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一切动静,躲谁,也躲不过这个男人的眼睛。

一时间无言,但听疏雨滴梧桐。

半晌,沈谦站在原地未动,冷香只好走上前去。

“管家。”冷香颔首站在沈谦面前,一时还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会这样出现在庄怡园门口。

没开口问什么,沈谦手中的伞已遮在了冷香头顶,一言不发,一直带她走到恒静园门口。

沈谦温和中带着威严,道:“有什么该说的,这里可以说了。”

“谢谢。”

只这一句。

沈谦一怔,苦笑,旋即正色道:“大少爷没什么差事要你去庄怡园办吧?”

咬了咬下唇,冷香微蹙娥眉,抬起目光看着此时不怒自威的沈谦,低声道:“金陵像是有些古怪。”

沈谦眉宇间不察地掠过一丝惊愕,闪瞬间又恢复到沉静,道:“说清楚。”

冷香压低着声音道:“金陵进来园子这两三日里,我已有两次撞见她在屋外偷听大少爷谈话。大少爷从不把人往坏处想,我怕是有人对大少爷不利。刚刚看她在大少爷房里匆忙出去,才想跟上去看看究竟。”

沈谦听罢,微蹙眉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稍一思量,又道,“你多留心,有什么事就来告诉我,我来查清楚。你记得莫要拿这事惊扰大少爷。”

冷香点头。

把伞交到冷香手里,沈谦转身走进深秋细雨中。

 

 

无风花自飞

第四十节·无风花自飞

兰烬落,影横斜,云逐残月。

恒静园书房里柔和的灯影中,子轩蹙着眉一张张翻看着案上厚厚一摞账簿。

沉寂的书房,灯焰不安地跳动着。

不安,一如白雨泽此时的心绪。

白英华叮嘱过不让子轩管账,但没说不让看账,子轩说要看看账目,他也拒绝不得,就让沈谦拿了几本无关紧要的送了过来。

在看手中这本之前,子轩一直是没什么表情的。但这本才翻过两页时,子轩的眉心就微微紧起来了。

白雨泽的心也随子轩表情的变化提到了嗓子眼。

那本账簿他再熟悉不过。

按照白英华的意思,以及他对沈谦的吩咐,这本账簿是断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可现在它就躺在子轩手里。

更让白雨泽悬心的是,子轩看这本帐的速度比看前几本帐时慢了几倍。

从一目十行,成了十目一行。

最后,抬头,目光落在冷汗涔涔的白雨泽身上。

“这本账目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白雨泽看了一眼子轩手中扬起的账本,没接着答话,而是捧起身边茶案上的茶杯,咽下几口茶水。水咽了下去,白雨泽神色随之安定了许多,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接过子轩手中的账本草草一阅,道:“这本不是钱庄的账目,想必是沈谦错拿了。”

子轩淡淡看着白雨泽,“不是钱庄的账目?那为何要写上大兴钱庄的字样?”

低头看了眼账簿封皮上“大兴钱庄”四个字,白雨泽头也不抬,道:“这是姑母的私账。”

子轩在白雨泽手中拿回账本,随手翻开一页,摊放在他面前,念道:“二月初三,四爷,钗十,粉二十,三万。”微蹙眉,看着白雨泽,道,“这若是夫人的私账,上面的记录就是说,二月初三那天夫人在四爷那里用三万银元买了十支钗子和二十盒水粉。我问你,何时见过夫人在妆扮上用过这般奢侈的东西?就算是前朝宫里传出来的东西,如今也值不到这个价钱,纵是值得,也绝不可能在一处商号凑足这个数量。雨泽,你老实说,这到底记的是什么?”

白雨泽仍不去看子轩,依然是颔首着,声音弱而不怯地道:“这确是姑妈的私账。不过,不是大哥所说的意思。这记的是姑妈与几位生意上的大主顾礼尚往来的账目。二月初三,姑妈听说四爷要嫁女,就让人送了十支玉钗,二十种香粉,再加上礼金总共是三万银元,作为对四爷的答谢。”

子轩眉心皱得愈紧,“一个主顾而已,何须这样的排场?那四爷是何许人?”

