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庆一边说着,一边朝那小丫头丢了个眼色,那丫头吐了吐舌头,俯下身去捡了碎瓷片,低头一溜烟地去了。
喜庆早看见淡梅了,见老太太坐那不再吭声了,自己便过来朝她问了个安。她是背对老太太的,问完安后朝淡梅微微挤了下眼睛,凑到跟前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个“放心”,便又退到了一边。淡梅一怔,老太太已是干巴巴地开口自言自语道:“我前头去了的那个儿媳妇,对老婆子我最是孝顺,日夜伺候着。只可怜她命短,刚生了个姐儿就去了,也是老婆子我没福气享儿媳妇的福。巴巴地等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到又来了新儿媳,也不知道这回这个还有没有前头那个那般对老婆子我孝顺。”
淡梅站着,听老太太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出来,一时还有些不明所以,便也没吭声,只是留神听着。果然那话刚说完,便见她抬眼瞅着自己又道:“儿媳妇,这里老婆子我住得气闷,明日一早就要回北郊园子里去了。你跟我一道过去,也好让老婆子我享享儿媳妇孝敬的福。”
淡梅来时的路上,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老太太把自己叫来,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大约人人都以为她若是晓得了必定是万分不情愿的,所以方才那喜庆才朝她做那般眼色,又叫她放心,哪里晓得她自己倒并未这般看待,正要应了下来,突又觉着有些不妥。正踌躇着,身后已是响起了个声音道:“此事不当。儿子还请母亲再斟酌下。”
淡梅回头望去,不是那徐进嵘是谁?瞧他仍是方才的行头,竟似是匆忙得了消息才赶了过来似的。
屋子里一干丫头婆子们见他突然出现,急忙都过去行礼问安,被他一概打发出去了。喜庆经过淡梅的面前,朝她微微笑了下。淡梅这才恍然,想来她方才叫自己放心,竟似是知道徐进嵘会过来阻拦。莫非竟是她偷偷叫人过去报信的?
老太太见儿子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阻拦了自己的意思,一张脸一下拉得老长,气哼哼道:“你个混小子,仗着自己翅膀硬了,越发不把我这个老娘放眼里了。你道她是相府里出来的千金,服侍不得我这个乡下土婆子么?老婆子我再千年老妖,也不会把你这娇滴滴的媳妇一口吞进肚的。不过是叫她陪我老婆子两日,你就放不下心要忤逆我来着?好,好,我算是晓得儿大不由娘了,可怜我从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扒拉大,如今你眼里只有新娶的媳妇,竟是没半分我这个老娘了!你既是这般不待见,我也不住你那甚么破园子了,这就收拾东西回青门老家,省得碍了你眼招人烦!”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直起脖子喊着外面的喜庆进来收拾东西要走了。
淡梅把头垂得低低的,面上绷得紧紧地,只眼角余光却瞧见徐进嵘被他娘骂得张不了口,心里大是痛快,巴不得她多骂几声。
徐进嵘见自己老娘已经站了起来作势要往外走,虽晓得她不过装模作样,只也一个箭步过去拉住跪了下来道:“娘请稍安勿躁。并非儿子舍不得媳妇,只是她刚入我家才两天,若是就跟着娘到外宅里住去,传了出去只怕外人会有微词。娘要儿媳妇的孝顺那是天经地义,何不再在此与儿子同住?这样我两个早晚伺候着娘起居也方便,这才是两全其美。待再过些时日,娘若当真觉得不惯,那时再让她跟你过去,道理上也才说得通。”
他这一番话自是在理,只是老太太前思后想地既已打定了主意,非要把这白虎克夫的儿媳妇给弄离开了自己儿子身边才放心,好容易熬到了她从娘家回门回来了,哪里还听得进去,撇开了自家儿子扯住她衣袖的手,怒道:“今日你不让她跟着去园子里伺候我,我立马就回青门老家,死那里了也不用你这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子来看我!”
