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二还有些不服,正要再开口时,身后有人道:“董秀说的不错。正是这个理儿。”
绣春回头看去,见不知何时,朱八叔过来。他到了近前,弯腰抄起贾二刚切的那些片看了下,皱眉道:“太薄了。只能作生用了。”
贾二这才信服,讪讪地抓了抓头。边上人望着绣春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佩服之色,巧儿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朱八叔看了眼绣春,微微点了下头,目光中带了丝赞赏之色。正这时,院门口有人喊了一声:“老太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绣春听到喊声,一惊。心跳不知怎的便有些加快。还立着不动时,朱八叔已经快步迎了过去,道:“老太爷,你身子不便,不好好养着,怎的跑这里来了?”
绣春更是惊讶。
她记得前次陈立仁见到她父亲时,分明说老爷子一切都好的。
“嗯。好久没闻到你这院里的生鲜药味儿了。过来闻闻……”
她还在发怔时,听到身后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去。见朱八扶住了一个老者。那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纪,瘦高个。头发花白,身穿件鸦青色的缎面暗纹袍子,手上拄了根黄杨木的拐杖,正在朱八叔的搀扶下,朝着自己慢慢而来。
绣春很容易就能在他那张干瘦的脸上寻到自己父亲的影子。但是眼前的这个老头,显然又与自己的父亲完全不同。他花白杂乱的眉,眉心处即便没有皱眉也停着的川字纹、深刻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以及生在嘴唇两边的那两道深深法令纹,无不显示出了他的苛刻和严厉。他走过来的时候,她悄悄往后退了些,略微侧过了身去。
老头子并未留意到她。
“我听大友说,你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经过身畔的时候,绣春听见他对着朱八叔这样道。
“承蒙您记挂,都已经好了!您别担心。”朱八叔的感动溢于言表,小心扶着他继续往里,“我领您进去坐。”
绣春目送那俩进了后头的一间屋子,便继续做手上的事,却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之后,等巧儿送完茶水回来了,问她:“巧儿,老太爷怎么了?瞧着身子不大好?”
巧儿叹了口气,道:“本来是好的。就这两年,慢慢开始不行了,晚上睡不着觉。这才把药堂的事渐渐交到三叔公这些人手上帮着干。不过我跟你说,老爷子虽然不大管事了,脑子可还灵光得紧。上回三叔公给他报账房出来的月账。刚念完,老爷子就说错了,叫打回去重新算。账房里管账的夏三爷熬了一宿重新做,你猜怎么着,竟然真的出了错……”
绣春微微笑了下。片刻之后,趁了起身的空当儿,见众人都忙着各自手头的活,并未留意自己,便悄悄往后头去,蹑手蹑脚地躲到了门外,侧耳听着里头的说话声。不知道他们前头在说什么,只她刚靠近,入耳的话便让她心中一跳。
说话的是朱八叔。只听他道:“老太爷,我打年轻那会儿就替您做事,知道您,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从没亏待咱们这些老人半分。您对外人尚如此,何至于要那样苛待自己的亲骨肉?如今趁您来了,就算您不爱听,我也要倚老卖老再劝您几句。您就松松口,叫老葛去找找,把二爷找回来吧!您脾气倔,那二爷也倔,一晃这么多年没消息。老太爷您嘴上不说,心里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想他……”
啪一声,似乎是茶盏重重顿到桌上的声音。
“别跟我提这孽子!”
绣春听见老头子的声音随即蓦然而起,满含了怒意,“他就是死在外头,我也不会有半点伤心!”
