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是中医里的一项重要内容。但凡行医之人,无不学习此项技能。确实如刘松山所说,医家世代传述,列出七十余处为禁针禁炙或限制穴位。这些穴位,或因穴区深部有重要脏器,或因针灸时较疼痛,易造成损伤或引起相关脏器异常活动而被视为禁区。而到现代,绝大多数的禁穴其实都已被证明并非不能施针。那些穴位之所以被禁,与古时针灸器具的相对落后和古人对人体的认识有限也不无关系。
此时的针具多以银、铜、铁制,或质地偏软,打磨相对粗糙,入人体后易折断留针发生意外,或易生锈,远不如后世的不锈钢针好用。时人也没有消毒的观念与方法,某些穴位施针,更易引发针刺感染。故而被禁。早年在杭州,陈仲修曾治好邻村一个铁匠妻子的病,铁匠感激,两家渐渐相熟后,绣春深感针具不便,便与那铁匠商议,央他锻炼质地精纯坚硬的合金针。铁匠反复琢磨锻造,最后终于打出了颇合绣春心意的针具,她加以精心保养,一直用到了现在,十分顺手。至于对人体生理解剖构造的认识,学医出身的绣春自然比现世的任何一个医生都更了然于心。
刘松山方才提到的那位林奇太医,绣春自父亲那里也听说过他的名。父亲对他十分推崇。称他“医德双馨”。以绣春的猜测,他最后之所以“不了了之”,除了前头所提到的客观因素外,碍于对方身份的顾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故而采取保守疗法,说不定也是原因之一。
此刻刘松山对自己有质疑,这也完全正常。绣春便应道:“刘先生所开之方子,我先前去前头药堂看过,确实是良方。但两日已经过去,并不见多大效用。先生是良医,当也知道暴盲之症,重在病发初期的救治,倘错过,日后便再难恢复。我从前恰曾随人习过针疗眼目的技艺,此番听闻老太爷的病情,心中不安,这才毛遂自荐想要一试。”
葛大友起先自然是惊讶,等听完绣春的话,见她说得与刘松山无二,且语调稳稳,态度落落,也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思,正有些摇摆,刘松山已再次摇头:“荒唐!你小小年纪,何来这样的底气!你这样的少年之人,我见得多了。略通岐黄,背得几句汤头口诀,便急着想要出人头地以博功名。这便罢了,万一刺伤了老太爷眼目,不但于事无补,反雪上加霜!老太爷的身体,岂可让你拿去贸然行事?”
绣春道:“医者治神,修德正己。古圣贤亦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让老太爷恢复眼目。但既然敢开口,心中确实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她转向葛大友,诚挚地道:“大管家,请请务必信我一次。老太爷的暴盲之症,真的不能再耽搁了。有刘先生的药,再辅以我的针疗,说不定会有显效的。”
葛大友瞧着有些意动。正沉吟时,药堂前头刘松山的徒弟金不解来叫,说胡二娘又来了。
刘松山到门口与金不解说了几句,回头便对绣春道:“你既信誓旦旦通晓针疗眼目之技,正好,数日前堂中来了一妇人,双目旋转不定,状如辘轳。家人曾以为是污邪附体,请道士驱邪无效,无奈求医。我诊后,断定此妇人乃是因了肝经风热而致的辘轳转关,治以柴连汤。方才她又来。说病情稍解,只还未尽解。你既有一手压过国手大医的针灸神技,可敢先对此疾下手?叫我瞧瞧你的本事。”
辘轳转关翻译过来,其实就是旋转型眼球震颤。起因视具体而定。除了对症治疗,现代亦用手术。但辅以针灸,对于放松眼肌,归正中枢神经,效用也是十分明显。
绣春见葛大友也望向了自己。明白这种时候,自己说什么也没用。涉及老爷子的眼目,事关重大,对方凭什么相信自己这个刚来没多久的炮药房杂役?她想了下,缓缓点头。
“好,那你先去看看那个胡二娘的眼睛!若真有用,我便信你!”葛大友最后一声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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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娘四十多。正如方才刘松山说的那样,小半月个前,一觉睡醒,眼球忽然开始持续轱辘转动,自己完全无法控制。他家人起先以为撞邪,请了法师作法驱邪,却是无效。无奈之下,数日前到了金药堂求医。吃了一贴药,稍有好转,今日便又过来了。见刘松山在面带微微冷笑在一边袖手旁观,替自己看眼睛的是个小后生,有些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绣春察看了她舌苔,见苔黄,舌干红少津,再请她伸手过来搭脉。胡二娘咕哝了几声,不情不愿地伸臂过来。绣春静心诊脉,察得脉细弦。
“大婶子,你发病前数月,月事是否量少色淡,且时常头痛腰酸,口干想喝水,夜间易出汗,性情也急躁易怒?”她问道。
胡二娘见被她说中,怔了下,她边上陪着过来的儿媳妇儿急忙点头:“说的是。娘前些时候是爱发脾气。小先生你看怎么治?”
