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tendu!(就这么说定了!)”
九月的南京,千金难得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
恒静园的花花草草在暖暖的阳光下静静地舒展着,一如娉婷明媚的心情。
跟子韦有了约定之后,娉婷就对做西点来了兴致,上午子韦走后她就钻进了厨房折腾起来。虽不及子韦那般的驾轻就熟,但娉婷毕竟还是跟法国人家认真学过几手的,做起来也很像是那么回事。
几道西点折腾出来,娉婷想起了那日在恒静园时灵玉拿给她的那几碟江南糕点,便在下午茶时间用精美的中式食盒装了一碟她最满意的法式香草猫舌饼和一壶花草水果茶,叫上千儿一起去了恒静园。
娉婷和千儿进楼里时,冷香正要端药上去,见到娉婷,忙招呼道:“小姐,您来了。大少爷该吃药了,要不先给您沏壶茶,您先坐会儿?”
娉婷四下看看,道:“大嫂呢?也在楼上吗?”
冷香笑着道:“少奶奶去库房里选料子去了。少奶奶说,小姐的西洋衣服虽然好看,但总归不如家里的衣服方便舒适,就问千儿姐姐要了小姐的尺寸,要亲自给您做衣裳呢。”
娉婷听到这话便拉着千儿直埋怨:“千儿姐姐,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我这一时怎么想得出拿什么回送给大嫂呀。”
千儿笑着举起拿在手里的食盒,道:“这个不就是了。”
娉婷想了想道:“这礼也太轻了,我还是等回去再好好想想…”说着,对冷香道,“既然大嫂不在,就让我替她照顾大哥吧。冷香姐姐,这药我来拿给大哥吧,你就陪千儿姐姐聊聊天,行吗?”
娉婷的这一声“姐姐”叫得冷香有些无所适从,一时不知该不该让她一个大小姐去服侍病人,但看到千儿微笑着示意她,又想起娉婷还是个大夫,便把药给了娉婷,道:“那就有劳小姐了。”
楼上卧房里,子轩正靠在床头声声咳着,听到脚步声只当进来的是冷香,直到娉婷唤了声“大哥”,子轩才抬起头来。
“怎么是你啊…”
娉婷端药坐到子轩床边,看着连微笑都分外苍白的子轩,不由得担心道:“大哥,你是哪里不舒服啊?”
子轩见娉婷微皱眉头,问话是大夫的口吻,可看着分明还是他记忆里那个长不大的小丫头,便摇了摇头,道:“不碍的,只是不小心着凉,犯了咳喘的毛病。”
娉婷紧拧着眉头,追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哮喘病啊?”
子轩苦笑。
自七岁那次肺痨开始,他就再也没有一天是好过的,大大小小的病不知得了多少。府上的大夫燕恪勤给出的根本原因是气血两虚,需长期调养。
这一调养,就调养了二十二年。
燕恪勤是南京城里德高望重的神医,他若摇摇头,那病人就等于提前进了鬼门关。只有子轩,在他不知摇头多少次后,竟奇迹般地熬到了现在。
他到底有多少病史,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子轩知道娉婷执意学医是为了他,但也明白,这十八九的丫头怎么能医得好连行医大半辈子的燕恪勤都对之束手无策的病人。
给她如此大的压力,子轩实在不忍。
于是,子轩不愿在娉婷面前露出太多的病色,更不愿让娉婷了解他的病情。
不回答娉婷的问题,子轩向娉婷伸出手来,“你这丫头,再不把药给我,药凉了我可不喝了。”
娉婷这才想起来自己手里的药碗,却也不把碗给他,道:“大哥,让我喂你吧。”
子轩摇头直笑,“只是咳嗽几声,还没到那个地步。”说着,拿过娉婷手里的药碗,见娉婷还在看着他,便道,“看着我做什么,帮我倒杯水来。”
只是转身去倒水的空,待娉婷拿水回到床前,子轩已把药汤喝完了。
娉婷接过药碗,把水递上,道:“大哥,这中药那么苦,你怎么喝得下啊。”
子轩喝了两口水,把杯子递回给娉婷,才道:“良药苦口,谁让我是个病人呢。”
娉婷认真地道:“谁说良药就一定是苦的啊,是那些大夫们自己不动脑子。”
子轩轻笑,也不与她讲理,只道:“你倒是说说,哪里有肯用脑子的大夫,我一定重金请来。”
娉婷虽听出子轩在逗她,但仍认真地道:“回春堂。”接着,就把那日林莫然为她诊病的事讲给子轩。说罢,补道:“大哥你说,他算不算是动脑子的大夫啊?”