徐进嵘尚在犹疑间,淡梅已是开口道:“娘请勿恼。娘要媳妇的伺候,那是媳妇三世修来的福气,哪里会有不愿之理?媳妇这就回去收拾下东西,天色若早的话,今日便跟娘去那园子也是好的。”
方才那一对母子只顾你来我往地说话,弄得她都没机会开口。现在好容易捉到个空说出了话,这才松了口气。
她那话一说出来,不止老太太,便是徐进嵘也是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两个人都是转头看向了她。
淡梅方才心中松了口气,那脸上便不自觉带出了丝笑意,连嘴角也微微上翘起来。突然对上了徐进嵘望过来的目光,心中一惊,立刻便收了笑意,转脸看向了他娘,一脸的诚挚之色。
老太太方才那被儿子顶撞了挂下去半截的脸这才稍稍现出了丝霁色,略带着些得意地瞥了眼一边默不作声的儿子,心道这相府里出来的果然懂眼色。她既是存心要将他两个分开,自然也巴不得早些走的,正要应了说今日便走,徐进嵘盯了淡梅一眼,已是道:“她自己既是这样说了,娘照方才意思,明日再去那园子也不迟,何至于这般慌慌张张紧赶着。”
老太太虽有些不情愿,只也听出了自家儿子那话里带了丝强硬的味道,只得应了下来。转念一想,只需再一夜,明日那新媳妇就跟自己去了园子另住,那白虎之气想必就再不会熏了他了,这才有些欢喜起来,脸上带了笑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徐进嵘辞拜了自己娘,又看了眼一边低垂着头的淡梅,见不到她表情,眉头略微皱了下,便管自离去了。淡梅待他走得不见人影了,这才抬头对着老太太道:“娘若无事了,媳妇这就去收拾东西了。”
老太太见方才儿子拦着,她却主动开口顺应了自己意思,那嫌恶之心便已经略微去了些,嗯了一声,淡梅这才出了屋子。
方才里面老太太这般吵吵嚷嚷,守在外面的丫头婆子早都听得一清二楚了。此时淡梅出来了,急忙低头行礼,只那眼神却都透出了丝异样,连喜庆看着她也是疑惑不解的样子。大约她是想着自己特意好心去叫人通报了徐进嵘,方才他的口风也是不乐意老夫人打那主意的,只要他不松口,那便也和前次娶亲之时一样,最后不了了之了。只是想不通这位新夫人为何竟拂了大人的好意,自己主动应了下来。刚进门两天的新妇便离了主宅丈夫去侍奉婆婆,不管内里如何,被外人晓得赞一声孝顺后,其实是件极其落脸的事情。
淡梅晓得喜庆心思,只是能离了徐进嵘,往后不用与他朝夕相处,在她看来也未必不是好事。况且北城东华门除了花市,大多的花农也都是聚居在那里。自己既是存了暗地重操旧业的心思,在徐进嵘眼皮底下开圃种苗不大现实,住到北郊的话应该更方便些才是。至于自己爹娘那里,他既存了攀附之心,这事又是他自己娘先弄出来的,她不过顺势应下,以他一贯的细密心思,他应该会想办法圆过去的,不教旁人说闲话。主意打定,对着喜庆微微笑了下,便带了妙春妙夏回了自己屋子,叫紧赶着收拾起东西了。
妙春瞧着似乎有些不解,抑或是不愿。大约是觉着离了主宅,离自己那心思也就远了些。妙夏倒是心无城府,虽同样也觉着自家出来的这小娘子行为怪异,倒也未多想,只是欢欢喜喜地照着吩咐和另些个丫头一道收拾了起来。
妙春做事向来妥当,待天黑之前,便已经指挥着一干人收拾妥当了。虽已按照淡梅的意思简单了,只最后也是出来了大大小小五六个箱箧,请了淡梅过去察看下。淡梅对这些向来不上心,随意看了下便说好。这时已是晚膳时辰了,徐进嵘没打发人来说在此用饭,想必又是出去了或者去西院,正要过去叫东厢的慧姐一道吃饭,却见她已是站在自己门外探头探脑,眼里带了丝欣羡之色。
淡梅过去牵了她手一道往膳食间去。慧姐拨拉了几口饭,便呆呆望着淡梅不动了。边上奶娘刚要说她,淡梅已是阻拦了她,望着慧姐笑道:“可是有什么心事?怎的连饭都不吃了。”
慧姐咬了下唇,却是一语不发。边上那奶娘这才抢了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小娘子自晓得夫人明日要随老夫人去北门园子里单过了,竟想着也跟了一道过去。被我给劝住了。夫人是去孝顺老夫人的,她跟过去哪里妥当。”
慧姐听奶娘这般说,头便低垂了下去。淡梅心念一动,正要开口,突听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门口立着伺候的人齐齐叫了声大人,晓得是那徐进嵘过来了。暗叹了口气,只得站了起来,算是迎了。
徐进嵘进了,眼睛扫过桌上的菜品,皱眉道:“我家是破落了吗,叫你吃这等寒酸的菜。”
桌上的碗碟比起淡梅第一次用饭的时候不过少了些不能下饭的蜜煎时果和些劝酒菜而已,边上司菜丫头听见了,唬了一下,战战兢兢道:“回大人的话,是……是夫人说菜色太多吃不完,大人若不在此用饭的话,就叫少几个菜的……”
淡梅不待徐进嵘出声,已是打断了司菜丫头的话,看向他道:“官人怎的此时突然过来?因未曾遣人说要回来用饭,故而未曾准备,官人若嫌少,这就叫他们做去?”
