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姑娘这是混得有人模样了,瞧不起穷恩人?”岂料孤客不怒,脚尖踢踢第一个被他干掉的杀手,蹲下搜死人身。

“恩人?”采蘩不甘示弱,“壮士别忘了你让我自救。既然是自救,哪有恩人呢?”匕首在怀里烫,她无视之。

“自救?”孤客背对着她,仔细搜索,“对,你自己救得自己,跟别人都没关系。杀了人就跑,血铺了一床你也瞧不见,偷了路费和干粮,留下烂摊子一堆,就是要告诉天下人那两个衙役死在你手上,满大街贴满通缉你的画像。你真有本事,聪明得让我五体投地拜服。”

采蘩想都没想过这些,这时才冒冷汗,“店…店家是好人…”

“他是好人,伙计也是好人,他全家老少都是好人。有官差死在他的客栈里,他会一声不吭,等以后出了事全家遭殃。”话,一句比一句实在。活出自己谈何容易。人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牵挂。

“那…他报官了?”当初就明白北周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了,现在却慌什么?

孤客没说话,他有自己的心思,不理一个笨女人的慌神,也因此没留意到锁喉鬼紧闭的双眼贼溜溜转了。

 


第64章 多谢夸奖,下回改进

今天第一更。第二更会比较晚,请亲们明天再看,别等。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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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让一条冰冷毒蛇缠上的感觉,黏湿的,奸猾的,采蘩死命咬住银牙,忽略全身的颤抖,手上用力,乌沉匕首的墨刃没入心口不见。

“你…你…”鲜血从口中涌出,眼珠子翻白,锁喉鬼掐住她脖子的双手终于松颓,脑袋一歪,却闭不上眼。他的命居然断送在一个不会武的女人手上,怎能瞑目?

采蘩这才如梦方醒,口中惊呼,放开匕首,向后倒退却跌坐在地,右手让什么扎了也全不在意,蹬着脚离开那具尸身几尺远,面无人色呆看死人。

她又杀人了!她怎么又杀人了?那两个色鬼官差是该死,这锁喉鬼呢?他也该死,但不是由她来动手。一侧脸,她目光凶煞,却见孤客仍背对着自己,手上拿一块铜牌正翻来覆去看。

“欸!”让他事不关己的姿态激起了心火,全然不觉恐慌因此烧减了,“我救了你,好歹有声谢吧。”

孤客又过半晌才直起身,不看采蘩而走到锁喉鬼身侧,继续他的搜身大业,“我没让你救。”

采蘩不可置信地瞪着那青哈灰乎的背板,腾一下爬起来,恨不得抬脚揣过去。

“要打我这种事。我好心劝你一句,想想就算了。”眼珠子转的声音他听不见,但她那点动静在耳里打雷呢。“我说错了吗?我让你自救,你说我不是恩人,我可一点都没抱怨,而当初还是你开口求救的。”

没良心的人吧,嘴也像刀子。采蘩此时对那个倒霉的锁喉鬼已不存半点同情心,一腔怒全冲着孤客去了,哪里还有空为一个凶恶的杀手纠结。可是,对付他。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最终她只能自我冷嘲。

“对,我错,就该冷眼旁观,看你怎么死。”想要一走了之,却听孤客又开口。

“一刀正中心脏。刀柄与胸口垂直,不歪不斜,姑娘用匕首的本事精进了许多,这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应该站得直神情自若。”孤客从锁喉鬼身上搜出了不少东西,一一看过后放进怀里。

“多谢夸奖,下回改进。”神情自若?他是杀人狂吧?还给她下一次进行指点呢。

孤客听出她这是反话。却也懒得驳。再度站起身,往草丛中走去。

采蘩不由喊道,“你这么就走了?”

孤客停下步子,回头讥笑,“姑娘想聊天?”

