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听安嘟着娇嫩的嘴唇,像撒娇多于像生气地道:“你欺负我,连你的马也欺负我啊。”

“Away.”子韦也不像以往那样去哄她,只硬硬地丢下一个词,一牵缰绳就要在郑听安身边绕过去。

哪知郑听安张开双手拦在马前,理直气壮地挡着他的去路,子韦怕马惊伤人,只得又一次勒住了马。被主人的反复无常折腾得莫名其妙的马不耐烦地踏了踏步子,发出一声闷哼。

子韦一边轻轻拍抚马颈,一边无可奈何地看着郑听安,“你有事吗?”

郑听安不答他,反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要去哪里呀?为什么骑马,怎么不开车呢?”

因为那片荒地人迹罕至,有辆汽车开进去在外人看来太可疑,而且那段坎坷不平的乡土路是不宜开车的。

这是郑听安问题的标准答案,却不是她此时该得到的回答。

子韦故作轻松地道:“你见过开车出去遛马的吗?”

郑听安从马前绕到马侧,抬头看着子韦,“我也去。”

子韦啼笑皆非地看着马下的郑听安,一手牵缰,另一手拿马鞭指了指她的衣裙,“你确定要穿成这样子骑马吗?”

郑听安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本就是出来逛街的,穿着长及脚踝的洋装长裙,披着雪貂披肩,带着鹿皮手套,脚上踩着高跟鞋,身上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首饰,这副皮货架子的打扮确实不合适骑马。

“乖,别闹了,”子韦看郑听安没说话,赶紧道,“我带它出去溜一圈就回府,实在想我的话就去我房里等我吧。”说着,不等郑听安再开口,子韦也不管自己现在是在街市上,扬鞭策马而去。

若数数时至如今跟踪过子韦的人,除了子潇和白英华的手下,那就只有郑听安了。

在被跟踪这件事上算起来,子韦要比子潇幸福得多。

跟踪子潇的人多都是想他出事的人。

而跟踪子韦的人都是想他平安的人。

包括此时的郑听安。

有关于女人的问题,郑听安才不会劳神跟子韦计较。她比谁都清楚,有关于子韦身边女人的流言有五成是被别人或他自己编排出来的,还有三成是子韦的逢场作戏,剩下的两成才能勉强算作子韦风花雪月的罪证。

她也清楚,子韦向来是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女人,从不去占有女人。

郑听安更清楚的是,那些终日围绕在子韦身边的风华女子们,没有一个是让他真正动心,认真对待的。

虽然,她也不确定子韦是不是对她认真。

但子韦对她而言注定是特殊的。

她了解他。

一打眼看过去,就看出他心事满满,而且不是什么轻松的心事。

明知道他不会告诉她,她却忍不住想要知道。

想了解他的一切。

于是坐在黄包车上,循着马蹄印一路找去。

直到看到前方水榭外拴着的骏马。

远远看去,水榭里闪动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水榭外的近旁一片空坦,没有藏身之处,郑听安就躲在了最近的矮树丛后。透过枝桠,虽听不到他们在小声说些什么,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水榭里的两人。

子韦和Anna。

郑听安还记得这个当日被子韦甜言蜜语哄得心慌意乱的女管家。

遛马,不耐烦见她,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吗?

想到子韦方才急着甩掉她的模样,再看此时的子韦,时而微微蹙眉,时而嘴角带笑,但始终是一脸认真,郑听安竟有了些心慌。

她还从没见过子韦对哪个女人流露出这样认真的神情。

包括自己。

下一刻,郑听安的心慌被霎时冲得烟消云散了。

水榭里,Anna优雅地拥住了子韦的肩,子韦也搂住了Anna的腰。

Anna抬头吻了子韦,子韦搂在Anna背后的手开始去解她的裙带。

留给矮树丛后的郑听安的,只有始料不及的惊愕之后的一片空白。

下面的事她已不敢也不愿再看下去,咬着桃花瓣一般柔润梨花瓣一般惨白的嘴唇,郑听安匆忙离开这片荒芜之地。

认真,占有。

他在一个女人身上一连跨过了两道始终坚守的底线。

他始终坚守,她始终相信的底线。

那个真的是他吗?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到底怎么了?

