛,待他们都在沙发上坐下了,小心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子潇疲惫地倚在沙发上,向郭元平示意了一下。郭元平把子韦叫到身边,侧首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子韦一脸惊愕地看向子潇,子潇点头。
郭元平看向子潇,蹙眉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子潇在怀里掏出烟夹,抽出根雪茄点了起来,看了看丝丝烟雾,咬着牙根道:“杀了他都不为过。”
“子潇,”郭元平“腾”地站了起来,“我今天去找你就是怕你干出这事来,林莫然是个难得的人才,没招谁没惹谁的,你不能只因为一条家规就杀人吧。”
子韦也附和道:“二哥,总有办法吧,留着他用也不亏啊。”
子潇徐徐吐出烟雾,不耐烦道:“嚷嚷什么,怕没人听见啊?我倒是真想杀了他了事。不过算他命大,我现在懒得给自己找这个麻烦。我只要他最近别出现在老太太的视线里,否则就算有麻烦我也先毙了他再说。”
子韦不以为意地道:“林莫然也就是个能当翻译官的大夫,不至于能惹这么大麻烦吧?”
“不至于?”子潇冷哼一声,顺手弹了弹烟灰,“你以为他是给谁当翻译?菜场里卖黄瓜的吗!”
子韦立马闭嘴,赶紧假装把兴趣转移到盘子里的几个苹果上。
郭元平显然对烟味没有什么好感,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子潇早已习惯了他的毛病,任他折腾,潇洒如故地深深吸了一口烟。
郭元平蹙了蹙眉。
子韦恰巧抬头看他,发现此刻的郭元平不像个教书先生那样满是书的气质。
当然有书的气质,只是不全是。
子韦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怎么在想这些,总之是在郭元平一蹙眉间想到的。
在他身边的人,子轩,子潇,郭元平都是爱蹙眉的。子轩蹙眉有时是思索,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忍,忍痛。所以他的蹙眉会让人有些心疼,但更会让人敬这个忍得起的人。子潇的蹙眉是筹谋的标志,在子韦看来,他的蹙眉不仅深奥,更会让他颤栗,因为谁也不知道这蹙眉之后会发生什么。
郭元平生性平和,却是经历颇多,所以有时温雅,有时风流,有时严肃,让人琢磨不透。这一蹙眉间,仿佛所有的性格聚到了一起,子韦看得一怔。
郭元平没注意到子韦在看他,只对子潇道:“你们的生意场我不清楚,但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就林莫然本人来说,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勤奋好学,为人正直…”
不等郭元平说完,子潇扬手叫停,不耐烦地道:“这话留着跟他爹娘说去,我来这是看在他曾经是你学生的份上来告诉你结果的,不是来听你罗嗦的。”
郭元平浅浅叹了口气,倚窗抱手站着,道:“那好,你说要怎么办?”
子潇示意子韦告诉郭元平,子韦一愣,道:“我?我…我说什么啊?”
子潇看他一眼,没有多狠地瞪他,但这一眼足以让子韦怕,至少让子韦立即明白在子潇眼中自己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错了。
只是他现在还没想得出来。
看着子韦一脸无辜,郭元平忍不住替他说话,“怪不得子韦,你之前什么都没跟他说,让他怎么听得明白?”