“我的匕首还插在那死人身上。”她不敢去拔,“你帮我拔出来,然后桥归桥,路归路。”

“你上回怎么拔的?”身形一动不动。影子冻结在寒土中。

“…”上回有滔天的恨,连刺几刀,想都不想便一气拔出,这回没有那样的恨意,而且此时她已经冷静了,“这是你的匕首。”

“送出去的东西还是你的么?”蒙巾扑动,显然他哼气。

采蘩突然笑得满目桃花,娇面柔声,“匕首如今是我的,可从前是你的,好歹有个旧主情谊。你要是不拔,那我也不拔,干脆不要了。”

孤客立刻跨上一大步,却又立时静止,声音有了怒,“拔出来。”

两人相隔数丈,但采蘩仿佛觉得迎面来劲风,让他的气势压得呼吸不畅,哪怕他瞬间收敛住了。她几乎也瞬间明白,自己那勾人哄人,打算要炉火纯青的本事,对方根本没放在眼里。

但采蘩的天性其实很不好惹,他不吃她那套,她也无所谓,“不拔。”

“自己的刀自己拔。你若丢了保护自己性命的东西,将来也会很容易丢了自己的命,因为你太弱,在这样的世道里只能让凶恶之徒生吞活剥。”说罢,孤客头也不回地走了。

采蘩看着杂草一丛丛晃远,任性倔强的目光渐缓,再看锁喉鬼时,眸中覆森寒气。孤客的话虽然不中听,她却明白句句在理。绝地逢生,心境上彻底颠覆。而烬地五年,学会忍耐坚狠,还有对这个世道的一些通透。在前世的最后一年,流放人数之多令烬地的看管官员们乍舌。她还记得那些人在监工时窃窃私语,说明明才打下了北齐,正该气势如虹的时候,怎么新帝一接管却多出如此多的血案来。就在一波又一波的风言风语中,她知道外面已经非常乱了。如今回到十七岁,看到的却是南陈风光如画,贵人耀辉璀璨,富人奢靡无度,要不是孤客的出现,她真也许会像其他人一样,安享最后的太平。

是的,周,齐,陈,还有那个名存实亡的梁,很快就会陷入在一片战火之中。齐梁将覆灭,然而南陈要发生什么,北周又为何没乘胜追击,她不知道。因为,她只是一个囚犯,囚犯之前只是一个丫头,能从只字片语中猜想国势,已经是做从前所不能的事了。

乱世要自保,就得够狠够强。她一步步结实踏过去,垂眼看地上的死人。人都敢杀了,何况拔一把匕首?她蹲下身,盯了半晌,突然拿起杀手的行囊,在刀柄四周堵好,右手飞快一抓一拔,左手将行囊往洞口一摁,避免血花溅脏她的新衣,又把匕首上的血在死人棉衣上擦拭干净,插回匕鞘。

那般有条理,那般老练,又那般沉静。

“说我留下一堆烂摊子,你不也留了摊子不收拾?”她想毁尸灭迹,但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如何做。

正踌躇不决,锁喉鬼的包袱却让风掀开一角,从里面滚落出拇指宽的白纸轴。她捡起来。打开一看却无字,大概是他传消息用的。

“你磨蹭什么?想跟死人聊天,还是打算在荒郊野外过夜?”压沉的声音不是不耐烦,而是非常不耐烦。

采蘩吓得跳转身来,睁大眼瞧着孤客,诧异地问,“你不是走了吗?”

“我习惯杀回马枪,你又不是没见过。”孤客瞥一眼锁喉鬼,看到他心口的包裹,立刻明白采蘩的用意。“就说这种事要靠经验,你老道多了。”

“难不成我还得谢谢你?”这人简直不能用常理来形容,采蘩和他保持距离,“你自己喜欢杀人,别把我也兜进去。”刚才看他一剑就割断了杀手的脖子,他却给她气定神闲得淡然,好像对方只是鸡啊鸭啊。

“姑娘。是你自己跟上来的,何必我兜着你呢?”要不是她住在他隔壁,他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要不是她落跑的动静稀里哗啦,他以为是锁喉鬼的同伙,搁在平常,他根本不会搭理这样一个女子。

他嘶一声倒吸气,“这大概就是孽缘了。”

绝对是!采蘩眯起眼。漂亮的美人尖朝两具尸身点了点。“他们怎么办?”

“放着。”他看她表情不解,就用恍然大悟的语气道,“你想跟我学毁尸灭迹,方便下回行事?”

