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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春急忙应了声,将烛台放在了桌上,开了那玉镂雕松鹤香筒的盖,往里面铜胆里填了块月麟安息香,抖匀了拧回盖子,待它镂空的小孔中透出直直往上的淡淡几缕白烟,这才重新挂回了香架子上,拿了烛台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妙春对自己一向服侍周到,淡梅自然记得她的好。只自晓得她有那心思后,在她面前便开始凡事留三分了。见她也被打发出去了,耳边又听得外屋的门轻微吱呀一声,想是妙春或者妙夏去叫落锁了,这才终是长长松了口气。一放松下来,便觉着这样的时令穿着中衣睡这重重大床里略微嫌闷,便脱了只剩亵衣小裤,这才摊手摊脚地趴在了阔大柔软的榻上,想着若是往后都如现在这般只自己一人睡这大床,那才叫舒服。
这念头刚闪过脑子,不想耳边竟又听见了方才离去没多久的那脚步声。这整个宅子里也只有那人走路才会发出这般恣意的响声。淡梅吓了一大跳,还没弄明白那个人怎么会去而复返,便见自己内房方才没上闩的门已被一把推开了,徐进嵘大步进来,身后妙春正急忙跟着亮了屋里的烛火。
“恁早地就叫下门做什么你既说身子不妥,我叫人去请郎中了,给瞧过了再睡罢!”
声音响过,那帐子被一把掀开,徐进嵘已是进来,略微俯身瞧着榻上的淡梅。
淡梅方才来不及穿衣,早卷了条春被裹住了自己身子,只慌乱间一截雪白的脚踝并脚丫子还是外露在了猩红的锦铺上,见他眼睛正盯着,立刻缩进了被里。
他方才离去,竟然是叫人去请郎中!
“方才不是说了么,我自己歇下就好,看什么郎中,我不看!”
淡梅气不过,那说话的口气就带了丝恼怒。
“你刚嫁过来我家就嚷着身子不爽快,不给你瞧好了,明日回门丈人丈母还道我欺了你。”
徐进嵘看了眼她只露出个头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这才又出了帐子,自己坐到了张桌边,挑了下烛火,随手拿了本书卷看了起来,看样子竟是不走了。
淡梅气得半晌动弹不得,心里正恨着,外面那人眼睛盯着书,口里却又道:“还愣着做什么,郎中稍后就到,你就这般模样让人瞧病?”
他话音刚落,一直守在门外的妙春妙夏便急忙进来到了她跟前,拿了中衣给她穿上,外面又披了件褙子,把睡松散了的头发也挽了起来,这才退了出去。
淡梅无奈,此刻说自己没病又已是晚了,只得和衣躺那里,心里打定主意等下那郎中来了,自己就一口咬定身子不舒服,看他如何。
她这边在心里别扭,外面徐进嵘坐着却气定神闲,淡梅只听见他不时翻动书卷时发出的轻微哗哗声。没一会那郎中果然到了。
这一番折腾早惊动了淡梅屋子里的下人们,现在都齐齐侯在了外面等着差遣。见郎中来了,早往淡梅床前放置了张台架子,中间是块绸子,瞧病的时候,便将手伸出绸子外让搭脉。
那郎中姓胡,家中世代济世开方,尤对女人病最是专长,京中大户人家的女子若有不适,除了太医官,最先想到的就是这胡郎中了,甚是有名。他方才本早已闭馆歇息了,却被人拍开门,定睛瞧见来传唤的虽是个管家装束,只那衣料却是上乘,出手又极是大方。京城不乏藏龙卧虎,晓得是个有来头的,带了药箱子便跟着匆匆赶来了。待入了这院里的正房,见外屋里站了半房子的丫头婆子,里面一个年约三十许的高大男子迎头过来,虽是一身常服,只那穿在别人身上不大起眼的衣服,被他却是撑得挺拔,面上神情端肃,晓得是男主人了,也不敢多看,略微见了个礼便被带着入了内室。见里面都还是新房布置,闻得幽香弥弥,陈设用具无一不是极其精美,应是这家新娶的女主人身子不适,哪里还敢怠慢,坐在了个预先放置好的凳上道:“夫人伸出手。”