徐进嵘盯了她半晌,这才淡淡道:“我若未曾提早与你打招呼,听你意思竟是不能过来吃饭了?”说着已是自顾坐了下来,边上早有丫头递上了净手的水,又铺设了碗筷。
慧姐自他过来,怯怯地叫了声爹后,那头就更垂得见不到脸了,连淡梅见了也难受,干脆叫奶娘带她下去了,自己这才坐到了原来的位置,陪着他吃饭。
徐进嵘吃饭速度极快,没几下便吃下了两大碗的饭,推开了碗筷,见淡梅面前那碗里的饭还剩小半碗,又皱眉道:“不是叫你多吃些饭吗?怎的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喂肥了猪,好让你宰杀?淡梅心里暗自腹诽了下,面上却不敢现出来,心道好歹熬过了今晚,明日就得解放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否则他万一又改主意就糟糕了。见他说完了话,仍有些不满地看着自己,往碗里舀了几调羹的汤,急急忙忙地送下了腹,这才朝他笑道:“我吃饱了。”

第十一章

徐进嵘唔了一声,站了起来当先往外走去,淡梅跟着出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淡梅道:“我有事出去下,晚间宿你屋子里。有事。”也不待淡梅回话便背手出去了。刚到门口,便见西院里一个瞧着仿佛是赵总怜身边的丫头匆匆过来,偷偷瞥了眼淡梅,俯首小声道:“大人,赵姨娘方才头又疼,这回却是比往常厉害,脸都煞白,口里叫着大人……”
徐进嵘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眼淡梅,见她头微微垂下,便似没听见一般,犹豫了下便拐了方向朝西院去了。
淡梅吐出一口气,回自己屋子时,已是掌灯了。路过见慧姐东厢那里灯还亮着,想起她方才也没吃几口饭,怕夜长肚子饿,便拐过去看下。进去时见慧姐正趴在榻上一动不动,边上奶娘手里拿了碗野鸭花色粥,正央告她再吃几口。见淡梅过来了,慧姐急忙从榻上起身要下去给她见礼,被拦住了,只是笑道:“慧姐怎的生气了连饭都不吃?周妈妈可都是为你好。”
边上奶妈倒是第一次听新夫人夸赞自己,一时有些感慨道:“还是夫人晓得老身一心为小娘子好。当初前头那夫人去的时候,明里虽说是让周姨娘看顾,只这些年还不都是老身时时看顾?这宅子里人虽多,不是老身自夸一句,真掏心窝对小娘子好的,也就老身一个了。”
她不说也罢,说了竟把那慧姐惹得眼里垂下了泪,淡梅瞧了不忍,把慧姐搂进了自己怀里,这才对奶娘笑道:“周妈妈的好,慧姐日后自然会记心上报答的。”
奶妈自觉脸上有光,又舀了一调羹的粥扑哧扑哧吹了几口气,往慧姐嘴边送,慧姐避了过去。淡梅接了过来叫她下去歇了,把方才那调羹不知道有没有被吹进口水的粥倒到了盂里,自己舀了一勺叫她吃。慧姐这回倒甚是乖巧地张嘴了。待一碗粥都吃完了,见淡梅要叫人进来服侍她洗漱了去歇息,突地扯了下她衣袖,低声忸怩道:“我也想去那园子里……”
淡梅晓得她大约是觉着跟着自己不用那么一日到晚地被逼着授课,这才也眼巴巴地想去。她倒也是愿意带她过去的。只是自己刚过来三两天,那徐进嵘既说让她教养慧姐,自己略微让她课业松下倒也无关紧要,若带她离了正宅也跟去园子,却是有些插手过度的嫌疑。正犹豫着,慧姐已是松开了她袖子垂首道:“我爹必定不肯的。母亲就当我没说吧……”
淡梅笑了下,轻拍了下她手,让外面伺候的人进来了,嘱咐她早些歇息,自己这才回了屋子。
