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楚楚进来,萧瑾瑜立时停了笔,尽管手下那份公文离批完就只差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了。
“验好了?”
楚楚把手上的小包袱搁到萧瑾瑜身前的书案上,舒了口气,“都验清楚啦。”
萧瑾瑜把手里的笔搁放到笔架上,顺便将手边的一杯茶推到楚楚面前。
楚楚盯着杯子,没动。
“茶里没毒。”
楚楚还是不动。
“我没动过。”
楚楚这才一步上前捧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萧瑾瑜嘴角抽了一下,她这是嫌他不成…
楚楚确实是嫌他,不过不是萧瑾瑜想的那个嫌法,而是因为董先生说过,皇亲国戚碰过的东西平头百姓是不好乱碰的,搞不好就会触大霉头呢。
想着自己一会儿还要被打到屁股开花儿,已经够惨的了,可不想再倒霉啦!
楚楚把杯子里的茶喝了个一干二净,搁下杯子抬起袖子抹了下嘴,“我能禀报了吗?”
萧瑾瑜在面前铺开张空白的尸单,重新捉起笔来,在砚边上抿了两下墨,“说吧。”
楚楚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萧瑾瑜刚准备落笔,就听到案前传来一个字正腔圆拉满长调的声音,“启禀安王爷千岁——”
萧瑾瑜脸色一黑,“说尸体。”
“是!”楚楚从九十度深度作揖的姿势中直起腰来,一描述起尸体来语音语调就正常多了,“死者男,年约二十,身长五尺五寸。”
萧瑾瑜落笔,不动声色地在年龄一格里写上“二十一”,在身长一栏里写上“五尺四寸七”,然后轻应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说。
“尸身肉色黄紫,微变,按这季节气候算,应该是死了四天到五天。”
萧瑾瑜记下了一个“四”。
三天前的清早才打过照面,到现在他最多只能死了四天。
“浅刀伤二十三处,鞭痕三十五处,指甲抓痕十七处,掐痕九处,新旧不一,最旧的大约是三月前,最新的应该在几天前,都没伤及要害,不致命,还有很多细碎的擦伤,没有中毒迹象。”
萧瑾瑜轻锁眉头,薛越从没提过,他居然也没看得出来。
“死者被害前应该刚吃过饭,要么就是正吃饭的时候被害的,他胃里有不少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能辨认出来的有米饭,鸡肉,鱼肉,花菇,鲜笋,还有酒。”
萧瑾瑜停笔,抬头看她,“胃?”
楚楚很认真地往自己身上指着画了个圈,“就是这儿,里面。”
萧瑾瑜已经一连半个月没工夫好好吃饭了,他这会儿很清楚自己的胃在哪儿,“对,在里面,所以…你怎么知道他胃里有什么?”
这人看着挺有学问的,怎么这么简单明显的事儿还闹不清楚啊,“这还不容易嘛,剖开看看不就知道啦!”
剖开?!
她剖了薛越?!
萧瑾瑜一阵头晕头痛,脸色煞白,“你把他…剖开了?”
楚楚再不懂察言观色也能看出危机感来了,于是赶在萧瑾瑜开口前,一脸委屈地望着他道,“是你同意怎么验都行的嘛。”
萧瑾瑜的脸色由白转阴,那眼神像是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
这人平平静静的时候挺好看的,一换上这副神情还真是吓人,楚楚默默往后撤了一小步,离他稍微远了那么一点点,“还…往下说吗?”
萧瑾瑜重新提笔,声音微哑,像是从喉咙口硬挤出来的,“说。”
剖都剖了,不让她说清楚的话不就白剖了吗!
楚楚舔舔嘴唇,继续,“尸身□,周身散发麝香味,下身硬举,外皮上有残余,内道里有留滞…”
萧瑾瑜笔锋一顿,内道?
她还剖了什么?!