淡梅晓得是避不过去了,只得把自己一只手伸出了绸子外,放在板上。
胡郎中见这手烛光映照下雪白莹润,甚是扎眼,也不敢多看,架上了自己两指便闭上眼睛,凝神细察起来。只他越是探查,心中却越发疑惑起来。这脉象瞧着是个年少女子,脉细匀停,游走畅滑,瞧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若说没问题吧,怎的又会二更多了还这般兴师动众地请了自己上门来瞧病?正费解着,突听架子后响起了声微咳,声音娇弱,一下却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
他常年给京中大户人家女眷瞧病,早晓得这些人家里门道最是弯曲。有病的装没病,没病的说有病,这般的事体他早见惯了。如今看来这绸子后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在装病以博取方才那男子的关爱。心中想妥了,便收回了搭脉的指转向了那男子道:“大官人不必担忧。夫人脉象虽有些弱,只我瞧是心气郁结所致,并无大碍。我这里有个名为芙蓉角香丸的方子,开了去让夫人照着服用半月便可。只是心病还须心药治,大官人若能多体恤陪伴,则夫人气血两旺,更易痊愈。”
徐进嵘谢过了,便叫人送他回家。
胡郎中去的时候,心中还想着自己帮那绸子后的女子圆了过去,又趁机给她说了好话,想必那女子对自己是感激涕零了,心中有些得意。他平日给人瞧病,若是逢了这样的事情,不过是说前面那段话,后面让男人多些陪伴却不大会提。今日也不知怎的,见了那般莹润的一只纤纤玉手,一下竟是起了怜香惜玉之感,待自己人被送出去了,这才臆想着那绸子后的一张脸该是如何。
胡郎中自以为做了好事,却哪里晓得淡梅此时目瞪口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碰上个这般的庸医。正拥被坐着哭丧着脸,却见那徐进嵘又已是入了帐子,站在榻前看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下紧张万分,脑子里便似乱成了团浆糊,想开口说自己没病,那方才为何闩门赶他?若承认了那郎中的话,更是非她所愿。浆糊捣到最后,这才冒出了一句讷讷地道:“我没那郎中说的心病,他胡言乱语的。我不用你陪伴。”刚说完,又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懊恼不已,干脆闭嘴不言了。
徐进嵘眼里似是有阵笑意掠过,不过转瞬即逝,唔了一声却道:“这郎中极是有名的,他说的想必差不到哪里去。他既是这般说了,我自会照他所言多体恤些你。往后我若没遣人来说,便是要睡此处的。下次别叫我碰见你无故闩门。”
他说着话,淡梅微微抬头,见对方居高正盯着自己的眼神里似有暗光闪过,心头一紧。吸了口气正要再说,他已是背手出去了。
淡梅心中一阵挫败感,恨不得大叫几声用以发泄心里的不满,连外衣也懒怠脱便倒回了榻上去,心知自己这装病躲避的法子是彻底失败了。没一会便听外面又起了脚步声,想是那徐进嵘回来了,待他闩了门掀开帐子进来,她已是和衣裹了被子滚到了床榻的最里,抵在了床壁上。
徐进嵘想是方才沐浴回来,身上只着松垮的单衣,脱了往翘头案上一丢,淡梅觉着身下床榻一沉,他已是上来了。那后背刚沾到褥子,长手一捞,她已是被扯到了他身边,身上卷着的春被也是被揉成了一团。见她身上还穿着整整齐齐,脸色一沉,伸手便朝她领口探去。
今晚只怕那一场折磨是又逃不过了,淡梅心头厌烦至极。他是她的夫,他要强来自己也是无奈,只心头那恼恨却是压也压不下,躲开了他手,自己已是脱了外面那褙子甩在床尾,又负气脱了中衣,最后只剩下亵衣小裤了,这才抬眼看着他冷冷道:“剩下的是你动手还是要我自己动手?”