徐进嵘方才说了晚上要宿她这里,只后来被赵总怜给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来。他若不来那是最好,若真的来了,要如何也只能随他了,反正过了今夜便有段时日安生了。记起他又提了句说有事,且听他到底要说什么。若有机会的话就把慧姐的事情提下,看他什么意思。方才之所以在慧姐面前没有应承下来,只是怕她知道了抱希望,万一结果又落空的话,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淡梅洗漱完毕,换了睡觉的中衣便坐在灯下,发了一会的呆。一眼瞥见桌上还放了他昨夜坐这里等郎中过来时看过的那本书,便随手捡了过来翻看消磨时间,瞟了眼封面,见是《刘宾客嘉话录》。
到这快两年了,她渐渐也有些习惯看竖排版的文言书册。他前次看到的那插了张薄薄镂刻了小朵海棠纹的竹书筏记号页的正是个小故事。说唐太和年间,某公长安为官,巷口有个卖烧饼的,某公每天清晨出门,远远就能听到卖饼人当垆而歌。人虽穷,却性情达观,歌声亦悦耳动听。久之,某公心生怜悯,决计出一笔钱,让卖饼人拿去扩大资本,以摆脱胎贫穷。卖饼人得钱,欢天喜地而去。此后,烧饼铺却静悄悄地再不闻放歌之声。某公心生疑虑,于是径直去拜访卖饼人,问他何以突然不歌了。 卖饼人答曰:本钱大了,生意自然要往大里做,心思也复杂了,哪里还有闲情唱歌!某公闻言,怅然良久。
故事虽小,却颇有些哲理。淡梅看了一会,觉得了些趣味,心头那烦闷之气渐消,又觉着这般坐着有些吃力,干脆将帐子往两边勾住,挪窝到了榻上,榻前燃了灯火,自己趴在榻上头朝外。小半本书翻过去了,耳边隐隐听见了外面街巷里传来了二更的梆声,那徐进嵘却仍未回,眼皮渐渐有些沉坠了下来,竟是趴着睡了过去。
徐进嵘从高行街一家不甚起眼的铺面里出来。因了离家不远,故而并未骑马,只带了两个随从。掌柜的送他到外,态度十分恭谨。
徐进嵘见夜色已是有些深了,突地想起晚膳时对新娶的夫人说过的话,一时竟是有些怕她久等,正欲急行,却又缓了下来。
与自己那个新夫人虽总共也只处了两夜,只他料想她也不是那种侯着自己不睡的,贤良淑德与家中另几个妾相去甚远,这般时辰了,想必她早已经自己安睡去了。待不紧不慢入了家门,晓得那西院的赵总怜已经看了郎中吃药下去了,便径直去了她屋子。见外屋里妙春妙夏还守着,随口问了句道:“夫人睡了吗?”
妙春看了眼里屋透出的烛火,小声道:“夫人仿似还在候着大人,起先在看书呢。”
徐进嵘略微有些惊讶,推门而入。一眼便见到自己那新夫人横着趴卧在榻上,脸压着一本摊开的书,看着仿佛睡着了,自己到了近前还是浑然未觉,便伸手将她翻了过来抱放到了枕上。
淡梅睡得并不深,被人拨动便一下醒了过来,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是这样趴着便睡了过去。见他将自己放枕上了还未离开,只是俯身望着,似乎在瞧自己的脸,觉着很是不惯,便起身坐起来,顺手抿了下方才有些睡散乱了的鬓发。突见他一只手直直朝自己脸伸了过来,下意识地正要避开,那人已是探手摸上了她一侧脸颊道:“相府出来的千金睡个觉竟也会把脸印上海棠,当真是奇了。”
淡梅扭脸避开了他手,自己摸了下,觉得了一片凹凸,垂眼见摊在书本上的那张花筏,想必是自己方才压在上面睡了过去的,一时有些尴尬,低头正要揉几下,方才被她避开了手的徐进嵘已经坐到了她旁边,又探手到她脸上,大拇指在印痕处来回扫动,低声调笑道:“京中妇人最是盛行往脸上贴花钿,娘子倒好,省去了贴的功夫。明日这般出去必定引人侧目。”
淡梅万没料到这般生硬的人竟也会和自己如此调笑着说话,脸上被他拇指抚触过的地方又似有无数蚂蚁在爬,一下涨得通红,几乎是跳下了床榻,头也不回慌慌张张地往外走道:“我叫妙春伺候你去沐浴……”
她话未说完,便已被身后的徐进嵘一把扯住了手。淡梅回头,见他眉头略微拧着,似乎有些不快道:“我当真便会吃人吗?你为何不伺候?”
