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堂主连连摆手,“三公子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在下一定转告帮主。公子若还有吩咐,只管告诉,若没有,我且回堂里。公子一路顺风。”
祁凤翔点头说了一个“好”字。那方堂主竟推开舱门,纵身就跳进了冬日刺骨的江水,连水花都没激起来,就这样没入水中不见了。
虬髯大汉大惊,指着水面道:“沙……沙……沙河帮?”
祁凤翔颔首道:“是沙河帮,你又是谁?”
那虬髯大汉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这山上的草贼。听说祁三公子仗义疏财,交游天下,所以想来投奔。”
祁凤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么要求么?”
王猛连连摇头道:“无有,无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贼做了好些年,却是没头苍蝇一般乱蹿。情愿投在公子军中效力,上阵杀敌,遇险当先,别无要求。”
祁凤翔修长的手指抚在膝上,文质彬彬道:“是谁教你来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声,犹疑不定。
祁凤翔又道:“就是那个教你念‘不肯低头在草莽’的人。”
“这……公子英明,确是那人教我这样说,可……可他不许我说。”
祁凤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说,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陈北光部下?”
“不是。”
祁凤翔收手道:“很好,那么到了渭北你带我去他住处便是。你什么都没说。”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觉得不妥,又似乎觉得自己确实什么都没说啊,一脸错愕状。苏离离腹中暗笑,就你这样子,跟这狐狸玩弯弯绕,怎么都能把你给绕进去。
冷不犯一件衣服兜头盖来,苏离离执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凤翔刻薄道:“穿上吧苏大老板,冻死了还得给你‘搬尸回巢’。”
苏离离将衣服裹在外衣上,见他还惦记着自己衣单,心里感激,笑道:“你说过一根头发也不少。”
祁凤翔阴阴笑道:“我说一根头发也不少你的,可我没说是死的还是活的啊。”
啊?!!苏离离几欲昏倒,这个阴险小人把自己诓出来,却这样解释。登时哀哀欲绝,暗骂祁凤翔祖宗十八代。骂到第十七代时,被周公劝住了。
醒来,只觉得虚晃浮动,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舱狭小,张师傅靠在舱壁养神,船板一晃,祁凤翔自外而来,道:“都起来吧,这边已经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须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华丰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边候着。一行人弃了车仗,步行向前,在那繁华闹市七转八绕,竟绕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巷末一带竹篱,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里面,我被官府通缉,逃到他院里。他劝了我一席话。我本想跟着他,他说他不需要,指我来投祁公子,给我看了公子的画像,我在桃叶渡见着你,就认了出来。”
祁凤翔道:“那你且去那边茶庄等着,我见见他就来。”
王猛应了,自去等候。张师傅娴熟地介绍,“太平府西南,绿竹黄篱人家,正是闹市桃源的睢园。睢园主人是冀北名士欧阳覃。欧阳覃早年江湖闯荡,颇有些侠气,后来折节向学,不知师从何人,功名屡试不第,最后在太平府闹市建这睢园,取其仰止之意,自诩颇高。”
苏离离觑着张师傅侃侃而谈,叹道:“天下事尽在张师傅胸中,给我一破棺材铺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张师傅哈哈笑道:“老头儿已是残年向尽,有用时便用用罢了。若是早三十年,还有些心志,如今也就是少东家的雇工。不必虚赞。”
苏离离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门。
半晌,一个青年仆从过来开了门,扫了三人一眼道:“诸位是……?”
