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也奇怪。

此时,一个小厮跨出门对两人说,“要是不耽误二位,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一见。”

梓峰以为采蘩找码头主人是为了打听沉船,就说道,“这好,省得跟门房啰嗦半天,还不一定见得着。”

“倒不必担心,我有引贴。”采蘩从袖中拿了张帖子出来,递给来迎的小厮。

小厮看到贴子上那朵花,本来只是恭敬,现在一下子提起了精神,站得笔直,抬手招来另一个小厮,“姑娘,您跟着他走,我先去给老爷送贴子。”

梓峰一眼没看仔细,只觉五彩斑斓外加扭七歪八,花非花,蛇不蛇,“那什么花,长得古怪。”

“蟒花。”采蘩隐忍着笑意,清咳。

“什么东西?”梓峰挠脑袋。

旁边那小厮听不下去,插嘴,“不是东西,是我家大姑爷的大名。蟒蛇的蟒,开花的花,蟒花。”

梓峰哈一大笑,“像蟒蛇一样的花?我可没见过。”

有些人,天生冷面相,其实开朗性子。梓峰就属这一类。采蘩尤记得当初见面他一身的酷劲,如今荡然无存了。

小厮瞪眼。

采蘩看他瞪眼,保持喜看热闹不参与的冷淡表情。

还是梓峰自觉不妥,“小兄弟别恼,我无恶意。”

小厮用鼻子喷口气,“哼,要是姑爷在,你就等着捱拳头吧。他大名多气派,简直如雷贯耳,响彻九霄云天——”

采蘩抬袖遮了嘴,但桃花眼弯眯了。好笑好笑,看来蟒老大在牛府里很有人望啊。这样的话,她要打听什么,他的泰山大人一定会知无不言。

小厮拐眼瞧见了,欲再说些更响亮的来镇住,前头去送贴子的那位站在不远的厅堂外向他们招手,只好闷了声,快步直走。

候着采蘩的小厮笑脸诚诚,“姑娘,好汉,我家老爷在里头呢,二位请。”

采蘩走进去刚抬眼,当面来一阵风,顿觉前方昏暗。她让怪风惊退几步。再看,一个庞然大物身高六尺,少说两百五十斤,厚实得像一堵铜墙铁壁,气势汹汹逼近。

梓峰也惊,身形一飘,上前挡道。

铜墙铁壁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胖壮双臂钳拢住他胳膊,提气竟把人举起,任他用力挣扎。大手不移分毫。

“放开我。”梓峰涨红了脸怒吼,这人天生神力,

铜墙铁壁一开口,震得两人耳鸣,“啊呀,你就是刚才帮了我家那没用小子的人吧?说出来真是丢死人,臭小子学个舞狮都不像。居然脚打哆嗦,还要人帮手,气煞老夫了。”

采蘩稳住向后倾的身形,心肝不颤了,敢情这大块头是蟒老大的岳父牛安山?身板也太惊人。

梓峰不管牛安山喊什么,只想摆脱钳制,但使到一半劲。可怕的抓力陡然消失。完全没有防备。他胳膊乱舞,一屁股重坐在地上。

牛安山好似不知道那是自己造成的,放声大笑,“大兄弟,起来起来,摔屁股撒泼是妇人才做的事。”

娘咧,梓峰想骂,可这时的样子确实丢人现眼。单掌一撑,侧身跃直。

牛安山咧嘴,“动作挺好看,不过花架子没啥实用处。”然后抱猛拳,“刚才我家小子的事,谢了啊。你来得巧,今日老夫五十大寿,所以请你通宵吃酒。”

梓峰听到牛安山说他的功夫是花架子,眼皮子急,“说我花架子,有本事咱比比。”

牛安山双手摆,再扇出风来,“你打不过我,比也是输。再说今天是大好日子,不能动粗。要不,咱比酒量,谁先喝趴下,谁输。怎么样?”

