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兔子嗤笑,“开了春,谁还买过冬之物?你只管收钱,我多给你打点银子就是。再说,你一向消息灵通,这回怎地眼盲耳聋?此时大概除了杏花寨,各寨都在集结人马准备干一大票,哪里还有余力派去巡山。”
“欸?”杏花寨老大当真无所听闻,可参与的态度亦不高涨,反而眼睛一亮,心里一轻,“小奶奶这话要是真真的,俺就放心了。”
瘦兔子沉默片刻,再道,“你不问问是何大买卖?”
杏花寨老大回头,对兄弟们说声准备出发,才回道,“嗨,跑了这些趟,俺们这几个笨人也算有点明白了,咱就适合干这顺当的体力活。不昧良心伤人抢财,也不用得罪自家兄弟,与大家方便,与自己方便。大买卖,不是咱能巴望的。常人云,肚子里没墨水,不作那文章事。”
瘦兔子又静了半晌,轻咳两记,“你能明白过来,倒也不易。”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实不相瞒,这也是请各位帮我送得最后一趟。”
杏花寨老大先因银票上的面值,高兴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再听得这是最后一趟,不由诧异,“小奶奶这是要转行做别的了?”
瘦兔子眯眼,透过面具似像两粒乌豆,“我一向倒货谋生,南来北往,东流西入。只是我很快就要往南迁家,今后不方便再收货,故而才决心运足了这批。”
杏花寨老大的正方大脸顿时有些发苦,“咱们多亏了两位奶奶才过上吃得饱饭的日子,您二位一走,今后可怎么办哪?”
“这张银票上够你们再吃一年饱饭的。”瘦兔子的语气突然散漫起来,轻飘飘没根儿。
第21引 规不惊刘
“你们从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担心一年之后作甚?”散漫到冷漠,绕千山万水,终归关心自己,“如若不然,我可与你指两条路。”
“小奶奶别卖关子。”杏花寨老大却当真操心明年。
“大寨吃大鱼,小寨吃虾米,好歹饿不着。这回他们有大买卖做,必缺人手,你无需多想,闭着眼睛跟着冲就是。这第二么——”瘦兔子稍顿,“你把虎王寨的老巢告诉我,我给你一笔银两,数目够你带兄弟到水乡F县置办田地,当个地主了。”
杏花寨老大便沮丧了脸,“小奶奶不知,逼急了兔子还咬人…俺不是说您,就说大王岭那些急赤白咧的。这么久才来一只肥鸟,就怕他们手底下没分寸,闹出太多人命来。您别看我杏花寨从前干得买卖也差不多,但从不杀人。”
瘦兔子轻呵,说得直白,“你便有那胆子,也没那本事。”
杏花寨老大不恼,嘿嘿道了两声是,“大王岭上的人命官司,多犯在虎王寨手里,劫财要命,绝不手软。但也是奇,除了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官府那边却没追究过,以至于投奔来不少亡命之徒,把这儿当了安乐窝。俺还听几个好兄弟说,从前互不来往的几个大寨如今常聚头,以虎王寨千眼蝎王之命马首是瞻,大有合并山头的势劲。”
瘦兔子微微侧过耳的动作,显得她极其专心。
杏花寨老大不自觉让对方引得啰嗦了些,“小奶奶您是不知道,大王岭最早一批山贼本是良民,就跟我老爹一样,穷得活不下去了,本质不恶。山寨如同村落,各家守各家,后来更出现了七不规。”
“哪七不?”瘦兔子奇道。
“不伤命,不抢穷,不劫色,不贪富,不侵邻,不扰官,不惊刘。”
瘦兔子声音带笑,“前六不我还算明白,最后一个却听不太懂。”
“我爹这么传给我的,就是不要碰刘家人一根手指头。”杏花寨老大咧开嘴,“虽然我也不懂为啥,不过就连虎王寨还守着这条规矩呢。要不然,刘家那个很会读书的大儿子能来去自如的?”
瘦兔子怔住,想不到最后来一趟,居然还解开了刘家不遭抢之谜。难道不是刘家和山贼有勾结,或向山贼施了小恩小惠,却当真因着这条莫名其妙的规矩?