祁凤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经此地,特来拜会欧阳先生。”
仆从将他们让入园中,园内苍苔小径直通草堂。堂下一人临轩遥望,散发阔裳,飘然若仙,一路看着他们走近。苏离离才看清这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却不给人阴鸷之感,只觉有些深沉。
他一双眼睛将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方开口道:“在下欧阳覃,闲居疏懒,怠慢几位了。里面请吧。”
祁凤翔熟视其面,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苏离离看他这无害的一笑,便觉祁凤翔已起戒备敌意。
他微微转头对苏离离道:“你在这儿候着吧。”独自带了张师傅进去。
欧阳覃转身进屋的一瞬,忽然回头看了苏离离一眼,直看得苏离离心里“咯噔”一掉。草堂门扉已关了起来。在这儿候着?苏离离摸不准祁凤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这是个圈套,倘若那个王猛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简单……还是早溜为妙,她侧了身犹疑地向来路退去。
苏离离自小不会认路,这曲了两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绕过一片竹林,不见篱笆门扉,倒有一点艳红从苍绿中探出头来。苏离离前后望望,无人,沿着小径过去,但见那丛绿竹后竟是五六株梅树散在院里,正沁芳吐蕊,开得绚烂。
她心里暗暗郁闷:我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便见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张矮矮的石桌。苏离离缓缓过去,嗅着梅花香味,看着满目嫣红,与方才萧疏的竹林辨若云泥。只觉宁和安静,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着笔墨,那砚里的墨已冻住了,却有一张薄绢铺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绢,手绢上纤巧的字迹写着首诗:
“少年不识愁,蓼红芭蕉绿。
闻声故人来,掩裾循阶去。
泥墙影姗姗,竹梢风徐徐。
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东风误花期,江水带潮急。
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
苏离离默默地念了一回,只觉辞藻朴直,却别有一番婉淡情致。细细想去,不忍释手。仿佛回到棺材铺里,那葫芦架下碎碎洒洒的阳光映着井水从自己手上滑过,冰莹清澈;清晨的白霜伴着心意缱绻凝在屋檐上,木头说你去做饭,我去给程叔开门。
这题诗的女子十年不渝,只换得浮萍一聚。自己并未曾许下白首约,又能得来什么?只怕是白驹过隙,时日匆倏。一时间入了魔怔,只想着今是昨非,握着那绢子掉下泪来。不觉身后有人极轻地一叹。
苏离离猝然回头,那竹屋门前站着个白衣女子,应是没有三十岁,病容清减,长发素挽,厚棉袄子穿在她身上不显臃肿,却微笑地看着苏离离,目色柔和。苏离离握着绢子站起来,“你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声音柔婉,略有些沙哑。
苏离离忙放下手绢道:“我……我是个访客,无意来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绢搁在桌上,扶栏倚墙,慢慢走出来。她每一步都极慢,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苏离离上前两步想搀她,触到她袖子时,骤悟自己穿着男装,忙缩回手来。女子缓缓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给她。
苏离离见她看了出来,便扶着她手走到石桌边。那女子缓缓坐下,手抚了那方手绢道:“你方才哭了?”
苏离离以手抚颊,点了点头。
“可是心爱之人不能聚首?”
苏离离明知她绝无半分揶揄,却止不住红了脸,支吾道:“不……不是的,……只是……”想了半天觉得与木头的关系不好阐释,只得小声道:“他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个多月了。”苏离离极小声地应着,只觉和她的十年比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白衣女子却不笑了,幽幽一叹,道:“三个月,也够久了。”她转顾苏离离,缓缓道,“我许久不曾和人说话了。你既能为这诗句掉泪,这绢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总会回来的,好好珍惜,莫待无花空折枝。”
苏离离将那手帕接过来,正要道谢,白衣女子继道:“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划着石桌面。
苏离离也觉这院子古怪,只想快快离开,忙应了往回走,走出两步,忽然折回来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么出去。还请姐姐给我指条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没有出去过,不知怎么走。”
啊?苏离离有些懵,拿了绢子对她屈了屈膝,还是由来的那条小路而去。转角时,从梅枝影里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着墨砚不知想着什么。
苏离离心中有些可怜她,看她病得极重,只怕不久便如这花朵凋零,再寻时,只余空枝了。她低头看了看那手绢,似能触到那女子的万念俱灰,折了两折,揣进怀里。始一抬头,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骇,却是那个欧阳覃。他不是和祁凤翔在前面么?
欧阳覃抬起那双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声音阴柔道:“公子与贱内在谈些什么?”
误会啊!苏离离险些结巴起来,“欧阳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误入此地,偶然遇见尊夫人,并非有意来此。我……我家公子呢?”
欧阳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他已走了。”
苏离离还不及说话,欧阳覃已五指一伸,作锁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满是杀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谁让你来见她的,你家公子么?”