“废话少说。”梓峰长剑出鞘,亮在身前。

牛安山却不理他,掉头便继续朝采蘩行来,两道目光冷嗖嗖,将她打量了个仔细。

采蘩察觉那目光不善,但想自己和这位老人家初次见面,又没利害冲突,为何他满眼敌视?突见梓峰手中剑花一朵,那是要进攻的架势。

“梓大哥住手。”据说梓峰乃名派弟子,牛安山一上来就当他小鸡抓,又不肯给他雪耻的机会,能不被逼急了吗?采蘩却出声阻止他。她冲着蟒花的面子,不与其泰山大人闹僵。

然而,梓峰的剑没收回来,直刺牛安山的肩胛骨。

牛安山脚下囫囵一转,铜墙铁壁的块头,动作照样敏捷,巨掌分开又合,硬生生夹住了那柄快剑。

“小子,给你个教训,应该怎么尊重前辈。”大喝一声,脚步跨进,两百五十斤的身体压过去,双掌迅速往下往内压了三折。

就听啪啪啪,采蘩不懂武,也觉不妙。

梓峰更是脸色煞白,神情难看之极,往后跌退两步,手中只剩剑柄。

牛安山摊开手,剑身三段,锵哐哐落地,“说了你小子会输嘛。年轻人沉不住气,练不出名堂的。”

梓峰三十多了,还让人口口声声喊小子,唯一大概可以偷乐的就是年轻人这三字,当然这是采蘩的以为。她还以为梓峰会恼羞成怒,豁出命跟牛安山拼了。结果,她两样都没以为对。

梓峰怒瞪着,渐渐眼中就流出钦佩意,拿着剑柄抱拳,“前辈莫非是名满江湖的火拳捉雷手?”

牛安山用拇指抹过粗灰眉,“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就是一倔老头,在家带带孙子,教教儿子。”

“久仰前辈大名,梓峰眼拙,竟不自量力。”怪不得要输,梓峰这下心服口服。

“别夸我,老头子不经夸。”牛安山搭上梓峰的肩膀,“你小子不死脑筋,我喜欢。走,陪我喝酒去。”

“好!能遇到前辈,梓峰三生有幸,今日就算喝死了,也心甘情愿。”梓峰眼睛发光,遇上高人了。

两人就这么从采蘩面前说说笑笑地走过去。

当她死人。

当她不存在。

当她是完全可以忽略的。

采蘩眯着眼,看那两道影子即将要过门槛,冷霍霍地出声,“牛大当家是故意的。”

暗风卷来,可见她鬓发丝缕乱张,眼睛眨都不眨。

“老夫就是故意的,故意凉着你,丫头你想怎么样?”瞧不顺眼就不理睬。

采蘩突然脾气好极,“小女子哪里做得不好,让您老人家瞧不顺眼了,请您只管说出来。”

“我知道你来有什么目的。”牛安山好像真得很明了似的,“我本来想用行动让你知难而退,不过你挺笨的,居然看不出来。好,我就给你两个字——不行。”

嗯?采蘩呵呵笑了起来,“那您说,我来有什么目的?”两个目的,哪一个都不至于这么招他不待见。

“丫头,有些话说出来伤你自尊心,也不想让人以为我欺负姑娘家。你走吧,找个单身的汉子好好过日子。”牛安山说罢,拉一旁怔忡的梓峰接着走。

“…”眨数下眼,采蘩想,这老牛头疯的吧。

第62章 姑奶奶,你好。


老牛头疯的吧。”以为是在脑子里转念,其实已经在嘴巴里绕舌。

“小姐!”

采蘩听到梓峰有些急坏了的一声高唤,茫然的视线瞬间聚集在牛安山的脸上,缓慢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漏。

比她的脸要大两张半,牛安山的眼睛鼻子嘴却挤向一个点,瞳火烧啊烧,鼻孔喷啊喷,酱紫牛嘴扭曲啊扭曲,咆哮道,“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他如果立刻叫她走,她就认倒霉了,谁叫她一不能打二没靠山呢,可是,他让她再说一遍,这样的难度不算高。

“老牛头疯的吧。”这回,她自己也听得一清二楚。

疯的人,可能还包括她。因为不疯不敢那么胆大骂人。对方一巴掌打死她,就跟拍苍蝇一样容易。但她也不能不疯,不疯不足以对抗疯人。听听他都说些什么话,牛头不对马嘴,前言不搭后语,居然关心起她嫁人的问题来了。难道她脸上写着招夫吗?莫名其妙!