一阵沉默后,朱八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了点哽咽。他道:“老太爷,您这话也就是骗自己了。我晓得您,这些年一直都在等二爷他回来。他却一直没回来,您也一年年的老了。等您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你交给谁能放心?现如今帮您做事的人,我人轻言微,也不好说什么,但到底如何,老太爷你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就算不顾父子之情,为了金药堂仨字,你也要把二爷找回来啊……不就是开口一句话的事么,有什么拉不下脸的……”
再一阵沉默。半晌之后,绣春听见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终于道:“好,我就听你的劝,叫大友去找他回来……”
朱八似乎松了口气。外头的绣春听见这一句话,心中也涌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滋味。只是她还来不及品味这种滋味,便听里面的老头子又加了一句话。
他说:“若是已经生出了孙儿,把孙儿带回来。至于那个女人,我绝不会认那样一个儿媳妇!倘若当初不是她使出狐媚手段勾走了我儿子的魂儿,他何至于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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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没再继续听下去了。她默默地转身离开。
她能够理解老爷子对于自己母亲的偏见和恨意。也有过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固执到了这样可笑的地步。听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难道他到现在还觉得他的儿子陈仲修之所以迟迟不归,就是少了他张开金口的一句召唤吗?更何况,理解归理解,真听到那种怀了深刻仇恨般的话从他口中出来,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气恼。虽然没看到他说话的表情,却可以想象他当时咬牙切齿的模样……
岁月并没有让他变得明智豁达。自己的祖父,他是一个固执高傲、刚愎自用的老糊涂。
绣春心里原本因了目睹他现状而出生的那一丝同情之心,此时立刻烟消云散了。这样的一个人,倘若最后当他得知自己父亲已经死去的消息后,他会如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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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陈振在北院自己的那间偏屋里,坐在那张红木扶手椅上,双手撑着面前的拐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夕阳从西窗里透进来,照在他一边脸上,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尊泥像。
到了申时末,外头起了一阵脚步声。葛大友、陈存合、女婿许瑞福和另几个大管事等人过来了。与往常一样,他们到这个点儿,就会过来向他汇报这一天的事务。各自说完了事后,陈存合笑道:“老太爷,有个喜事说出来让您高兴下。前些时候,京畿那爿儿,不是有别家冒充咱们金药堂卖药吗?就今日,传来了好消息,官府已经抓到了制贩假药的人,投牢了。过两天,御药房行文都察院也会转行五城察院衙门出示公告,不准旁铺冒充咱们的字号,否则加重治罪,绝不宽宥。此事是立仁一手操办的。您说是不是天大喜事?”
陈振唇角露出一丝浅笑,点头淡淡嗯了声,“立仁这事做的不错。”
陈存合笑得更欢快:“他说了,等衙门公文下来,就张贴一张在咱们金药堂大门口,提醒大家伙务必要到本堂药铺买药。免得万一又上当受骗。”
葛大友道:“是要这样做。立仁这事办得确实不错。”
边上一个素日和陈存合不合的管事便呵呵笑道:“办这事儿,怕也是使了不少银两吧?要不衙门怎么这么利索?”
陈存合看了眼陈振,道:“虽是花了笔银子,只都一定是要使的地儿……”
“钱要花在刀刃上。这样的事,花再多也无妨。去账上报了便是。”
陈振忽然打断了陈存合的话,又转向葛大友,“没事了,就都各自早些回去歇了吧,大友你留下,我有事要说。”
葛大友应了下来。
陈存合一松,面上微微露出喜色。再看向老头子,见他脸色如常,一时也猜不出是什么事,只好和旁人先后退了出去。等屋里只剩下他二人,葛大友见陈振半晌不开口,想了下,便试探道:“老太爷可是想问方才立仁疏通衙门花钱数目的事?说起来,确实也有些费……”
陈振哼了声,道:“水至清则无鱼。我如今身体不行。药堂里事多,你一人照管不够,要用人。让他们得些好处,也是应该的。我还不至于掐到这样的地步。”
葛大友点了下头。正想问那您留下我要问什么,看见坐对面的老爷子脸色凝重,眼神中似乎透出些悲伤之色,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咯噔一跳,顿时有些乱了,连大气也不敢透——自从得知那可怕的消息后,最近他一改常态,根本就不敢再在老爷子跟前提那事了。只是越不想提,反倒越来事。果然,正惴惴时,听见老爷子悠悠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友,你从前时常劝我,叫我去找老二回来。我想着,你说的也对。他也确实该回了……你这就派人出去找找吧……找到了,就跟他说,是我的话,让他好回家了……”
葛大友怔怔望着自己的老东家,整个人一动不动。
陈振说完了话,发觉对面自己的老伙计并没如他预想中的那样痛快应下,便朝他望了过去,见他如石头般地立在自己跟前不动。皱眉道:“怎么了?”
葛大友这才回过了神,慌忙道:“没……没什么。我这就是着人去找……”说罢转身,匆匆要去。
陈振与他一道大,共事了几乎大半辈子。对自己的这个管家再熟悉不过。他的异常立刻引起了他的疑心。叫住了他。“不对。你有事瞒我!”
“没事……”
“大友!”老头子的话声转厉,“我听得出来,你有事瞒我……”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椅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道,“不对,你一定有事瞒我!难道是你已经有了老二的消息?”
葛大友说不出话。
“快说!”
