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鹏此番滞留在此,恰巧遇到绣春行医。已经观察了她数日。他既出身药行世家,本人自然也懂几分医理。看她为人诊病开方,方子里时常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配药。细思之,却无不在理,颇带灵妙之气。心中便起了延揽之意——他的父亲数年前去世之后,季家的家业便由他执掌。他生平最大心愿,便是压过金药堂,将天下第一药堂的名头归到季家门下。倘若季家百味堂中有名医坐镇,自然有利于提升名望。只是京中郎中不少,良医却难寻。真正有本事的郎中,大多又自己开堂坐诊,不愿受雇于旁人受掣肘。季家先前坐堂的几位郎中里,最有名望的一位,年初时因年迈回了老家后,一直寻不到合意的人来代替。此番正好见到绣春行医。虽则她年纪轻了些,但只要有真本事,加上自己在后加以宣传,不愁传不开名。故而他当机立断,趁着此时叫住了她,表明了身份。
在季天鹏看来,自己这番邀请,这个少年必定会应下。看她样子便不像有钱傍身。又是远道投亲,往后必定要靠自己谋生的。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时常会有。所以话说完后,十分笃定。不料竟被一口拒绝了。眼见她转身要走,以为是坐地起价,便不再绕圈了。
“陈老弟,只要你来,年俸白银五十两,年底另有封赏。如何?”
京中物价虽贵于别地,但这样的俸禄,实在不算低了。便是丁管事,刨除别的进项,一年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丁管事以为绣春一定会应了,没想到她又道:“多谢少当家看得起。只是我确实没这坐堂行医的本事。不敢耽误少当家的正事。”
季天鹏心中略有些不快。觉着这少年还在起价。面上却未显出来,反而笑道:“也罢,一百两!且你只要来了,若真有本事,我百味堂必定会不遗余力相捧。假以时日,老弟何愁不能在京城杏林扬名立万?”
他开出这样的条件,又以成为名医为饵,确实极有诱惑力。可惜绣春却另有打算,怎么可能会去季家坐堂?再次谢绝,转身便去了。
季天鹏这才知道这少年是真的拒绝了自己的邀约,有些难以置信,望着她背影,直到她快要迈出客栈大门,这才醒悟过来,最后道:“也罢,倘若日后你改了主意,径直来南市永丰街来找我便是。”
绣春停住脚步,回头微微一笑,道:“多谢少当家。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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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的茶船继续往北而去。直到抛下新平老远,丁管事犹对绣春拒绝季天鹏的举动感到十分不解,替她惋惜不已。绣春只说自己从前不过跟随家人略学过几年医而已,替人看看小毛病还行,不敢独挑大梁去坐堂。丁管事这才作罢。到了第三天,船终于到了上京南城门外的码头,绣春上岸,谢过丁管事一路的照应,告别之后,便往城门而去。
煌煌帝都,与她住了十几年的杭州外城截然不同。她停在高大而庄严的城门口,看着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地从自己身畔经过时,第一次强烈地生出了融入这个世代的感觉。摸了下包袱中那个已然烧化的银镯,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一口这略带干燥泥腥味的陌生空气之后,终于坚定地迈开了脚步。
裕泰帝新丧,太子拟定二十七天后继位。这将近一个月的国丧期里,城中百姓也俱戴孝,停一切婚嫁酒乐。绣春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朝人打听金药堂。得知位于北市的铜驼街,一路找了过去。
铜驼街很是繁华。虽国丧期,但两边店铺都开着,车马不断。沿着街面一直往西,到头便是了。绣春停下脚步,站在对面观看。
靠左,是陈家大宅。两扇黑漆大门建在一个数层台阶高的平台上,大门两侧蹲了两只石狮,包铁皮的门槛,高约一尺,左右两边各一间房长的门房,屋檐前应景地高高悬了两盏白灯笼,整个大门看起来半新不旧,但显敦厚大气。至于大门里头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紧挨着陈宅过去十来步,便是陈家金药堂在京城中的老店了。门面一口气占了五间。左右各安了两扇半人高的雕花栅栏。正中大门之上,高高悬挂着黑底金漆的“金药堂”三字牌匾,左右四道廊柱之上依次篆了楹联,分别是“独活灵芝草”、“当归何首乌”、“夙擅轩歧术”、“全凭药石灵”,大门大开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从绣春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看到里头四四方方的棕黑色药柜账台,伙计们正站在台后殷勤地在给客人抓药。