“…很像是做过死的,但剃光须发后发现死者头顶百会穴有一枚长三寸的铁钉没入,判定不了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只能说死因肯定是这两个里头的一个。”
萧瑾瑜从差点儿抓狂蓦地转到愕然,又听楚楚道,“而且…这具尸体上的麝香味和我早晨在刑部里看的那具是一样的,很可能是死前吃了一样的房药,还吃了不少。”
房药?
据他了解,薛越从来都是躲着女人走的,在这方面的清心寡欲程度连京城几大寺庙的住持都甘拜下风。
什么人能让他吃房药,还吃很多?
看着萧瑾瑜停在那儿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没动静,也没把她刚才说的几句往尸单上写,楚楚以为他是不信她的话,小嘴一撅,一步上前伸手解开了那个搁在书案上的小包袱,“我没唬你,我都有证据的。”
楚楚说着从小包袱里掏出几个明显包裹着什么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在萧瑾瑜面前一个个展开。
“这些是在他胃里找到的,你看,这是米粒,这是鸡肉,鱼肉,鱼皮,花菇,鲜笋,都没嚼碎就咽下去啦,这人肯定吃得特别着急…”说着还拿手在上面朝萧瑾瑜扇了扇风,“你闻见了吧,这里面酒味可重了!”
萧瑾瑜眉头轻蹙,脸色微青。
“这个是在他大腿内侧和下身外皮上擦下来的,这个是在内道里取出来的…”
萧瑾瑜脸色又青了一层。
“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吧,你就是没见过别人的,也肯定见过自己的嘛。”
萧瑾瑜脸色一黑到底。
“至于麝香味…这个我取不出来,不过最浓重的麝香味是从肚脐里散出来的,你要不信的话就让人把那尸体抬出来,凑近了一闻就知道。”
她到底是装得太像,还是压根就是老天爷特意派下来克他的?
萧瑾瑜深深吐纳了好几个回合,把笔撂下,沉声冲外面唤了一句,“来人。”
眨眼的工夫就从厅外迅速闪进来一个冷脸的侍卫,“王爷。”
“把她带出去,然后…”
楚楚听到他要让人带的不是尸体而是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等那个“然后”蹦出来的时候突然醒过了神来,“等等!”
“等什么?”
楚楚偷偷瞄了一眼笔直杵在她身边的侍卫,这么个壮得像头牛一样的大男人,要是打起板子来手劲儿该有多大啊…楚楚怯怯地望向萧瑾瑜,“能等会儿…再打屁股吗?”
楚楚绝不会知道,在这张风平浪静的皮囊下面,萧瑾瑜是有一颗多想立马把她按到长条板凳上亲手暴揍一顿的心。
“你还想干什么?”
楚楚抿抿嘴唇,一双眼睛饱含无辜地眨了眨,“我还没吃饭呢。”
萧瑾瑜嘴角一僵,她刚刚才如此深入地剖了一具尸体,从尸体里取出来的东西就一一摆在眼前,她居然还能惦记着吃饭的事儿…
“把她带出去,”萧瑾瑜连叹气的心都没了,重新提笔在手下公文上签完那个“瑜”字,“然后叫景翊速来见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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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翊从窗口跳进十诫堂议事厅的时候天正开始隐隐发亮,萧瑾瑜身前案上的公文本子已经换走两批了。
“连程的事有眉目了。”
要不是有个能在萧瑾瑜面前昂首挺胸说出来的理由,打死他也不敢在接到消息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蹦出来。
萧瑾瑜头也不抬,气定神闲地批着最后一本公文,“只是有眉目?”
景翊把自己往旁边椅子里一丢,抱着手怨念地瞅着萧瑾瑜,“光是为了查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三更半夜的我都让刑部那群人骂了好几个来回了…你是不知道那个疑似案发现场多特殊,办起事儿来真心不是一般的费劲啊!”
萧瑾瑜合上折子,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景翊,“怎么,你这面子到如归楼就不值钱了?”
景翊差点儿从椅子里弹起来,“你早知道这尸体是在如归楼附近发现的?!”