白雨泽道:“这账簿是记给姑妈一个人看的,姑妈说是谁那就写谁,我又怎敢多问。”

子轩蹙眉思虑了良久,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平和的笑意。

“账目的事我不清楚,你就多辛苦些吧。”

白雨泽离开恒静园半个时辰后,子轩出现在了庄怡园。

恒静园以外的下人们是极少能见到子轩的,如今看着这乘着夜色到来的大少爷,庄怡园的丫鬟家丁一个个都怔在原地,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上前招呼。

直到子轩走到楼阁屋檐下,在一楼厅堂里迎面走出来了庄怡园如今的大丫鬟映容。映容看到子轩,一惊,忙站住脚颔首躬身行礼道:“大少爷。”

原本呆呆站着的家丁丫鬟们听到映容这一声,也忙齐齐地行礼,速速散去。

映容不知这个时候子轩会有什么事非亲自来不可,有了蔷薇的前车之鉴,映容对子轩丝毫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道:“大少爷,夜里外面寒气重,您先进来坐吧。”

刚踏进门,不等映容吩咐人上茶,子轩道:“夫人可在?”

映容回道:“夫人还在书房。”

“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钱庄上的事。”

映容应了一声,匆匆上楼,须臾便回,恭恭敬敬地请子轩上了去。

白英华就站在书房中间,见子轩进来,含笑道:“怎么这么晚了过来?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子轩严肃而恭谨地走到白英华身边,道:“妈,今日看大兴钱庄的账目,我有一事不明。”

白英华轻轻蹙眉,只一瞬间又满布笑意,“不是说账目的事交给雨泽去做吗?他已做了许久了,不会出什么差错,你就不要为他操心了。”

子轩看着白英华,道:“二月初三,您是不是送了十支玉钗、二十种香粉,总共三万礼金给一个主顾做贺礼?”

白英华脸上掠过一丝惊愕,微蹙眉,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子轩认真地道:“妈,四爷是谁?还有那账本上的大爷、二爷、三爷都是些什么人?”

白英华的脸色已变得阴沉,全然不见笑意,道:“这些都是沈家的大主顾,都是有身份的人,礼尚往来的账目不便记上他们的姓名。何况,这是我在钱庄的私账,你看账怎么还看到我身上来了?”

子轩见白英华有了些怫然之色,忙颔首道:“子轩不敢。只是刚刚接过钱庄,想多了解些,才向雨泽索了账目来看。这本账夹在钱庄账目之中,我看着有些古怪,怕出什么差错,只是想要问问清楚。”

白英华颜色缓和了一些,扶了扶子轩的肩,道:“你谨慎些是没错。只是生意上的事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同一笔账目记在不同作用的账簿上会是不同的模样,个中学问大得很,不是一两日可以弄明白的。雨泽心细,理账也有些年数了,账目上的事你就放心让他做吧。”看子轩的神色像是已然接受了,白英华又道,“你常读史书,必是比我更懂得知人善用的道理。”

轻轻点头,子轩道:“我知道了。”

自从恒静园出来,白雨泽一直在庄怡园偏房里自己的房间中等着。

等白英华的传话。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白英华绝不会让他今晚平平静静过去。

所以映容来说请他到书房的时候,白雨泽反倒是松了口气。

书房里,白英华的脸色比夜幕更阴沉,目光比深秋更阴寒,站在书案前看着颔首而立的白雨泽。

“想必你已经想好了怎么解释,说吧。”

白雨泽不敢抬头去看白英华,毫无底气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大哥说要看看账,我就拿了上半年的账目,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白英华厉声打断白雨泽的解释,“下次是不是要把那套账目也拿给娉婷看看啊!”

白雨泽忙道:“侄儿不敢!我不是有心的,大哥那里我已经圆过去了…”

白英华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圆过去了?你圆过去了他还会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套我的话吗!”

白雨泽一惊,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只得垂头道:“侄儿知错。”

白英华冷哼,道:“知错?大半夜把你叫来就为了听你一句知错吗?”

白雨泽一怔,忙道:“姑母放心,我会尽力抹平。”

白英华总算听到了自己今晚准备听到的一句话,脸色稍稍有了些缓和,目光里依然没有隐去恼意,冷道:“你记住,那几本账要是出了丁点差错,你就别想再打娉婷的主意。明白吗?”

颔首,白雨泽道:“是,侄儿一定倾尽全力。”

 


因材施教

第四十一节·因材施教

金陵学堂,已到了下课的时间,教工围着教室摇铃走着。

沉静的学堂渐渐喧闹起来,衣着严整一致的学生和先生们陆陆续续从教室出来。

一间教室外,子潇抱手倚在墙上,一身黑色西装和这校园格格不入。教室里学生出来一半了,才见郭元平拿着两本书,被三五个学生簇拥着出来。

学生们都很规矩地喊子潇一声“先生”,子潇虽不大喜欢这个在学堂里听起来酸味十足的称呼,仍很绅士地含笑点头回礼。

待学生们离开了,郭元平笑着迎向子潇,“怎么,知道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回来喝墨水了?”