绣春默默看了半晌后,天色暗了,在附近一个弄堂口寻到了一家小客栈落了脚。当夜,她独自一人躺在泛了湿霉味的床上,辗转难眠。
来时的路上,她曾反复想过接下来该当如何。毫无疑问,她上京的唯一目的,就是查证她怀疑的凶手,要为父亲报仇。她也曾想过,径直去找陈家的当家人,也就是她的那个祖父陈振,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出面惩凶。就算他与陈仲修有再化不开的深刻矛盾,毕竟也是父子。她不信他会无动于衷。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先不说她完全不知陈振此人如何,这也只是她自己的强烈怀疑,完全没有真凭实据,而且这么多年来,陈家事务一直由那些人把持,必定早有了自己盘根错节的实力。既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暗中想必也有防备了。自己的祖父陈振,既然那么痛恨芸娘,对自己这个孙女必定也是厌恶至极。况且现在,对于陈振来说,自己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撇去他厌烦自己这一点不说,如何自证身份都是个问题。连官府都认定那场大火是意外,那些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被突然冒出来的自己的一面之词而打倒?
说到底,证据才是一切。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自己任何的贸然举动都显得缺乏说服力。
否定了这个念头之后,剩下的一个选择,便是隐瞒身份潜入金药堂伺机行事。这并非不可能。陈家没有人见过她。这么做,一来能给自己获得一个缓冲的时间。她需要在揭底牌前理清陈家的各色人物,做到心中有数。二来,便于暗中搜集证据。倘若有人真的做过这样的恶事,毫无疑问,他们的目标就是陈家庞大的家业。目的一天没达成,绝不会就此罢手。一旦有所动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她在暗处用心,想抓到狐狸尾巴,并非不可能的事。
主意打定,绣春终于睡了过去。次日一早,她翻出包袱里那件半新不旧的夹衫,收拾一番后,见没什么纰漏了,便出房门。
客栈里的伙计嘴巴很是活络,人也热心。迎面见绣春出来,张嘴便是“客官早!”
绣春回了声好。知道客栈里伙计消息向来灵通,便朝他打听金药堂近期是否有招人的消息。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下她,问道:“客官你要找活干?”
绣春道:“是啊。我从南方来,原本是想到京中投亲的,不想亲戚多年没联系,一直没找着,眼见连饭也吃不上了,只能先去找活儿干。昨日我见金药堂门面大,想必里头杂事也多,便想着能不能先在这里找点事干。”
伙计笑了下,“金药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他家便是扫地守门的人,说起饮片来,那也是头头是道。你啥都不懂,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活的好。”
绣春道:“我在老家时,也跟人当过几年药店学徒。略微知道些事的。”
伙计哦了一声,再次打量了下他,歪着头想了下,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上月好像听巧儿说她爹的炮药房里少人手,只是不知道如今招着了人没有。要不你去问下。”
绣春原本不过随口一问而已,没想到却真被她问着了。便朝他打听那个巧儿。伙计道:“陈家药厂连着宅子,就在宅子后头。里头有个专门炮药材的院子,管事是朱八叔。巧儿就是朱八叔的闺女。我跟她相熟。你过去药铺里找巧儿好了,就说是我叫你过去的。”
绣春大喜,朝热心伙计道谢后,出门便往药铺去。
此时还早,太阳刚出来,迎面吹来的风也带了几分昨夜秋露的凉气。但药铺已经开了门,一个头戴小帽,二十左右的伙计正在门口扫着地。绣春过去,打了声招呼,问道:“这位大哥,巧儿姑娘在吗?”