本来听到“回春堂”三个字,子轩心里还紧了一下,待到娉婷说完,子轩也不由得点头,道:“仁心仁术,年轻有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大夫。”
娉婷听子轩也认同了,忙拉着子轩胳膊道:“大哥刚才可是说了,要请他回来的。”
子轩拍拍娉婷抓着他胳膊的手,笑着道:“傻丫头,你这可是在要我拆燕先生的台啊。”
娉婷撅起樱桃小嘴,皱起柳叶眉,道:“燕先生治不好你,是他无能,凭什么不许别的医生给你看病啊?”
子轩轻蹙起眉来,正色道:“娉婷,这样的话可不要再说。算起来燕先生既是你的长辈,又是你的前辈,怎能对他如此不敬?”
娉婷见子轩又要给她数说那些条条道道的规矩,忙道:“好吧好吧,我听大哥的就是了嘛。”想着要怎么岔开这话题,娉婷突然想起拿来的东西,便站起身来,道:“大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娉婷刚转身没走几步,便听到子轩唤她,声音中夹杂着清晰的喘鸣声。娉婷回身来,见子轩按着胸口,急促而困难地喘息着。娉婷忙上前扶住子轩,一时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全然不记得自己还是个大夫,只着急地问:“大哥,你怎么了?”
子轩头疼得厉害,胸口也疼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一言不发,只紧紧抓着娉婷。叫回娉婷没想着让她帮到自己什么,只是突然生出莫名的恐惧感,让他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的屋子里,于是不论娉婷怎么问,他都只是摇头。
娉婷吓得手足无措,看着子轩痛苦难耐的样子,甚至连注射安定的念头都不曾在脑海中闪过,只是连声喊人。
冷香听着楼上声音不对,忙上楼来看,见状也吓了一跳,赶忙唤人去请燕恪勤。千儿随冷香上来,看到娉婷吓得煞白的脸色,赶紧上前把娉婷拉到一边,冷香这才敢上前去服侍子轩。
转眼间,燕恪勤就拿着药箱匆匆到了。从娉婷身边经过,燕恪勤看也不看娉婷一眼,径直走到子轩床前,只扫了一眼,就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施针用药。
娉婷被千儿拥着双肩,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冷香领着两个丫鬟听燕恪勤的吩咐忙前忙后。半个钟头之后,子轩才在燕恪勤的医治下慢慢平静下来,疲惫地沉沉睡着。
燕恪勤唤了个丫鬟随他去取药,仍不看娉婷一眼地匆匆走出房门。
“小姐。”千儿轻轻唤着失神的娉婷,“我们回去吧,让大少爷好好休息。”
娉婷摇头,“不,我要在这儿陪他。”
千儿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冷香,冷香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冷香对娉婷道:“小姐,我在隔壁,有事您唤我。”说罢,便和千儿一起退下了。
偌大的房间里,这时只剩下两人,还有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暖暖的阳光,以及死一般的静寂。
五年前,白英华本是想送她去法国学些服饰、油画之类女孩子家感兴趣的东西,没想到娉婷认定了要学医。
艺术能把生命装点得分外精彩,但是如果没有生命,艺术又有什么意义呢。
娉婷从小不爱经史子集,却对画情有独钟。那些用文字描述不出的情和景在她笔下铺展开来,总能触动人心里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的角落。所以,子轩的诗文她不懂,可子轩的画她却看得比谁都明白。
子轩从来不与人说自己的艰难,自然更不会跟她说,但看着子轩那些像是清傲实则愁绪满满的画作,娉婷心里什么都明白。
在别人眼里,子轩是清高、洒脱、温和而坚强的,但娉婷却看穿了他身上那层比商人们更加严密的伪装,看到那个无处求助只能默默苦撑的子轩。
说不清敬佩和心疼哪个更多一点,但是一朝看懂,便日日挂念了。