子潇拉起他就往外走,郭元平却用力扯住了他的步子,“哎哎哎,有事你说,我下面还有课要上。”说着郭元平向子潇扬了扬手中的教案。

“上什么课!”子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本和教案,正好见到刚刚下课迎面走来的江天媛,不等江天媛打招呼,子潇伸手就把书本教案塞到江天媛怀里,“他今天的课你替他上了。”

不等江天媛答应还是不答应,也不等郭元平说什么,子潇扯起郭元平大步向校门走去。

直到子潇把郭元平在众目睽睽下塞进车里,郭元平才有机会说话。“沈子潇,你让她教国文,还不如你去教呢!”郭元平对子潇方才英明果断的安排啼笑皆非,却也毫无办法。“你到底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郭先生。”

坐在驾驶座上的赵行等郭元平冲子潇嚷完了,才向他提示自己的存在。

郭元平确是没有注意到赵行的存在,而且此时才发现这车已不是原来子潇的那辆了。崭新,却是含蓄多了。

郭元平疑惑的空挡,子潇已示意赵行开车。

一路上,郭元平问什么子潇都不开口,后来干脆也就不再问了。

车开到了一条小街附近,子潇突然示意赵行停车,“你先回去,在府里等我。”说罢就把郭元平从陌生的车上拉到更陌生的街市上,走进小街上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里。

四点,还不是吃饭的时候,酒肆楼上楼下客人不多,却也有几个在浅斟慢酌,还有几个带着浓重的醉意一边划拳一边海饮,酒肆也就显得热闹许多。

子潇扫了眼店内环境,到楼上靠栏杆的位子上和郭元平坐下来,要了一坛花雕,两碟小菜。待小二把酒菜上齐了,子潇把酒满了两碗,才道:“你那宝贝学生逼着我杀他。”

“学生?”郭元平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林莫然?!”

子潇气不打一出来地看着几乎叫得全楼都听见的郭元平,“郭爷,小点声你能死吗?你再大点声我就得死了。”瞪了他一眼,子潇才没好气地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啊?”

子潇压低着声音,将林莫然对他说的一切边讲边骂边抱怨地统统倒给郭元平,之后,道:“你早先不让我杀他,现在好了,他不死我就没法活,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子潇的调门已经随着火气飙得比郭元平方才还高,郭元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道:“沈爷,小点声我死不了,再大点声你就得死了。”

子潇瞬间觉得像是被一桶热水从头上浇了下来,温度还在着火点上,却已经没有火了。

郭元平看子潇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叫起来了,才叹道:“这事确实非同小可…”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子潇声音虽是低了,却仍是不耐烦道,“说句有用的行不行,我还有事等着办呢。”

郭元平哭笑不得,“我不是也有事吗…”

子潇端起碗来,几口喝下大半碗酒,慵懒地道:“你要不拿个主意出来,我回去就一枪把事解决了。”

凭着对子潇的了解,郭元平判断出子潇这话是半真半假的。

真的是让他出主意,假的是他会杀了林莫然。

若想要杀,他一早便会杀了。

于是郭元平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道:“你是不想搅进这事里?”

“你能再少说几句废话吗!”子潇一口干掉碗里剩下的酒,愈发不耐烦地道,“我一早就想杀了他了事,还不是你…”

“你要是让我拿主意,”郭元平提高了点声音,打断子潇的牢骚,道,“那你就少搅合,别出卖他就是了。”

子潇一怔。他本以为郭元平会极力劝说他帮林莫然到底的,不禁问道:“少搅合?为什么?”

郭元平叹道:“单单就看沈家那条家规,还能想你怎么样?你不出卖他,我就很感激你了。”看子潇有了点思考的模样,郭元平话一转,又道,“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尽力帮他。”

“为什么?”

显然,这个疑问比刚才的那个强烈得多。

郭元平浅浅呷了一口碗里的酒,才道:“他一刻做不完事,就有一刻赖在你家里,要是他完成了任务,你让他留他都不会留下。我要是你,干脆就帮他赶紧办完了事,然后他自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子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行动其实并不困难,我若真的帮他,让赵行带几个人去就能给他不声不响地办完,他自己根本都不用露面。但是我听得出来,这小子没跟我说实话。至少那些军火什么的都是胡扯。”

“有关系吗?”郭元平淡淡一笑,道,“他让你帮什么,你就帮什么,你做完,他消失,这才是目的。对你而言,他是为了军火还是为了黄瓜土豆,有本质区别吗?”