采蘩骂自己白痴,问什么问,反让他调侃,“你自便,我走了。”进了草丛。却听后面沙沙响,回头见他跟着,没好气,“壮士有何贵干?”

“那两人的尸身不用处理,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法子。很简单,脚上绑石头,扔河里喂鱼。”所以他才挑了河岸边上,临了却改主意,打算就此弃尸荒野。

而他也确实有事要问她,“锁喉鬼为何认识你?”

可怕的观察力!采蘩知道如果撒谎,他一定看得出来,于是老实说道,“他和他的属下可能杀了姬明夫妇,也想杀他们的一双儿女。就是那日在福来客栈的那家子人。”

“出银子让官差放过你的那对夫妇原来是姬家人。你前世修福不浅,那天就三拨客,人人暗帮着你。”孤客话中却无讽意,“你和姬家如今却是什么关系?”

“我无意中救了那两个孩子,架不住央求,送人回家。孩子非认我当义姐,在祖父母面前把话说圆满了,所以我得给义父义母披麻戴孝,暂居在姬府中。锁喉鬼一路跟着我们,前些日子我还差点让他捉了。”老实到底,心中如大石落地。当着多少人的面,她撒谎圆谎,都快憋死了。终于遇到个能吐露真相的,长吁一口气。

“怪不得锁喉鬼找上你。福兮祸所伏,你攀上姬氏这门亲,恐怕飞雪楼把你也当成任务,非要灭口了。”孤客心中疑问得解,步伐加快,越过了采蘩,“不过你运气不错,锁喉鬼是这个任务的执行人。飞雪楼有规矩。执行人死,任务告罄,成则收尾银,败则退定。像这样的,按人头收钱。你可以不必担心了。”

“那也未必。”采蘩轻声一句,让孤客回了头。

“何意?”他问。

“我觉得飞雪楼这次不仅帮人杀人,还帮人找东西。”采蘩淡淡说道。

两人没发现这会儿说话语气都很平和,就像老友。

“找什——”孤客突觉自己问多了。

采蘩却未在意,“还不知道,我猜是很重要的东西,毕竟姬明姬大人正在查——”啊,自己的事可以对他实话实说,横竖她已经够惨,但别人的事——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长相,无从判断他这个人。

“你要听谎话,我可以继续说下去。”采蘩明示他。

孤客沉吟,音色冷清,“那就不必了。今日再遇,你我谁也不再欠谁的,你好自为之。”此时已穿出草地,他大步流星,很快消失在纵深的破巷里。

采蘩直觉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姗姗然寻回去的路。

 



第65章 哭成那样也叫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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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氏那两箱东西石沉大海,两名杀手让孤客解决了,采蘩顿觉日子很清静。清静得挺好,本来喜欢往外跑的性子敛乖了,安然满足于莲园和墨月堂两点一线。

然而,真正的起因在于姬钥。他年初二随祖父去拜见国学先生,没能跟采蘩出去打听,于是成天要拉她再出门。结果出门一次,让他带去绸铺,米铺,盐铺,茶叶铺,把他娘亲的嫁妆铺子一个个看过一遍。到那时,她才算搞明白,姬钥是想让她掌管这摊生意,从此留在姬府当牛做马。一旦看穿,她哪里还肯往外跑。无论是姬钥还是林管事,再拿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地方来诓她,她都不动如山,借口葬礼日近,守孝不宜外出,让他们没奈何。

清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正月二十二姬明和童氏的遗体运到,姬府终于能摆设灵堂,而姬钥才算将他挽留采蘩的大计暂告一段落,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守灵。即使采蘩也带着雅雅日日来灵堂上香跪悼,却无法说别的事。

失去父母的哀伤,在经历一个处处充满喜气的正月后再度卷土而来。又急又猛。灵柩在幔后,那么近,却因生死诀别而永隔。雅雅刚开始不太懂,后来老听人提爹啊娘的,小家伙就似乎有点懂了,只要看哥哥跪拜,便会哇哇大哭,而且哭不停,让人听得撕心裂肺,任谁劝哄都没用。也是奇了。只要姬钥请了采蘩来,雅雅让她一抱就止了眼泪,小脑袋乖乖伏在她肩头一声不吭。