这伙计在柜台前替客人包药打杂,已经干了两年了,名叫孙兴。打量了下绣春,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绣春道:“我是前头那家福兴客栈伙计荐来的。他说你们家药厂招人。我来找活干。”
孙兴挠挠头,道:“你等着。我去替你叫。”说罢丢了扫帚往里。绣春等着没事,索性便拿了扫帚接着替那伙计扫地。正扫着,街上来了个身穿青绸袍的五十左右的老者,正往药铺里去,经过她身畔时,看了她几眼。
绣春扫完了门口的地,那伙计也从药铺里出来了,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件撒青花的小袄,相貌很是甜美,口中道:“人呢?”
绣春知道正主来了,急忙放下扫帚迎了上去,道:“巧儿姑娘好。是我。”
巧儿停了下来,目光刚落在绣春身上,立刻便摇头道:“你怎么行?不行,不行。”
绣春是行业中人,自然明白这小姑娘为什么一看到自己就摇头。药材炮制是中医行业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骤。但也是最辛苦、最没前途的一项活。从事的人被称为药人。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洗、晒、收,爬上爬下,一天到晚没片刻空闲。说句难听点的,药人连件好点的衣服都不能穿。更不用说药材后期的各种繁复加工。便是学成了技术,成为个中好手,也没什么前途可言。总之就是吃力不讨好。这也是为什么自打前头去了几个人后,陈家药厂的炮药房里至今也没招够合适人的缘故。别说那些粗通医理的人,都想着法削尖脑袋要去站柜台、替坐堂郎中抄方,便是在前头扫地、看门,也比做药人来得轻松有前途。
这小姑娘看到自己就摇头,想必是见自己生得文弱,怕是吃不了苦。所以绣春立刻道:“巧儿姑娘放心。只要有活干,我不怕吃苦。”
巧儿再次打量了下她,犹豫了下,终于道:“你若肯吃苦,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过来就能干的。除了肯吃苦,至少要认得一些普通药材和饮片。你行吗?”
绣春道:“我从前老家里时,也在药铺做过些事。粗略晓得一些。你可以考考我。”
“好吧!你跟我进来。我考考你。”小姑娘甩了下辫子便往里去。
绣春知道有戏了,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此时因还早,药店里并没来抓药的客人,大门进去,左右两边两个坐堂位也空着,郎中并未到。但站柜、拣药的伙计都已经齐了,擦桌的擦桌,归置的归置,正忙碌着,瞧见巧儿领了个人进来,晓得是要考校后,纷纷停了手上的活儿,围了过来瞧热闹。
中药种类繁多,时常用到的饮片便达数百种。绣春进去站定,扑鼻便闻药香。紫红色的药柜子靠墙而立,一溜排满了整一面的墙。上头的药斗四边倒棱,上书黑色隶书药名,整齐排列,既密密麻麻,又一目了然。
“这认得吗?”
巧儿随手拉开一个药斗子,问道。
“艾叶。”
药斗里是一堆干燥的灰绿色羽状分裂叶片,边缘有粗锯齿。绣春立刻应道。
“这个呢?”
“八角香。”
“这个呢?”
“巴豆。”
“不错,你还认识挺多的啊,”巧儿赞了一句,正要点头,边上一个伙计道:“药斗子上头不是有名字吗?他不定认字呢。我这里有副药包子,正等着客人来取。叫他认认我手上这包药就行了。”
巧儿被提醒,从那伙计处接了药包打开,招手让绣春过去认。
这种辨药的基本功,对绣春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一眼便看了出来,这是一副去焦驱热的凉膈散。便指着纸包里的药材,慢慢道:“川大黄、朴消、甘草、山栀子仁、薄荷叶……”
“行啦!我领你去后头,我爹要是也点头,你就能留下了。”
巧儿显然是满意,没等绣春说完,便打断了她,正要领了她往后头去,边上忽然有人道:“等等,就只会认这么几种简单药材,怎么能到咱们药厂做事?我再考考他才行。”
绣春循声望去,见边上侧房的帘子里出来个十j□j岁的青年,衣着打扮与药堂伙计不大相同,瞧着像个公子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瞧着自己的脸色有些不善。正猜测他的身份,巧儿已经皱眉,不满地道:“葛春雷,这是我爹炮药房的事,你管什么?”