父亲离开后,长兄如父,她便更怕子轩会有什么不测。既然中国的医生帮不了他,她就远渡重洋,去学西洋医术。
没想过悬壶济世普度众生,唯一的动力只是想要帮他。
而今,她已是学成归来的西医,却眼看着他痛苦而仍然束手无策。
站在子轩床前,看着熟睡中还微微蹙着眉心的子轩,娉婷心里交杂着歉疚和担忧,不觉得落下泪来。
不知何时白雨泽已站在了她身后,在娉婷落泪时轻轻拥住了她的肩。
经过方才那般场景,千儿知道娉婷心里必不会好受,便自作主张请来了白雨泽。
白雨泽轻声对娉婷道:“我们出去,让大哥好好休息吧。”见娉婷摇头,白雨泽又道:“瞧你哭得像小花猫一样,一会儿大哥醒来,看到你这样子也会担心的。”娉婷这才肯跟白雨泽下楼去。
出了恒静园,两人走到竹园的小亭里。
亭子被竹子包绕着,里面有扇竹制屏风,镂空雕刻着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抬头的匾额上有子轩题写的“识君亭”三字。
坐在亭里,白雨泽拿出手绢递上,娉婷没有去接,只是侧头看着那不曾见过的屏风。
亭后的竹子透过镂空的笔画渗进点点绿意,清新隽雅,古意盎然。
自那日芙蓉榭一别,她就没再与白雨泽单独见面。
感情就像是水晶,质地越是纯净,杂质就越难被忽略。
心里明明还有那么一点期待,却已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生怕看到再多的杂质,反不如就像当初那样,隔着朦胧的烟雨,远远看着。
娉婷不说话,白雨泽也不打扰。
两个人就在小亭里汉白玉桌凳上对面坐着,风从亭外的竹子间穿过,吹到两人身上时,已带了湿润的清香。
到底,还是娉婷先开了口。
“表哥…”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啊?”也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白雨泽也不怪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冷香叫他来时,对他说了恒静园发生的事。他知道娉婷对子
轩的牵念,自然想得到那情境下娉婷心里的起伏,于是,道:“怕是你的心乱了。”
心乱。
娉婷倏然想起那个午后,在和此时一样温和的阳光里,那个明净如清泉的人带着清澈的笑意认真地对她说,她的心乱了。
想到那时场景,娉婷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乱呢?”
没有想到娉婷会有这么一问,白雨泽一怔,“我…我猜的。”
娉婷转头来看向白雨泽。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就算不知怎么回答也不会编什么来哄她。
可是,这却不是她此时想听到的那句话。
“谢谢你,表哥。”
说罢,站起身来,和那日在芙蓉榭中一样,带着满心沉重转身离开。
走出竹园,佛堂就在眼前了。
因为心乱,所以求助。
娉婷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来到了寂清的面前。
还是那个禅意满满的经堂,他还是手持经卷,静静地坐在经案前,虔诚地参悟着佛的世界。
娉婷和那日一样,抱膝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
也不知寂清何时注意到娉婷进来,但他只是等娉婷坐下了,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经卷,向娉婷颔首施礼:“阿弥陀佛。”
被寂清澄澈的目光看着,娉婷所有的难过像是决堤的洪水,刹那间全都涌了上来。
看娉婷双手抱膝,轻咬着嘴唇,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寂清一时间也愣住了。待稳定了心神,寂清用佛陀普度众生一般慈悲而平静的声音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是心又乱了?”
娉婷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寂清,“你还能帮我吗?”