苏离离顿时傻眼,心道定是祁凤翔长得太像偷花贼,让这人疑心了。一口气接不上来,要挣扎却全无力气,正手舞足蹈间,身后忽听人笑道:“欧阳兄真是手狠,不懂怜香惜玉么?”
苍苔小径上,欧阳覃对上祁凤翔那双狭长的眼睛,祁凤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项。白衣女子似浑然不顾,望着枝头梅花,认命一般由他捉着。
欧阳覃鹰目一凝,抓着苏离离的手劲略松,道:“你不是什么幽州客商。”
祁凤翔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欧阳覃啊。”
那鹰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则我掐死你这丫头。”手指一用力,苏离离顿时接不上气来,脸红筋涨,瞪着祁凤翔。
祁凤翔意态之间,仿佛大觉有趣,朗声道:“哈,妙极,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们谁先没气。”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苍白的脸色也陡然涨红。
“欧阳覃”手不懈劲,阴恻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凤翔目光指点着苏离离,应声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这天杀的腔调!苏离离愤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每一瞬都如万年般难受,却觉天色渐渐暗了起来,看不清眼前景致。两眼一花时,喉上五指一松,她身子一滑,只觉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来,喉间腥甜。
“欧阳覃”放缓声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头,你也放开她吧。”
祁凤翔松了手劲,那白衣女子挂在他臂间昏了过去。祁凤翔却搂着她身子道:“你是什么人?”
“欧阳覃”拧着苏离离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放她过去,你放她过来。”
祁凤翔搂着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这女人显然对你有用得多,这亏本买卖我不干。”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欧阳覃,我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人,告诉你你便信么?”
祁凤翔心底似在权衡,权衡得苏离离全身发抖,生怕他定要擒着那女子不放,这“欧阳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凤翔终于道:“换人。”
苏离离只觉后背一紧,身子越空飞去,四肢凌乱地摔到了祁凤翔怀里。祁凤翔抱了她,对那“欧阳覃”道:“阁下鹰视狼行,非为寻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异日若为对手,再定输赢吧。”
“欧阳覃”闻声注目,略一颔首,道:“彼此彼此,再会吧。”
*
注:文中虬髯大汉唱的词改编自李颀诗《送陈章甫》。白衣女子的诗我没写对,急字出韵了,全诗不入律。
第五章月暗孤灯火
苏离离被祁凤翔放下时,已在那竹篱之外,喉咙肿胀,口不能言。张师傅等在外面,一见他们出来,忙上前道:“公子无恙否?”
祁凤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声,“我还以为她早溜了,结果在人家园子走迷了路了!费爷半天的工夫去找出来。”
张师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凤翔摇头,“不是,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楼看过了,那个王猛不见踪影。”
“好得很,连我都骗过了。”祁凤翔冷笑,“我大约知道他是谁了。”
苏离离委顿在地,缓过一口气来,捂着脖子,嘶哑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凑近她道:“你说什么?”
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已靠在墙上,避无可避。祁凤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说一遍。”
苏离离默然低头,祁凤翔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站稳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张师傅一旁扶住,见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搀了苏离离跟在后面,道:“少东家,三公子出来不见你,立刻就赶进去找你了。”
找我?苏离离无奈,只怕他对那假欧阳覃的兴趣比找自己更大,波澜不惊道:“不必客气。圣人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与祁公子非亲非故,怎样做都是合适的。”
祁凤翔侧了侧头,瞥见她表情淡然无畏。他回过头来,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这太平府市中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吃饭时,苏离离根本难以下咽,只得端了碗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着脖子失眠。门上有轻微的敲门声,苏离离置若罔闻。
片刻之后,窗户一响,祁凤翔越窗而入,径直走到桌边,挑亮了灯,冷声冷调道:“过来擦药。”
苏离离端着脖子立起来,走到桌子旁。
祁凤翔打开一个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飘了出来,盒子里半绿的透明药膏。他指间挑了一点,往她项上抹去。苏离离往后一退,挡住他手,道:“我,自己来。”
祁凤翔半是讽刺半是教训,道:“这两天不想吃饭了?!脖子伸直了!”