他怎么了?

自己又是怎么了?

只不过是看到一个女人吻了他,而他在做一般少爷公子们都会做的反应罢了。

为什么眼泪流得这么放肆?

他明明还不是自己的谁,泪水却已不争气地做了决定。

第一次觉得,南京的深秋是这样的冷。

心都结冰了。

 

 

急诊

作者有话要说:医学不是丫头的专业范畴,跨领域略大,丫头已经尽力让它看起来像真的了,但还是请各位看官关注剧情,忽略专业问题…
有提供科普的欢迎留言。

第四十四节·急诊

凉夜。

恒静园的灯烛在一点点的熄灭着。

只剩下少数几个房间如豆的昏黄照亮一小片一小片的世界。

娉婷在花满楼楼顶的赏花台上站着,静静看着恒静园的方向。

偌大的沈府,现如今只有那里鸳鸯成双。

虽不是她向往的那种如火如荼的爱情,但已足以让此时夜色下的她歆羡。

自佛堂一夜之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和白雨泽愈发频繁地出双入对了。

秦淮河,雨花台,鸡鸣寺,紫金山,这些从前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在这几天里又一次留下了两人的踪迹。

只是从以前的并肩,成了如今的牵手。

任谁看着,这两人的事都是板上钉钉的。

仿佛只待白英华一句话点破,沈家就要办喜事了。

两人空间距离越来越近,娉婷却越来越清晰地发现,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也许,这条鸿沟本来就在那,只是两人一直都是相互遥望,从未走近,所以谁也未曾察觉。

几年的异国生活只是将那鸿沟开得更宽了些罢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快乐里勉强的成分越来越多了。

此时,一个人穿着单薄的旗袍站在清冽的秋风里,本打算想想两人的事情,却在寒风里满心荒芜。

如此凉夜,身边应该有个人才好。

倏然,恒静园二楼的灯一重接一重地亮了起来,楼下的灯也紧接着一盏盏亮了。

跳跃出的明亮瞬间充满了娉婷的视野。

什么事能让已然宁静下来的恒静园眨眼间又灯火通明?

只有一件事了。

娉婷回过神来,忙跑下观景台。

“小姐,怎么了?”在楼下安排丫鬟们收拾东西的千儿听到娉婷急忙的脚步声,匆忙迎上来。

“大哥那里怎么了?”娉婷急问千儿。

千儿立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忙打发了一个灵巧的丫鬟去问,一边宽慰着娉婷。那丫鬟须臾便回,道:“小姐,大少爷犯病了,燕先生不在恒静园里…”

心中的担心被印证,娉婷一句话都不及说就跑了出去。

不顾下人们阻拦,娉婷进了安澜园就径直闯进了子潇的书房。

“二哥!”

子潇被这冒失的闯入者吓了一跳,倏然抬头,同时极快地拉过一本书盖住原本正在看着的东西。

没在意子潇的任何动作,娉婷拉住子潇的手臂就带了哭腔地道:“二哥,大哥出事了你快去啊…”

子潇一怔,看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旗袍散乱着长发的娉婷,估量着她口中的事到底有多大。“怎么了?”子潇从椅中站起来,扶住娉婷的肩。

“你快去啊…”娉婷仰望着子潇,“大哥他又…”

“没事的,没事的,”子潇把她搂到怀里轻轻安慰,“别怕,我这就过去。”

“二哥,”娉婷眨了眨已含着泪的眼睛,再次看向子潇,“我要林莫然也去…”

子潇微微蹙眉,唤来念和,“给小姐拿条披肩,另外…叫林先生去恒静园,准备急诊。”