寂清带着一点不染凡尘的微笑,轻轻摇头:“贫僧从未帮过施主,一切都是施主自己开悟的。每个人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唯有努力自救,没有谁能帮得了你。”
寂清的话娉婷听得半懂,仍然掉着眼泪,摇头,“我不苦,苦的是大哥,可谁也帮不了他…我以为我能帮他,可是我还是做不到…”
想起那个温润如玉,却又坚忍如石的男子,寂清露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担忧之色。
寂清来沈家的第二年,竹园重修小亭,白英华向寂清求字,寂清便临下了这《兰亭集序》。子轩是沈家最懂笔墨的人,而这在王羲之的筋骨中带上佛家禅意的字迹,让素来眼光挑剔的子轩对这个年轻僧人格外垂青。与寂清的相识,就从这《兰亭集序》开始,所以子轩给竹园小亭起了“识君”这个名字。
自结识子轩,寂清便看得出他是有心结的人。
凭着对子轩的了解,寂清也能理解娉婷这不成句的话里的意思。
“由于喜爱,便会怕失去,于是痛苦便产生了。施主,”寂清看着泪水决堤的娉婷,“净心是远离痛苦最好的方式。自己的心静了,才有能力去帮助他人。”
娉婷仍是摇着头,“我什么都想不通,有很多很多疑惑像乱麻一样,我很努力地想办法去解开它,可就是没有办法…”
娉婷把脸埋在两膝间,双肩抖动地哭泣着。娉婷的哭声中,寂清蹙起了眉心。不知道为什么,寂清心里竟有种想要把她拥在怀中,为她擦干眼泪的冲动。
没有什么杂念,只是因为她的眼泪让他感到难过。
但他是个僧人,注定要拥抱芸芸众生而不是拥抱一个人。
闭上眼睛,默念了几句经文,才把心神安定下来。
一阵,寂清才道:“因为有迷惘,所以才有觉悟。如无迷惘,何来觉悟呢?所以执着于觉悟也是一种障碍。施主何不把执着放下,遵循本心,或可找到答案。”
抬起头,擦去腮上的泪水,娉婷泪眼看向寂清,“我不懂,什么是遵循本心?”
话到嘴边,寂清犹豫了一下,说给娉婷,又像是说给自己似地道:“就是…就是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不要想。
娉婷从未这样专心地听一个人的每一句话,更不曾这样认真地咀嚼着一个人话里的玄机。
娉婷一直觉得,跟着别人的思维走是件可怕的事,那种弄丢了自己的感觉总让娉婷不寒而栗。
但是此时,寂清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此刻思维的走向。
不知为什么,她无条件地信任着他,就像他信任佛祖一般笃定。
娉婷细细想着寂清的话,竟真的渐渐平静了下来。
如果今天在她面对的不是子轩,换成是个素未平生的病人,她的确没理由慌乱得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要想,就像对待实习期间经历的那些寻常病例一样对待子轩的病,不夹杂任何情感,或许她还是可以帮到子轩的。
见娉婷不再掉眼泪,而是陷入沉思,寂清的心也随着娉婷的平静而回归安定。
经堂里,娉婷静静想着心事,寂清捻着佛珠颔首默念佛经。夕阳余晖照洒进来,把娉婷白色的洋装和寂清浅灰的僧衣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仿佛天使与佛的不期而遇。
这意料之外却又毫不突兀的画卷般的场景看在白雨泽的眼里,化作心中一丝难言的苦涩。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丝苦涩仅仅是苦的前奏。
当满心沉郁地在园子里转了几圈,转到洋楼附近时,白雨泽看到千儿在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丫鬟家丁们往外搬娉婷的东西,心里立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白雨泽上前拦住千儿,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千儿见是白雨泽,这才站住脚,叫了声“表少爷”,道:“小姐要搬到别院的花满楼去住,我们正在收拾呢。”
白雨泽皱起眉来。别院是养花的地方,花满楼只是个赏花的小楼,一切布置朴素简雅,与子韦为她设计建造的洋楼是完全无法比较的。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一个能让娉婷心仪那里的理由:别院和佛堂只隔着一个枫园,从花满楼上看下去,佛堂一览无余。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白雨泽仍问道:“为什么要搬到那里去?”