子韦这才明白,子潇是要他复述刚才和那些人的谈话。
子潇曾再三叮嘱子韦留心身边每个人说的每句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子韦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子潇突然扬手打断子韦。
郭元平在认真地听,子韦也正准备认真地说,子潇一打断,两人齐齐看向了他。
子潇侧过头,颇有深意地看着郭元平,“郭元平,不是我不信任你。”
郭元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的千言万语化作嘴边一叹,道:“罢了,只要你别太过分了,我不干预。”
子潇点头,抬手把指间的烟熄灭,余烟袅袅而起,笼罩着一抹肃然。
一言不发,也没叫子韦,子潇径自推门快步而去。
关门时的声响停了好一阵子之后,门内的两个人仍在沉默。
灵动的只有子潇留下的残薄的烟雾。
夜幕下的街巷毕竟静了太多,子潇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他相信那两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等他离开后,子韦再将安排告诉郭元平。那时就算郭元平再有异议也没用了。
至少他不用听了。
耳不闻,心不乱。
他知道郭元平肯定不同意他的安排,但他不想跟他吵。
子潇有绝佳的社交能力,上到总统下到乞丐,只要他想,他都交际得来。
只是没有什么朋友。
什么是朋友?子潇心目中朋友的标准至今只为郭元平一人制定。郭元平什么样,朋友就是什么样。
他知道,就算是郭元平时常会反对他的意见,但只要他决定做了,郭元平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
子潇从没给过他什么“好处”,他在子潇这里得到的除了个“损友”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是两人就是这样,铁,铁到金子也别想砸断。
这次不会例外,就算是真弄出什么事来,郭元平也肯定是向着子潇,甚至把自己搭进去也要帮他。
子潇在沈家掌管三分之一的商号,而这些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足以抵一个郭元平。
所以眼下的事沉重,但心里还算轻松。
朋友尚在,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知我何心
第八节·知我何心
夜,雨打金陵。
灵玉正吩咐丫鬟们收拾晒在外面的花草,有丫鬟来对灵玉道:“少奶奶,寂清师父来了。”
灵玉虽不信佛,但知道这个年轻和尚在沈家的地位是非同寻常的,更知道子轩对他的重视,于是忙道:“快请。”
在沈家快五年了,寂清极少出佛堂,就是恒静园也是很少来的。
与娉婷黄昏一谈,直到做完晚课,寂清心里还是不得平静。
于是,伴着秋雨侵肤的清寒,来恒静园探望。
这一行,寂清一时也分不清,是想宽慰子轩,还是期望得子轩劝导。
初来沈家时他是不情愿的,只是他的师父说,无论身在何处皆可普度众生,深入凡尘俗世,更懂人间疾苦。
在沈家,几乎每一个人都到佛前求拜过。老人家求平安,中年人求家业,年轻人求未来,小孩子求快乐。子轩第一次来到佛前时,用敬而不畏的目光静静打量了一下佛像,问了寂清一个问题。
如果当日他没有成佛,你现在会做什么?
当时寂清没有回答。
子轩只是看着他,淡淡一笑,走出了佛堂。
直到如今,寂清也没给他一个答案。
但寂清却深深记住了这个与沈府的奢华大相径庭,连声音都素洁淡雅的男子。
来恒静园的次数不多,每次与他在恒静园见面,都是在他素雅的书房里。
这次,他依然是在书房里见到子轩。
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子轩,虽比前些日子更苍白消瘦些,那份平和淡雅却是一如既往的。
“阿弥陀佛。”寂清颔首行礼。
子轩淡淡一笑,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与寂清在窗前的绿檀木雕花茶几前坐下。冷香端来红木托盘,放下两杯用二沸山泉水烹煮、哥窑冰裂瓷茶杯盛放的明前龙井,浅浅一拜,退出门去。
看似满屋简雅,实则极尽奢华。
但这男子奢华起来也是与众不同的。
就像同样都是富贵女人,有的喜欢把自己用真金白银包裹得珠光宝气,有的则宁愿素衣薄粉而花费几倍的金银换把檀木香扇藏于袖中。
生在比帝王家还富庶的沈家,子轩被奢华包围是注定的。但奢华展现在他身上,就如深海珍珠一般,没有耀眼的光华,却谁也不会忽略那低调华丽的存在。
子轩的贵气是有理有据的,而在寂清身上,贵气却像是与生俱来的。
无论是在简陋的僧舍,还是在华丽的沈府,只要他在,简陋处会蓬荜生辉,华丽处会黯然失色。
这由内而外的高贵,被宗教赋予他的神秘气息装点,让素来不信神佛的子轩对这个小自己五岁的沙弥一见难忘。
听着屋外雨打苍生的“沙沙”声响,子轩微笑看着僧衣微湿的寂清,“能让你雨夜走出佛堂,一定不是俗事,为何却是来找我这俗人?”