三人到恒静园时,恒静园已是一片忙乱。

刚一进卧房的门,林莫然微微蹙起了眉。

走进房里,空气里似有若无的一种淡淡气味让他悬起了心。

待看到子轩呼吸急促,按着胸口,林莫然眉头愈紧。

燕恪勤在被告知子轩已睡下之后就去了庄怡园,此时还没来得及赶来。

“二少爷,小姐…”冷香见三人进来,赶紧迎了上来。

子潇没有去看冷香,目光始终锁定在林莫然的身上。

自进房门的一瞬,他就看到林莫然的脸上乍起的波澜。

林莫然快步越过娉婷走到床边,只看了子轩一眼,就如在战壕里换弹夹一般敏捷地打开药箱,边对床边担心焦急而又不知所措的灵玉道:“少奶奶请让一让。”说着拿出个瓶子,用里面的液体把一张手帕浸湿,掩在子轩口鼻处,同时头也不转地道:“娉婷,准备十毫升百分之三亚硝酸钠静注。”

娉婷一怔,惊,花容失色,颤抖着声音道:“你说…”

林莫然不等她问完,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凌厉,“快!”

被林莫然厉声一喝,娉婷突然找到了在法国医学院被教授训导的感觉。

被训斥着,反倒安心了。

子潇一直凝神盯着林莫然看,直到白英华、白雨泽和燕恪勤一起赶来,他才把目光从林莫然身上移开。

子潇挽住进门就要往床前去的白英华,“妈,您别着急,没事的。”

被子潇拦住,白英华才注意到此时在子轩床边的不是丫鬟家丁们,甚至不是灵玉,而是林莫然和娉婷。

一时错愕,也就原地站住了。

此时子轩的呼吸已然平复了,看着自己的病人正被旁人医治,燕恪勤不禁皱起眉来道:“这位先生是…”

子潇回道:“这是回春堂的大夫,林莫然,正好这两天在府上做客。丫鬟说您不在园子里,我就把他请来了,您别见怪。”

燕恪勤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是老朽的疏忽,还要请夫人责罚。”

白英华眼前只有儿子的安危,听燕恪勤这样说,只摇了摇头。

白雨泽看着正在给子轩做静脉注射的林莫然,和正在配制另一种药液的娉婷,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脸色煞白,声音也有些微微发抖地道:“大表哥他…怎么样了?”

没人答他。

子潇的目光已从林莫然处移到了燕恪勤身上。

燕恪勤紧蹙着眉心,额上的皱纹分部成一种格外紧张而严肃的模样,目光在屋内各式器物间缓缓游走。

明显不是在担心子轩的病情,而是在找些什么。

综合两个资深大夫的异常表现,加之娉婷没来得及问完的那半句话,子潇很快得出一个结论。

子轩这场病中必有蹊跷。

林莫然待缓缓注射完注射器里的药液,利落地拔针,迅速把手中注射器的针头拔下,接过娉婷递上的另一支装了别种药液的注射器管,将拔下的针头装上去,再一次小心地把针侧扎进子轩苍白消瘦的手臂。

林莫然全神而极缓慢地将药液注进子轩身体里,娉婷俯身探了探子轩的额头,如所有西医一般言语简洁地对林莫然道:“低热。”

林莫然也简洁回道:“正常”

两人简短的对话像是提醒了燕恪勤似的,燕恪勤转头,声音微哑却清晰地对在一边既担心又好奇地看着林莫然和娉婷行医的丫鬟们道:“绿豆一两二钱,砂糖,水煎,口服。”

燕恪勤的方子。

不像方子的方子。

冷香最先反应过来,却一时不知要不要去做。看看林莫然,林莫然没有抬头,却道:“可用。”

冷香听到这两个字才带了一个小丫鬟急忙下楼去了。

约十分钟,等冷香已从厨房回来了,林莫然才将那筒混了些镇定剂的硫代硫酸钠注射完。此时,已平静下来的子轩像是睡着了。

拔了针,从床边站起身来,待回过身来时,林莫然仍在眉心里含着严肃警惕。

娉婷则是用带着清晰的惊愕、恐惧和愤怒的目光把屋里的人一个个看过去。

“怎么回事?”到底,子潇没有等他们自己把话说出来的耐心,开口问道,“林莫然,大哥是怎么了?”