千儿回道:“小姐说,那里离恒静园近些,能常常探望大少爷,为大少爷治病也方便一些。”
白雨泽一怔。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见白雨泽没再说话,千儿行了一个礼,带着歉意道:“表少爷,小姐今晚就要搬过去,您若没有吩咐,千儿就先去收拾了。”
白雨泽回过神来,道:“哦,打扰你了,去忙吧。千万仔细点,别惹得你们小姐不高兴了。”
千儿道了声“是”,快步走回洋楼去了。
看着忙里忙外的家丁丫鬟,白雨泽轻轻摇头苦笑。
天使和佛,本就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即使相遇,也注定只是擦肩相望。
显然是自己多心了。
知交
第七节·知交
太阳快落山时,天渐渐布上了阴云。
子潇一大早平息了回春堂的事后,又连跑了几处商号,午饭也没顾得吃,这个时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安澜园。
出门时是一袭长袍,回来时却是一身西装,子潇房里的大丫鬟念和从家丁口中知道子潇一早的不痛快,此时虽看着奇怪,但也不多问。
进了自己房间,子潇下意识地想要脱下外衣,抬手间左臂的疼痛让他突然记起伤口上显眼的绷带,刚解开两个扣子的手停了一停,又把扣子扣了起来。
念和一手拿了便服,一手正准备接子潇的衣服,见子潇又把扣子系上了,问道:“您还要出门吗?”
子潇摇摇头,挥手示意她退下。
准备退下之前,念和道:“二少爷,郭先生来了,在书房里等您很久了。”
子潇一时走神,拿起桌上的英式金酒,斟了半杯,闻着弥漫开来的奇异清香,漫不经心地道:“哪个郭先生?”
念和一怔,微蹙秀美,道:“就是金陵学堂的郭先生啊。”看着子潇一脸倦意,念和不禁担心道,“二少爷,您没事吧?”
子潇被这一问,才回过神来,对念和笑着摇摇头,道:“想到点事情。”
念和问道:“那您要不要见郭先生?”
子潇微微皱眉。郭元平与沈家三个少爷都是颇有渊源的,但郭元平找子潇从来不到沈家来,因为他知道来了也很可能找不到人。这回竟登门来等着见他,子潇一时想不出能有什么事这么特殊。
看看杯中透明的酒液,子潇想起林莫然对他说的几条禁忌里就有禁酒,想到这个人,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放下了手里的高脚杯,道:“让他到芙蓉榭等我,我一会儿就到。”
念和应声正要退出去,子潇忽然叫住她,问道:“今天大哥怎么样?”