徐进嵘眼睛溜过她露在红肚兜和小裤外的如雪藕般的胳膊和一截纤细的小腿,突地笑了起来。
淡梅第一次见他笑,嘴角边那纹路弯了起来,脸部线条被衬得竟也柔和了不少,一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有些狐疑地盯着。
徐进嵘那笑还没歇,突地已是伸手将她压到了自己旁边那个鸳鸯合欢如意枕上,闭上了眼睛道:“你那身子骨没几两肉,我用力些只怕就会折断了腰。明日起每顿饭给我多吃一碗,待养肥了些我才好有兴致。不早了睡吧,养好力气明日还要一道往你娘家里去。”
第九章
淡梅被他粗重的一只胳膊压着肚子,虽有些不舒服,只他那话里意思竟是放过了她。虽然那理由有些刺耳,在她听来却不啻是最大的福音了。悄悄抬眼瞟了过去,见他果真已经闭上了眼睛,这才相信了,哪里还敢乱动,只缩在他身侧一动不动也闭上眼假寐。良久这才屏息着偷偷睁开了眼,见身侧那男人仍是一动不动朝着自己侧卧着,应该是睡过去了,只是热热的鼻息一下下地扑到她额角,吹得她几丝额发像风中蝴蝶般乱颤,瘙得肌肤有些发痒,且小腹被他胳膊压住也觉越来越沉,终是忍不住两手捉住他胳膊抬起轻轻给放在了褥子上,自己慢慢地挪着身子往里蠕去,待觉不到他鼻息和身上散出的热气了,这才停了下来当真准备着要睡觉了。
淡梅闭上了眼睛,她对面那被她以为已经睡着了的徐进嵘此时却是睁开了眼盯着她瞧。
只能称得上秀气的一张小脸此刻脂粉全无,肌肤水嫩得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除了这身皮肉,唯一还能入眼的大概就是她的一双眼睛了,眸光晶莹,显得整张脸都灵动了起来。此刻这双眼睛正轻轻阖着,大约也是还没真正入睡的缘故,羽翅般的睫毛还在微微地抖动,看得他忍不住想用自己拇指去抚触下这睫毛压住了不让抖,手刚微微动了下,外面玳瑁八方烛台上那比量着时辰定制的烛火已经燃尽了,涡塌下去一下灭了,屋子里立刻昏暗一片。
淡梅第二日起身,觉着精神不错。那徐进嵘大概当真是嫌弃自己没肉,昨晚竟没碰她一下,让她极是满意,心里竟生出了丝往后切莫再多长一两肉的念头。
按了时人风俗,新人婚后三天,女婿要携新妇回拜岳丈家,有条件的话第一日或第二日最好,远的话第七天也行。徐家离集贤相府也不过七八条街的距离,故而第二日就要回了。
淡梅就着镜台上的镏金葵花鸾鸟镜打扮。因了今日是婚后首次回门,所以不敢怠慢,虽不及大婚之日的正服,却也极其喜庆庄重的。上穿绛红色镂金丝牡丹暗纹的交襟衣,下着正红彩绣团蝶的织金锦襦裙,端端正正系了腰封,长垂过膝的银红丝绦上坠个鸡血双体如意结,走动时满身珠玉璎珞相撞叮咚。
淡梅刚收拾妥当,那慧姐恰巧被奶娘领了过来问她安。慧姐见她这般华美装束,一时有些看呆,眼里露出了欣羡之色。那奶娘倚老卖老笑嘻嘻道:“小娘子再两年也好配夫家了,那时还怕不这般也耀花了人眼。”倒惹得慧姐满脸通红,羞臊不已。淡梅虽知此时女子十来岁便定亲的比比皆是,只仍不喜奶娘这话,眉头微皱了下,只是对着慧姐温言道:“我今日回趟母家,你早间习下课业,过午觉了便自去玩去,不用都紧着。”
她这般说,却是昨日和慧姐处的时候,晓得那徐进嵘对她竟是教养十分严格。家中不但请了习字诗画刺绣娘子,连灶厨也要学,每日里一早到晚流水轮着教习,瞧着竟是要把她往将来的十全主母培养的样子,淡梅闻之暗地里摇头,对那慧姐自是又多了分怜惜之意,这才叮嘱了几句。慧姐闻言眼睛一亮,朝她微微抿嘴笑了下。
奶娘虽不知自己方才哪里得罪了新夫人,只她也是个会看脸色的,见淡梅不大理会自己,便住了嘴小心领了慧姐下去。
淡梅随意用了早点,带着妙春几个出了正房往前面正堂去里,见徐进嵘已在那里了,身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指着个阔长的紫檀嵌螺钿匣子对着他道:“文相生平所好,无过于奇石。这匣子里的灵璧石长高过尺,本就难得,且属白灵璧类,形貌便似梅雪争春,更是万中无一,三爷你看如何?”说着已是打开了那匣子给他看。