“不比你早多少…只是吴江在如归楼附近找到了薛越,楚楚验尸之后说薛越生前服过与连程一样的药。”
萧瑾瑜说得轻描淡写,还是不能阻止景翊真跳了起来,“薛越死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铁钉入脑,遍体鳞伤。”
景翊盯着萧瑾瑜看了好一阵子,再三确认了他的静定不是勉强装出来的,才试探着道,“薛太师还不知道?”
萧瑾瑜和薛越的交情只能算是一般,但萧瑾瑜和薛太师亲如父子的师生关系可是官场里无人不晓的。
萧瑾瑜能成为如今的萧瑾瑜,要说全是拜薛太师所赐绝对一点儿也不夸张。
打接下这个案子起他紧张的就不是薛越这个一年也往来不了几次的吏部侍郎,而是对薛越宠爱至深的薛太师。
萧瑾瑜摇头,轻叹,“我还没说。”
别人说没说就不一定了。
景翊试图把话题转回到案子本身上,因为这能让萧瑾瑜迅速抛开所有情绪,“刚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当班的仵作到了,我去叫来给薛越的尸体复验?”
每件人命案子必须具齐初验复验两份尸格才能审断,这是萧瑾瑜给全国所有衙门定的规矩。
萧瑾瑜一声叹得更深了,“不必了…”
景翊一愣,不必了?
死的可是薛越,他还以为这回怎么也得有个三验五验才算完事儿呢,何况做初验的还是个身份居心都尚不明朗的丫头片子,“为什么?”
“剖了。”
景翊怔怔地盯着萧瑾瑜云淡风轻的脸,“你说的“剖”…跟我想的那个“剖”…是一个“剖”吗?”
萧瑾瑜抬手指了指摆在案角的一个红木托盘,托盘里的东西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你要想亲自验证的话…”
“不想!”
景翊瞬间离那个盘子要多远有多远,脸上惊悚程度快赶上被媳妇从青楼拎出来那会儿的了,声音都发虚发飘,“那丫头干的?”
“你见过我这里的仵作剖尸吗?”
景翊欲哭无泪,他可着全京城千挑万挑挑了一年,怎么到头来就给萧瑾瑜送来这么个神物啊!“她不是说她家世代都是仵作吗,她就不知道擅自剖尸是□尸体的大罪,要判绞刑吗?”
萧瑾瑜摇头,“她知道我判不了…”
“哦?”景翊一抓到兴趣点就迅速把其他的都扔了,微眯起狐狸眼,“你跟她…”
萧瑾瑜冷冷硬硬地截断景翊的遐想,“因为我先前允许了她怎么验都行。”
他头脑再怎么缜密也预料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对尸体下刀子啊…
“呵呵…”景翊意犹未尽地干笑两声,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你还是找个庙拜拜吧。”
“来人,备车。”
“你还真拜啊?”
“当然。”
“这大清早的你拜什么庙啊?”
“如归楼。”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这些霸王~!~这是要把丫头掩埋已久的后妈属性逼粗出来吗~~

红枣姜汤(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撒娇打滚求评求收~~~~~
那大块头侍卫把楚楚一路带回六韬院,没说打她,也没说给她饭吃,把她塞进房间里就走人了。
根据多年调皮捣蛋积累下来的经验,楚楚估摸着这会儿要是表现得好点儿,没准儿那顿打就能免了呢。
所以赵管家一推门就看见楚楚对着门口坐着,身板坐得端端正正,头是微低着的,端庄里带着矜持,活脱脱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
赵管家一愣,怎么进来的又怎么退出去了,站到门外左右仔细看好了没进错门,才又走了进去,瞅着楚楚,试探着唤了一声,“楚丫头?”
楚楚站起来一板一眼地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学着镇上员外家小姐那样的动静柔若无骨地说了句“赵管家万福”。
赵管家手里拿的那碗要不是面,而是狗血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一滴不剩地全泼到楚楚身上。
这是撞鬼了还是中邪了?