淡梅小心看了眼他脸色,小声道:“我从前未做过这般的事情,怕伺候不好。妙春……”
“你当我没见过通房么?进门不过两三日就急着把自己的陪嫁丫头塞给我?”徐进嵘瞧着似有些恼怒的样子,说话声便大了起来,“你虽是相府出来的女儿,只既嫁给了我,便是我徐某的人了。为何竟不知道好生侍奉夫君,反倒可劲地推我出去?”
淡梅未料到他会突然发火,瞧着甚是凶恶,起先有些害怕,只自己那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半分动弹不得,便似要断了似的,心头也是一下火气,用力甩开了他手怒道:“你这般的人我伺候不起!反正家中等着伺候你的人多的是,你何必为难我!”
她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只也没后悔,反正是自己心里话,憋闷着的话要伤肝。既然没打算看他脸色过日子了,索性得罪了叫他生怨,凭了自己娘家谅他也不敢怎样,往后各过各的,表面维持平和便是。只是她话出口了,没料到那徐进嵘非但没她想象中的那样拂袖而去,反倒盯着她,目光闪烁不定,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我这般的人?我是哪般的人?你倒是说说看。”
他突地又将她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前,不紧不慢问道。方才脸上那怒色竟是转眼消失不见了,瞧着带了丝笑意,只扣住她腰身的手上力道却是不小。
淡梅又有些紧张,只也不肯退让,绷着脸与他对视。突觉身子一轻,竟已被他拦腰抱了起来重重丢到了榻上。
床榻虽铺了厚褥,只这般毫无形象地被丢下去,后臀还是撞得有些生疼,淡梅痛叫了一声,刚爬起来要怒目而视,他已经转身朝外而去,头也未回丢下句话道:“给我把换的衣物拿过来!”
淡梅全身上下大概也就臀上还有点肉了,自己揉了几下,待那疼缓了过去,想起他方才丢下的话,听口气是要自己给他送干净的衣服过去了。本想让妙春送过去的,只想起他方才提起通房丫头时的不喜之色,又怕让妙春贸然过去惹恼了喜怒无常的他反倒不好。自己反正与他也有过夫妻之实了,给他拿件衣服也没什么。叹了口气便翻出了他的一套干净中衣,搭在了手上往紧邻的浴房里去。
十二章
淡梅的动作并不快,等她进了没上闩的浴房往屏风走去的时候,听见里面一响起阵哗啦的溅水声,像是他已经从浴桶里出来了,急忙把他衣物往屏风上一挂,转身正要离去,听屏风后已是传来了个声道:“给我擦下身子。”
淡梅还在迟疑,里面那声音又重复了下刚才的话,已经听出了丝不耐。只好转进了屏风后,从架子上扯下条干净的大绒巾,到了他身后擦去了沾在他后背和腰身下的水滴。本还有些担心他会难为自己,不料竟是十分配合,只站着一动不动地任自己擦。待后面擦好了,这才转身朝向她。
淡梅虽在前夜里看过他身体,只这样一副泛了古铜色的男人身体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自己面前,仍是觉着有些气短,几乎是平视着他胸胡乱用自己手上的绒巾擦拭了几下便丢到一边,嘴里说声妥了。
徐进嵘唔了一声,这回倒是自己伸手扯过了方才被她挂在屏风上的衣袍,套了往外面去,回头见她还立着不动,也未说什么,只是自己转过屏风出去了。
淡梅跟着回了屋子,叫仍候着的妙春妙夏去歇了,这才进了里屋。看不见他人影,想必已经上床榻了。掀了帐幔一看,他果然已经躺那里了。
淡梅爬上了他里侧躺了下去,心里正揣测着他之前说的有事到底会是什么事,突见他翻身朝向了自己道:“我听说你不教她几个过来问安伺候,又减了每日菜品?”