“七不规自何时出现?”她突然多问一句。
“俺不清楚,小时候虽然常听,但没一次全乎,直到俺爹咽气之前,才听全了。”
这时突然上来一个糟鼻老头,给了杏花寨老大一毛栗子,“笨蛋阿大,不是七不规,而是六不规。最后那个不惊刘,是桑大天跟各寨打了招呼,硬给加上去的,当谁不知道刘家有他女婿。”
瘦兔子不自禁往后倒了一步,胸口那个闷啊。早知她爹比山贼还厉害,不知她爹跟山贼头子差不多,居然能随便给山贼们加规矩。
好一个不惊刘!
她冷声道,“桑大天已死,这条规矩大可不必再守。”
糟鼻子老头是杏花寨的厨子兼干杂活儿的,自打杏花寨落在两只兔子爪下,还不曾吱过声,今日才开口,且一开口就不像个四缺。
“你头一回进这寨子,就问过虎王寨在哪儿,如今又问,是打算直捣虎穴?”
她心头微愕,但也不惊老头猜对,年老者多大慧,“是又如何?”
“听你年纪轻轻,想不到胆恁老。小老儿不如何,不过给你提个醒,自五年前虎王寨换了当家,连桑大天也斗他不过,最后全家死光光。而虎王多狡,老寨虽然还在,却又建了新寨,只有他亲信才能进出,我等寨外寨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地方?”
老头儿说完,就拍了杏花寨老大后脑勺一记,“别婆婆妈妈,赶紧上路,笨人干笨活,拿钱就走人。我跟你说多少回,你那儿巴巴得凑人抬举,人家心眼百孔,瞧着放手让你磨面,不知啥时候就卸磨杀驴了。”
杏花寨老大没心眼地笑笑,吆喝一声出发。
独轮车们,脚夫们,山贼们,很快钻进山中那条隐道里去了。
小老儿被留下,跛着一条腿,却能毫不客气撵钱主儿走,“滚啦,滚啦,当俺不知道你没安好心,一点儿破银子就驱人舍命。要不是这活儿算不得险,俺才不会让阿大接。最后一趟也好,今后别想着再来了。”
不过,随那小老儿怎么赶,就是近不得瘦兔子身侧。他看她跳得杂乱无章,但轻得跟身体没分量一般,渐渐心惊。
“你!”
瘦兔子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木簪,悠悠转着它,语气淡若烟丝,有气无力的,“老人家,你一直忍着当哑巴多好,不知道说得多错得多么?”
没了头上簪子,老头头发披散成颠,他就算不知道江湖有句话叫艺高人胆大,也看过几个拳脚厉害的家伙施展。
对方能拿到他脑袋上的东西,就能直接摘了他的脑袋。
他原本对阿大他们唯两兔子是从很有些怨气,这时方才体会到他们的苦衷。
“小奶奶饶命!”他是没脸没皮的老棍子,绝不是不怕死的英雄汉。
烟丝气儿中带咳气,“老人家真有意思,不过拣起了你的木簪,不必感激涕零。当然,你要真想报答,就跟我再多说些虎王的事。我才知道你比杏花寨里任何人都人缘好,莫不成虎王寨里缺能干厨子,让你去帮过忙?”
小老儿这时哪敢想这人是捡到了簪子,还是到自己脑袋上扒拉的,半点不敢说谎,“山里哪来好厨子,俺手艺算得上好的,但俺去时眼睛上绑了布条,根本不识得路,只知在一处大山洞。大王岭有多少山洞,俺也只去过两回,实在不敢欺瞒小奶奶。”
算不算意外之喜?瘦兔子半晌没吭声,将木簪扔回小老头怀里,再道,“好,我可以信你不知道地方。我来问你,桑家火劫确是虎王寨主所为?”
查了一年,抓到些细微线索,都指向五年前虎王寨易主。然而,虎王寨藏头不露尾,她才打算请君入瓮,亲自问个水落石出。
第22引 一龙一虎
小老头接了木簪,知道自己约摸能保住性命,松了口气,“俺在外面捧菜,亲耳听他炫耀。他道桑大天愚蠢,不知桑家打手被买通,里应外合抄了桑家家财,杀得好不痛快。他还道,可惜桑家不如外传那般富裕,几千两银子眨眼就花完了。”
几千两银子?怎么可能这么少!