牛安山纵横江湖数十年,让一个不是练家子的女子当面骂,还是头一回被骂成又老又疯的牛头,心头恼怒不得了,“姓采的臭丫头——”

“骂人之前先把名字弄清楚。我不姓采。”重活一回真好,没姓氏都成有利条件了。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面对老牛头淡定自若。

“呃——你不姓采姓什么?”江湖规矩,他这样的前辈不欺负无名无姓之人。

采蘩面无表情,耸了耸肩,“无姓。”

“别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教训你了。”哪有无姓的,除非为奴,可看她身上穿戴金贵,分明是不肯说。

“老牛头。”不喊牛大当家了。采蘩一脸拒人千里的寒霜傲雪,“是你先不分青红皂白混说一气。我问你,你就直说,你以为我今天来是做什么?”让他搅得糊里糊涂。

牛安山看着她的冷傲模样,抓把胡子用手指搓来碾去,心道怪事。刚瞧还娇柔艳丽狐媚的容貌,令他直觉自己料得不错。毫不犹豫掷话过去,可这会儿再瞧她突然清贵不可冒犯,好似是他误会了。

想归想,牛安山嘴上仍倔翻了天,“你来不就是想让我点头吗?”见采蘩黛眉挑起,当真不知的样子,又道。“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非要老头我挑明。听好了,你想嫁给蟒大花那是没门的。我家大姑娘找了他已经够委屈,还帮他娶小老婆,想得倒挺美!告诉你,不——可——能,不——允——许,死都别做梦。”

双耳嗡嗡响,采蘩就差没掏耳了。想着淑女举止忍住了,声音却没能压稳,不小心扬高半拍,“我想嫁给蟒花当小老婆?”

梓峰抚额角,他不知道这是一场什么局。

采蘩是反问,牛安山先入为主,没听出来,“你看,认了吧。”

认个鬼!采蘩咬着牙抿嘴笑,“谁说的那话?”她一定记牢。

“还用谁明讲吗?我又不是老糊涂。蟒花当我女婿十来年了,一身臭脾气,我说东他走西,什么时候为了一个姑娘在我跟前巴结,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要是你来找我帮忙,无论如何请我出手。如果我帮不了,也得赶紧给他捎信,他会看着办。”牛安山打量的目光再扫,“姑娘,你俩要是没那点孤男寡女的事,我叫你姑奶奶。当年我瞧蟒花虽然长得丑,好歹务实,能待大闺女好,肯定不生二心,才勉为其难答应了这桩婚事。想不到他相貌不如何,却会赚钱,自然招惹到一些不安生的倒贴上来,失算啊。男人不看相貌,看本事。”

“…”采蘩听得一耳进一耳出,但认准姑奶奶那句,“叫吧,大侄子。”好嘛,拜年没成,认了晚辈,不算白来。

牛安山赤白眼球,“你…仗我真不会欺负小姑娘,是不是?”

“大侄子,我和你女婿要是有半点孤男寡女的事,我出了门就跳河去。”姑奶奶作定了,采蘩不怕他铜墙铁壁的身板,走上前,“按你的说法,我今天来的目的是为了让你点头好作你女婿的妾?”她那张脸啊——要命烦人。

“难道不是?”男帮女,女上门,不就那点事?

“你开得不是码头,是算命的吧。”采蘩冷笑,“别人一上门,不管是谁,你先给算他究竟为何而来,然后不听他说就笃定自己看准了。”

牛安山被堵住了口。

“要是我,肯定先听人说。老牛头,我今日来为两件事。第一,蟒老大在船上照顾我们姐弟三人,无以为谢,趁着年节特来问个好。您是蟒老大的岳父,和他是最亲的家人,我给你拜年就等于给蟒老大拜年,纯属心意。第二,我来打听保诚信局的船失踪的事。”一气说罢,采蘩紧追,“请问,哪件事与孤男寡女有关系,又有哪件事指我要贴你女婿为妾?从头到尾,我没说过一字嫁,全都是你在说。”