淡梅昨日便见过这管家一面,知道是徐进嵘的一个本家,已经跟随他多年了,故而没有像府中其他下人那般称他为大人,而是仍照从前的称呼。此刻听他那话,便晓得匣子里的是备了要在今日送给自己父亲的回门礼,忍不住好奇瞟了一眼,见是块光滑雪白的石头,点缀有粗糙的赭褐石体,瞧着确实便像早春时节瑞雪初融时露出的斑斑山体。
她从前对这些本是一窍不通的,只到这之后,因了自己父亲的喜好,渐渐也有些耳濡目染,晓得这灵璧石自古就是名贵赏石,奇在音质堪称独步,无论是用小棒轻击还是仅用手指微扣,都可发出琤琮之声,余韵悠长,被美誉为“玉振金声”。灵璧石天然成型,一般都以黑黄褐色为多,似这般大小又玉白之色的,应该非常难觅。
徐府管家见淡梅过来了,恭谨行礼后便退立到一侧不再说话。徐进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对着管家说了声“把东西都搬上去”,自己转头便朝大门去了。淡梅送他背影个白眼,便也跟了过去,见大门外已经停了几辆马车,外面瞧着和普通人家里的也差不多,上了后觉着里面甚是华丽宽敞。
徐进嵘在前骑马,马车跟着轱辘前行,缓缓离了徐家大门。淡梅从身边十字海棠式的厢窗朝外望去,见徐宅大门施了朱漆,门顶正脊两端立了对相向的鸱吻,门扇正中一对兽面衔环铺首,两侧各一只抱鼓石,如意踏垛尽头左右一只石狮,两边是青砖围墙。这一带稍大些的宅子大门都是这般陈设,看起来十分普通。经过开封府行了七八条街,那集贤相府就在面前了。
文相秦氏晓得女儿和新女婿今日一早回门,大门早洞开着等候,门房远远瞧见了一行车马过来了,立刻一溜烟地跑了进去通报。淡梅出嫁也才不过两夜,只回到了自家,竟觉着仿佛已经过了两月一般,待见到自己母亲被嫂子和一干丫头簇着从那照壁后匆匆赶了过来,把她一把搂在了怀里乖囡地叫,竟是觉着一阵委屈,眼睛都红了起来,趴在了秦氏怀里擦拭了几下。
徐进嵘被文相和他大舅子接了进去,淡梅跟着秦氏柳氏一道进了屋子。刚坐定,秦氏就拉着淡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个不停,一脸的欢喜。
原来秦氏自前日淡梅上轿被抬走之后,生怕又传来新女婿熬不过夜的噩耗,一夜生生地睁眼到了天亮。昨日得知他两个今日要回来拜门,喜不自胜,早早地就在外堂屋里候着了,待听得家中小厮来报新人已到,脚底便似生了风般地迎了出去,接了淡梅到屋子里后,自是细细地问起了徐家种种,淡梅一一作答。边上柳氏听到他家连小妾吃饭也是这样排场,眼里微微露出欣羡之色,笑嘻嘻道:“小姑总算是苦尽甘来,如今嫁了个这样的得意郎君。你娘两个说些体己话,我去厨下瞧着些,好留新女婿用饭。”说着便带了自己丫头出去了。
秦氏见柳氏走了,便把丫头们也都遣了出去,这才坐到了淡梅身边,凑到她耳边低声问了几句。她不问倒好,淡梅听她问起新婚之夜,方才从进门起便涌上了心头的那丝委屈之意再冒了出来,眼圈又红了,倒把秦氏吓得不轻,搂住了连连追问。淡梅早把秦氏当自己亲母,见她这般爱怜自己,恍惚间便觉着自己真就是她那个十六岁的娇娇女儿,终是忍不住,委委屈屈地捡着说了些。秦氏听罢,竟是噗一下笑出了声,这才又叹道:“男人家大多都是如此不知道体贴的。也怪娘粗心,以为从前跟你提过,这回也忘了再细细跟你说。男人家再硬似铁,女子自当软成水,任他再刚硬也包容了,这才能鱼水两相欢。似你这般硬挺着,哪里会不疼呢?可怜我的女儿……”
淡梅未料秦氏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没有回过神,连眼眶里出来的泪光都忘了擦。秦氏怜爱地拿帕子给她擦了下,这才又凑到了她耳边低声传起了闺房秘技。淡梅虽从前大多都晓得,只这回听秦氏这般面授机宜,还是有些不适,但等秦氏说完,心中却极是感慨。