老头子忽然暴喝一声,拐杖猛地顿地。
葛大友一抖,整个人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颤声道:“老太爷——我对不起你啊——我该早一点让人去找的……”
“到底怎么了!”老头子的声音也开始带了些颤音,但肩背还是挺得笔直,“我这辈子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风浪,有事还能撑得住。你给我说老实话!”
葛大友知道迟早是瞒不过去的。流泪道:“老太爷,数年前开始,我就瞒着您派人四处去打听二爷的下落。方半个月前,才得知了消息,二爷他这些年,一直落脚在杭州……”
“如今他人呢?”
陈振焦躁地探身向前。
“就在两个月前,他住的那地儿,起了场火……”葛大友泪落不止,“二爷他……他和他的那个女儿,一道都……都去了……我对不住您啊,该早一步找到他们的……”
他伏地痛哭不已时,听见前头噗通一声。抬头,见陈振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双眼圆睁,一动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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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伴们貌似都爱看谈恋爱……嗯,快了。
第12章
葛大友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将老爷子扶起送至榻上躺平。药堂的坐堂大夫刘松山住后面那几排罩房处。闻讯匆忙赶来。一阵紧急救治之后,陈振喉咙里咯了一声,终于悠悠转醒,屋里点了灯,他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太爷得知在外多年的二爷的凶讯,晕厥过去,醒来眼底出血暴盲——这个消息当晚便传遍了整个陈家。阖家为之震动。陈存合父子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匆匆赶去探望。他父子俩到了,姑太太一家人更坐不住。姑太太陈雪玉领了儿子许鉴秋也早到了,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一会儿哭自己苦命的弟弟,一会儿哭瞎了眼睛的老爹。任凭边上人闹哄哄一片,躺那里的老头只一动不动,木然睁着眼睛,便如没了气一般。最后还是葛大友和刘松山出面,说老爷子需将静养,好容易这才把人都劝了出去。
一行人出了老太爷的北正房,目送那对父子离去的背影,陈雪玉想起方才陈立仁在屋里说的那些安慰词,再看一眼自己那个一声不吭的儿子,一回到自己住的院落,便气得重重拍了下他的胳膊,训斥道:“娘教过你多少遍了?到了你外祖跟前要会说话。你瞧瞧你,平日办事没那个人灵光便算了,到了此刻,你怎的还一声不吭?你只站一边掉眼泪,你外祖眼睛瞎了,你就算哭死他也看不见,你要说话啊,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个你这样的笨儿子。气死我了……”
许鉴秋十八岁,长得虎背熊腰,人却老实。只一声不吭低头任她训斥,边上他爹许瑞福看不下去了,帮着儿子说话道:“我瞧阿秋挺好的……”
“呸!”
他话没说完,便被陈雪玉打断,怒道,“你还说,就是你自己没用,生了个儿子出来也随你没用!你瞧瞧你,在我爹跟前做多少年的事了,如今还只在后头药厂里打转!那隔了房的父子俩,揽得都是在外跑的买卖!这些年暗地里的进项就不说了。等我爹要是没了,我看这家业不还迟早落他们手里!”
许瑞福在后头药厂一干便是二十多年,如今慢慢升上了主管。听了有些不服气,反驳道:“我做的事也是要紧。做出来的药要是有个差池,那才关系到咱们金药堂的名声……”话虽这么说,声音却越来越低,显见是在陈雪玉面前底气不足。
陈雪玉冷笑道:“你在后头再能干,那也是累死的活,怎么比得上前头露脸风光?如今我弟弟确证没了,我爹又成这样子,你要是再不给我醒醒,往后我瞧你连吃饭的地儿都没有……”
许瑞福沉默了下,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二舅爷那样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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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这一石激出千层浪的陈家众生相,再说回众人退去后的那间屋里,此刻只剩下刘松山和葛大友二人了。刘松山在金药堂坐堂多年,虽算不上名医国手,却也稳重可靠,大小病极少有难倒他的。知道陈振是因了暴怒惊恐,气机逆乱,血随气逆而导致的暴盲,不敢怠慢,开了一副方子,煎好之后,服侍陈振服了下去。
“刘先生,老太爷的眼睛何时能好?”葛大友问道。
刘松山蹙眉,沉吟半晌,方道:“我这方子,以桃仁、红花、赤芍、川芎活血化瘀,生姜、大枣调和营卫,辅以黄酒、老葱散达升腾通利血脉。本病初起,即宜以此方活血通窍,但愿能起功效……”
葛大友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一凛,想再问,看了眼边上的陈振,见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便将刘松山拉到了外面,这才径直问道:“你给个痛快话,能不能治好?”