这让原本不想让采蘩守灵的姬家长辈只得妥协,看她以义女的身份向前来吊唁的客人们致礼回话。她虽然长相妖媚,但穿了孝服,说话多垂首谨慎,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不少人到姬瞿和他夫人那里夸她懂事孝顺,殊不知姬老夫人并不怎么待见采蘩。

这日老夫人到灵堂来给小儿子上香,正见采蘩独跪,不觉皱眉。一则怕她有攀荣富贵之心,二则怕四房有她,公中代管不了童氏的陪嫁。

因为童氏不在了,府里今年短了五千两银子。好在正居丧中。新年才能处处省下开支而不惹闲话。但如此下去也不是解决之法,四房比起以往更显得重要了。没办法,姬氏的产业主要是农庄土地,这几年老有旱涝闹灾,今年送来的账本更是无法入目。老夫人也想过经营些买卖之类的,却遭到老爷子的强烈反对,说商为贱者,不可同流合污。其实。不说明着经商的向氏,与姬氏同等地位的秋氏,欧阳氏,哪家暗地没有铺子生意,唯姬氏死守祖训,清正明学,死守着田地收租过日子。太平时候也就罢了,偏生如今真不太平。

“怎么就你一人?”心事重重,但老夫人面上慈善。

“钥弟连守了七日,明日义父义母就要下葬,他还要抱牌的,所以我让林管事拉他去好好睡一觉。雅雅还小,不能陪我跪太久,雪清带她回了墨月堂。”采蘩两个膝盖也跪得有青有肿,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要起身,雨清来扶,她轻轻推开,亲手拈了三支香,点了火信,再递给姬老夫人,不为自己,却代姬钥尽侍奉祖母之责。

姬老夫人还不会有多喜欢她,但看她毕恭毕敬颇为诚心,慈祥就有了四五分真,“这几日你也受累,让林川来守夜,你回去歇着吧。明天漫漫一日,就算身强体壮的人都会筋疲力尽,更别说是你这娇弱身子骨。”

在采蘩看来,这位老太太不怎么会掩饰情绪,从第一回见面就显得客气疏远,在她待了月余后屈指可数的数面中,也从来没表示过对晚辈的亲切。所以她想,今天老太太是怎么了?再想就有点不怀好意,以为老太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谢老夫人关心,我没事。义父义母待我恩重如山,明日他们就要入土,这最后一夜采蘩是一定要守的。”如果没有这对好人,她要面对怎样的羞辱?而且,明知是一个谎言,如今义父义母叫得好不顺利成章,有时候连自己都迷糊了。

姬老夫人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好孩子,临了却改口,“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只是不要再跪了。”嘱咐雨清拿软垫子给采蘩坐。

上完香,雯婆子扶着姬老夫人走出灵堂,问道,“老夫人怎得对采蘩姑娘好了?”

姬老夫人一怔,“我对她哪里好?不过尽地主之谊。你也瞧见了,钥儿和雅雅视她为亲姐,我要是给她脸色看,两个孩子定会来烦我。”

雯婆子点头称是,“老婆子也奇怪,三人真好得跟嫡亲姐弟妹似的。采蘩姑娘对一般人都冷面冷眼,就对十公子和小小姐和颜悦色。小小姐平常任性,却最听采蘩姑娘的话。还有十公子——”

“谁看不出来?”姬老夫人的神情有些为难,“要是明儿夫妇还健在,他们真收个义女回来,我半个字也不多说,帮他们疼爱就是了。可如今——看着诺大的家业成了空米仓,我这把老骨头要是不厚脸皮,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这些日子你们说给我听的,还有我自己瞧的,采蘩也许真没什么坏心,可是如果她掌了四房的事,我让她拿银子出来贴补,你觉得她的冷性子能答应吗?”