小老头瞧不见对方变脸,自顾自道,“俺也听说了小奶奶适才提的大买卖。俺没跟阿大说,就怕他脑袋一热想分好处,却不晓得好处要用命拼的。”
说到这儿,自觉这瘦兔子虽也不属良善之辈,好歹让阿大他们安分守己。
他歇口气又道,“凤来县几年的税入,春金楼的燕子娘,刘府全家大搬迁,不但有金银珠宝可抢,还有几位貌美如花的姑娘,这么多好处加在一块儿,便是刘府养了不少家院,也阻止不了虎王贪心。但他也很谨慎,原本只是嘴上说说要联合,这回却真把几大寨的头目召集起来密议。俺自是听不到什么,却瞧那几个头目出来时摩拳擦掌,直道要大干一场。”
真要联手?!她本不以为然,这时却心中一凛。
她的布置,是以虎王寨独大,强压其他寨,绝对要独食的假设之下。那么,她就趁着虎王寨打劫的混乱,找出千眼蝎王,将其拿下。即便失手,对付一个寨的乌合之众,她和小七有把握全身而退。
但是,若最强的几个寨联手,等同大王岭山贼倾巢而出,且远不止劫财如此简单,那就不是请君入瓮,而是自寻死路了瘦兔子下了驹马峰,沿官道来到一条河边,找到等她的胖兔子。
胖兔子先是警觉,等看清来人拿下面具,这才摘下自己的,一脸饥饿不满,“吃什么好吃的去了,这么久才返?”
觉得世上没有比吃东西更吸引人的事,这是柒小柒。
面具下的脸色青恻恻,圆月明光也敷不上粉润,但节南双眼比圆月还亮,难得发出火来,“岂有此理,刘府那家子必与我八字不合,大过节的搬什么家,无端端坏我的事!”
没有刘家搬迁,就没有大王岭联手。
柒小柒耸耸福气的眉毛,没有感同身受的半点火,啧啧嘴巴,“我就爱看你这本性,平时压啊忍啊,跟造福众生佛像似的,其实还不是个小心眼?人家不要你当媳妇了,还瞧上别家姑娘了,心里可不是滋味吧?”
节南失笑,裹紧身上的冬袍,就着火堆躺下,“让你这盆冷水一泼,我倒觉着自己冤枉刘家人了。刘家有贵客那么想看大王岭雪景,不过,能撺掇了主人全家不要命得护送,这手腕也是了得…”心思掂掂,想起几番与那位王公子之间的对话,愈发确信。
柒小柒听节南说起过楚风公子,不由起劲,“那敢情好,一路有明琅君子可勾引,我说不准还能把终身定下。我既然先说了,你可不要同我抢。”
吃之外,俊哥儿第二重要。
“明琅君子?”节南不自禁抖一抖,“那人虽生一副好相貌,人前如君子流风,人后却散漫冷淡,心思深沉,不似好相与的。你自管耍着一乐也罢,切不可当了真。”
“是那么聪明的人么?那就算了,我怕到后来谁耍谁乐都不知道。”柒小七第一怕,聪明人。“听起来你这回的算盘又白打了?我想想,自打师父死后,你那点聪明劲就没派上过用场。难得也听听我的,如何?”
“好,就由你说后日走不走。”节南要睡不睡之间,放柒小柒去赌。
“我只是说难得,不是说马上。”柒小柒却让这颗突然抛来的骰子惊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你不就想把杀你全家的仇人引出来吗?刘府搬家也好,明琅君子看雪景也好,人多人少都是过山,有何不同?”
“大王岭山寨虽多,只要虎王寨想要劫的东西,别寨就不敢动手。我本来只想用肥点的鱼引猫来扑,再瞧瞧这会儿,岂止肥鱼,简直如同一条龙过山,一只虎下山,不来场龙虎斗,不拼个你死我活,就没法善了。你说有何不同?唉——”
“你居然会叹气?!”柒小柒又是幸灾乐祸的调调,“要我说,没什么不同,你我仍能来去自如,实在找不到那千眼蝎王,杀得几个是几个,问师叔拿着解药再说。等我们东山再起,还怕不能踏平大王岭?”