葛春雷道:“我爹是金药堂的大总管,我自然要管。”
“嗤——”
巧儿笑了出来,“葛老爹是大总管,你又不是大总管。等你当上大总管了,你再来管!”
她口齿清楚,这话一出,惹得边上的伙计都齐齐笑了出来。只是大约很快想到他爹的身份,急忙又都止住了笑。
葛春雷脸色微微发红,瞪着绣春道:“我看这小子贼眉鼠目的,最近百味堂不是卯足了力气要跟咱家斗吗?说不定便是他家派来的内奸。不能就这么轻易留下!”
巧儿也沉下了脸,冷冷道:“葛大爷,我爹那里少人,活又多,他老人家五十多了,前些天还跟人一道日日忙到半夜三更,累得犯了腰疼的老毛病,到如今还不能好好走路。你阻拦我找人,行,你自己要是能来代替他的活,那我就不要他了!”
葛春雷是陈家大总管葛大友的儿子。葛大友是陈家老人,替陈老爷子做了半辈子的事,忠心耿耿。老爷子对他也不薄,支持他儿子读书科考。只是他非但不是读书的料,而且仗着自己爹,在陈家颇有点少爷的架势。他一直喜欢巧儿。偏她看他不上眼。方才恰巧见到巧儿领了绣春进来。见绣春生得是个小白脸的模样,怕日后近水楼台勾了巧儿,忙不迭地蹦出来阻拦。此刻见巧儿真的恼了,忙赔了笑脸道:“巧儿妹妹你别恼,八叔那里少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咱们金药堂招人,历来也有规矩。尤其是厂子里,更马虎不得。看他就不会做事的模样,若是再招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过来,非但帮不了忙,只怕反而绊了你爹的手脚。”
毕竟是大管家的儿子,好歹不能得罪死了。巧儿忍住厌恶,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你能考出什么花样。”
葛春雷见她让步了,便对着绣春问道:“四气五味是什么?”
这是非常浅显的入门知识了。
“四气寒热温凉,五味酸苦甘辛咸。另有平、涩。平归于甘味,涩归于酸。”绣春应道。
葛春雷咳嗽一声,又问道:“炮制之法,都有哪些?”
“曰炮、曰爁、曰煿、曰炙、曰煨、曰炒、曰煅、曰炼、曰制、曰度、曰飞、曰伏、曰镑、曰摋、曰晒、曰曝、曰露。共计十七种。每一种又可详分细法。须得根据实际各尽其宜。”
葛春雷见一边的巧儿不住点头,有些不甘心。转了下眼睛,不屑道:“这些不过是入门,知道也是应该。我再问你,入药的姜分几种炮制法?都有什么功效?”
巧儿不满地插道:“葛春雷,你这是在考药师呢?我找的可是药人!”
葛春雷反驳:“巧儿妹妹,这姜可是再普通不过的药材。他要是连这都不晓得,以后怎么替你爹做事?”
绣春淡淡道:“姜按炮制法,可分生姜、干姜、煨姜、炮姜。生姜归肺经,发表散寒。干姜归心经,回阳救逆。煨姜归胃经,暖胃止泻。炮姜归脾经,温经止血。这个正好当初我在老家做学徒时,师傅教过我。”
边上伙计纷纷点头,巧儿笑道:“我就知道我看中的人没错。”扭脸对着绣春道,“别理他了,咱们走吧。”
葛春雷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不行,我还没考完……”话没说完,忽然整个人蔫了下来,朝着药堂一侧的内门方向讪讪地叫了声“爹”。
绣春看去,见那里不知何时立了个老者,正是方才自己扫地时从边上经过的那个。他此刻双眉紧皱,盯着葛春雷。冷冷道:“我叫你去城外庄子里检点药材,你怎的此刻还在这里耍嘴皮子?你出去看看,日头都要升到半天了!”