这妇人正处于更年期,得了典型的更年期综合症。至于眼球震颤,估计也是综合症所引发的。先前刘松山虽也诊出她肝火旺盛,只这已是表现,故用药并未达及根源之处,效果自然有限。当然了,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微微点了下头,道:“这是肾虚肝旺之症,先前刘先生所开之方也是对症。只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再替你用针灸疗目,应会好得更快。”
胡二娘自得了这怪病,连门都不敢出,痛苦不堪。方才被绣春一语道出那些暗症,心中便有些信服了。此刻听她说要替自己针灸眼睛,微微有些担心,一边控制不住地转眼睛,一边问道:“不会有事吧?”因了这模样滑稽,惹得边上几个来抓药的客人捂嘴偷笑,胡二娘恼羞成怒,跟着吼了一声:“笑什么笑?都滚出去!”
这胡二娘就住附近,平日便以泼辣闻名。众人见她恼了,慌忙噤声。
绣春道:“我师傅从前时常教导,说为医者,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大婶子放心,就算无效,也绝不会伤害你的眼目。”
胡二娘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好,我就豁出去让你治!”
绣春一笑,写了张配制药液用的方子,让伙计捡拾药材后以纱布包裹,用两碗水上炉煎煮,同时准备两个开成两半的核桃壳,壳须完整,不能有裂痕,一道投入同煮。完毕后,叫人再去折两条细柳枝来备用,巧儿自告奋勇去了。
众人见状,纷纷莫名其妙。莫说店铺里的人,便是来抓药的客人,也纷纷围了过来看热闹。刘松山心里愈发觉得这小子是在故弄玄虚,只是等绣春回去取她自己的那个针包时,还是忍不住去看了下她开的方子,见有党参、川穹、党参、黄芪、夜明砂、密蒙花等药。
绣春取了自己的针包来时,巧儿也已经折了柳枝回来。趁着煎熬药液的功夫,绣春削平柳枝,做成一副眼镜形状的架子,两端再分别拗出一个钩托,用以插药艾。片刻后,取出浸在药液中煮好的核桃壳,待稍凉仍温热时,嵌套在眼镜框中,隔着药核桃壳点燃了药艾,命胡二娘端坐闭眼,把眼镜戴上。如此灸约莫两刻钟。等完毕后,摘下眼镜,仍令胡二娘闭目,绣春净手后,按摩她睛明、攒竹、太阳、四白四穴,最后取专用于精穴的极细毫针,刺入这四穴至合适深度,加两侧耳边阿是穴位,引刺补泻,一刻钟后收针,叫胡二娘睁眼,道:“大婶子,你试着双目向左、向右、上下各转一圈试试。”
胡二娘依言转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边上的媳妇儿已经惊喜地大叫出声:“娘,你自己能转眼睛了!”
胡二娘被提醒,眨了下眼睛,这才发觉原本一直呈紧张拉扯感觉的眼目四周松弛了下来,困扰自己半月之久的眼睛乱转症状竟消失了。自己可以控制眼球。大喜过望,一下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对着绣春连连道谢,口称神医。
边上众人方才还当看热闹,此时见胡二娘竟真被治好,也都惊叹不已。巧儿更是高兴,朝着绣春竖了大拇指赞好,那刘松山也是怔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好了!快,快跟我来!”