那一瞬,福娃娃脸上杀气森森,化为青面罗煞。
“这么说,后日照样过山?”节南声音却平得乏味。
“过啊,为何不过?路是咱铺的,山是咱选的,纵然——”柒小柒嘴巴一咧,又成了乐哈哈福娃,“臭小山,唱我听听,我想念咱师父的唱腔了。”
月将圆,冬夜星远,火光霍霍映着两道荒影,传起一道沙美宛转的吟唱——
纵然吾独战敌营,血溅红目,刃削白骨,不死便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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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雁飞山,转眼两日。
这日,如暖春破冰,早阳逬着火,晒得官道蒸蒸,远处山头的白雪也消融不少,出现斑斑褐迹。
凤来县城外。
车子候着出发,竟有一里长,货车四十余驾,人车十余驾。
人就更多了,真献艺的四五十,假献艺的三四十,真搬家的百来人,帮搬家的百来人。只有陈掌柜这一行,把节南和柒小柒都数进去,才勉强凑成九个。
节南单脚立在板车上,一边检查遮货物的油布,一边让马呼噜驴叫唤弄得心烦气躁。
这浩浩荡荡的一里长队,悠哉哉不急着出发,还嘻嘻嘿嘿笑声连天,真把此行当游山赏雪么?到底谁说的,大王三百里,小鬼死难缠?又是谁说的,兔跑不蹲窝,鸟过不拉屎,一条难生易死路?
“小山,小心!”
节南回神,感到悄风从身后袭头来,不动声色往下一蹲。
啪!一只蹴鞠撞到麻袋弹开去。
节南若没躲,撞得就是她的脑袋了。
秦江捡了蹴鞠,踢回玩球的那群汉子中去,并喊仔细莫伤人。
第23引 各道出动
秦江对节南道,“掌柜怎还不回来?”
节南笑而不答,冷眼望那群汉子皆一色扎脚裤,藏青衫,挂王家卫士腰牌,气势较常人不知得意多少。
“还不是张镖头和刘府护院队长争着该由谁带队,该在哪里过夜,该走哪条山道,是赶两日一夜,还是照顾女眷,走三日歇两晚。就为这些琐碎事宜,吵到我走还没定呢。”
说曹操,曹操到,陈掌柜从车后绕了出来。
他又道,“横竖咱就九个人两辆车,头尾都挨不上,跟着大队前行便罢,故而我才能脱身。”
“无论如何,有张家一队镖师,还有刘府家院,舍院众多壮汉,他们引前押后,便是大王岭的山匪全下山来,咱也不用怕了。”秦江拍拍脯心,吐口气,当真安然的模样。
陈掌柜却觉晦气,呸呸咄声,“吓得山匪不敢下山才是。如若贼心不死,再有人护着,恐也要见血光之灾,仍是凶煞。”
秦江不甚在意,跑一边同伍枰讲话去。
节南从车上跳下,“掌柜的,油布都已罩妥当了,只是这天青云白,又不过三两日山路,落不下雨雪。”
陈掌柜敲敲他的膝盖,“我这腿一酸疼,两日内就会下雨落雪,老毛病,而且包灵。”四下再望了望,好心问,“小山,怎不见你那位表亲?我估摸他们再吵,也不能拖到晌午去,多半就要出发。若这会儿掉了队,只怕舍院刘府那些人是不肯等咱们的。”
“掌柜放心,她在车里躲懒呢。”节南自然不会明说柒小柒和自己的关系,只道远方表亲,请陈掌柜捎带一路。
“那就好。别人我是管不了,只求咱同进同出,一个都别落在大王岭中。所幸咱人少车轻,到时真有啥事,拧成一股跑出去也方便。”
“掌柜莫吓小山,小山听闻刘家人过山从未遇匪,再瞧严阵以待的两家阵仗,山贼当真不敢来罢。”节南暗忖,平日只觉这位掌柜唠叨精明,这回撤铺子居然显出不少义勇血性。
陈掌柜才应但愿太平,就见一匹马从城门旁溜达出来。
上头的骑士是一名镖师,这时换了杂耍人的百拼袄,身后腰侧不见任何兵刃,一边催马小跑,一边喊,“勾栏舍院先行,瀚霖铺子中接,刘府车队垫后,请各位抓紧列队就位,一刻便要出发。”