葛春雷慌忙应了声是,也顾不得绣春了,低头便匆匆而去。
“葛老爹!”
“葛总管!”
巧儿和伙计纷纷朝那老者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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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老爷子陈振多年以来养成了个规矩,每日一早,必定亲自去巡视一遍自家开在城中南北的两家药铺,风雨无阻。如今他不方便去,这事便由葛大友接过。他方才便是从城南的药铺回来,第一眼看到绣春时,便觉得有点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就走过去了。方才拐回前堂,无意撞到自己儿子为难这少年人的一幕,这才知道他是来找活干的。见他懂几分药理,方才又勤快主动扫地,对他印象便不错了。骂走葛春雷后,看了眼绣春,略微点头道:“年轻人,不错。你领着去你爹那里吧。”后头这句话,是对巧儿说的。
巧儿点头,高高兴兴地带了绣春往后头去。此时两个坐堂郎中也相继来了,徒弟忙迎上去端茶摆椅。葛大友察看了一番店面,见窗明几净,诸般有序,客人也开始陆续上门了,心中满意,喝了声:“都用心着些!”
伙计齐齐应是。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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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跟着巧儿穿过药铺前堂往里,这才发现药铺后头和昨天看到的陈家宅子也是相连的。整个陈家宅院,从南到北,几乎占了半条街,数百间房。巧儿一边带着她七拐八拐地往后头去,一边不停地介绍各处所在,俨然她已经被雇佣了的样子。绣春听她介绍,从南到北走到头后,虽还有些云里雾里,但对大宅里的布局,大致还是有了个概念。
药堂后头是外账房,过去一个花厅,便是南院。以一道匾额廊分隔左右,左手边是南厅花园,除了寻常花草,主要栽种香橼、佛手、藿香、佩兰等药用植物,还挖了个水道方坑养蝎子和蛇,都有专人打理。右手边是祖先堂、里账房,贮存药材的库房,以及专门接待客人买卖贵重参茸的院落。南院与北院用一道墙分隔,中间开一扇门,主要是陈家人的居所。这里巧儿没带她进去,从旁边一条甬道经过时,只跟她说里头住了陈老太爷和姑太太一家,也就是老太爷的女婿一家人。女婿姓许,有个儿子叫许鉴秋,今年十八岁。
“我听说,药堂里除了姑太太一家帮着做事,还有一家族里的人?他们住在哪?”
绣春装作随口问道。
巧儿道:“三叔公一家啊?他们不住这,住后头陈家巷子过去的那条街上。很近。”
绣春的眼前浮现出陈立仁的那张脸庞,心口忽然一阵突突乱跳,便如有利刃在刺一般。
巧儿并未觉察她的异常,继续领她往后门去,走过一片墙时,忽然放缓了脚步,指着墙头里露出树冠的一片院落道,压低声道:“这里便是从前陈家公子住的地儿——那才是真正的陈家公子,可惜大爷死了,二爷听说带了个青楼女子走了,到如今一直没消息——那会儿我还没生出来呢。只是老爷子可恨这位二爷了,提起他就发脾气。有一次我爹多说了两句,他还砸了茶碗,正好我在边上,瓷片儿差点飞我脸上,吓死我了……”
她说着,忽然像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急忙捂住了嘴。
绣春没有接口,只是默默看了眼墙头那侧伸过来的一片树冠,想象着父亲当年在这里生活时的情景,不禁一阵黯然。
“到了。”
终于到了后门。这里有数排罩房,住了在陈家药厂做事的大小主管。巧儿父女也住这里。她略微介绍了下,便领着绣春出了门,到了巷子尾毗邻陈家宅院的一座门前,推了进去。