 


他山之石

第四十二节·他山之石

看看郭元平,子潇皱起眉,问:“我问你,现在政局到底是什么样?”

郭元平笑道:“你不是从来不问政事的吗?”

“我真不知道这些革命党在想什么,”子潇半疑惑半抱怨道,“天下太平才多久啊,他们折腾什么?谁当政不行啊,只要老百姓有太平日子,谁他妈管皇帝姓什么!”

郭元平摇了摇头,苦笑着看向子潇,“我先问你,你知道自己每天累死累活的是为了什么吗?”

子潇脱口而出,“做生意啊。”

郭元平摇头,“不,我是问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天天做生意挣钱吗?”

答案似乎一早就理所当然地摆在那里,但此时才发现,原来根本就不存在。

唯一的答案,就是他一直就是如此,所以如此。

犹豫了一下,子潇坦诚地摇头。

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真实的答案,自己先要坦诚。

为商,子潇在懂得奸字之前,诚字早已深入心中。

何况对方是郭元平呢。

郭元平深深地喝了口酒,淡淡地道:“因为你没信仰,自然不懂他们所为。”

子潇辩驳道:“我没信仰?钱是所有商人的信仰。”

郭元平含笑看着子潇,一如看一个倔强的学生,平静而有力地道:“革命里有林莫然的信仰,他可以为他的信仰随时准备赴死,你能为钱去死吗?”

一时间,子潇无言。

为钱,他可以让别人去死。

为钱让自己去死,子潇想都没想过。

而且他相信,只要有点脑子的商人都不会这样想过。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钱。

看子潇无言辩驳,郭元平才道:“你脑子里想的是日子,林莫然想的是人生,不是一样的东西,你不理解也很正常。只要你尊重他追求信仰的行为,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至于帮不帮他,你还是自己决定的好。”

子潇苦笑,“仁至义尽…”

语意未尽,子潇话音戛然而止。

张合年不知何时进来了酒楼,向他们的方向走来,此时离他们不过几步距离,只是子潇方才没有注意到。

想料至少郭元平最后几句话是被他听到的。

子潇挑这么一个酒肆进来说话,就是因为这条街往来的没有什么大人物,他们认识的人很少,而且这里离沈家很远,认识他们的人更少。

所以子潇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张合年。

看张合年走过来的表情,“林莫然”三个字他是肯定听见了的。

子潇把刚满上的一碗酒一口闷下去,放下碗的同时换上了商人标准的笑容,站起身来,迎上已到桌边的张合年,“张老板,久违了。”

张合年没跟子潇客气什么,开口便道:“你知道林莫然在哪儿?”

子潇故作疑惑,“林莫然不是您的爱婿吗?他没在贵府陪令千金?”

张合年明知子潇装傻,却不好在这里发作,只得阴沉着脸色道:“整个南京城都知道他失踪了。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听到了,世侄,你要是知道什么消息,还是尽快告诉我的好。他可是督军府的人,沈夫人是不会希望你跟他有什么关系的。”

子潇做出恍然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原来是这样。怪我从不关心政事,不知道公门里的是非。方才我们的确是在谈林莫然,他前些日子离开回春堂就没回来过,今天早上忽然找我,说要我一定帮他的忙,让他离开回春堂,说是怕被我妈处置,也怕会连累我。贵婿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大夫,我这还在犹豫要不要放他走,这不刚刚我朋友还在劝我放他离开,让他追求自己的人生信仰嘛。我也觉得有点道理,确实应该尊重他的选择,您说是不是呢?”

张合年一时不知子潇这些话是真是假,也不去细细分辨,只是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子潇摊摊手,摇头道:“这个小侄就不知了,我今早一时决定不了,就让他过些日子再来找我了。您若是真的不放心,不如让人守在我家和各个商号门口,没准他就从哪里冒出来了呢。只是可能需要比较多的人力,怕您府上的人手不够,倒不如请督军把整个南京城包围起来,那就万无一失了。”

张合年清楚地听出子潇言语里挑衅讥讽的成分,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在小辈和跟在身边的属下面前失态,于是强压制火气不让自己爆发出来,脸色铁青,咬着牙道:“烦劳世侄为我多多留意,我感激不尽了。”

子潇笑着微颔首,恭敬道:“是,小侄一定尽力。”