节南熟记张家镖局每一个镖师的长相,自然认得出喊话者的身份。而这日,张家镖局可不止派了一小队镖师,应是全局人马混藏于舍院之中。
话是喊完了,人松松散散动着,还有驴马倔头犟蹄不肯挪的,引发更响亮的吵嚷笑骂。别说一刻,一炷香都开不了大锣唱不了戏。
节南实在按捺不住,同陈掌柜说了一声,就往城门下走。她无意催前面正费力“圈羊”的老舍头,横竖真正领队的是张正张镖头,而到了这会儿,她还没瞧见这位了不起的镖头的身影。
前头一群粗杂细艺的五色人不受圈,后头金贵娇气的富大户讲究细,等节南经过十里亭,瞧见刘夫人和那对表姐妹使唤着婆子丫头媳妇子,又是烹茶,又是端点心,就怪不得旁边那场蹴鞠打得仍酣了。
“小山姑娘。”有人喊住了节南。
节南侧目瞧去,有些意外,“林先生?”
县学林先生,也是帮她改画之人,此刻立于一驾马车前。
这辆马车与凤来本地造大为不同,木轻质美,轮装远途铁齿,车廓宽高以增加舒适,四马拉车,皆骏蹄骁彪。节南曾见过一辆相似的,那位楚风公子的座驾,漆色不同,却刻有同样徽案。
“想不到小山姑娘也与我们同行。”林先生知道节南姓桑,但他自始至终只唤小山,不为她惹来他人的无端嫌恶,“甚好,甚好。”
节南微福礼,“先生也去府城?”
“受刘老爷之请,担了二公子的先生,我便辞去县学,与他们同往安平府。”林先生捉捻簇须,“边境不宁,也是堪忧。”
两人正说话间,王楚风,张正和老舍头一齐走过来。
节南心道来得好,对他们浅浅一福,问道,“不知大镖头是领路还是押路?小山瞧前头忙乱无序,恐怕过了晌午也未必动得身,就想来问问可需多些人手帮忙。”
张镖头是唯一知晓节南担当交税之责的人,当然不觉得她多事,对王楚风搓手叹道,“舍院人懒心杂,不受舍头老好人拘束,在下那些局里人偏生老实,看来讨不得公子一杯好酒,这就得过去了。”
老舍头不语,只是嘿嘿憨笑。
节南暗眯了眼,心道这会儿还有闲情讨酒喝?
她哪里容得,“是啊,老舍头老好人,还得大镖头亲自出马,方能震得住那群无拘无束游方人。”
张镖头得一句谄媚捧赞,飘飘然,和老舍头忙不迭去了。
张镖头听不出的马屁,王楚风却了然,但见长发随意扎成一束,一身伙计短衫打扮的节南,这才想起她是何人。
他缓缓道,“你是瀚霖铺子的伙计,还整理了县志,绘了大王岭地经的那一位。”
嘿,这算是贵人多忘事,亦或是她相貌太不起眼,连名字都不唤一声?
节南垂眸,摆袖要走。
“想来小山姑娘对大王岭熟悉非常,一路还请帮忙当着心。”
声音不愠不火,恰似和煦,轻轻追到节南耳中。
她脚步不由一顿,忽而转身看去,见那位十二公子温润淡笑,已同林先生说话。
再瞧马车周围,似散漫似漠然的数名王家卫士,其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否则也不会她这里一回头,他们就齐齐冲她射出惕冷目光。
节南装作没在意,再经十里亭往回走,听到刘老爷让众仆快快收拾,心想总算有人长着点智慧。
“桑…”
一声惊,几声疾步。
节南不理,脚下略略提劲,无声将刘家二公子的影子甩远了,跳上瀚霖的货车,翻帘子钻进去。
“古怪…”她合紧门帘,暗掀窗帘,一瞬不瞬,密瞅着不远处的两驾王氏马车。
第24引 林畔水清
感觉身后震动,再感觉一股热力贴上背脊,节南要笑不笑,“柒小柒,你这张嘴若再不节制,真会压死人。”
柒小柒趴窗缝,学节南往外瞄,“你偷偷摸摸瞧什么呢?哪里有古怪?”随即眼一亮,“有位公子,立洛水畔,如玉如琅,流风流云,正是南边吹来的风否?”