苏离离微仰了头,觉得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抚到了脖子上。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上药,呼吸之气若即若离。祁凤翔柔缓地将药抹匀,细致认真。
不知为什么苏离离眼里便有了酸涩之意,却不是因为淤伤。
他抹好了药,从袖中抽出一块白绫,给她裹在脖子上,将药膏掩住。苏离离觉得脖子有些微微的凉,伸手抚上绫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凤翔盖上木盒子,却背倚了桌子望着她不语。苏离离摸着喉咙,瞠目以对。
灯油燃着了什么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凤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线,三分无奈三分好笑,道:“不大个园子,走迷了路。亏了你这没用的记性。”
苏离离无可辩驳,咬牙低眉不语。
祁凤翔见她从外表到气势都纤弱了起来,大是高兴,款款道:“苏大老板,你可知道猪是怎么死的么?”顿了一顿,见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凤翔令人将早饭端到苏离离房中。苏离离昨晚没吃什么东西,本就饿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搅着。
祁凤翔坐她对面,觑着她脖子上的绫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渔夫以鸬鹚捕鱼。以绳索系其颈,令其难以下咽。如此,鸬鹚捕上来的鱼便都吐进了渔夫的仓里。”
苏离离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条斯理道:“看不出来,公子连这些风物地理都知道。”
祁凤翔笑笑,“那也不算什么。王土虽阔,十有七八我都去过。”
苏离离放下勺子,将一个盐茶鸡蛋磕在桌上,十指纤纤地拈着碎皮,和风煦日般温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么?”
祁凤翔风发意气的表情顿了一顿,脸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苏离离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鸡蛋。
祁凤翔看她眉目之间颇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这小丫头较什么劲儿,你不信也罢。我自十三岁离家,交游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说十有七八,实是自谦。”
“当真?”
“当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里就能识得的。我们在桃叶渡上遇见的沙河帮,就是五年前我救过他们的帮主。”他说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却有狼的孤傲深沉。身为州将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测,志不可折。
苏离离默默吃完最后一口粥,搁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要我来做什么?”
祁凤翔手指叩着桌面,“三日后,你与我到冀北将军府,去见陈北光。”
“啊?!”他话未说完,苏离离已惊叫。虽说陈、祁两家现下互不相扰,那是为势所逼,大家心里都清楚,驻地相邻,迟早一战。
“怎么?陈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称,你也不用激动成这样?”祁凤翔凉凉地说。
苏离离摇头,“你们两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凤翔叹道:“苏姑娘,你说话总是这么直白么?”
苏离离连连摆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么来一下,我小命儿就没了。”
祁凤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见一个人。”
苏离离不寒而栗,“什……什么人?”
祁凤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颌,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这身男装换一换。”见她惊愕得顿时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计。”
祁凤翔素来言出必行,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人送来两套女子衣裙饰物。祁凤翔拈着那衣料,笑出几分猥亵,“女人的衣服你会穿么?要不我帮你吧。”
苏离离一把拖过衣衫,将他赶了出去。
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再过半天,声息不闻。祁凤翔敲门道:“你好了没有?”
没有回答。
“我进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
祁凤翔推门进去时,只看见她的背影站在立镜之前。妃色长裙曳地,由腰及踝,开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肩背匀停,纤秾合宜,发长及腰,散乱地披在身后。不知不觉间,苏离离已不是那个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长成了娉婷女子。
祁凤翔站到她身侧,望中镜子里她怅然失神的眼睛,“怎么?被自己吓着了?”