牛安山觉得卡喉咙,她说得半点不错,是他由女婿超乎寻常的态度起了疑心,再看到她容貌妖媚无比,立刻联想到那种事上头去了。

“你不是来求嫁的?对我女婿没有非份之想?”尽管感到自己可能失误,牛安山为了保护女儿仍要再三确认过。

“不是。没有。”采蘩神色清朗,声色明亮,“与蟒老大萍水相逢,敬他好汉,采蘩愿多交一个朋友。更想在您这棵大树下躲冷避暑。前辈——”

“小姑奶奶。”铁拳生风相撞,也不怕骨头折了。

采蘩惊得往旁边闪,虽然骂他老疯牛,只不过是逞一时意气,并非真想辈分颠倒,“牛老折煞小女子。”

“你当我什么人,说话怎能不算话。你听着,只要你不跟我大闺女抢媳妇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牛安山的姑姑,蟒子得叫你一声姑婆。”牛安山却当足了真事。“姑奶奶上座,侄子给您倒茶。”

采蘩如何肯当人姑姑,还姑婆?连连摆手,“牛老,话说清楚便罢。您五十,我十七,您要是在外喊我姑奶奶。人当我老妖精呢。真得免了,您说话算话,是我怕折了福。”

牛安山见她真不愿意,只好说,“好吧,我不强人所难,不过采蘩姑娘今后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就当是自家姑奶奶要办的事,竭尽全力。这你可别再跟我客气了,不然我翻脸。”

这叫不打不相识么?突然将这座铜墙铁壁收拢了,采蘩暗自高兴,腰板不觉挺硬,“采蘩是孤女,牛老仗义不欺,有错就认。还愿帮我,我感激不尽。”

“想不到你身世可怜。”牛安山一拍胸膛,“老头没别的本事,谁要欺负你,定为你出面打架,一拳挥飞了他。”庞大的身体里其实有一颗特别容易同情弱小的心。

“谢牛老。”看来接下的事方便了。

“你刚才叫我老牛头,我觉得亲切,以后就那么喊。”牛安山一锤定音,“对了,你说为保诚信局的失船而来?”

采蘩暗道果然水到渠成,应答,“正是。我义母托保诚寄了东西,至今也未收到。今早我特意去信局问过,想不到他们说船和信差都没消息,还有传言说是沉了。巧得很,船本该在您的码头靠岸,我就来打探一下,又早有打算拜访您,所以——”

“采蘩。既然当你自家人,我不跟你客套,直呼其名了。”牛安山比蟒花还直率,“这件事我却帮不上忙。保诚的老板鲁阿也找过我,让我蘀他留意。消息传开已有月余,好几种说法,有说沉船了,有说迷失水道航到急流去了,更有说遭了水鬼,但没一个亲眼瞧见的。唯一见过那船的人说它停在河滩边好像搁浅,可他喊要不要帮忙,船大却说不用,只是在歇息。我们都认为多半当时还没出事。而这些日子来一船我就问一船,却是连一点音讯也听不到了。说句实话,恐怕凶多吉少,你义母寄的东西打水漂啦。难道是贵重物什?”

“就是些土特产。”采蘩长话短说。

“那就行了,两地间寄送货物遗失是常有的险事,毕竟山高水远,谁也不知道路上能遭遇什么倒霉。我给我大闺女一家寄东西,十次总要准备一次落空。”牛安山因此而不以为意,“说了半天嗓子眼冒烟,我们喝酒去。”

采蘩觉得今日出来一趟却无好消息,有点没心思喝酒吃饭,但牛安山大笀,当然要讲喜庆,不能问完事就走,于是笑着应了。

牛家人口不复杂。牛安山是一家之主,其妻陈氏生了三男二女。两个女儿均已出嫁,而且不在本城。大儿子跟着父亲管理码头,两年前娶妻尤氏,膝下一子。二儿子跟着大姐夫蟒花,就是那风流的小胡子,尚未成亲,有点老大难。小儿子比姬钥大了一年,正是舞狮的两条哆嗦后腿。

牛安山将采蘩介绍给陈氏,陈氏便拉着她到后院暖堂,和儿媳妇尤氏一起。三个女人一桌,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虽然牛安山曾在江湖上混饭吃,但陈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性子温和,没有随丈夫的半点大咧。而小家碧玉出身的尤氏也柔心柔肠。两人的酒量都不行,采蘩不过面红微醺,她们就告罪各自回房小憩,嘱咐丫头伺候客人。

听丫头说,院外有座拱石桥两百多岁,采蘩一人从小门出去观桥,散酒意。

 


第63章 你怎么老穿这身行头啊?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双更。

订阅啊,粉红啊,砸我吧。

感谢!