林莫然向燕恪勤看了看。这年近六旬须发斑白的长者既然能开出那道方子,必也是看出了子轩病中端倪的,只是他表现出的那份超乎寻常的静定让林莫然觉得,他还知道一些自己没看出来的事情。

显然,燕恪勤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林莫然又看了眼还在惊恐中的娉婷,才用一种医生特有的冷静语调道:“大少爷不是发病,是中毒。”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林莫然又补道,“氢氰酸中毒。”

 


心字已成灰

第四十五节·心字已成灰

这屋子里没几个人知道氢氰酸是个什么东西,但在林莫然的严肃,娉婷的恐惧,和子潇的震惊中也能估量出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子潇脸色一沉,道:“沈谦,把今天在大少爷病发之前来过园子的所有人全抓起来,给我打到有人说实话为止。”

沈谦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白英华,白英华却像是丝毫没有阻止子潇这条命令的意思。正在沈谦犹豫中,没等恒静园的丫鬟们喊够了冤,燕恪勤沉吟一声,道:“二少爷,这或许不是有人故意为之。老朽那剂药里有味杏仁,若是不小心加的多了,或是煎熬得欠了火候,都有可能出现刚才的症状。至于林先生说的氢氰酸,恕老朽孤陋寡闻,就不知道这是何物了。”

林莫然点点头,道:“氢氰酸是杏仁里的一种成分,是引发这样症状的根源。”丫鬟们刚松了口气,林莫然却一转语气道:“但是大少爷这次的中毒与汤药里的杏仁无关。一剂汤药里往往有多种药材,这些药材混在一起煎熬上几个时辰,其成品的气味必是混杂的。而在下刚进门时就在房间的汤药气味里嗅到了杏仁味,那种气味很微弱,但是非常清晰。杏仁的气味并不像甘草之类的药材那么浓重,这样清楚的气味绝不是和多种药材一起熬了几个时辰之后能产生得出的。”看向子潇,沉声道,“二少爷如果要审,就请审审今晚大少爷病发之前进过这间屋子的人吧。”

今晚进过这间屋子的人。

除了冷香蔷薇等几个近侍的丫鬟,沈谦、灵玉、白雨泽和燕恪勤也都向前走了一步。

子潇打眼扫了一下几个人,抬手就把蔷薇揪了出来。“我就知道,”子潇冷冷地看着煞白了脸色的蔷薇,冷哼道,“你这女人到哪儿都不会安分。”

蔷薇慌忙跪到白英华面前,“夫人,我冤枉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白英华皱眉看着跪在她脚下的蔷薇。若说她平日里娇纵些做出犯上的事白英华还是信的,但若说她能做出谋杀主子的事,白英华还是要在心里掂量一下的。“子潇,”白英华沉声开口,“这种事要是蔷薇干出来的,那就是我有失管教了。”

子潇没想到白英华这个时候竟会端起架子维护一个丫鬟,先是怔了一怔,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几乎要犯感情用事的错误了,忙颔首道:“子潇不敢。”

“谢夫人,谢夫人…”

到底是比一干小辈多见了几十年世面,白英华很快就在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惊中静定下来,此时在她面容上已看不见丝毫惊愕的神色。白英华看了看连连磕头道谢的蔷薇,又看了看被林莫然划入犯人圈子的几个人,不急不慢地道:“灵玉和这几个丫头在子轩房里出现是情理中的事,你就是要问,也该先问问园子外的人吧。”

子潇也反应过来自己的错误,心服口服地道:“您说的是,子潇糊涂。”