最好的女人,在家是主妇,在外是贵妇,床上是□,这话她最早知道是钱钟书先生大约和友人玩笑时提过的,自有这话后,便被无数人奉为经典。只她万万没想到,如今这个比钱先生早生了几千年的自己宋朝的母亲竟也是深谙个中道理。见秦氏笑眯眯望着自己笑,突然想到应用的对象是那个徐进嵘,一张脸一下涨得通红,也不想再说这事了,正要换个话题,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秦氏应了声,见是自己身边的大丫头福儿手上捧了个锡匣子笑容满面地推门进来,将手中东西小心放在了红木香几上,这才笑道:“老夫人瞧好了,这可是新女婿特意敬献给丈母的回门礼。”
秦氏笑呵呵起身,过去开了匣子仔细端详。淡梅晓得徐进嵘送给自己父亲的是块奇石,却不晓得给秦氏送什么,便也凑了过去瞧一眼,见红绒匣子里放了块很大的黑漆漆的东西,瞧着便似个土疙瘩。
那徐进嵘既是拿了送给集贤相府诰命夫人的东西,想必也不会真的是个土疙瘩。只淡梅对那男人极没好感,对他的东西自然也是带了偏见,便哼了一声道:“黑漆漆的土疙瘩也拿来送人,亏他出得了手。”
边上秦氏听罢,却是笑着摇头道:“你从前在家中我虽请人教过你书画刺绣,只这上头的却未教过,也难怪你不识。这东西你瞧着黑漆漆的,它却是个难得的稀奇东西,你闻闻看味道。”
即便不用秦氏说,随着那匣子的盖被揭开,淡梅很快便已经闻到了股沁人心脾的异香,这才晓得应是块香料。香料中她所知的最好的不过是那龙涎香或沉香,只都要焚烧后才有香气出来,似这般天然散香的,从前确实没有见过。
秦氏见她不识货,便笑着教导道:“这虽是沉香,只却是沉香中的极品,名为迦南,又名奇蓝,有‘糖结’‘金丝’二种,糖结最是贵重,瞧着漆黑,坚硬如玉,锯切开后里面便似有饴糖一般的油脂,金丝又次了些,只也是难得。此香绝不可焚,焚了倒有膻味。大的直接放在盘上,满屋就可生香了,小的做成扇坠佛珠,也是最好不过的。似这般大小的糖结迦南,娘从前也就在进宫贺太后娘娘寿的时候见过。”
淡梅见这不起眼的黑不溜秋的一坨东西竟有这样的来头,便笑答道:“既是这样的稀罕东西,他又是送你的,娘你拿去用便是。”
秦氏瞧她一眼,见她仍是不大以为意的样子,忍不住又道:“他既送我这东西,想必自家也还是有这东西的。娘还是趁早教了你储放之法,免得日后万一不知被人笑话了。似这等奇香,平日须得用锡盒贮存,盒子分上下两格,下层放蜂蜜,上层搁香,中间隔板钻数个龙眼大小的孔,这般蜂蜜气味上通,香就经久而不枯。别类龙涎沉香也是这般放置的,你可记牢了。”
淡梅第一次听到这个,倒觉得新鲜有趣,见秦氏谆谆教导自己,便乖巧地应了下来。秦氏满意,盖拢了匣子。福儿又凑趣道:“除了老夫人和相爷,连东院那也都备了礼,姑爷当真是个有心的呢。”
东院住的便是淡梅的兄长文瑞博和嫂子柳氏。秦氏来了兴趣,自是问了一声,福儿却摇头说不知何物。惹得秦氏笑个不停,骂她也不打听清楚便过来学舌。
正午时分,文相和淡梅长兄设宴请了徐进嵘,坐上陪着的都是些朝中素日与文相交好的臣僚。淡梅虽出嫁才不过两日,只如今已是徐家人了,秦氏自也是设了另桌筵席相待,柳氏作陪。席间听那柳氏提起,说新姑爷送了方手掌大小的寿山芙蓉冻玉章给自家丈夫,她却是得了整套的首饰头面,言谈间笑语晏晏,很是满意的样子。淡梅暗自揣度,那徐进嵘今日这趟的回门礼,竟似都钻进了她家中各人的心,从今往后只怕提起此人,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的了。心中不禁有些郁闷,连面前放置的平日最爱吃的素粉羹也是嚼之无味了。
酒宴过后略事歇息,便要离去了。淡梅心中极是不舍,被秦氏柳氏送到了大门口的照壁前,听秦氏口中絮絮叨叨念着往后与女婿恩爱和好早给她生个外孙的话,忍不住又是红了眼圈,慌得秦氏急忙擦她眼睛安慰。淡梅吸了下鼻子,下跪了到了她面前给她叩了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被送上了马车。
淡梅坐车上,一直行到了徐宅大门,这才稳住了心神。见马车停稳住了,便推了厢门出去,却是愣了下。候在马车旁伸手要扶她下来的不是妙春几个,竟是徐进嵘。
淡梅看他那伸到了自己面前的大手,犹豫了下,终是把自己手放了上去。