----------------------------

三十二头小石狮子让数百年的岁月磨蚀了,不是这里少了角,就是那里多了斑,然而神奇的是,仍能看出雕者的匠心独运,一只只姿态迥异却憨然可掬,哪怕面目已经模糊。

青板石桥的中间,让无数行人踩得抹光锃亮,但石栏底下的缝边布满绿苔的痕迹,到了春天就会挤挤攘攘。桥上脚步如流水,桥下流水似当年。这时,桥上风景里有她,百年后,她化为尘土,能否像雕者一样留下神韵尤在的三十二头石狮,供人观瞻遥想?

采蘩站在桥顶,顺着水流摊开手掌。

“孩子,能带给你幸福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不用乞求,不用讨好,不用假装,用真本事,离了你别人就不成的真本事。”她兴高采烈告诉爹,东葛青云许诺会纳她为妾,那日,爹说了这番话。

当时她气呼呼回他一句他又有什么真本事让自己过好日子了。

得到的,是他寥落的背影,和一句不太真切的叹息,“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

“爹,我现在想学真本事。”望着自己的手心,采蘩苦笑,“可是学什么,又跟谁学呢?您还在就好了,像小时候那样教我。我一定认真听。”

然而,只有流水声回答她的茫然。

咚——好像什么东西撞了桥底。

采蘩俯身看下,桥对面的石基旁一叶扁舟促晃,有个人影跃上岸,身形如燕,脚似不沾尘,飞快跑进长巷之中。

心陡停,下一刻又狂跳起来,满耳咚咚咚擂鼓。

又大又破的斗笠,背着一柄掌宽的锈剑。高大却灰暗,挺拔却孤寂。

是他吗?手握了拳,敲在胸口,她呼吸得又惊又急。有多久不曾想起来了,让她做过好些夜的噩梦?怀中即使揣着匕首,她已经把它当作护身符,忘记了上面的鲜血。然而。此刻看着那道奔远的影子,杀人的记忆汹涌而来。还没学成什么本事的这双手,原来学会了拿刀,原来学会了夺命。

一手紧紧掐进银丝袄,才发现自己正在浑身颤栗。比起感激来,对那个让她自救的孤客,更多的感受是那人的冷和狠。她在逃离客栈的时候。曾跟老天爷求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可是。不久她就遇到了姬钥兄妹,还卷进姬明夫妇的遇害案中,越陷越深。现在,如果那个人真是孤客,而他也来了康城的话,那么重新生活,重新做人,这一切是不是成了痴心妄想?连带沈珍珍。东葛青云这些人,她都逃不掉与他们重逢。

她颤栗,但她的脚步却往前坚定跨了出去。跨出去那瞬间,她的心也坚定了。怕,没有用。想知道那个人是否就是孤客,全然不思如果确为同一个自己要如何做,采蘩深深吸入冰凉的空气,步子追着浅雪上的脚印,开始小跑。呼出的白霜在身后淡然随风,她脑中一片空白,仅存骨子里的天性——无畏。

桥的对面是北城区,采蘩没来过,不多会儿就迷了路,完全失去那人的踪迹。她没法死心,在看似一模一样的街巷中盲目乱转。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色突然一变,出现一片宽阔地,焦黄的杂草沿河流浇盖着泥土,四周没有住家没有庄稼地,黑白交织出来的蛮荒肃杀凄厉。

她转身要走,寒风中却传来细细的人声。这地方有人?目光一凛,步入杂草之中。风如箭,从双侧疾驰而过,劈扬起银丝宽袖,将前方开出两道裂隙。水流之音已近在耳侧,裂隙中出现灰影,惊现三道。立时蹲下,捂住嘴,透过指缝呼吸,眼睛随草叶子动。

斗笠,锈剑,背影那般清晰。

“名字。”沉冷,如石入沼,令人不寒而栗。

声音!孤客的声音!