葛大友大喜过望,催着绣春要去后头给陈振看眼睛。绣春望了眼刘松山,见他不动,便给胡二娘开了副调理综合症的左归汤,收针后,教巧儿投入烧沸的苦参黄柏汤中消毒,自己便随葛大友往后头去。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陈家的后院。一路穿廊过庭,最后到了老太爷所居的北大屋院落。站在门口向里望去,一道能容四五人并排走的平整青石路笔直延伸至正屋大门,两边栽几株松柏,此外别无他饰,四下静悄悄一片,更显空落。
绣春被葛大友带入屋里时,看到陈振正独自坐在一扇窗前。窗牗半开,风从外吹入,拂动他略显凌乱的花白发须,他一动不动。听到葛大友介绍绣春,说她刚在前头药堂用以前所未闻之法治好了一个罹患眼疾的妇人,并未露出什么别的神色。只是将他那双眼底淤红已经转成略紫之色的眼睛缓缓转向绣春,开口道:“尽管治吧。若治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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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儿子接连先他而去,白发送黑发。自己这个血亲上的祖父,他那在人前从不表露的脆弱和内里的锥心之痛,就在昨夜之时,绣春已然感受到了。她可以想象这两三天,他独自一人时都是如何渡过的。现在,她看到的这个老头子,却与昨夜那个在月夜下失声痛哭的老人已经迥然不同了。他的双目虽然无神,嘴角却仍紧紧绷着,肩背也仍挺得笔直,说话语调亦平缓——但透过他的话声,绣春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他那种想要恢复目力的渴盼。
他是金药堂的掌舵之人,现在这种时刻,就算再伤悲,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应当如何——就在这一刻,绣春对面前的这个老者忽然萌出了一丝敬意。
不管别的事怎样,单就作为金药堂主人一项,他的表现也值得她的敬重。
“是。我会尽量。”她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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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针灸治疗十分顺利。绣春望闻问切之后,除取承泣、太阳、鱼腰、内迎香这四处目侧或近旁相牵穴位为主穴外,另取身体之风池、膈俞、肝俞、太冲、太溪、足三里为辅穴。眼周穴以毫针斜刺,刺至有针感扩散至整个眼区后停下。内迎香用粗毫针剌血,出血约两三毫升,不留针。风池穴直刺,反复探寻,使针感向眼区放射。余穴针之略深,待得气明显后,均用平补平泻手法。如此留针两刻钟。结束之后,绣春问道:“药铺里有龙脑冰片吗?”
龙脑冰片是半透明类白色的颗粒状晶体,气清香,味清凉,嚼之慢慢融化,以大而薄、色洁白、质松、气清香纯正者为佳。来自南洋诸国,上等冰片,价格堪比黄金。寻常药铺极少见到。陈家供奉御药,自然不惜成本采购。听到绣春问,葛大友忙道:“有。前回采购了一批上好的冰片供奉御药,还有些剩,存在细料库里。”
绣春道:“甚好。让老太爷在原先服的那味方剂再加丹参、三七与冰片,每日一剂,早晚分服。”说罢写下剂量。
治疗暴盲症时,时常配合使用罂粟碱、尼莫地平等扩张脑细血管的药物,以促进淤血排流。此处没有。好在中药里的这三味药配合使用,也有相似效果。
葛大友问了声,得知这三味药的效用,听着有理,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去取。
老头子此时已经被个小厮从榻上扶着慢慢坐了起来。绣春一边收拾自己的针具,一边道:“明日这时候我再来。十日为一疗程。切记戒躁戒怒,”她看了他一眼,又补道,“亦不可过于伤悲。肝气平顺了,有利于眼目恢复清明。”说罢也没看他了,转身离去。待她脚步声去后,陈振忽然问近旁的小厮:“这董秀,是男是女?”