“可是…”一直站在林莫然身边的娉婷仿佛也被白英华点醒,从子轩的病症带给她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看向白英华道,“妈,您也怀疑燕先生吗?”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聚集在燕恪勤的身上。

燕恪勤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瞬间便恢复原有的平静,不等人询问,便道:“晌午时大少爷咳得厉害,老朽就过来看看,开了张方子。当时少奶奶和冷香姑娘都在。”

似乎还没从惊吓与担忧中缓过劲来,灵玉一直微蹙眉远远看着病榻上的子轩,轻咬着嘴唇缄口不语,听到燕恪勤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冷香也道:“燕先生所言句句属实。之后我就跟燕先生去拿药了,药方还在我身上。”说着便在袖中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方子,展开呈给白英华。

白英华看了一眼,递给了子潇。子潇接过,看也没看,转手就给了林莫然

林莫然看着那张方子,眉心微蹙。

子潇看到林莫然这般表情,问道:“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摇头,林莫然把方子呈还给子潇。

子潇没有心情追问,收了方子,又把目光移向了沈谦和白雨泽。

这两个都是沈府里数得着的谨慎本分的人,任他们中的谁都没有胆量也没理由去伤害子轩。

沈谦见子潇带着刀光一般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忙而不慌地道:“我是循例来恒静园看看,听说大少爷身体不适,就上来探问了。”

不等子潇把目光看过去,白雨泽慌忙道:“我…我是来找大哥说钱庄几笔账的事,见大哥身体不适,就准备明天再说了…”

颔首说完看向子潇,白雨泽发现子潇根本就没在看自己。

所有的人都没在看自己。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莫然的身上。

白雨泽看过去,只见林莫然正小心地在桌边绕了一圈,之后俯身仔细地看了看地板,又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桌上的杯碟,最后一边查看着地板,一边缓缓走到子轩床边。待他转身走回来,径直走到了冷香面前。

冷香没想到林莫然会冲她过来,诧异地看向他,却迎上了一片意料之外的宁静的目光,有些慌乱的心在他的目光里渐渐沉静了下来。

林莫然就用目光注视着冷香,声音平和中带着严肃地道:“如果我没看错,今天下午大少爷的药是由一个外人端进来的,是吗?”

冷香点头。

“那人端药碗时没有用托盘,是吗?”

冷香点头。

子潇一皱眉,道:“什么意思?”

林莫然转向子潇,道:“一个人替丫鬟把药端给了大少爷,但是药没有端好,洒了一些在桌子附近。”

“谁?”

短暂的沉默,白雨泽惶恐的声音传来:“是…是我…不,不是我下的毒,我只是在楼下看到冷香要上来送药,就把药端上来给大哥…”

这个人有胆子下毒?

子潇难以想象。

林莫然向白雨泽走了两步,道:“白先生,您为什么不拿托盘,只端药碗?”

白雨泽一怔,看了白英华一眼。

白英华也带着疑惑看着这个侄子。

说他不会端药碗白英华倒是信,若说他下毒,白英华满是疑惑。

且不说他懂不懂下毒,他有胆子下毒吗?

不管怎么想,这个怀疑都是荒唐的。

可是这样的怀疑被林莫然说出来,白英华倒是想要听下去了。

娉婷也皱起了眉。

他动手打寂清还有道理可解释,对子轩下毒,实在让人想不出任何道理。

而且,他这些日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眼前再没有比他心性更温和的男人,温和到甚至有些软弱。

这样的人会对一个常年抱病的病人下毒吗?

白雨泽见白英华没有出言维护他的意思,只得开口回答林莫然的话,“我只是…只是觉得端着托盘不太方便。”

“是,”林莫然沉声道,“端着托盘的话,把毒涂到碗边上就没那么方便了吧?”