“是啊。”雯婆子想,采蘩住在莲园,既不去其他三房走动,也不邀夫人小姐们往来,实在过于淡漠。太淡漠,老夫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算了,暂且不提这些事,采蘩刚才那么乖顺,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像是我愿意欺负一个可怜孩子。宁可她桀骜不驯,宁可她不服软满身刺,我也能豁出老脸。”姬老夫人不再多说,回澄明堂了。

第二日一早,相国在姬府正门前宣读陈帝圣旨,并亲自主持葬礼。身后百官和各大家族的人乌鸦鸦站到巷口,足足有五六百之多。

随着一声起——灵柩让八八十六个壮汉抬起,姬钥双手抱着爹娘的牌位,一身麻衣头扎白,两眼泛红走在最前头。同样一身生麻衣,头戴披麻帽的采蘩和雅雅跟在灵柩后面。习俗是儿女一定要哭的,而且哭得越大声越好,但这三个谁也没哭成那样。倒是身后难辨真心假意的嘹亮哭声,震荡了一片东城区。

步行三十里地,正气陵坐落在姬氏祖坟旁边,洁白的雪花岩砌出庄严肃穆的天圆地方。

灵柩运入墓室,开始封门。

突然,姬钥冲到门前,双臂乱挥,不让匠人靠近,“不要封门!封住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入土为安,是对死去的人来说的。但对活着的至亲来说,只有在这一刻,痛苦才会达到撕心裂肺的顶端。入土了,就真实了,残忍到极点得真实了。不管接不接受,不管有没有准备好,都得面对今生的诀别。

有人请她出面劝姬钥,采蘩却看着半扇石门,封泥尚新,那对神仙美眷的微笑在记忆里也新。顷刻间,跪地,她掩面痛哭。

雅雅看她哭,也跟着哭。

姬钥看她俩哭,再也使不出蛮力,任仆从们将他拉开,颓黯跪着,双手撑地,眼泪大颗打落冻土。

一路上没哭的三个人,在应该安静行拜时,哭得天地为之悲戚,山水为之变色,风雪为之呼号。

“这雪是应哭声来的吧?”向粲仰头望着天空的绒雪,“惹得我都想哭了,可怜的采蘩,可怜的钥公子,可怜的雅雅小妹。”

他和向琚代表向家来参加义真侯夫妇入陵仪式,五六百人的队伍,他们就站在相国身旁不远,第一排,能将墓前发生的一切看得真切。

向琚不语,目光凝在那个哭声渐息的女子身上。照时间推断,姬明夫妇认她义女不久后就遇害了,她应该还来不及和他们建立多深的亲情。分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哭声后面究竟有什么故事?

但他顾不得去猜,只看到,她几近透明的苍白面色倔强不减,她带泪痕的双颊如雨过梨花清丽出尘,她伸出手臂将姬钥和姬雅护在羽翼之下,因坚定而明亮灿烂的墨眸,这样一个女子在他眼中勾勒出一幅难忘的画来。

“此女美矣。”不知不觉,吐露心声。

向粲吃惊地看他,“五弟,你刚刚说什么?”

向琚冲他温和一笑,大方直言,“我说,此女美矣。”

“五弟,为兄与你一起长大,可知我最大的心愿为何?”向粲眼睛发亮。

向琚知道那不会是什么正经心愿,笑而不答。

“就是听你说一次哪家姑娘美。”向粲再补充,“真心实意,非应酬,也非君子礼节,更非人云亦云。”

向琚摇头,“你又知我赞她不是君子之礼?”

“你也看看场合吧。骗得了你自己,骗不了我。这可是他人的葬礼,那姑娘哭得面无人色,姿态狼狈,简直是我瞧见过她最难堪的样子,你此时冒出二字——美矣,不是真心才怪。”向粲扬扬得意。

向琚却收起了笑容。

雪纷纷下,映在幽暗的眸中,错落混乱。


第66章 寸草不生到茂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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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有祖上留下来的传统,入殓这日,以素食素酒招待来客。

姬明以侯爷之位下葬,皇帝下旨大办,相国亲主仪式,不是国葬等同国葬。正因为这么大张旗鼓,姬明生前低调,死后其名其事却广为流传起来,后来还专有人为他着书,名为义真侯传。雅雅长大后,最喜欢看的书之一,可以倒背如流。