赵管家提起十二分小心,一边盯着楚楚一边把那碗面搁到桌上,“这是王爷让厨房给你做的,趁热吃吧。”
楚楚看了眼那碗面,热腾腾的面上铺着两棵青菜,几大块烧牛肉,还卧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看着就诱人,更别提那一个劲儿直往鼻子里钻的香气了。
从半夜坐到大天亮,晚饭早饭都没吃,还真是饿啊…
楚楚咽了咽口水,没动。
吃完了就得挨打了吧…
赵管家看她不动,催促道,“快吃吧,吃完了王爷还有事要你办呢。”
楚楚眼睛一亮,“办事?不是挨打?”
赵管家一愣,“谁说要打你啊?”
“那是啥事呀?”
“急什么,先吃了再说吧。”
楚楚扑向那碗牛肉面,顺便抽空回了一声,“哎!”
赵管家看着楚楚的吃相,听着她吃面发出的西里呼噜的动静,嘴角一阵抽搐。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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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吃完饭就被送上一辆马车,赵管家说王爷遣来的人也没吩咐什么,只说了不让她带那个小包袱,而且最好是什么都不带。
他让干嘛就干嘛吧,楚楚可不想再惹那个王爷了。
楚楚就这么两手空空坐上马车,一夜没睡加上吃饱喝足,马车刚晃荡了两下楚楚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她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座子上,头下枕着个靠垫,身上还盖了条羊毛毯子。
楚楚迷迷糊糊地翻了下身,真是怪了,明明记得自己是坐着睡过去的,而且上来的时候也没见马车里有靠垫毯子之类的东西啊。
这缎面靠垫当枕头高矮正好,羊毛毯子又软又暖,要不是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验尸喝报声,楚楚真想闭上眼睛再来一觉。
一骨碌爬起来跳下马车,才发现眼前这地方已经荒凉得不像京城了,连楚水镇都不如,倒像是个野树林子,要不是两个王府侍卫就站在外面,要不是几个官差正忙活着,楚楚还真当是那个王爷要把她扔到荒郊野外了呢!
不知道外面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这些在外面忙活着的官差身上发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躺在地上的男尸□,各种新旧伤痕深深浅浅疏疏密密地爬在这副明显经过精心保养的皮囊上,一个刑部仵作打扮的老头儿正蹲在尸体跟前,一边仔仔细细地摸索查看,一边有理有序地一声声喝报出这雪白细腻的皮囊上的每一道伤痕。
楚楚皱皱眉头,两天下来这已经是第三具没穿衣服的尸体了。京城里的人还缺这几个钱吗,怎么杀了人还非得把衣服都扒走啊?
楚楚凑近过去的时候老仵作刚好报完,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伸手扑掸积在衣服上的雪,低头抬头间楚楚看清了老仵作的模样,立时喊出了声儿,“七叔,是您啊!”
田七一愣,“楚丫头?你咋在这儿啊?”
“我来给王爷办事的。”
田七回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来验尸的?”
“不知道,”楚楚摇摇头,指了指刚才坐的那辆马车,“我刚来到,还没见着王爷呢。”
田七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之后就更晕乎了,他到的时候那辆车不就已经停在那儿了吗,这明明都快有一个时辰了啊…
田七怔愣的工夫,楚楚突然在田七这副打扮上意识到一件事儿,一下子跳了起来,“呀!我差点儿给忘了!午时三刻还要去刑部门口看榜呢!”
田七脱口而出,“已经出来了…”说完就后悔了。
楚楚急道,“那您已经瞧见了?”
“没…没瞧见。”
田七说的是大实话,他确实是没瞧见,因为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去瞧去,一大清早刑部书吏就火烧屁股似地找到他家门口来了,拢共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他被刑部录用了,第二句就是让他赶紧到城郊验尸去,然后扯着他就来了。
他虽然没看见榜,但很清楚地知道录上的另一个不是楚楚,正犹豫着怎么跟她说才好,就听在一旁整理尸单的刑部书吏头也不抬地道,“你也甭去看了,另一个录上的叫赵铁牛,你个小姑娘家不叫这个名儿吧?”