一句话落,满屋死寂。

白雨泽脸色顿时煞白,一阵,才道:“这…我不明白先生说的什么。”

林莫然看着这个涸辙之鲋一般的犯人在做最后挣扎,本能地露出一抹悲悯的神色。

对着那些将被亲手杀死的人,几乎所有的杀手都会挑起一丝轻蔑的冷笑。

他却从来都是这样悲悯的神色。

他不愿杀人。

就像他此时并不愿揭露这个似有苦衷的人做的错事。

但他还是要做。

“把毒涂在手上,再用手去拿碗,毒就会粘在碗边上,在喝药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把毒一起喝下去。或许是药碗很烫并不好端,也或许是为了让涂在手指上的毒直接溶一些进药里,你端在手里的药碗在放到桌子上之前洒了一些出来,桌边下的地板上还有几滴残留的痕迹。”看着白雨泽,林莫然道,“如果现在看看你的手,或许还会有被烫过的痕迹。而且,盛毒用的器皿恐怕还在你的身上或者你的房里吧。”

沉寂如冰,生生冻结了屋里每一个人的心。

仿佛只消得一声轻叹,就会寸寸碎裂。

没人动手去查证那手指上的伤痕,或那可能未及销毁容器。

子潇也没有。

或者在场的人们无法确定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大夫的话有几成可信度,但是他们此时依然能在白雨泽死灰般的脸色上清楚地分辨出真相。

所有人都在等。

等他认罪。

或者等听到他一句苍白的辩解。

但等到的都是死一样的静默。

良久,白雨泽带着几分陌生的决绝神色向白英华看了一眼,在白英华的目光中得到一个漠然的回应后,颔首,故作冷漠的语调中带着细微的颤抖,道:“一切都是我在努力,这钱庄不该是他的…”

谁也不记得在这之后白雨泽还说了什么。

或许他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

众人都怔愣在这句话所带来的震惊中。

寂静如深潭死水。

直到娉婷两步上前,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心已成灰。

这已是给他最残酷的判决。

 


是劫是缘

第四十六节·是劫是缘

佛堂。

在跑出恒静园那一刻脑海中只出现了这一个地方。

仿佛她是个贪玩走失的孩子,日落黄昏之时终于有了害怕,才发现何处是自己的归宿,便不顾一切向那认定是安全的地方跑去。

夜已深透了,凉透了。

寒风撩拨着满园秋叶,在娉婷身边掀起一片肃杀。

夜雨滴滴溅落。

佛堂里佛像周围的灯烛昼夜不息,在紧闭的院门外仍能看到澄明安详的光亮。

叩门,打门,叫喊。

无人应答。

冷风里没有熟悉的梵唱声传来,寂静得仿佛这里从没有人存在过。

茫茫天地,只留她一人独立风中。

怀揣着一颗冷透了的心。

再也想不到什么地方能容得下此刻的自己,娉婷缓缓在台阶上坐下,吞饮着泉涌般的眼泪。

石阶冰冷,风冰冷,雨冰冷。

再冷,娉婷也浑然不觉了。

曾有多少个寒夜,她在舞会最□时独自离开,穿着华丽却单薄的晚礼服黯然坐在巴黎清冷的街头流泪,只因为一个人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她又突然那么想他。那时巴黎深夜空荡的街巷比南京还要冷,心里疼得厉害,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时,有个温暖的念想,于是眼泪是暖的,泪流过心里,心就被暖过来了。

现在,连眼泪都是冷的。

学习之时,她曾见教授竭尽毕生所学费尽力气救一个被众人唾弃的囚犯。问教授,世上没有人爱他,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何必救他。

教授说,他还可以爱别人。

那年她十七岁,她第一次明白生命存在最大的价值是把爱给予别的生命。

一个人在最一无所有的时候,唯一还能送给他人的就只有爱了。

为什么害人?

为什么你不懂爱人?

为什么你害的是我爱的人?

一个从不说谎的人开始骗她了。

一个善良的人为了欲望能去杀人了。

仿佛被投放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背后的这扇门就是陌生与熟悉的隔断,却无力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