看着张合年远去的背影和子潇轻蔑渐浓的笑意,郭元平知道这个决定他已经做好了。

滴酒尽万言。

子潇回到安澜园时已到日暮时分,没传赵行到自己房里来,子潇直接去了赵行的房里。

赵行从英国回来没进家门就遇见子潇,接着就开车送子潇去了学堂,回到府上已很是疲惫,到子潇推门进来,还在床上睡着。

子潇见他一脸疲惫之色,也没去叫他,轻轻关上了门。子潇轻轻走到床边,见他和衣睡在床上,没盖被子,顺手把床上的被子展开,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有时子潇待这些手下人甚至会比待子韦更亲一些。

他时时刻刻用权势维护子韦,而他们时时刻刻用命在维护他。

被子还没完全盖在赵行身上,赵行微微一动,没有睁开眼睛,子潇却已觉得腹上被块冰冷的东西顶住了。

赵行睁眼的一瞬间,乍露的凶光让子潇心里一寒。

许久没亲眼见过赵行这样的目光了。

赵行发现自己正拿枪顶着怔住的子潇时,吓了一跳,慌地直接把枪扔到了地上,急忙下床跪在子潇脚下,“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子潇也回过神来,伸手拉他起来,看着一脸惶恐的赵行,道,“都在家里了,怎么还这么警惕?”

赵行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小声道:“属下不济…刚才回来时看到林莫然在园子里,所以有所防备,没想到冒犯了二爷…”

一个前一分钟还满目杀气的杀手,此时却如犯错的孩子一般,子潇摇头一笑,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碍的,是我没敲门就进来了,就算挨一枪我也是活该…”

赵行慌忙要解释,“二爷…”

子潇扬手止住他,带上了几分严肃,道:“事情全办好了?”

赵行微颔首,压低声音,恭敬地道:“是,二爷。枪一共弄到二十把,都藏在车底的暗格里。车您已见了,是Fox先生为您选的,车底的暗格也是他亲手装的,他说这暗格是送给您久别的礼物。”

子潇会意地一笑,点头。

赵行又道:“钱款是从您英国银行账目上走的,属下一会儿列张详明账目表给您。”

子潇点头,拍拍赵行的手臂,“做得很好。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赵行抬起目光看向子潇,“您尽管吩咐。”

子潇微笑,摇头,“不急,先休整一下,就快到要你们做事的时候了。”

 

 

秋阴不散霜飞晚

第四十三节·秋阴不散霜飞晚

金陵街头,寒气逼人。

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真正的秋天只有那么几日,从炎炎盛夏不消几天风雨就能成了冽冽寒冬。半年夏日半年冬,真如风尘女子命运一般极端,如帝王心思一般难测。

子韦穿着黑色骑马装,踏着高筒马靴,骑在一匹深棕色高头大马上,在深秋寒意中不紧不慢地前行。不仔细去看,这感觉确实像大家少爷闲来遛马,但只要看看子韦眉宇间的紧张严肃,就知道这绝不是豪门少爷吃饱了撑的出来遛马这么简单的事了。

天寒,街上的人也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多了,子韦也就放心地让这很是机灵的坐骑信步向前走,自己的思绪早已跑到那间水榭里了。

Anna约他。

一大清早,一张喷了女人香水的粉色信笺放在满满一篮白玫瑰里送到了沈府门房,信笺上用黑色钢笔墨水字体花哨地写着“See you afternoon, my love”。

汉霄园的下人们第一次看到子韦收到这明显是女人送来的花时是这样的表情——苦笑,皱眉,之后露出一抹让人看了发寒的笑意。

苦笑,因为自己的风流成性竟被Anna了解到这个地步,她甚至知道这样的东西送到沈府给他是最不容易让人怀疑的。

皱眉,因为Anna找他必是要他有所行动的,他不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会让他做些什么事。

只有那丝笑意是他不由自主的。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想到近在咫尺的权位居然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马突然一声嘶鸣,子韦一惊,思绪还没来得及收回,已凭着多年骑马的经验本能地勒住了缰绳。待子韦安抚了受惊的马,才看清那惊扰他坐骑的人。

郑听安叉腰站在马前,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仰头看着马上的子韦。

子韦一怔。

自那日在太白楼气走了郑听安,子韦就没再见到她。

那日的出格的举动是子韦有心所为。他虽不及子潇的机敏,但当时仍能清楚感觉得到被Anna远远注视的目光,他知道如不最快速度打发走郑听安,后果难以预计。

之后他也没去跟郑听安解释。子韦很清楚自己这段日子不该把精力分在其他女人身上,一个Anna已需要他去全神应付了。

所以他一时无法理解郑听安怎么会这样不带一点火气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