念和回道:“听瑾儿说,大少爷昨晚就犯了咳喘的毛病,今天下午又犯起了胸口疼的毛病,好像还挺严重的。”
子潇紧了紧眉心,挥挥手让念和退下了。
让郭元平去芙蓉榭等,倒不是子潇摆什么少爷架子故意溜达他。只是安澜园离庄怡园实在太近,人多眼杂,子潇又一时猜不出郭元平要说什么事,保险起见,便选了后院平日里鲜有人至的芙蓉榭见他。
郭元平对沈家的园子并不陌生。与子潇同窗三年,郭元平被子潇扯着没少干出格的事,后来又带上了子韦,跟沈家的关系就更扯不清了。但他每每踏进这个园子,都不是找这哥俩的。
郭元平十八岁就成为金陵学堂最年轻的国文老师,其学术造诣在南京学术界里也是颇有名气的,但金陵学堂的人都知道,他始终敬仰一位南京城里的神秘文人,居人。几年前还在金陵学堂念书的时候,阅览今人的诗文注解,在一片或偏激或沉沦的病态声音里,郭元平看到一个署名为“居人”的作者,文风冷静平和中带着心怀天下的慈悲,让郭元平心中一亮。随着时间推移,居人的文墨在南京文人圈子里日渐备受推崇,但始终没人知道居人的真实姓名。
直到有日至沈府拜访,郭元平在子潇书房惊讶地看到题有“居人”字样的书画,才知南京城里的神秘“居人”竟就是子潇常年抱病的大哥。
由于郭元平文声在外,又答应为子轩保守“居人”的秘密,子轩便也不介意有个文友。此后郭元平就成了沈家的常客,但每次都是来与子轩讨论些诗词文章的。
而他这次来,与诗文完全无关。
虽与诗文无关,但文人终究是文人。
傍晚时分站在芙蓉榭里,面对漫天阴云下的一池秋荷,郭元平不禁念道:“秋阴不散霜飞晚…”
“郭元平!”子潇不等这诗念完,不等郭元平的声音营造出的雅致散去,甚至不等见到郭元平的人,就扯着嗓子喊开了。
诗文乍止,诗意尽散。
不一会儿,就见到子潇大步走进水榭来,一边还没好气地道:“郭元平,算我怕你了行吗?我熬了三年才不用听学堂里那些个古董废话,你能不能不跟我这添堵啊?”
郭元平一本正经地道:“呦,要知道二爷驾到,我肯定换首五言诗念了。”
子潇一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郭元平忍着笑道:“那个短啊,少折磨你一会儿呗。”
子潇气不打一出来,白了他一眼,“你就贫吧!还是先生呢,误人子弟!”
郭元平伸手在子潇手臂上擂了一下,本就是两人逗闹,也没用多少力气,却没想子潇竟叫出声来。
郭元平故作惊讶道:“不是吧,我这功夫长进这么快呢?”
见子潇仍蹙眉按着左臂,郭元平才觉得有点不对,敛起嬉笑,道:“怎么,跟人动手了?”
“我哪有你活得安逸。”子潇像是说笑的话里也带进了几分深沉的感慨。
郭元平等着他说下文,子潇却不再提这事,转头换了话题,“你这大菩萨今天怎么屈尊来找我这个小鬼了?难道是我大哥终于发现你俗不可耐,不待见你了?”
郭元平苦笑,道:“你今天是不是去回春堂了啊?”
子潇听得一怔,回春堂的事再早也得明早才会见报,就是传言也不会这么快传到郭元平那里,忙正色道:“你怎么知道?”
郭元平看他一脸紧张,笑道:“这就对了。准是哪个庸医给你吃错药了,赶紧着把他轰走吧。”
子潇这才听出郭元平是拿他取笑。十年了,两人只要见面都是拐弯抹角一通互损才能说正事,子潇已然是要江郎才尽了,可郭元平似乎总是意犹未尽,子潇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事快说,说完快滚!”瞪了郭元平一眼,看那张脸挂着坏笑时还透着儒雅之风,子潇不禁啼笑皆非,气也气不起来,于是没好气地道,“早知道让林莫然给我开几两砒霜算了,也好过在这儿活活让你气死。”
听到“林莫然”三个字,郭元平才正经了起来,“我来找你就是为了他。”
子潇又是一怔。突然想起林莫然在回春堂说的几句话,子潇皱起眉来,道:“你认识他?”
郭元平点头。
子潇看了看郭元平,沉声道:“你不只认识他,还教过他吧?”
这次轮到郭元平愣了一下。按常理讲这层关系子潇是不知道的,不然子潇手下人先前调查林莫然的背景时就会来找他了,于是道:“你怎么知道?”
子潇苦笑,“我怎么知道?也就你教出来的兔崽子,能在那种时候还跟我扯什么单句复句主语动词这些乱七八糟的!”
“哎哎哎,”郭元平虽不知子潇说的是什么事,但仍不满地道,“什么就兔崽子啊,他今年都二十四了,你也就比人家大两岁啊。”
“我的人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子潇不耐烦地道,“你别扯那些废话,说吧,是想让我把你的得意门生蒸了还是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