节南从庞大的身躯下挤到角落去,“正是楚风,王家十二郎。”
柒小柒目不转睛,“长得真好看,就是瘦弱了些,不似呼儿纳一臂擎天,仪表堂堂。”
“楚风公子是文人,呼儿纳那厮是野人。”节南忽然神情挑剔之极,“根本比不得。”
柒小柒反身坐下来,嬉笑连连,“你这是输人还输公允,眼高于顶的沉香师妹都甘愿倾心献身的大今第一儿郎,怎生到你嘴里就成野人了?”
节南蔑之,“小人倾心野人,这才般配。柒小柒,爱看俊哥儿不妨事,但不可失了自身气节。”
柒小柒吐舌,“我的名字里没有气,也没有节,自然不怕弄丢。倒是你,一定管好自身之名,丢一个,就真成了小山。”
节南笑过了才正经颜色,“今晚你进山探风,小心莫惊动王家卫士,他们个个身手不浅,且十分警觉。”
柒小柒但奇道,“我探我的风,他们守他们的车,你又想到什么常人想不到的?”
“就是觉着有些古怪罢了。”节南也说不上来。
忽然,马车动起来,秦江在车外喊出发了。
车队行得笃悠悠,走一个时辰歇半个时辰,似乎是抱定了三日两夜的主意,不出三十里地,太阳才落山,居然就停在一处山坳里,生火架锅,准备过夜。刘府家丁还来请陈掌柜,说他们一行人少,老爷夫人照顾,让他们一道过去用些热汤热食。
陈掌柜乐得说好,一个也不落,都叫着要带上。
节南的心,躁到极致也疲了,而且对王家卫士那般警觉的守车模样既生好奇,就不介意再去一探究竟。
刘老爷刘夫人似与陈掌柜很熟,并不止疏远的客气,还请他和两位制版师傅坐在他们身旁。
刘老爷刘夫人看到了节南,大概早知她会同行,神情十分自然。反倒是刘家那对宝兄妹,一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的嫌弃神色,让她装模做样收敛一下,挑了离这些人远的位置坐。
但这个位置,其实,离王家那两辆马车近,才正中她的下怀。
节南心不在焉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往马车那边挪动,眼瞅着接近无碍,一伸手便能挑起窗帘——
她忽然转身,背手在后,望见了一道影子。她的眼那么沉,知道那道影子一直在,但她的神情却惊,似被它的凭空出现吓到。
“姑娘何事?”那人一身灰衣劲装,火光映着他的腰牌,图案隐隐同那些王家卫士一样。
“脚突然扭了一下,伸手扶车而已。”节南不慌不忙,反问,“倒是你,跟冤鬼似的,吓去我半条命。”
那人背着光,五官不清,但似乎把眉毛扭了,对冤鬼之说并不满,“我一直在这里,只是姑娘没留心。”
“我只能说你要是希望别人留心自己,就绝不会装神弄鬼了。”节南从车旁走过去,直上官道。
那人又被骂了一回鬼,脑袋就低得有些懊丧,掀车帘,张嘴正想抱怨几句,却诧异得合不上了。
这,这,这,人呢?
身后传来一些骚动,走在官道上的节南往回瞧瞧,见火光急晃,十几条人影迅速汇集中,却没引发更远的不安。
她笑了笑,从官道走下去,转进山脚林子。
刚才就站在车窗旁,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已经知道里面无人。如果是她,她会穿官道,入密林,更多机会躲藏。
当她在林中溪道边,看见大石上侧躺着一人晒月光,就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
不过,对方的悠然自得,让她觉得又猜错了。
“你也姓王?”她在石下,望溪水,淡问。
他翻了个身,借月光瞧她,“小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