小厮一怔,随即应道:“老太爷,自然是男的。只是长得清俊了些。”
陈振闻言,略微皱眉,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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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绣春定时过来给老爷子治疗。为了方便,葛大友安排绣春搬到北院靠近老太爷居所的一个侧院里住。反正陈家人少地方大,空院多的是,收拾出就是一个。绣春搬了过来后,不时便能遇到自己的姑姑陈雪玉一家和早晚过来探望老爷子的那对陈家父子。这两家人对待她的态度,对比十分微妙。陈雪玉是把她当菩萨一样地看待,不时叫人往她院里送吃用的东西。陈存合父子见了她,面上虽也带笑,在绣春看来,那笑意多少却带了几分勉强。尤其是到了第五天,传出好消息,说老太爷一早睁开眼,眼前仿似能看到了些晃影后,这俩人的笑便更难看了。到了第十天,绣春检查老太爷的眼睛,见眼底原来的水肿消退,出血基本吸收。伸手指到他眼前,他也能分辨出是几个手指了。
陈雪玉高兴坏了,葛大友也十分高兴。因陈振催得紧,便打算这几日南下。刘松山到此刻,对绣春也是心服口服。见她并不居功自傲,对自己仍是恭谦有礼,不禁为自己当日说的那些话汗颜。见老太爷眼睛有所好转了,诚心与她一道商议新的汤剂。
绣春见有效,心里自然也是高兴。这么些天来,她渐渐与老头子也有些相熟起来。此刻做完一次诊疗后,听他开口朝自己道谢,便道:“老太爷不必谢我。吉人自有天相,我尽力而为而已。明日起改两日施一次针,想来慢慢便会好……”
她正说着话,外头匆匆进来一个下人,面带稍稍讶恐之色,喘息着道:“老太爷,大管家,宫……宫中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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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一下两个名词。
得气是指针感,也就是针的传感作用。针感是行针之后,病人产生酸、痛、胀、重、沉、凉、热、触电以及以及虫行蚁走等感觉,医者手下则有轻微沉紧涩重及吸引力等感觉。
补泄的意思,和刺激量有关。是针术中的重要环节。简要的补法,是指用针细而短,取穴少,手法轻。简要的泻法,是指用针粗长,取穴多,手法偏重。还有一种平补平泻,介于二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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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陈家供奉御药,与太医院之人及掌管御药房的太监都很熟悉。宫中的人,比如御药房的大太监司徒空有时也会亲来陈家。陈家下人也不至于没见过世面。陈振此时眼目虽未完全恢复,耳力反倒比平日更聪敏,立刻听出那下人话声里的不对劲,问道:“可是司徒公公来了?知道是什么事?”
下人道:“不是司徒公公!是太医院林奇林大人的学生孙用过来了。说出了大事!此刻正被三爷陪着在前头花厅,三爷命我赶紧来知会老太爷。”
此言一出,一屋的人都是一惊。陈振霍地起身,身体跟着微微一晃,被边上的葛大友一把扶住了。他伸手,扶了下自己的额,随即定了下来,摆摆手,沉声道:“去看看吧。”
葛大友搀着陈振,一行人匆匆往前头南院的会客堂去。绣春压下心中的疑虑,收拾了东西,因不方便也跟去前头,便回了自己暂时住的那侧院。也无心做别的事了,只竖着耳朵留神外头的动静。等了许久,外头静悄悄的,一直没听到陈振回来的动静。终于忍不住出去,想找巧儿打听一下。路过自己姑姑陈雪玉一家人住的那院落前时,正看到他夫妇跟了个陈振身边的小厮急匆匆往前头去,似乎是被叫去有事,脸色灰白一片。目送他夫妇二人背影消失后,错眼间,见自己那个表哥许鉴秋还呆呆地立在院里发怔,忍不住走了过去朝他打听。许鉴秋吭哧了半晌,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原来真的出了件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