楚楚扁了扁小嘴,“我叫楚楚…”
“咳咳…楚丫头啊,”田七赶紧插话,“你不是说王爷叫你来办事儿的吗?王爷就在那边那辆马车里呢,你还不赶紧过去问问啊,可别耽误了王爷的公事!”
“哦…”
“哎哎,”书吏叫住她,“顺便把这尸单给王爷送过去。”
“哦…”
楚楚进到那辆足有一间小屋子大的马车里的时候,车里就萧瑾瑜一个人,坐在一张书案后面,静静靠在椅背上,双目轻合。
车厢里四角都燃着炭盆,乍冷乍暖,楚楚刚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清脆的喷嚏,毫无悬念地把椅上的人惊醒了。
睁眼见是楚楚,萧瑾瑜撑着轮椅扶手有些吃力地把脊背立直起来,微扬起头轻轻蹙眉看她。
刚才已让人把自己的毯子拿去给她盖上了,难不成还是着凉了?
楚楚见自己一个喷嚏惊了萧瑾瑜的清梦,想起来到底欠他一顿板子,心里一阵发慌,“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瑾瑜声音微哑,“不碍得…”
他没想睡,只是在一边看卷宗一边等各方消息,看着看着…卷宗呢?
萧瑾瑜目光寻到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的卷宗,心里直苦笑,这才熬了多久,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楚楚看着他不像是有生气的意思,但谁知道这些当大官儿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呀!所以看见萧瑾瑜想弯腰去捡散在地上那堆纸,楚楚赶紧抢先一步三下五除二都捡了起来,把带进来的那份尸单搁在最上面,一块儿毕恭毕敬地递给萧瑾瑜,“外面那个书吏大人让我拿来的。”
“谢谢。”萧瑾瑜接过那叠方向各异的纸,伸手示意楚楚在旁边坐下来,把自己手边的杯子推到她面前,“姜茶,还热着,我没动过。”
萧瑾瑜说罢就低头看着手里的尸单,余光扫着楚楚,就见她坐在他左手边,手里抱着那杯热姜茶一动不动,直到他逐字逐句地把尸单看完了,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杯子出神。
这杯子是前年南方进贡的红玉杯,刚送到京城就被皇上拿来讨好这个七皇叔了,样式确实精巧别致,但还不至于光盯着杯子盖就能看上这么半天。
不用景翊来判断,萧瑾瑜也知道这种神情叫做心事重重。
刚才不还睡得挺踏实的吗?
“你…有事?”
“啊?”
萧瑾瑜看着刚回过神来的楚楚,又重复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楚楚怔怔地看着他,“是你让我来的。”
萧瑾瑜被晃了一下,他头一回质疑自己与人谈话的能力,“…对,我让你来的。我是问你,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楚楚愣了一下,抱着杯子盯着萧瑾瑜,“我要有什么难处,你肯帮忙?”
萧瑾瑜轻蹙眉头,跟他办案的仵作总会遇上某些固定类型的麻烦,那些麻烦就是在衙门里快混成精的老仵作都疲于应对,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我尽力。”
听到这话,楚楚抱起杯子壮胆似地一口干掉姜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腰板一挺站了起来,“我想求王爷借我点钱…我一定很快还!”
那些固定类型的麻烦里最常见的就是跟钱有关的,“要多少?”
楚楚咬着嘴唇,拿手指比出个三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
三百两?比起那几个惹上几千两官司的,三百两倒算是个小数了,可对她来说还真是不少,难怪要愁成这这副模样了。
萧瑾瑜也不问她要这些钱干什么,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拿出张银票来,“这张银票上有执掌财政的六王爷的压印,你随便找哪个钱庄都能兑换现钱。”
楚楚刚往这张银票上看了一眼,就被票面上的“伍佰”俩字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多了,太多了!我不用这么多的!”
“你先收着,用不了的再还我就是。”
楚楚还是摇头摆手,“这么贵的一张纸,不小心丢了我可还不起!还是直接给我现钱吧!”