寂清也回以一笑。
两个男人的微笑,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冽如泉,书房里顿时灵气满溢。
“阿弥陀佛,日间听娉婷施主说起,施主身体有恙,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子轩苦笑,捧起茶来,浅呷一口,才道:“我这病把娉婷弄得心事重重不说,连你也被我扰得心绪不宁,我真是罪孽深重了。”
寂清微微皱眉,念了声“阿弥陀佛”,才道:“施主言重了。”
子轩摆了摆手,省却了寂清接下来想说的客套似的安慰。安慰的话听得多了,也会觉得刺耳起来。
子轩淡淡地看着手中精致的茶杯,问道:“在佛家来看,我的病因在哪?”
寂清短暂地思虑了一下,道:“很多重病或者绝症,都只有一个理由,便是恨。世间最难解的是绵延不止的恨,固有解不开的恨,才有治不好的病。当这恨没了,病也就消失了。”
子轩把寂清这话和清茶一起慢慢品着,渐渐也蹙起眉来。不知为什么,子轩觉得这话不太像解,更像是结。
不是他的结,而是寂清的结。
“我好像没有恨过什么。”子轩像是漫不经心地道,一边不经意似地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寂清。
寂清微微侧首,透过半透明的茶杯看着几片茶叶如人生浮沉,道:“那便是他人的恨。”
“你呢?”
寂清一怔,抬头看向子轩,正好对上子轩那洞悉世事的目光。
把寂清的一丝慌乱收在眼底,子轩淡淡笑着,道:“你有恨吗?”
寂清又轻念了句“阿弥陀佛”,似是而非地道:“出家人五蕴皆空。”
一句平静的话,子轩听着,却听出比屋外雨声更大的波澜。
心中暗暗一叹,子轩道:“我记得几年前你跟我说过,生命短暂,所以要加紧脚步,快速前进,不可拖泥带水,切勿前脚已落地,后脚还不肯挪开。昨日的事就让它过去,把心神专注在今天。”
寂清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劝解子轩时说的。如今听来,却像是说给自己了。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谨记了。”
看到那双明目又恢复深水般的平静,子轩便知他的话寂清已然懂了。
书房里一时静寂下来,雨声愈亮。静寂充斥胸膛,子轩自然而然地感慨道,“佛经说,坦然接受事实,就会得到平静。可俗世里的人何必要平静下来,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精力换取这样的死寂?如果可能,倒真想把日子过得像这雨一样有声有色。”
寂清手中捻着佛珠,轻轻合目听着雨声,道:“雨是心乱的水。无论多么狂暴的雨,回归平静依然是水永恒的宿命。贫僧此刻听到的不是雨声,是施主的心声。如今施主的心如屋外的风雨,但寂清相信,终有一日,这仍会成为一汪静水。”
子轩苦笑摇头,于死人而言,是雨是水没什么分别了。
“希望如此。”
子轩言语中带着笑意,寂清听着,却比窗外夤夜更加沉重。
雨夜凉如水。
如水雨夜中,灵玉送走寂清。
灵玉回到楼上时,子轩已回卧房了。
接过冷香端来的药,灵玉走到茶案旁,“夜深了,吃过药,早些睡吧。”
每次与寂清见面之后,子轩总会是心静如水的样子,而此刻看来,子轩像是更加心事重重了。
子轩将药一饮而尽,问向正收拾床铺的冷香,“二少爷和三少爷还没回来吗?”