六天之前,大行皇帝梓宫出殡,大长公主府的永平小郡主回来后,随太皇太后入宫陪住。当晚微微起热。由太医院另一大医王元主治。王元诊察后,断定小郡主感了风寒,需辛温解表,便以惯常的麻黄汤治之发汗,不料不但不起效用,反而出现了坏症,病情加重。两日后呼吸急促,高烧不止。王元又改用桂枝汤,亦是无用。到了今日,第六天,小郡主已然病得失去痛觉,四肢弛软,小便带血。按照往前的经验,风寒之症若败坏到这样的地步,接下来两到三天之内,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必死无疑。
大长公主封号朝阳,乃太皇太后的女儿,也就是唐王萧曜的亲姐。她与驸马先是生了个世子李长缨,十五年后中年之时,才又得了这个永平小郡主,如今六岁,自然爱惜若命。见好好的掌上明珠不过发了点热,几天的功夫便奄奄一息命垂一线,闯入宫中到太皇太后面前哭诉,要拿王元问罪。王元呼冤,说自己前后所用的这两个方子,都是医典中治疗伤寒的经方。从古至今,医生无不奉方而行。若真有问题,那便极有可能出在发病第三天后被当做辅药的“紫雪丹”上。
紫雪丹是风痰门的药。用于积热温毒、热闭神昏、小儿急热惊痫之症等,此时也被当做风寒症的辅药来用。因炼造过程特殊,价格昂贵。几种紫雪丹里,又以金药堂陈家的品质为上,故御药房的紫雪丹一直由陈家供应。
此事非同小可。太皇太后当即命太医院医官到御药房查验剩下库存的紫雪丹。经尝辨,所剩的十五丸里,其中有十丸,外色与寻常无二,但捏开蜡皮后,发觉气味与味道都不对。尝之,最后判定系减味所致。太皇太后大怒,当即便要命人去封陈家药铺捉人。幸而当时林奇也在。
林奇与陈振虽算不上深交,但平日也有往来,十分赞赏金药堂严谨做药的态度,向来怀了好感。觉得此事蹊跷。便出言劝阻太皇太后,说金药堂长期供奉御药,从无差错,此次必定事出有因,不可一棍子打死。且当务之急是小郡主的病,先治好病才是重中之重。太皇太后依了他话,勉强按捺下怒气,命众医官极力抢救小郡主。林奇出来后,便派了自己的这个学生火速赶到陈家通报消息,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据林大人说,小郡主的坏症,已到十分严重的地步,凶多吉少,恐怕也就这两三天内的事了……倘若真有个好歹,那个王元为推卸责任,必定会抓住紫雪丹不放,到时候金药堂……”
许鉴秋耷拉着脑袋,一张脸涨得通红。
绣春听完前因后果,人也是愣在了原地。此刻之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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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雪丹她自然知道。与虎骨酒、治中风的牛黄再造丸以及妇科白凤丸一道,被并称为金药堂四大镇店之宝。据说紫雪丹的配方最早来自古时上方典籍,后人根据配方造出了此药,但无论怎样试验,均无法达到古籍中所记之“色鲜紫如霞”的程度,功效自然也打了折扣。还是一百多年前,陈家一位极具智慧的先祖广阅典籍,经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秘诀:配制此药的十数味药材中,有几味药性太活,合在一起则变色。要制出真正的紫雪丹,需掺入微量纯金粉,既压制变色,又可激活药性,就此造出了真正的紫雪丹。面世之后,价虽昂贵,功效却极好。直到如今,陈家也一直沿用这个秘法。这添加金粉的最后一步,只有陈振与陈仲修知道。他传给了绣春,所以绣春也知道——但是现在,恰恰却就是陈家引以为荣的紫雪丹出了问题,而且还牵涉到了皇家郡主的性命安危!怪不得方才陈雪玉夫妇二人脸色如丧考妣。许瑞福是制药厂的主管,现在药出了事,他自然首当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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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南大院的那间议事厅里,林奇派来通报消息的学生已经匆匆去了。此刻里头虽聚了十数人,气氛却异常压抑。除了陈振还端坐着不动,连见惯了场面的葛大友,面色也是有些变了。供奉的御药出了问题,这一点已经被确证无误了。因那学生说,林大人曾亲自尝药,发现确实与从前的药味不同。纯正的紫雪丹,甘中带苦,而那五枚药,却是苦大于甘。
陈雪玉夫妇很快赶了过来。许瑞福惴惴不安地站定,回话道:“今年做过两次紫雪丹。第一次是三月里,第二次是上个月。”
“每一批紫雪丹出去前,最后你自己可都颗颗检验过?”陈振追问。
许瑞福额头汗涔涔地下,抬手用袖子擦了下额头,吃吃地说不出话。
“你快说啊!一定都检验过的!你做了这么多年,哪一回不是这样!快跟爹说啊!一定是有人在药出去后动了手脚,想要陷害你的!”