刘松山叹了口气,道:“我也实话说了。此病罕见,却极其凶险。治不及时或无有效治疗,必定难以挽救,不能复明。能不能好,就看头几日了。我也只能尽力……”
葛大友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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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暴盲的消息,当夜也传到绣春的耳中。她一并亦知道了这事的起源,那便是老头子得知了自己父亲意外身死的消息。
就在白天的时候,她还曾想过,等老头子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会是如何反应。没想到这么快,当晚竟就发生了这一幕。听说老头子醒来睁眼时,眼白血红,目不能视。从中医术语来说,是体内气血逆乱,上壅窍道,致使眼中脉络阻塞,输注入眼的气血骤断。从病理来说,大约是淤血阻塞了视网膜中央动脉或静脉,从而引发暴盲。
她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翻来覆去的时候,除了想着陈振的病情,也在想她听来的另件事。据说,这消息来自大管家葛大友。他两年前就派一个名叫陈芳的心腹外出四处寻找陈仲修,如今方得知了这个消息——别的都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说自己也已随了那场火一并被烧死了呢?是那个陈芳打听有误,还是葛大友在撒谎?倘若撒谎,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那场大火的起因,不止陈立仁是怀疑对象,连葛大友这个在外人眼中忠心耿耿的大管家也牵涉其中?
绣春心事重重。次日起身,照例去炮药房上工。今日里头的人却一反常态,都无心做事了。纷纷议论着东家昨晚出的那事。渐渐地,便扯到了陈家家业后继乏人的话题上。有人说老太爷往后必定会愈发器重能干的陈三爷,指不定过继过来,也有人反对,说姑太太家的儿子也有可能。正说得欢,听见背后起了阵咳嗽声,回头见是朱八叔来了,正站那儿瞪着眼,一脸的不快。晓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散了去。
两日后的晚间,巧儿来给绣春送她自己做的糕点。绣春便问老爷子的病情进展。巧儿皱眉,忧心忡忡道:“我刚跟我爹去看了老太爷。老太爷这两天都在吃刘先生开的药,也用了自家造的琥珀还睛膏,只是仿佛没什么起色。刘先生自己也没个谱。我爹很是担心,回来一直都在唉声叹气。但愿老太爷能好……要是就此真的这么瞎了,往后可怎么办才好。真真是祸不单行……”
巧儿对这个新来的俊俏少年很有好感,所以待绣春处处与人不同。她虽不是大家小姐,也没那么多规矩,只毕竟是个闺女,也不好一直待在绣春这里,送来了糕点,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要走。绣春向她道谢,目送她离去后,陷入了沉思。
暴盲之症,重在起头数日的初期治疗。倘若过了这个黄金抢救期,那便难以挽救了。从方才巧儿带来的消息来看,目前也不好下论断,但仅凭药物一项之力,恐怕难以获得良效,这却是肯定的。这里不可能施展眼部手术,但若能辅以针疗,说不定能收到奇效。
她虽然是陈仲修的女儿,血管里也流淌着陈家人的血液。但因出生便带前世记忆,所以自小到大,她怀有感情的,只是生养她的父母二人。对于上京之中的陈家,可谓没有半点归属感,陈振于她而言更是如同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也不如——至少,她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厌恶情绪。这个老头子,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却成功地让她做到了这一点。除了人,她对于陈家的祖业和金药堂,也没半点认同感。金药堂往后如何,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唯一想的,就是要找出谋害她父亲的真凶,为父亲报仇。但是现在,这么些天过去,随着对陈家的了解,她也愈发意识到了仅凭自己的力量想要寻凶,确实渺茫。那对最可疑的父子,毫无疑问,如今在陈家的势力十分雄厚,几乎处处都是他们的人。甚至现在便已有许多人把他们看做陈家家业的不二继承人了。她拿什么去斗?唯一,也是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去接近老头子。她相信,倘若他知道他剩下的唯一那个儿子并非死于意外,那种想要拿到真凶的渴望,绝不会比她少半分。
半夜的时候,她再次习惯性地从睡梦中醒来——自从父亲死后,她就极少再能一夜安眠到天亮了。她想着方才梦境之中又一次出现的小时与父母一起时的场景,怔怔望着透过棉糊窗纸撒在榻前的那片朦胧月光,悲伤再次涌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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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了。一轮冷月皎皎挂于夜空,清辉冷冷照洒着大地。
绣春起身开门,沿着那条她到此第一天被巧儿带过的侧旁甬道,朝当日她所指点的父亲从前曾居过的院落方向慢慢而去。这个辰点,人们都已经沉入梦乡。和着她缓慢脚步的,只有远处打更人敲出的几声断续残梆之声。
她行到了靠近那处院落的墙外,在墙根边停了下来,手轻轻触在因了年深月久、连砖缝中也爬了层绒苔的墙面之上。指尖所触,一片如同月色般的凉意。
她仰头,望着那棵华盖已然探出墙头的老树,想象着当年,还年轻时的父亲在墙的那侧庭院中吟哦读书的样子,正当黯然神伤,忽然听见那边有拐杖点在砖地上发出的轻微得得声音。随即静了下来。片刻后,就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带着极度压抑的低低饮泣声。声音短促,不过一声,立刻便止。但她还是听了出来,这是自己祖父陈振的声音。
绣春心微微一跳。四顾看了下,见角落处有一道花墙,蹑手蹑脚过去,踩在一块废弃的石鼓上,踮着脚尖从花墙上方的镂空砖隙往院落里偷偷看去。看见一个枯瘦身影正立在小池子边儿上,月光如洗,照出他面上的两道闪闪泪痕。
“仲修,仲修!你兄长早早去了,你怎的竟也如此地去了!你这一去,叫为父往后如何独自活于这世上?”