苏离离喟然道:“是吓着了,我这个打扮跟我娘亲,实在太像了。”时间如水流过,并去的还有亲人。回头看时,岁月荒凉。
“真是孩子气。”祁凤翔抚上她的头发,柔软顺滑,是慰籍的意思,却不显突兀,“这个人本就是你,要学会认识你自己。来把头发梳一梳。”
苏离离低头看那裙摆,衣袖一牵,抬手划起一道弧线,忽然莞尔一笑,道:“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笑得俏丽狡慧,方有了一点少艾女子应有的新奇灵动之意。转身在屋里走了两圈。
惹得祁凤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着不动,还像个样子。当真走起来,头不正,肩不直,左顾右盼,定要被人议论。”
整个下午苏离离的时间都用在了梳妆打扮上。然而女子的发式,即使最简单的,她也觉得太难了,那辫子怎么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凤翔“给我捉着这缕头发。”几经奋战,总算把头发梳好了,虽然蓬松凌乱了点,到底还有些像样。
等坐到镜子前,苏离离才发现胭脂水粉实乃她的大敌。祁凤翔从旁参谋:擦得太白了,粉没抹匀,胭脂像猴子屁股……于是数番尝试,以两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结束。
鉴于苏离离画的眉毛高低不匀,祁凤翔亲自动手给她画了一遍,粗细不同。于是他将细眉添一笔,发现另一边又细了。反复添了两次,眉如大刀,杀气腾腾。
苏离离大怒,祁凤翔很是挫败,说画美人图从不失手,怎地画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结论,盖因苏离离不是美人,故而影响了他的发挥。
洗脸净妆,一番闹腾,以祁凤翔抚额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终。
次日,不知他在哪里请来一个莹脂坊的化妆师傅,将苏离离捉在房中教辅一天。苏离离哀哀不悦,祁凤翔劝胁相辅,曰:“别人花钱都请不到的师傅专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至晚,浓妆淡抹总相宜了。
再次日,苏离离浅施脂粉,淡扫眉峰,将头发挽作双鬟。簪上一排单粒珍珠,祁凤翔将明珠耳夹扣上她耳垂,端详片刻道:“走吧。”
门外有车等着,两人上车坐了,苏离离四顾道:“张师傅这两日怎么不见?”
祁凤翔肃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现在告诉你的话,牢牢记好,说的时候,务必一字不差。”
车外阴天,似昏暗欲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将军府前,祁凤翔下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门前狮子铜鹤,低声笑道:“这陈北光的府制颇多僭越,总不是这两个月才建的,可见是个浮躁不慎之人。”
苏离离手心却有些出汗,埋头不答。祁凤翔将她鬓边的一粒珠插正了正,语气清闲道:“不要紧张。”苏离离点点头,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说话间,将军府府丞亲自迎了出来,将祁凤翔请进去。苏离离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左右雕梁画栋,戗戟森严。
大殿之上,坐着一位长髯剑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纪,英气之中带着儒雅,踞案而候。
祁凤翔趋前施礼道:“幽州祁凤翔,久闻镇北侯大名,无缘识见。今日特来拜会。”苏离离便跟着他深深地屈膝行礼。
陈北光虚扶了一扶,不咸不淡道:“不必多礼。世人皆言,祁焕臣三子,长为鹿,次为羊,祁家有虎,只待凤翔。今日一见,果是英雄出少年。”
祁凤翔直起身来,不卑不亢道:“大将军谬赞,家兄才略见识数辈于我,晚辈不敢逾越。今日来此,一则奉父命问礼,二则为两军交好。”
陈北光冷笑两声,“你倒是虚比浮词,口吐莲花。谁不知祁家大公子无能,却见嫉于兄弟;祁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得了奇疾,缠绵病榻。你祁三公子虽英武过人,却是庶出,父兄皆不待见。你虽有用,也不过是为臣为奴。”
祁凤翔神色连一丝波澜都不改,道:“疏不间亲,为子为弟本是臣奴之分。”
陈北光缓缓站起来道:“你若是这安分的人,今日便不会到我府上来。”
他昂首看着祁凤翔,“前年中秋,祁焕臣家宴,席间问道:‘如若起事,当何所以据?’你大哥说,幽州经营多年,当据为根本,建立基业。你却说应弃幽州,先取京师,立幼帝以挟天下;继之扫平冀北、豫南,与京畿成拱卫之势,则基业奠定,然后可以睥睨群雄,一统天下。”
祁凤翔眉目微蹙,脸上笑意却似有似无,听他赞许道:“这番见解称得上真正的雄才大略,我若有子如你,必然欣慰万分!可如今你们京师已下,要取我冀北,竟敢明目张胆到我府上招摇!祁凤翔,你欺冀北无人么?!”陈北光重重地一拍书案。