三百两现钱,亏她想得出来啊…他长得像是有力气没处使每天在身上扛几百两银子玩儿的人吗?
“我这儿没有那么多现钱…你若怕带着不放心,就先在我这里放着,什么时候想要兑换了再来找我拿。”
楚楚连连点头,“这样好!楚楚拜谢王爷!”
萧瑾瑜在她真拜下来之前伸手拦了她一下,“不忙谢,你若替我做完外面那具尸体的复验,你刚才借的那些钱就算是给你的工钱了。”
楚楚扁了扁小嘴,犹犹豫豫,“还要验尸啊…”
“我再多给你一倍的赏钱。”
“那成!”
赵管家说得对,这王爷还真是好人!

红枣姜汤(十二)
楚楚刚从车厢里出去,车窗突然大开,景翊白衣长衫像片雪花一样轻盈无声地落进来。
窗子就在书案左前方,萧瑾瑜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乍来的寒气激得咳起来。
景翊赶紧关了窗子,顺手把桌上的红玉杯端给他,一端才发现是空的,一愣。
萧瑾瑜一杯水最多喝三口,手边的杯子怎么会是空的?
景翊对着杯子发愣的工夫,萧瑾瑜已压住了咳嗽,缓缓靠到椅背上,“说吧…”
景翊看着他隐隐发白的脸色,轻皱眉头,“如归楼管事儿的要请你喝酒,去不去?”
萧瑾瑜点头。
“叶老头可说了,你这一个月都不能沾酒啊。”
萧瑾瑜又点头。
景翊无声叹了一下,从身上拿出个密函,“吴江送来的,说是昨儿在刑部替你监审的时候看见的一份东西,估计有用。”
萧瑾瑜接过密函,撕开封口,展开里面那几页纸一字一句地看着。
“还有件事,目前为止收到的几路消息都是一个意思,那丫头片子身家背景的干净程度就快赶上她那脑子了。”
萧瑾瑜倏地从字句间抬起头来,“几路消息?”
就跟他说了一句核查楚楚身家背景,怎么还搞出了几路消息?
景翊轻勾嘴角,“难得王爷对一个不是嫌犯的女人起兴趣,身在各地的兄弟们都表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各种消息直往我这儿飞,拦都拦不住。”
“大理寺少卿景翊,本王限你十日内把大理寺全年卷宗一本不少送到三思阁,违令…”
“别别别…先查案!查案要紧,查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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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前楚楚问了赶车人这是要去哪儿,人家告诉她是去如归楼,京城最富贵的酒楼,没个千八百两银子都别想进门喝杯水。
贵成这样,楚楚还以为这酒楼得是用真金白银盖的呢,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京城最富贵的酒楼居然是立在荒山的一壁悬崖上的,打眼看去就是个高墙围着的大宅院,比起安王府的气派程度都差远了。
出来迎萧瑾瑜的那个中年男人长得也跟这宅院似的,没一点儿惹眼的地方,一身打扮也不带一点儿富贵气,张嘴向萧瑾瑜报家门问安,说得也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如归楼掌柜许如归请七王爷安。”
前面马车里送出萧瑾瑜不温不火的官腔,“冒昧造访,叨扰之处请许老板多担待。”
“七王爷言重了,招待不周之处还要请王爷海涵。”
“我身体略有不便,还请许老板将我随行人员就近安置。”
“皆已安排妥当,请王爷放心歇息。”
景翊端得一本正经的声音飘出来,“记得叫你们花魁来一趟,本官有话问她。”
“曼娘已在景大人房中恭候多时了。”
“让许老板费心了。”
“景大人不必客气。”
许如归安排的是宅院深处的一个独立院落,院中一座二层小楼,没有其他客人,极尽清雅。
许如归陪萧瑾瑜一等进到厅堂里,向萧瑾瑜微欠身道,“请王爷稍作休息,在下稍后略备薄酒,还请王爷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