冷香停下手里的活,回道:“还没有。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是大人了,这么大的雨,想必会找地方避一避再回来吧,就是在外留宿也说不定呢。”
放下药碗,子轩笑着摇头,“大人?你们敢不敢与我打赌,他们俩肯定是湿透了回来的。”
灵玉见子轩把她也搅了进来,忙笑道:“我才不与你们赌。你们要赌,我便给你们做个见证。”
冷香本就是沈家在乡下的远亲,十来岁就跟在子轩身边,服侍子轩已有十年。子轩和灵玉对身边人都是温和有礼的,待心灵手巧的冷香更如自家妹妹一般,所以听灵玉这话,冷香也不拘谨,向这边笑了笑,道:“那要看看大少爷拿什么来赌了?”
子轩本是随口一说,见这两人当真了,索性道:“你想要什么,我便赌什么。”
冷香想了想,道:“若我赢了,大少爷应我件事可好?”
子轩顺口问道:“什么事?”
哪知冷香一脸的神秘,道:“现在还不能说。”
“你这丫头。”子轩笑道,“好,只要我做得到。不过若我赢你,你也要应我件事。”
冷香假作委屈,过来拉着灵玉的衣袖,道:“少奶奶,您可要为冷香做主。冷香是不敢赖大少爷的账,就不知道大少爷会不会欺负人了。”
“对,”子轩也故作认真道,“灵玉,你一定要做个见证,免得这丫头日后赖账。”
灵玉见这两人的认真劲,几乎要笑出声来,忍了忍,才道:“那我可要学包龙图了,不偏不向,谁也赖不了。”
冷香收拾好屋子就退下了,子轩这才手按额头,皱起眉来。
灵玉见他像是难受的模样,忙在一侧扶住子轩,“头痛吗?我去叫燕先生来吧。”
子轩摇了摇头,“没事,只有些头晕。”
子轩在躺椅上坐下来,闭目躺了一会儿,待睁开眼睛,轻轻咳了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玩笑之色,沉声道:“沈谦给我看了些东西。”
灵玉正在担心他的身体,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声。
子轩抬手,向冷香刚收拾过的桌案上指了指。灵玉顺着看过去,看到桌上摆着一个红木匣子。
普通式样的匣子,颇有年代,看起来至少是清初的东西,但却是极不起眼的,连冷香都没拿它当回事,很随意地收在了一边。拿起来,颇有几分分量,轻摇,也没什么声响。
灵玉一时间想不出沈谦能给子轩看什么,还是小心地把匣子捧了过去。
半跪在子轩身旁,灵玉蹙眉看着子轩苍白修长的手指开启匣子上锈迹斑斑的机簧。子轩正要把匣子打开,灵玉忽然生出一种莫大的恐惧,慌忙按住了子轩的手。
“嗯?”子轩看看像是非常紧张的灵玉。
灵玉轻声道:“要是…要是挺重要的东西,我还是不看的好。”灵玉清澈的目光中带着惊慌,子轩看在眼里,心中一疼。
子轩轻轻推开灵玉的手,仍打开盒子。
子轩认定的事,别人改变不了。
灵玉知道。
她的阻拦只想让他知道,她不想生活有太多波澜。
也不想他有。
只是他似乎并不了解。
木匣打开,里面装着四本账簿。
子轩道:“账簿,这是沈谦整理出的沈家家产。”
灵玉一惊。
按沈家规矩,这套账本应该在白英华手里,并且绝不会拿出庄怡园。
怎会出现在这里?
灵玉看向子轩,与子轩注视着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子轩目光里说不出的凌厉让灵玉心里生出一分寒意。
一时无言。
听的只有风声雨声。
动的只有灯影人心。
一阵,子轩缓缓开口:“这不是妈手里那份,是沈谦另做的。”
灵玉皱眉,道:“这实在太冒险了。”
子轩拿起一本,随手翻开,沈谦工整严谨的字迹映入灵玉眼中。
灵玉马上低头,把目光移开。
她不知该不该看。
子轩道:“不用怕。这事只有沈谦知道,即使被外人看见,”子轩轻轻吐了口气,道,“沈家长子看看自家家产有何不可?”
灵玉从子轩手中拿过账本,合上,放回到匣子里,沉沉地合上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