她几乎呜咽,加另一只手死死按着,才没曝露行藏。

“不知道。”阴狠,血腥。

这个声音也是她听过的。飞雪楼杀手!

她咽下呻吟,黛眉痛苦歪扭,暗骂,倒霉倒霉倒霉,喝多了吧,没事跟上来凑什么热闹?前头个个可是要人命不眨眼的主。

“最后问你们一遍,名字。”语速放缓了,但没人会感到轻松。

“你既知我飞雪楼,就该懂我们的规矩,雇主的名字是绝不会透露的。”杀手冷哼,“废话少说,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别怪我不提醒你,我在飞雪楼排名老三,只有正副楼主驾我之上。”

“锁喉鬼嘛。”斗笠下的呵笑中全无惧意,“我也提醒你,我出剑必取命。好好问你话,你答我就是。这里四下无人,说出来你便可以走,绝不为难。”

杀手哈哈笑道,“无知小儿,以为仗剑就能杀人?你要找死,谁还能阻拦不成——”话音刚落,他身旁的属下就拔剑刺来。

杀手的武功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实用的。用途当然就是杀人,一剑而出,必是对方要害,又快又准。

但,孤客不见了。

在敌人面前不见,却在敌人身后再现,手中多了那把宽剑,采繁不过一眨眼,剑刃已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毫不留情切入。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满脖子铺血,扑倒在地。

锁喉鬼神情变了,双目阴霾,“你到底是什么人?够胆就报上名来,老子好拿你给兄弟祭坟。”

“名字。”孤客的执着非同一般,也好似不想浪费一个字。

“等你去了阎王殿再找人问吧。”手挥出。银锋生电,对准孤客的喉头。

锁喉鬼的功夫比刚才的杀手高得多,孤客并非自以为是之辈,腰板向后一弯,人翻出了几圈,双脚落地,单膝稳点,反手握剑,锈刃与笠沿并行,目光从中穿出。凌厉而小心。

孤客防,锁喉鬼却攻。一剑剑不给人喘气,带着决然的杀机,全集中在一处,咽喉。无论孤客到哪儿,那杀人的剑锋总能精准找出他咽喉的所在。出剑如此快,就像蜘蛛网。将人周身罩住。

采蘩不会武,只看得眼花缭乱,以为在网中的孤客险象环生,很快就会被快剑封断了脖子。她有点不忍看,也有点想后撤。孤客固然不好惹,落在锁喉鬼手上更惨。但当她转过头去察看退路时,听到一声惨呼。连忙回头。蜘蛛网已破。孤客身形拔起数丈,在锁喉鬼抚肩踉跄中,呵喝斩过他的背脊。

锁喉鬼顿时倒下,疼得打滚,然后不动了。

采蘩看不懂孤客如何反击的,却看得懂这场生死相搏的结局。孤客赢了。两个让她只能逃命的杀手,孤客取了他们的性命。她突然想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或者说从她追他第一步起。就错得离谱了。

逃吧,还来得及,她心里急促地想。逃得远远的,老死不相见。这般想着,她压弯了上身,曲着腿,慢慢转过身去,要跑。

“出来。”声沉冷。

采蘩一颤,自欺欺人,暗道,不是她,不是她。

“想活命就滚出来。”声音好像近了一些,“跟了我一程,以为甩掉了,却还是让你碰上,没见过这

么想找死的人。”

他说的就是她!采蘩咬疼了唇,忿忿跺脚骂自己怎么那么蠢。然而他既然已经发现了她,逃就是徒劳的。她叹口气,直起身子,双手刚要扒开草,面前却多了一柄刀尖。刀尖那头,斗笠,布巾,老皮靴,海青袍,和那日如出一辙。看不出面貌,眼睛藏在帽下,只感觉目光中的寒意。

“是你?”声音微怔,似乎跟她一样意外。

“是你。”第一眼的感觉不错,确认了已不惊讶。

“多日不见,脑袋仍不聪明。见了我,就该绕道走,跟上来还想叙旧不成?”声音不再沉,有浓浓的嘲讽,但收回了剑。

采蘩因他收剑的动作而获得勇气,“多日不见,壮士一身穿戴依旧,想来路赶得及,没能换洗。”嘲讽意不比他少半点,还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