淡梅怔住了。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事”,竟然会是这件事情。他虽说话口气淡淡的,只落在她耳里却是万分刺耳,想也未想便冷冷道:“你不是嫌我瘦叫我多吃么?她几个杵在我跟前我吃不下饭。且你听好了,我不晓得那院的人是怎生在你这里告状的,只我叫减的只是我屋里的菜品,并未提过那院子里的!”话说完才发觉竟是把他娘打发自己的话给照搬过来了。
徐进嵘皱眉道:“你见她们不喜倒也无妨,只规矩总是规矩,你刚来,好歹要照规矩行事个几天。你虽没叫厨下减那院子里的菜品,只你这里减了,厨下自然比照着把那里也减了。你岂有见过比主母更大排场的妾?”
淡梅气得心里突突地直冒火,再也懒怠看他一眼,翻身朝里,丢下了一句话道:“倒是我错了,不晓得你府上这般讲规矩。等我从园子里回来,该当如何便如何。省得你怪我薄待了她们。”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身后一阵静默,淡梅突听他又道:“提起园子,今日我瞧你起先倒像是一副欢喜的样子。我这里竟如此不堪,教你刚过门就恨不得离去?”他说着话,哪里容她背对,已是伸手将她强行翻了过来面向自己。
淡梅睁开了眼,淡淡道:“官人你必定是看花眼了。我不过是应了你母亲的话而已。她既看上了我要伺候,我做儿媳妇的哪里敢推脱了去?”
她话说完,也不管他信不信,便又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没缓出口说话的气,边上徐进嵘已是扯了她靠近。她收势不住,一下便撞着俯趴在了他胸口。对上他骤然与自己几乎相贴的脸,觉着他鼻息拂过了自己脸面,方才那气恼还在,挣扎了几下便要从他身上下来,却是动弹不得,原来后背一重,已经被他紧紧按压住了,隔了两层衣物都能感觉到他手掌透过来的热气。
“前夜里那次你很疼?我见你眼泪都掉出来了。”
淡梅听他在自己耳边突然没头没脑低声这般问道,唇齿几乎都要碰到她耳垂了。浑身血液一下冲了上来,一张脸立刻烫得像要着火,连脖颈处的肌肤都微微泛出了淡淡的粉红之色。
“我见你那般大胆,以为……,倒是我孟浪了些。”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淡梅感觉他说着话的当,自己一侧耳垂竟被他湿热的唇舌轻轻舔过,一种陌生的奇异之感一下蔓延遍了她半个身子,叫她忍不住起了阵轻微颤栗。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敏感反应,他不再说话,只是将她身子稍稍往上托了下,舌尖一路轻轻扫了下去,慢慢到了她锁骨处。
“天色日渐热了,睡我身边包这么厚做什么?都脱去了吧。”
他突然停了下来,松开了按住她后背的手,将她扶坐了起来。
淡梅抬头,见身下的他一双有些幽暗的眼正望着自己。
这年头,丈夫要妻子在他面前脱去遮蔽了身体的衣裳,无可厚非。随他吧。忍过了这夜,明日就可得暂时脱身了。再糟也不会糟过那个惨绝人寰的新婚之夜。
淡梅微微咬住了唇,任由他探手慢慢脱去了自己外面的中衣,只剩下亵衣小裤了。他眼睛从她脖颈一路往下扫到了白嫩的脚丫,这才又摩挲了下她肩头,扯脱开了她身上最后的衣物。
淡梅全身□地坐他身边,抬头对上了他眼睛。
眼前这个所谓的丈夫对她而言几乎还就是个陌生人,两人这几天加起来说过几句话都能数清楚。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比起那个新婚之夜更叫淡梅觉得难堪,连喉咙都干得紧结了起来,她只是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而已。跟他娘去园子里暂避不过是权宜之法,往后像现在这样与他在帐子里的单独相处必定还是不可避免的。她不想在他面前永远都表现得像只待宰的羔羊而已。那样只会让这个男人更有扑上来咬一口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