这是后话。

总之,因为葬礼的郑重,素宴也十分讲究。食物不能有鲜艳的喜色,以白黑为主,但凡有别的颜色,也得兑暗或兑淡了,才可以端上来。食物的味道还不能差了,否则招待不了嘴刁的达官贵人。端食物的人也不能随便,不但要求容貌端正,还必须手脚伶俐,进退有礼,应对客人们的询问和要求。

采蘩就是其中一个端菜的。这并非姬家看低了她,而是传统之一。逝者若有女儿,她们必须亲手为客人上菜,感谢他们的到来。采蘩身为义女,雅雅又年纪太小,领着一班精挑细选出来的使女们招待客人,这件繁重吃力的事自然而然落在她头上。既要让各式各样的客人们好奇打量,又要将七八十个婢女调派从容,一桌不能忽略,一客不能冷待。

在葬礼前两日,大夫人秋氏特意招采蘩去了她那儿一回说这事,也不教她怎么做,只叮咛不能失礼。一切以姬氏容声为重,再把客人的名单和菜单交给她,让婢女和小厮们集中起来认了认她的脸,就此了事。

此时。姬府的主母们坐在暖阁里,透过重重珠帘,看着正堂上有条不紊。各有思量。

秋氏对老夫人道,“我以为采蘩姑娘家中落魄,遇到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必定手忙脚乱,想不到却有些能耐。我听说,她将婢女们分为十人一队,二人一小队,每小队负责两桌。实行赏罚制。如果客人没有抱怨,事后每人一两红包。如果客人说招待不周,查证后属实,罚当月俸。如果故意偷懒,不服她派遣。罚当季俸。如果客人赞赏有加的,红包之上还能拿二两赏银。”

马氏撇撇嘴,“她当自己已经掌了四房,出手这般大方。怪不得这些丫头规规矩矩的,原来是贪红包了。”

欧阳氏却赞采蘩,“想来采蘩姑娘就防着她们欺新主呢,短短几日也不可能立刻让她们心服,赏罚分明便是最见效的方法,立竿见影。如此看来。她能将十郎和雅雅安然送返,不止凭运气,实在是聪明。”

“弟妹说得对,她真聪明,聪明得把四房的银子当自己的来使。”马氏将门之后,动脑子说话不是她的长项。

老夫人看了一眼欧阳氏。无视马氏,对大儿媳妇秋氏道,“你没说让她掌理此事是我的意思吧?”

秋氏笑答,“哪能呢?您再三关照过,我自然没说。不过,老夫人是另有打算了?”

老夫人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些天她让人暗中观察着采蘩,最初对采蘩狐媚相貌的厌恶之感确实已经转化。

她不是顽固不化的老糊涂。小儿子小儿媳突然亡故,一个长相妖艳的年轻女子将她最宠爱的两个孙儿送回来,对姬氏这样的大族来说,都不会单纯献出感激,而是多多少少会疑心。然而疑心沉淀过后,才能冷静看人。

姬氏处于前所未有的艰难状况,四房虽富,但毕竟是儿媳妇的嫁妆,她要是强行接管,在别人眼里就是欺孤霸产,而且她还是这两个孤儿的亲祖母。再说,钥儿自他爹娘去后,好似一夜长大,因她摆出不喜欢采蘩的样子,他同她说话还留心眼,越来越多的时候她瞧不出他的心思。长此以往,那孩子恐怕像别人一样以为亲祖母谋他娘的陪嫁,再难亲近了。

想她二十岁当家的时候,姬府已经不复荣华,全靠她精打细算,不停想法子转圜,包括说服丈夫允富贾出身的童氏进门,才撑了五十年的家业,至今外人看起来还是沉贵有香的名门高第。

老头子虽然不管家中开支,规矩却一条条的,不让她干这个,不让她干那个,只能当着大地主,但她知道如今是再也当不下去了。就算保留土地,也得想办法另辟财路,否则大罗神仙难救。可是辟财路需要银子,府里入不敷出,三个儿媳嫁妆有限,唯有童氏,这个金窝窝里飞出来的女儿,娘家财大气粗。童家啊——想到这儿,老夫人叹口气。姬氏虽然和童氏作了亲家,但几乎没有往来。而且就算她有心开口求助,老头子是死都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