正是陈振,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个院落,你已经有多少年没没回来过了?你看看,你屋里的摆设,你读过的书,你坐过的椅,哪一样不是和你当年离家前一模一样?你再看看你院里的这口池子,我年年叫人疏通。当年你养锦鲤在里,不过数寸长而已,如今却有尺长了。你怎的便一直不回来看看?还有你书房梁前的燕巢,它也一直都在。年年入春,乳燕便会在此衔泥育雏……”
“仲修,燕儿尚且知道年年归家,为何你便真的与我如此置气,一去竟是永不复返了……”
他哽咽了起来。仿佛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了,泪流满面。
一阵夜风呜呜吹过,吹得那棵老树树叶哗哗作响。绣春觉到面上一阵凉飕飕的,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也流泪了。她低头,抬手正要擦去泪水时,看见那边又急匆匆赶来了一个人,正是葛大友。他停在了距离陈振七八步外的檐廊下,颤声道:“老太爷!夜间风大,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陈振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转过身去。他说:“大友,我还要烦劳你一件事。你把你的事儿交给别人,过几日,你亲自动身去杭州,替我把仲修的遗骨带回来。”
他背对着绣春,绣春见不到他的脸了,却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是。等您眼睛稍好了些,不用您说,我也会亲自去一趟的!”葛大友道。
陈振微微点了下头。
“……把那个女人和她生的那女娃儿也一并带回来吧……”
良久,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这样加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艰涩。
“是。”
葛大友仿佛有些意外,一怔。随即应了下来,上前扶住了陈振,搀着他慢慢离去。
月白如水,照得中庭一片洁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绣春独自一人倚在墙角落里,身影凝如化石。
~~
次日一早,葛大友询问刘松山关于老爷子眼睛的事。刘松山叹了口气:“大管家,这一回,我真的不敢打什么包票。您便是把太医院里的御医请来,也只能这般疗以汤药。当今太皇太后罹患眼银内障数年,只能勉强视物,你应也晓得吧?太医院第一国手林奇,尝试以古籍中所载之金针愈目法治之,终因眼目多禁针穴位,最后不了了之。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啊!前次那副汤剂已连服两日,瞧着无效,今日我再试着换个方子……”
葛大友听罢,心情沉重。摇头之时,忽听身后有人道:“大管家,我愿一试,用刘先生方才所说的金针之法辅以治疗。”
葛大友回头,见巧儿不知何时带了炮药房的董秀入内,说话的正是那个董秀,未免有些惊讶,噫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巧儿心里也没底,看了眼站自己侧旁的绣春,见她神情自若,人既都被她带了来,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道:“葛老爹,刘先生,是这样的。董秀说他或能治老太爷的眼睛,让我领他到您跟前跟您说。我心想这是好事,所以就带他来了……”
刘松山没见过绣春,不认得她,疑惑地问道:“他是谁?”
“我们炮药房里的做事的……”
巧儿的声音更低了。
刘松山打量了下绣春,皱眉摇头道:“少年人无知而狂妄。方才我说了,连御医林奇都不敢替太皇太后施针医眼,你不过炮药房里一小工,怎敢如此信口雌黄?岂不知自古所传禁针禁炙穴位七十余种,眼目便占其中五六?你哪里来的胆气竟说出这样的话?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