陈雪玉见丈夫不应,急得狠狠拧了丈夫一把。
“你给我出去!”
陈振蓦地怒喝一声,倾身向前,死死盯着自己眼前那个还模糊的女婿,厉声道:“快说,到底有没有颗颗检验过?”
许瑞福只觉耳边似爆开了一个雷,吓得腿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爹,我实话说吧……这药金贵,三月里做的那一批,是颗颗检验过的。上次那一批,做了总共五十颗,那日我正要去检验,正好被一友人叫去赴席,我想着这药都做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问题,一时大意,便……便……”
他说不下去了,只俯身下去,叩头不止。
陈振目瞪口呆,一时胸肋气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砰一声往后靠回了椅背上。
“许姑爷,供奉用的御药,岂可如此大意?如今恰就出了事,倘若小郡主有个不测……”
陈存合忍不住说了这一句,脸色也愈发难看了——许瑞福做事出了差池,若是别的事,哪怕死了人,以陈家之势,也能摆平,他自幸灾乐祸。但这回,事情出到了皇家郡主的身上。若金药堂真就此倒霉,他也必定跟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快!去把上次参与做这药的人都叫来查问!从炮药的到最后合药的!统统叫过来!”
葛大友回了过神儿,匆忙下令。下人急忙出去,片刻之后报:“老太爷,大管家,其余人都来了,只少个孙虎!昨日下工后,今早便一直没见到他来!”
葛大友闻言,心蓦地一沉,知道大约不妙了。这个孙虎,虽是外乡人,被熟人介绍来的。但在陈家药厂已经做了两年多,平日闷声苦干,又有妻子一家人,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快去他家中找!”葛大友勉强压下心中不安,急忙吩咐下去。
很快,消息便传了过来。据邻人说,孙虎一家昨半夜便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听到这话的时候,连陈振也是微微变了脸色。在众人的纷纷怒骂声中,他蓦然开口,一字字道:“事已至此,只能极力补救。立仁,你与衙门的人熟,速去报案,请官府协助追查此人。大友,你去找御药房司徒空,请他务必帮忙转圜!不必心疼银子,该使就使!”
葛大友和陈立仁急忙应了下来,一番准备后,各自带了人匆匆出门。半日过去,先后回来了,脸色却都十分难看。原来那些人,平日里虽拿了陈家不少好处,瞧着关系不错,此番陈家真倒霉了,又是与皇家小郡主性命攸关的事,谁肯出头帮忙?推的推,躲的躲,唯恐避之不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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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如何隐瞒得住?当日,金药堂药铺的大门虽还开着,客人也依旧往来如织,只后头的整个陈家,却已到处开始弥漫大树将倒前的惶恐惊惧气息。药厂关停,工人解散,下人们暗地里纷纷开始收拾细软,以备天庭之怒砸下来时,自己可以第一时间逃跑。绣春过去炮药房取新鲜石斛用于配老太爷的药时,见平日热闹非常的偌大的一个地方,此刻只到处堆了些处置了一半的药材,人全走光了。朱八叔独自坐在一张矮凳上叭滋叭滋地闷头抽着旱烟,巧儿一个人在水池边收拾着被人洗了一半丢在里头的药材,清瘦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孤单。她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绣春,一把抛下手上的药材,跑到了她面前,开口便问道:“董秀,你医术那么好,你说,小郡主一定会好起来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