这里便是药厂。金药堂所有的成药,包括丸剂、散剂、药酒、膏药,从药材炮制、原料配制、成药、裹蜜、裹金、吊蜡皮,到最后打上金药堂的标记,全部都在这里完成。有大小主管数十人,工人数百。一到天黑,里头用于制细药的内院便清场上锁,白日里也不随便放人进去。相比之下,炮制原材料的院落管得没这么严,巧儿对着门房说了几句,门房看了眼绣春,便放了进来。进了炮药的院。院子很大。里头到处晒满各种待干的药材,十来个人忙忙碌碌,巧儿问了声,得知父亲在釜房,便领了绣春过去。刚进入,绣春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奇异味道,立刻辨了出来,似乎是阿胶。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正在一口釜前忙碌着,边上站了两个学徒。走进了些,见他正在炒制一锅切成指甲面大小的阿胶粒。边上已经启出刚炒好的一锅在晾凉。成品是圆滚滚的棕黑小颗粒,大小均匀,状如珍珠,莹润可爱。
阿胶珠是陈家膏方中的必备药材。这种炒制法,既繁琐又需技巧,对体力也是很大的一种考验。绣春从前也只听说过而已,不想此时竟亲眼见到。不禁对这个看起来黑黑瘦瘦的老者肃然起敬。
朱八叔指点了学徒几句后,把铲交给了他们,擦了下额头的汗,看向了绣春。
“爹,这是新招的人。你别看他长得像读书人,他很吃苦耐劳的。连葛老爹都说他好。他叫——”
巧儿立刻帮着绣春说好话,顺口要提她名字时,才想起来一直没问,停了下来。
“八叔,我叫董秀。”
绣春接了下去,朝他见礼。
“唔,能干活就行。明天就来上工吧。试用一个月,工钱五百钱,东家管吃住。以后另论。”朱八叔简单说了一句,便出去了。
“我爹要你了!太好了!我先领你去住下。我家边上正好有间空屋,你住最好不过了。”
巧儿高高兴兴地道。绣春回客栈结了房钱,谢过了那伙计,被巧儿带到了住的地儿。见屋子虽不大,但收拾一番后,很是干净。就此算是顺利落脚了下来。
绣春次日上工。初来乍到,分派给她的自然是最粗重的活。
从前在云水村时,一应药材炮制大多也都是她经手,自然熟悉这些。如今不过是加大了劳动量而已。一天下来,虽有些累,但也算得心应手。炮药房里的工人,起先见她这文秀样子,便觉做不长久。不想几天过去,见她不但没有皱眉,经手的事也井井有条,这才渐渐收了轻视之心。
绣春勤勤恳恳干活,面上瞧着与这炮制房里的其余人无二,实则暗地留意药厂巷子另头住着的那一家人。这两天下来,她与边上干活的人闲聊,渐渐对那家人也了解得更多。那是陈家隔了一代的叔房,家主陈存合,这里的人叫他三叔公,儿子便是她先前见过的陈立仁,被称为三爷。这些年,外出采购等事项都由这父子俩负责。说来也巧,昨日下工的时候,绣春在巷子里便正迎面遇到了那个烧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的陈立仁。只是当时她混在众工人之中,他完全没注意到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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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新送到了一批新鲜的石菖蒲。绣春和巧儿一道忙着去除残叶杂质,搬去水池清洗的时候,看见一边的贾二正在切升麻。
升麻具有发表透疹、清热解毒之功,原态为不规则的厚片。绣春知道这一批升麻是要作炒制用的。回来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提醒一句道:“贾二哥,不能切这么薄,要稍厚些才好。”
贾二来这里做事也不过数月,却要在绣春面前装老,道:“自然是越薄越好。你初来乍到没见识。我跟你说,咱们朱八叔切出来的那才真叫薄!一粒小小的槟榔,他能切成百多余片。制附子你见过吧?他切出来,放手心上,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跟蒲公英似的。厚朴、黄柏,切得跟眉毛片一样。片子切得越薄,自然越容易煎煮出药令。”
绣春笑道:“八叔的功力,那自然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我也十分佩服。你刚提的槟榔制附子那些,应都是取生片用的。生用的时候,自然是越薄越好。只你此刻在切的这升麻要拿来炒制的。最后要炒成外头微焦里头带黄的效果。倘若切得太薄,过火的时候,很容易里外都焦,这样反倒减了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