徐进嵘捏住她手,几乎是将她抱下了马车。待她在地上站稳了,冷不丁却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我这里当真便是龙潭虎穴?瞧你今早竟是进去了哭,被送出来又哭。”
第十章
淡梅一愣,稍一抬头,面前便是他微微绷紧了的泛了些许青色的下巴,再往上,黑沉沉的一双眼正俯看着自己,似是调侃,又似在探究。
自己老大不小的人了,在新婚丈夫这里受了些不如意,一回到娘家见了娘面,竟弄得当真就像个十几岁的小萝莉一般动不动就红眼圈掉眼泪,淡梅回来的路上也正一直为方才的矫情后悔。竟是越活越小的样子了,又不是真的水深火热过不下去,这样只让秦氏徒增牵挂罢了。所以突然被他戳中心事,一时有些恼羞,连脸都微微飞起了红晕。只她毕竟不是真的十六碧玉,很快便定了下心神,心知与他多纠缠自己只怕也是难占上风,干脆充聋作哑,只从他掌中轻轻抽回了手,微微低了头,自己提起裙幅上了阶梯便往大门里去了。
徐进嵘见她方才扬起一张脸与自己对视,两颊起了淡淡红晕,分明是恼羞了。他起先说那话,不过是方才回来路上时,脑子里突然现出了早间落入他眼的一幕,也不知怎的,竟觉着心中不大痛快,这才在她下马车的时候自己上前去扶了,那话便也随口而出。本以为自己既然问出了口,她总要应对几句,或矢口否认,或解释个中缘由,不料她竟很快便似个没事人般地低了头抽手而去,倒把自己撇在了脑后,一时有些回不过味儿来,站在了原地。
几个早间跟了出来现在爬下了车马的丫头下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夫人已经进去了,自家大人却仍是杵在那只盯着她背影。他既不动,他们自然是不敢打头进去的,也只能呆呆站在一边看着。徐进嵘觉察有异,这才搓了下手,撩起衣摆跟着进去了。
淡梅一路回了自己院子,还没进屋,今日留下未跟去的妙夏便迎了上来,神色有些慌张。淡梅晓得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便停了下来看她。妙夏这才咋咋忽忽道:“夫人,方才喜庆姐姐来传话,说老夫人叫夫人回来后就去她那,我问她甚事情,她却不跟我说。”
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意外。那徐进嵘的母亲对自己的侍奉问安是一概拒绝,怎的等她从娘家刚回来就又叫她过去了?
淡梅略想了下,实在是想不出老太太这时见自己所为何事,便进了屋子里去了身上的金玉钗环,换了身常服,这才往北屋里去。那门已是开着的了,门口有小丫头正等着,见她过来了,见过礼后便一路领了进去。
淡梅还没进正房,便听见里面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听着似乎是在骂人。急忙进去了,这才见乱糟糟一片,地上放了两个未盖上的樟木箱子,里面是些衣物零碎,瞧着便似要搬家的样子。被骂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脚前地上一堆被打碎了的茶壶瓷片。
淡梅朝老太太问安,她却充耳未闻,还只顾骂着那小丫头道:“你个瘦胳膊细腿的瞧着就是软脚虾,连个茶壶都拿不牢,我家再多的碗盏也经不起你今儿摔一个,明儿再摔一个。我这里算是不敢要你了,这宅子里和你一般瘦骨伶仃的人多了去了,你随意捡个地去好了。”
她虽骂着,那小丫头瞧着竟也不是很害怕的样子,只是不住缩着头偷眼看向边上的喜庆。喜庆待老太太骂完了,扶她按在了张椅上,这才笑嘻嘻道:“老夫人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不就个用了七八年的大肚茶壶么,碎了就碎了,岁岁平安么。大人最是孝顺,老夫人要金山银山的都捧了到跟前,传出去说他家的娘不过被小丫头摔了个茶壶就肉痛,不定被人背后怎么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